1963年我從河北任丘中學考入了北京大學經濟系,開始了如夢如幻的大學生活。當時,國內政治運動一個接著一個,北大歷來在漩渦險處,正常教學受到嚴重影響。我們的五年學制,只上了兩年基礎課,然后,在北京市朝陽區(qū)參加了一年農村“四清”,接著就爆發(fā)了“文化大革命”。1968年初冬,還在“文革”中的我們,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離開北大,算是畢業(yè)了。當時的心情可謂五味雜陳,帶著對北大教育的百般疑惑,告別了黯淡無光的博雅塔,告別了沉寂憂傷的未名湖,告別了被“打派仗”的我們砸碎了的門窗和狼藉的校園,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去了。如今,整整五十年了。在這半個世紀中,我當過農民,當過鄉(xiāng)鎮(zhèn)中學教師,當過縣委機關干部,讀過研究生,在軍隊院校、地方院校、民辦大學教過書。這么大一圈走下來,國家天翻地覆,滄海桑田;自己呢,在思想上也經歷了一個去浮除躁、沙沉水流的嬗變。對北大的認識,形成了一個三部曲:初看北大,北大是海市蜃樓;“文革”中看北大,北大是泥淖深池;暮年看北大,北大是文化圣地,熠熠閃光。北大是我們一生的驕傲,她對我們的塑造和熔鑄,是無形的、透入骨髓的、沒有時空界限的,上課雖然僅僅只有兩年,但受益卻是終生的。
北大經濟系的老師們
當時的北大經濟系(如今的經濟學院和光華管理學院),一支由大師級教師組成的教學隊伍,浩浩湯湯。馬寅初、陳岱孫、趙迺摶等先后任經濟系系主任,他們在20世紀早期從美國獲得博士學位歸來,成為中國現代經濟學開山之師,樊弘,陳振漢、羅志如、胡代光、熊正文、嚴仁賡、張友仁、徐淑娟、閔慶全、劉方棫,以及當時的青年才俊厲以寧、蕭灼基、洪君彥、巫寧耕、朱克烺、晏智杰、王永治、陳德華、徐雅民、石世奇、弓孟謙、李克剛等等,足有六七十人,而且都是經濟學領域的翹楚。當時經濟系只有政治經濟學和世界經濟兩個專業(yè),每年只招政治經濟學一個班,隔年招一個世界經濟班,全系在校生才200多人,用今天的尺子衡量,當時的師資隊伍是太霸氣、太奢華了。由于這些大師們的公開資料較多,任何搜索引擎都能獲得,而且我的老師或師兄,如晏智杰、王夢奎、梁小民等都有回憶文章發(fā)表,我不敢穿鑿附會,只能談幾位給我們上過課或交往較多、感觸較深的老師。
樊弘。一位個性極鮮明的老師。60多歲,個子不高,微胖,光頭,戴眼鏡,滿臉喜像,仰著頭走路。他來給我們上課,手里總是提著一塊馬蹄表。講起課來,帶濃重的四川口音。他的學問很深,北京大學一級教授,生于1900年,與陳岱孫先生同庚。1925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政治學系。1937-1939年在英國劍橋大學進修。回國后先后在湖南大學、中央大學、中央研究院、復旦大學任教授(或研究員),從1946年起任北京大學經濟學系教授。解放前,曾因批評北洋政府,坐過監(jiān)獄;解放戰(zhàn)爭時期,曾在廣州黃花崗72烈士紀念會上,冒著生命危險發(fā)表演講,積極參與反饑餓、反內戰(zhàn)、反迫害的愛國運動,被譽為民主教授。1949年被選為首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參與建國協(xié)商,并于10月1日受邀登上天安門城樓,觀禮開國大典。1950年2月成為直接由中共中央批準入黨的教授。在我們上學時,著名教授都給本科生上課,包括陳岱孫先生。樊弘教授給我們上的是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與陳岱孫先生嚴謹、精煉、準時的風格迥然相異,也與青年教師按章按節(jié)、從概念到原理的講法絕然不同,樊弘教授的課相當隨意。他來到課堂,把馬蹄表放在講桌上,就開始講課。沒有教材、沒有講義、沒有教案,赤手空拳,只有個別時候帶一兩張紙片。課講得天馬行空,無拘無束,有時候講得一時興起,便把他寫的一些針砭時弊的詩拿來朗讀。如果按照課堂規(guī)范打分,估計怎么也不會及格。但是,現在回想起來,他的課確實余味無窮。因為他總是從古今中外經濟現實的對比中揭示經濟理論,不主張我們去死記硬背那些概念、教條,卻多是方法的引導,如告訴我們學經濟學一定要注重經濟現實,多做社會調查;指導我們讀什么書,怎么讀;鼓勵我們研究問題、寫文章要有信心,不要怕丑。說實在話,這種教法不符合“部頒標準”,卻更能體現“北大風格”,對學生的成長有利。教授的職責并不完全在于他給學生灌輸多少現成的知識,而在于他能不能引導學生發(fā)現問題,在自主學習中搜尋答案,最后得出屬于自己的結論。這樣的教授法和學習法,才是北大人的“個性”。我們從樊弘教授那里受到的最大教益,是學習方法和學習能力的獲得,他教給了我們在一生中能夠經常學習、深入探究、不斷地完善自己、不斷地補充人生之旅“續(xù)航力”的有效途徑。
張友仁。我們的經濟學啟蒙老師,《政治經濟學》概論部分就是張老師講的。張老師一看就是一位學識淵博而又仁厚的學者。張老師講課深入淺出,很有啟發(fā)性。記得在講人是生產力的最活躍因素時,他沒有按照傳統(tǒng)說法,把人的概念抽象化,而是明確指出,人總是帶著思想感情進入生產領域的,而且人的思想感情是人在生產中釋放勞動能力的總“閥門”,決定著他的勞動生產率。所以我們應該把人的思想感情作為一個要素,引入經濟學分析,引入勞動價值論研究,引入管理理論。我對張老師的這個說法在幾十年后還記憶猶新,2005年專門寫了一篇文章,把這個說法命名為“張友仁定理”,發(fā)表在當年的《經濟學家茶座》上。張老師看到后,還回信給我,謙虛地稱“還是不要以我的名字命名為好”。課堂外第一次和張老師打交道,是入學不久后的一個星期天,我們班同學去逛頤和園,沒有相機,班主任徐雅民老師帶著我們到張老師家去借。張老師和夫人張秋舫老師(也擔任我們的政治經濟學課授課教師)熱情接待我們,教給我們如何使用,事后還為我們洗了照片。后來我班同學節(jié)假日經常拜會二位張老師。2012年春,北大經濟系(經濟學院)成立一百周年,張老師90歲了,但他還興致勃勃地與我們一起參加紀念活動,并應邀出席我們班的午宴,做了熱情洋溢的講話。上世紀70年代末,林毅夫從金門島國軍那邊游過來投奔大陸,要讀研究生,有人怕承擔政治風險不敢接受,張老師說我來帶他,于是有了一份傳奇色彩的師生緣。張老師從年輕時就酷愛攝影,在西南聯大讀書時他就有一架照相機,曾為北大、西南聯大以及社會名流如聞一多、馬寅初、吳晗等留下了稀世珍貴的照片。中學課本里為聞一多文章配發(fā)的照片就出自張老師之手。他的晚年致力于用第一手素材和親身經歷、參與、拍攝、訪談取得的資料,回憶整理老一代學術大師的非凡足跡。每完成一篇,他都由他的子女復印郵寄給當事者、朋友、學生,我和我們班的幾位同學每年都能收到張老師的幾封郵件,直到他老人家2015年去世。這些文章匯集起來,共記述了包括李大釗、蔡元培、胡適、馬寅初、許德珩、艾思奇、陳岱孫、季羨林、薛暮橋、鄧拓、周炳琳、沈從文等在內的二十幾位名人,2012年以《張友仁回憶文集》為書名,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對我們這一代人而言,這些內容都是鮮為人知、聞所未聞的,為我們勾勒了從五四運動到改革開放以后八十年間,圍繞著北大展開的盤根錯節(jié)、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F在,每當再翻閱這些經典之作,睹物思人,一股崇敬和感恩之情就激蕩在心頭,思緒難以平靜。
熊正文。熊老師是一位不用介紹,誰都能從一群人中一眼把他認出來的人物。他的突出特點是衣著樸素,常年穿著或灰或藍的陳舊中山服,戴一頂舊布帽。1910年出生在北京的一個官宦家庭,其祖父是清朝末年海軍官員,其父是北洋政府的北京陸軍大學校長、直魯豫巡閱使署參謀長,后來出任山東省長。因曹錕失敗,退出政界,寓居天津。1937年天津淪陷,拒絕出任偽職。新中國成立后曾任全國人大代表。上世紀30年代,熊老師在北大讀經濟學研究生,師從趙迺摶、周炳琳等,畢業(yè)后留校工作。我在武漢工作期間,接觸到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的一位老教授,在談起熊老師為什么一生樸素、謹慎時,這位老教授說,解放前他是胡適的研究生,在胡適擔任北大校長期間,他又是胡適的秘書。其實這種說法流傳很廣。當時我對這個說法存疑良久。后來才弄清是以訛傳訛。解放前熊老師在北大讀的是經濟學研究生,并非文史。畢業(yè)后,除開設“經濟學概論”課程外,長期擔任北大法學院(轄法律、政治、經濟三學系)周炳琳院長的秘書。辦公室在北大四院的西廂房,正好對面東廂房是胡適校長的辦公室。1949年熊先生也確實主持過北大校長辦公室工作,但此時胡適早于1948年12月18日離京南飛。這大概是事情的真相。而且,解放后在北大留任的教授中,熊老師的出身、學歷、個人履歷并不算很特殊。所以,他一生不計名利,低調做人應該看作是他的仁德或個人修養(yǎng)。據說,熊老師備課很認真,講課很親民,深得學生歡迎。不過我沒有聽過。我和熊老師的接觸另有機緣,他給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1965年9月我們進入大三,根據北京市委和學校安排,我們班被派往朝陽區(qū)高碑店公社參加農村“四清”,我和熊老師是一個工作組,駐半壁店村。我們共同住在一家老鄉(xiāng)的土炕上,堅持著與老鄉(xiāng)的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一般規(guī)律是白天勞動,晚上“運動”。熊老師衣著簡樸,不修邊幅,人又熱情,工作很認真,比我們深得老鄉(xiāng)認同,他又有解放初期參加農村“土改”的經驗,我們年輕人從他身上學到了許多本領。那年冬天,天寒地封,到了農閑季節(jié),工作組謀劃著為村里平整土地。組長是北京鐵道學院(今北京交通大學)的教授,他從學校借來水準儀等測量設備,做好施工方案。開工后,遭遇困難,大地凍得有一尺多厚,鐵锨、洋鎬都用不上勁。后來,群眾想了一個辦法:先用鐵镩打眼,切割地塊,然后用一塊長長的厚木板做翹板,一端插入凍土下面,支點處放好枕木,然后小伙子們就站上另一端,喊著號子往下踩,等翹板著地,凍土就被被撬起來了。熊老師受小伙子們的熱情感染,要和大家一起登上翹板。當時他已55歲,身體又很瘦弱,大家不讓他上,他說著“沒關系,沒關系”就擠上去了。等凍土松動以后,翹板猛然著地,他被摔了下來。大家趕緊扶他,但還是脛骨骨折住進了醫(yī)院。經過幾個月的治療和調養(yǎng),到1966年春天病愈。熊老師鬧著要回工作隊。但這時候我們的工作已接近尾聲,并且發(fā)生了邢臺地震,人心有些不安,政治上又處在“文化大革命”的前夕,以北京市委為靶向的批判運動正如火如荼,學校勸說熊老師就留在學校搞運動吧,這樣熊老師就沒有回來。到了5月25日,聶元梓等人的大字報貼出,“文革”轟然爆發(fā),還沒有來得及對四清運動做出什么結論,我們也被學校撤回參加“文化大革命”了。1978年“文革”以后,改革開放已成破土之勢。中國社會科學院發(fā)出了招收研究生的通知。我們這些大學上了兩年、荒了十三年的“學子”,心有些“死灰復燃”、蠢蠢欲動,卻又信心不足、缺乏底氣。當時我給熊老師寫了封信,談了談想法,并請他幫我找一本《中國近代經濟史》教材。沒幾天書寄來了,是一本為工農兵學員趕寫的簡編教材,還寫信囑我一定要努力爭取。這本小書成就了我的考試,我的這門主科取得了84分的好成績,順利地成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的首屆研究生。第二年,我的同班同學也想考這個專業(yè),我又把教材轉送給他,他也考上了蘭州大學的研究生。我們都非常感謝熊老師。我的著名師兄王夢奎在回憶熊老師時,說他謹慎但并不寡言,很準確。熊老師不但愛說,和誰都談得來,而且還很幽默。1998年北大百年校慶時,我們幾位同學相約去看望熊老師,當年他88歲,米壽之年。到了他家,屋里很亂,桌上、地上、床上都是他為同事們寫的篆書書法。我們無法就坐,熊老師也站起來和我們聊天。他笑呵呵地說,大家都來討債、逼債,我得加班加點,怎么也得在絕筆之前給大家還愿吶。談到書法,我們說起啟功先生。熊老師說,啟功啊,我的親戚,他喊我表叔。有一次碰上他,我跟他說,啟功啊,你的字怎么從小學畢業(yè)就沒有長進啊。說得我們哈哈大笑。熊先生學術嚴謹,寫出了《中國歷代利息問題考》等著作和一批有分量的論文。但總的說來,他一生并不專注個人著述,而是把60多年的主要精力,都投入到與陳振漢教授一起整理《清實錄—經濟史料》之中了,為這部皇皇巨著的問世作出了特殊貢獻。
楊勛。一位心直口快、俠肝義膽的傳奇式女教授。生于1932年,革命烈士子女,13歲在父親壯烈犧牲后被八路軍接走,16歲加入共產黨。1951年受組織選派,入中國人民大學學經濟,1956年畢業(yè)分配到北大經濟系。她不是我們的班主任,但和我們班交往較多。她給我們上《毛澤東經濟著作選讀》課,經常來參加我們班的活動,1965年下學期跟我們班同學一起到高碑店公社搞四清,“文革”中又和我班同學經常接觸。大家愿意和她交往,因為她清純如水、思想自由、胸無城府、口無遮攔,不像老師,倒像我們的老大姐。但她的這種性格,也讓她吃了不少苦頭而不知悔改。1958年她被下放到門頭溝區(qū)齋堂農村勞動鍛煉。1959年在農村調查中,她發(fā)現農民缺乏積極性、土地無人栽種等問題很嚴重,影響著農村發(fā)展。她的革命熱情和使命感上來了,連夜把她所見所聞寫成書面材料直接寄給了黨中央毛主席。很快來了中辦電話,表揚她的高度責任感。她心里美滋滋的。但沒想到形勢一轉,到1960年一頂“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大帽子扣到了她的頭上,成了重點批判對象,受到大會小會的批判,撤銷了黨內職務。后來才弄清楚,還是那封曾經受到中辦表揚的信惹的禍。嚴冬過后必有春來。1976年打倒“四人幫”后,她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和“炮打中央文革”“現行反革命分子”的罪行才被一風吹。改革開放中她又重新煥發(fā)青春,走上了本行老路,為農村改革開放作出了巨大貢獻。1980年發(fā)表《論包產到戶》,受到萬里的高度重視;一群力主農村改革的熱血青年鄧英淘、陳錫文、周其仁、杜鷹、王小強等都來參加她的“課外活動小組”,討論農村改革;1981年主編出版改革意味濃厚的全國第一本《農業(yè)經濟學概論》教材,并撰寫《包產到戶的農村人口問題》;1982經萬里推薦,杜潤生安排她出任國務院農村發(fā)展研究中心理事;1985年發(fā)表《農業(yè)長期落后的根本原因是極左路線的破壞》,獲首屆孫冶方經濟科學論文獎;同年離開北大,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發(fā)展研究所,潛心編著《中國農村社會變遷》,于1992年出版,1996年榮獲國家圖書獎。她的像火一樣的革命熱情,總算沒有被“口禍”招致的災難所澆滅,而且開花結果了。
我們的公共課老師
北大就是北大。即使是給我們上公共課的老師們,也絕非等閑之輩。
我們的黨史課老師沙健孫。在一個150人左右的階梯教室里,坐滿了學生,大家都津津有味地聽課。這是一堂黨史課。聽課的,是北大1963年級經濟、政治、法律、圖書館等系的學生;講課的,是一位中年男教師,高個子,很俊俏,標準身材,給人的第一印象是這個人很精干。愛抽煙,手里總是拿著幾張資料卡片。不看講義,直面學生,邏輯性很強,沒有語病,沒有廢話,需要引用時,念一張卡片,說明資料出處。講課中,不時地穿插著他的研究成果。他的聲音并不高亢洪亮,一口略帶蘇南味的普通話,也沒有過于張揚的手勢,但他的課卻能容易地送達到最后一排。他靠的不是評書藝術,而是講課藝術。如果用現在年輕人的話來評論一下這位老師,就是兩個字:超酷。我們的這位老師就是年輕時的沙健孫。沙老師1934年2月生,江蘇宜興人,回族。1958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歷史系。此后他把自己60年的精力獻給了中共黨史和中國革命史研究,他始終堅守的信念是 “只有忠于事實才能忠于真理”,在談到自己的治史心得,他強調,要努力做到“文章不寫一句空”,要盡可能地把所研究問題的第一手材料占有到窮盡。他的主要學術成果,包括主持編寫了一套《中國共產黨史稿(1921—1949)》, 5卷本,共300萬字;作為首席專家,主持了全國高校重點教材《中國近現代史綱要》《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歷史理論經典著作導讀》的編寫;后來又完成了《毛澤東思想通論》的撰著。嚴謹的治學和豐碩的成果,確立了他在中共黨史和中國革命史研究中的專家地位。他先后成為全國黨史黨建學科規(guī)劃評審組組長、全國高校馬克思主義理論課教學指導委員會副主任,曾任中共第十三、十四屆中央候補委員、北京大學副校長、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副主任、中共黨史學會常務副會長,全國政協(xié)委員等職務。他寫的散文《難忘的啟蒙》,懷著深深的感恩之情,對自己的啟蒙老師給予深深的禮敬,沁人肺腑,被選入中學語文課本。
我們的漢語寫作課老師樂黛云。對北大的文科學生來說,語文類課程常常被邊緣化。但我們的漢語寫作課老師卻能把我們的積極性、主動性調動起來。她就是樂黛云,1931年生,苗族,生于貴州貴陽,1952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樂老師是才女,但算不上美女,個子不高,挺胖。但她很會講課。她不單知識淵博,而且很有方法,經常使用作文比賽、有獎征文之類的活動激勵大家。她總是很熱情,課上課下和同學們互動得很和諧。大家非常喜歡樂老師。大學生的語文類課程到底怎么上,就當時來說,也是一個需要研究的問題。有一次,我們的漢語寫作課上多了一個人,一位滿頭白發(fā)、很和藹、很有文氣的老人。他就是著名的語言文學家葉圣陶,是來與北大的語文老師討論教學的?!拔母铩币院箨懤m(xù)得知,樂黛云老師的丈夫湯一介先生,是我們上學時還在的學校副校長、哲學家湯用彤先生的長子。這對夫婦一個是儒雅內斂的君子,一個是熱情奔放的“小火苗”,正可謂天作之合,在北大被稱為“學界雙壁”,都是中國文化名人。樂黛云教授歷任北京大學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研究所所長、北京大學跨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中國比較文學學會會長、國際比較文學學會副主席、中法合辦《跨文化對話》集刊主編。著有《比較文學原理》《比較文學與中國現代文學》《跨文化之橋》《中國知識分子的形與神》《跟蹤比較文學學科的復興》,主編有《世界詩學大辭典》、“跨文化溝通個案研究叢書”(14卷)、“中學西漸叢書”(8卷)等。湯一介先生被譽為“千年儒學的當代布道者”。1988年與馮友蘭、季羨林、張岱年、梁從誡、朱伯昆等人發(fā)起成立中國文化書院,湯先生任院長,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整理、傳播起了巨大作用。2002年湯先生提出編纂《儒藏》的建議,并把自己的晚年全部獻給了這一浩大的文化工程,直到2014年先生去世。記得湯先生生前在講到儒家思想的現實意義時曾說,儒學產生在2500年前,好像很久遠了,時代變化也可謂天翻地覆;但反過來一想,2500年對于整個人類歷史而言不過一瞬,當時的天人關系、人與人的關系、人與社會的關系到如今好像變化并不大,儒家在兩千年前講過的許多話,今天聽起來也很有道理。現在,湯先生雖已作古,但是他的教誨猶在耳畔。
我們的體育課老師管玉珊。管老師也是一位奇人。在第一堂課上,他就希望我們稱他為管先生,這在當時算是一個很個性的舉動。因為那個時代,“先生”這個稱謂的階級屬性是“封資修”。后來又知道他是國民黨少將,這倒沒有引起我們對他的歧視,反而對他更加有興趣,覺得他很神秘。管先生是山東恩縣(現為平原縣)人,1911年生,1931年考入燕京大學化學系,但他體育才能卓越,為籃球、棒球、田徑代表隊隊員,尤擅“三跳”(跳高、跳遠、撐桿跳),成績突出,名列全國前茅。1935年畢業(yè)后在一所中學當了一段時間的化學老師后,燕京大學甚為惋惜,于次年把他聘回學校當了體育教師,同時從事運動生理學的研究。1938年由燕大派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進修,獲碩士學位后重返燕大工作。陰錯陽差的是,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燕京被關閉,管先生輾轉外地就業(yè),無意中進入重慶國軍戰(zhàn)地譯員訓練班的教務工作,繼而到桂林美軍總部任秘書,并晉升為少將??谷諔?zhàn)爭勝利后,管先生受胡適校長之聘,來到北京大學著手建立體育部,并擔任主任。在此期間他指導的一支籃球隊“木乃伊”,崛起于華北體壇,所向披靡,威震平津,并于1948年去上海參加第七屆全國運動會。新中國建立后,管先生繼續(xù)留任北大,還曾擔任北京體育總會副主席,參與創(chuàng)辦《新體育》雜志,發(fā)表了不少論文。1963年我們有幸成為他的學生。當時他已50多歲,但修長勻稱的身材,直挺的腰板,極富彈性的肢體,令我們驚羨不已。走路、說話、做示范動作,都極規(guī)范,板眼分明,像是儀仗隊訓練有素的士兵。管先生對我們要求很嚴格。北大文科學生運動素質差,是出了名的。我們班有位同學叫唐述安,從小就怕上體育課,管先生對他特別“關照”,經常在點名時先問一句“唐述安來了沒有?”結果這句話成了管先生的“口頭禪”,也成為我們班的“流行語”,大家湊在一起時,有事沒事就會有人冒出一句“唐述安來了沒有?”于是便大笑一場。這個“風俗”一直保留至今。記得第一次在昆明湖上游泳課是5月下旬,水溫不足20度,下水后大家都凍得哆嗦,管先生要求大家挺住,并按規(guī)范要求做動作,他給大家一一糾正。然后上岸暖和一下再下水。經過這樣的訓練,激發(fā)了我們對游泳的極大興趣,游泳水平大有提高。后來我和我們班的不少同學都參加過橫渡昆明湖的紀念活動。如今我 74歲了,還堅持著游泳。想起這些,就十分感謝和懷念管先生。
我們這一代人生在舊社會,長在紅旗下,比起我們的父兄來,讀書的條件好了許多。但是建國初期,全國的大學在校生只有11.6萬人,相當于2016年規(guī)模的0.43%。對于絕大多數工農子弟而言,上大學依然是個過高的奢望。我們卻是榮幸的,是新中國把我們送進了北大。當年入學時,我們這些來自農村的學生,有的穿著補丁衣服,有的打著赤腳或穿著一雙人字拖鞋,有的卷著一張破涼席,從全國四面八方來到北大這座學子們心中的圣殿。這群工農子弟的到來,改變著大學的生源結構?,F在想來,這是黨和政府的一項重大的政策調整,是一項偉大的人才工程、社會改造工程、社會進步工程。在這樣背景下成長起來的我們,受到德高望重的北大老師們的教誨,在傳承“北大精神”和擔當社會責任方面有了充足的準備。能力有大小,崗位有不同,財富有多寡,但我們同是北大人,一生恪守初心,努力做一個正直的 、有良心的、憂國憂民的知識分子,是我們不變的追求。半個世紀,風風雨雨,初心像一面鏡子,愈擦愈亮。感恩北大,我們終生不悔。
(作者簡介:劉福壽,男,1944年出生,河北任丘人。1963年在北大經濟系讀書,1968年畢業(yè)到農村勞動鍛煉,1978年考入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經濟系,1981年畢業(yè),獲經濟學碩士。先后在海軍工程大學、河北經貿大學任教,退休前為經濟學教授、河北經貿大學副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