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十二
一
多喜還記得在她很小很小的時候,父母感情尚好,一家三口坐火車去北京玩。
那是將近三十個小時的綠皮火車。
開始她是興奮的,被這龐然大物所征服,像每個接觸新事物的孩子,熱情、滿足、上躥下跳。
后來她開始有些倦怠,蜷在逼仄的空間里翻來覆去。之前的幸福好像越來越少,疲憊和難受卻水漲船高。第一次她發(fā)現(xiàn)旅途像雞肋。她還學會了一個詞,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就叫進退維谷。
列車快到終點站時,乘務員過來挨個換票。母親拍她肩膀,她就睜開眼坐起來。
車里人頭攢動,各人忙著收拾各人的物件,只她一個小人兒悵然若失,甚至還有那么一絲不舍,不舍下車。
可那是終點站了啊。每個人都這么笑著對她說。
二
“親愛的旅客,本次列車的終點站到了,請下車的旅客帶好隨身物品?!?/p>
多喜抬頭看了看周遭的旅客都動身了,她這次敢確認自己真的沒聽錯。
不知從哪天起,她開始懷疑自己幻聽,上課的時候偶爾走神,逛街有時會無端以為手機響了,在學校后面的市場買水果,會跟老板確認兩遍價格。
甚至昨天,談俞深時隔兩月主動打來電話,他只說了一句話,她便“一不小心”掛斷了電話。
但她沒再撥回去,而是簡單收拾了證件,手機和充電器,跟導師匆匆請了假,買了張綠皮火車的臥鋪票,一路坐到這里。
上次坐綠皮火車還是特別小的時候,后來無論是離家求學,還是往返兩地,要么是飛機,要么是高鐵。因為多年的經(jīng)驗讓她發(fā)現(xiàn),越是飛快,越是接近離別。
而她喜歡回味,回溯在記憶里,循環(huán)播放那些屬于她和談俞深的時間。她的每一張車票,和他去過的游樂園,甚至是電影票根,吃飯購物拿到的小票,她都會收藏在一個鐵盒里。
剛開始好友琳達還會笑她:“你那滿滿一盒票據(jù),就是你這七年愛情最好的象征?!?/p>
后來琳達就不說這是愛情了,她管這叫一廂情愿:“我也不說你了,只緣身在此山中。”
小時候讀到《題西林壁》,都說山中之人不識廬山面目。多喜卻舉手起來同老師反駁:“山外之人又怎么會知道,人在山中不會對廬山所有變化體會更深呢?”
見微知著,一葉落便知秋,人總敏感,所謂的不知道,多數(shù)時候不過是,不愿知道。
開始是兩人通話越來越短。
“你最近怎么樣?”“我還不是忙嗎?!薄芭??!薄班??!薄熬瓦@樣吧,掛了?!?/p>
——這是他接電話越來越常說的話。
后來是他慢慢不太接她的電話。
“我在開會呢,待會給你打過去,乖?!薄罢娴氖歉笥褌兙鄄??!薄笆謾C沒電了?!薄霸诿??!?/p>
——這是他漸漸開始變短的簡訊。
最后是她點進他的朋友圈。
“朋友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
這時她已經(jīng)篤定,他有了私密,對所有人。
而所有人里也包括多喜。
她不是沒有一遍遍給他打過電話發(fā)過微信狂轟亂炸,也不是沒有一次次歇斯底里毫不體面質(zhì)問他自己哪里做得不好。
不是沒有半夜失眠,不是沒有閨蜜勸誡,不是沒有理智與自尊。
愛是什么東西,讓人變得不像自己。
而即使是這樣她也不肯放棄。因為她只是害怕,因為她只是不舍。
就像——
“如果你讀到一本書非常喜歡,可是已經(jīng)翻到最后一頁,你會怎么辦?”
最后一次半夜電話打給琳達時,她問多喜:“我會選擇move on,因為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只有翻過這一頁,才能接受新的篇章。”
“別忘了。”琳達掛電話前說,“談俞深也是全世界的人?!?/p>
所以到了最后一頁的時候,他選擇了翻篇。
也許再隔十年,多喜都還記得她十八歲那年的夏天。那是大一下學期的某個清晨,為了多一些時間,也是為了省錢,多喜坐了極早一班飛機降落在浦東機場。
天色擦白時從學校出發(fā),輾轉(zhuǎn)了地鐵、快軌、飛機,以及候機、延誤等無數(shù)次等待時間。最后在將近十一點落地開機,她接到談俞深的電話。
“生日快樂?!彼f,“多喜,你猜我在哪里?”
多喜眼淚一下就蹦出眼眶,那頭談俞深說:“我啊,我在首都機場?!?/p>
“可是我……”多喜說,“可是我跟同學去爬山了,要大概傍晚才能回學校?!?/p>
沒有那些一路顛沛的疲憊,沒有那些擦肩錯過的失望,也許年輕真的足夠瘋狂,多喜花了兩個月的生活費一天之內(nèi)回到了學校,在校門口大石獅旁邊,談俞深腿上被蚊子咬了一串包。
他生得白,又經(jīng)不住癢,一被咬就要伸手去撓,那腿上都是紅痕一串一條。
兩人走在學校操場上,累了就坐在觀眾席便坐。談俞深這才想起了書包里的蛋糕,巧克力的,做成了小小的愛心,可憐已經(jīng)融化了一半,顯得那寓意,斑駁又粘膩。
他覺得抱歉,她卻開心接過,讓他拿出蠟燭點亮許愿。而他東翻西找才想起買的時候忘了要蠟燭。
她嘟嘴假裝不開心:“沒有蠟燭許愿不靈?!?/p>
他卻慌亂了,邊哄著她,邊手足無措摸索全身,半晌才掏出一根煙。深吸一口點燃之后,他臭美吐出個煙圈,然后把煙頭立在她面前,伸手護住那一點星火:“許愿吧,多喜?!?/p>
多喜她睜開眼時,談俞深問她:“許了什么愿?”
其實她是想回答“說出來就不靈了”,但對上他期待的眼神,她想了想說了最無關緊要那個:“我希望以后每天像今天這樣,和你坐在一起看日落?!?/p>
“就這么喜歡日落???”他就捏她鼻子,“你不是問我最開始喜歡你是因為什么嗎?”
因為你看著日落的時候,又可憐,又寂寞。
多喜就靠在他肩膀上,看著天邊的火燒云,一絲一絡浸入眼底,她說,我一共許了三個愿望。
“還有兩個呢。”她抱住他的手臂,“等我們都七老八十了,我再告訴你。”
談俞深就逗她:“我十七八歲你都看著我煩,七老八十還愿意同我在一起?”
“永遠要在一起?!倍嘞舱J真看他。
“永遠要在一起。”他也收起了吊兒郎當毫不正經(jīng)的表情,低下頭輕輕吻她:“多喜,我愛你,一輩子?!?/p>
那是青春,被粉橘色的夕陽浸泡得失了焦,吉光片羽一點點從冗長的記憶里浮出水面,它們?nèi)匀婚W耀著提醒多喜,她相信他。
相信說著“一輩子”的談俞深,在那年那月那天那分那秒,真的想過和多喜有一輩子。
即使那個他,不是現(xiàn)在的他。
多喜出了車站并沒有直接去找談俞深,倒是琳達知道她一路向南之后給了她電話:“其實何必呢,你明知道……”
“我們還沒分手?!倍嘞埠芾潇o。
“可昨晚他不是跟你提分手了嗎?”琳達嗤笑,“你是不是想說:分手是我的事,我沒喊停,這個乏味的故事就不算結(jié)局?!?/p>
“你跟他在一起多少年了?多喜,他是怎樣一個人你不了解嗎?”
七年。
從她十七歲那年開始。
起初是晚自習前的操場,有個男孩總是選擇在跑過她身邊時,就同她揮手致意。后來是她從單杠上摔下來,他背著她一陣狂跑到醫(yī)務室,身上都是汗意。
他問她為什么每天都來看日落?
她只反問他:“為什么烏鴉像寫字臺?”
多喜才知道他叫談俞深,和她做同學已經(jīng)快一年了。
她沒有同桌,坐在教室角落一隅,不喜歡和同學作伴,向來踽踽獨行。她成績一般,長得也實屬平凡,在這個人人奮力要爭清華北大的班級里,沒有人會在意她是否古怪,也沒有人有太多時間來主動親近她。
只是后來,她的生活里多了一個談俞深。
多喜問談俞深為什么會喜歡她,他說一開始只是好奇。說完又覺得不妥,語無倫次解釋半天:“你懂那種好奇嗎?”
多喜點頭:“就像我第一次坐火車那種好奇?!?/p>
他點點頭,搖搖頭,又問:“那你為什么也會喜歡我?”
“為什么烏鴉像寫字臺?”多喜問他。
他湊到她耳邊說了八個字,多喜就伸手摸著他的頭:“這是我們的秘密哦?!?/p>
談俞深也學她,伸手揉她頭發(fā):“謝謝你教給我這個秘密?!?/p>
像一把萬能鑰匙,可以輕易鎖上任何出口,又可以輕易打開所有的心。
他問多喜想要什么禮物,多喜說:“我想跟你一起看夕陽?!?/p>
只是多喜沒能如愿,談俞深伸手摸她頭的時候恰巧被班主任發(fā)現(xiàn)了,一手一個把他們拎到辦公室罰站。
他們被教訓了一頓,被安排在偌大的辦公室等著家長。多喜害怕,談俞深問她:“哭什么?”
“我會被我媽打死的?!倍嘞惨怀橐怀椋拔抑皇呛ε?。”
“不如我們逃吧。”他說多喜你不要怕,我?guī)闼奖?,就算我挨餓也不會讓你少吃一口。
為了證明自己的話,他甚至掏空褲兜里所有錢擺在她面前,像急切要給她全部他的心,又像要把這一生所有權交到她手里,傾其所有,毫不猶豫。
他們是三天后被找到的。躲在橋洞里的日子里,談俞深把外套給了多喜,有天夜里下雨,他受了涼,燒得胡話連篇,迷糊不醒。
最后是多喜把他背到了最近的診所,借了老板的手機撥給父親。
明明是深秋了,她的鬢角卻濕成一縷一縷,粘膩貼在額頭上,母親把她扯出診所,不斷嘶吼謾罵。
第一次,她竟然既不傷心,也不害怕。她懂這叫信念,她相信即使不是這一刻,總有一天,談俞深也能把她拉出這個令她窒息的家。
“我愛他,以后我還會嫁給他。”她如是說。
“我愛他,馬上我還會嫁給他?!边@是那個女孩對多喜說的話。
她只想笑。
就像時鐘撥回七年前,她滿頭大汗,一身酸臭,眼底卻都是堅定的相信,相信他,相信自己,相信愛這種東西會玉老千年,歷久彌新。
來之前她想過這場景,卻心底暗暗不希望真的演出這樣的場景。
琳達之前勸過她的:“多喜,算了。”
談俞深疑似有了女朋友。琳達打聽來的消息是雙方父母介紹的,小他三歲,性格開朗,知書達理,更重要的是這段感情——“基本獲得了雙方家長的認可”。
她永遠記得三年前談俞深帶她見家長,酒店衛(wèi)生間里她聽見他母親與大姑交談:“龍生龍,鳳生鳳,她那個家,我真的看不上?!?/p>
“咱們這里就這么大地方,四街八巷的誰不知道她媽那臭脾氣,得嘞,你看她那張喪臉,飯桌上得規(guī)矩也不太懂??晌以趺辞浦阍捓镆矝]有反對的意思?”
“我反對什么?”他母親聲音很清晰,“年輕人心里只有愛情,再過兩年你看,情啊愛啊,沒有日子過得舒服來得實際?!?/p>
燈光明亮的咖啡廳里,對面女孩的臉光潔無瑕,多喜看著她,仿佛看著過去的自己,眼里只有愛與渴慕,以及不知以后的無所畏懼。
她想起那年她和談俞深在橋洞下緊緊相依,那是他們第一次有機會認認真真看夕陽。
他還是堅持問多喜:“你為什么喜歡夕陽?”
“因為難過?!倍嘞舱f,“如果有一個人,一天要看四十三次日落,那一定是因為她覺得難過。”
談俞深和她一人吃著一口泡面,石頭剪刀布,誰輸了就要回到對方一個問題。
那天多喜總輸,她把談俞深想知道的一切都說了個遍。
從她小時候背負著全家人的希望好好學習,到她母親動輒對她毫無顧忌地破口大罵,甚至父親不問不管袖手旁觀。
“你知道我什么時候最快樂嗎?”多喜看著談俞深,“是我父母吵架的時候。那時候他們終于忘記了我,讓我終于感覺自己,不再窒息。”
過了很久很久,多喜再提起那次夕陽,她問談俞深:“你知道嗎,并不是我只會出石頭?!?/p>
而是她心甘情愿輸,她想認輸,想對他傾訴,甚至隱隱想那拿些陳年痛苦嚇退他。
但他沒有退縮,而是把手伸向她,像橄欖枝,又像救命草,輕輕拴住她的手。他說,多喜,你知道我最想做什么嗎?
他說,我最想造一條船,把你從痛苦里拉出來。
談俞深成功了,他把她拉到了岸邊,又猛地放了手。
她看著眼前的女孩,想著從前的談俞深。恨他嗎?好像愛還多一點;嫉妒嗎?或許羨慕更明顯。
女孩見她不說話,叫了服務員結(jié)完賬就離開。
那背影,落在多喜的夕陽里,帶了點趾高氣揚,又加了些勝利姿態(tài)。
再說不管她,琳達到底還是飛過來陪她。
在酒店里琳達看著哭得缺了氧的多喜,只能嘆氣:“你到底想怎么樣?是搶回談俞深,還是報復出一口氣?!?/p>
她這樣一問,多喜才茫然:“搶回談俞深該怎么樣?出一口氣又該怎么樣?”
琳達挑眉:“前者比較難,我這里有十七八種劇本教你怎么演挽回;后者很簡單,我還是認識不少網(wǎng)絡上的情感博主。”
按琳達的說法多喜要走的是苦情路線,其中的情節(jié)囊括里了下雨的時候追著他的車跑,在他的樓下站一整夜,假裝割腕給他留一封遺書,或者,“找一個勝過他千百倍的男人,讓他追悔莫及,調(diào)頭追你?!?/p>
琳達問:“如果有個千好百好的男人跟你求婚,你會拒絕嗎?”
多喜沒說話,琳達就笑了:“多喜,你問問自己為什么猶豫,因為你知道,你愛談俞深,不過是愛他從前千好百好,不是嗎?”
這次多喜搖頭很肯定:“不是的。”
她不是沒有遇到過其他千好百好的人。但他們都不是談俞深。
不是那個私奔被帶回去卻站在她前面頂住所有責任的人。
不是那個拿到通知書時發(fā)現(xiàn)兩人不能在同一個城市而紅了眼睛的人。
不是那個開學第一天翹掉軍訓千里迢迢趕到她宿舍樓下等她,只為告訴她他會一直愛她的人。
不是那個在機場隔著人山人海一眼認出她,然后飛快朝她奔過來,緊緊地擁抱住她的那個人。
不是他,統(tǒng)統(tǒng)不是他。
只是,好像也不是,現(xiàn)在這個他。
在談俞深把她號碼拉黑之后,多喜開始寫她的愛情故事。
“越凄慘越好?!绷者_親自指導,“網(wǎng)友都愛看狗血劇情,什么豪門恩怨,婆媳爭執(zhí),打胎流產(chǎn),正主越痛苦,網(wǎng)友罵得越有激情。”
可是都沒有。
多喜的愛情里,這些世俗的分手戲碼,好像一個都沒有。
她開始猜測分手的原因。是談俞深忘了過去,是那女孩太過妖媚,還是她自己,早就不復青春。
琳達走之前幫她把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寫了上去,長微博已排版,復制粘貼發(fā)給十幾個聯(lián)系好的大V。微博轉(zhuǎn),論壇搬,讓多喜沒有想到的是,她和談俞深沒受半點騷擾,那女孩的微博底下卻都是狗血淋頭的評論。
多喜在微博上搜索,不斷有人給那女孩留言或是發(fā)私信,言辭激烈,傷人難堪。
很快談俞深主動給她打了電話:“我希望你出面澄清,我們是和平分手,不涉及第三者感情。”
“和平分手?”多喜只覺得可笑,仿佛這些時日她就如同拉著磨的驢子,誰都蒙住她的眼,誰都笑她只是徒勞向前。
“我跟你提過分手的事,不止一次,是你始終不肯面對現(xiàn)實,不斷電話短信騷擾我。”
“告白是你告白,分手是你分手,所以談俞深,這段感情里我算什么?我算是看客嗎?還是你折子戲里的龍?zhí)???/p>
“你知道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像什么嗎?像你媽!你知道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像什么嗎?想當初的你!你讓我窒息!”
多喜什么都聽不見,只有那句“你讓我窒息”在她腦袋里循環(huán)放映。
好像也是這個人說過,他說,多喜,你知道我最想做什么嗎?
我最想造一條船,把你從痛苦里拉出來。
可是現(xiàn)在,他說她讓她窒息。
他說,你,讓我,窒息。
當初見完談俞深的家長多喜不是沒有脾氣。
但憤怒歸憤怒,他母親說的話何嘗不是她心里的一根刺。她跨不過別對她母親的評價,因為她知道那都是事實。
送她回家的路上談俞深察覺到她的傷心,站在路燈下他什么都不說只是抱緊她。
頭頂有成群的飛蛾撲騰而過,以為那昏黃的燈是火,一頭一頭撞上那透明燈罩,無所畏懼,毫不死心。
多喜問他:“你愿意見我的父母嗎?”
談俞深當然愿意,他還帶了禮物,跟著她亦步亦趨朝她家里走。
那年她剛面臨畢業(yè),因為成績不錯拿到了本校保研的資格,而談俞深則簽了不錯的工作,繼續(xù)呆在了上海。
多喜的母親靠著沙發(fā)上問談俞深:“想過以后怎么辦嗎?”
談俞深自有準備,從工作發(fā)展談到了未來多喜畢業(yè)的事情。母親卻不甚滿意,只問他:“幾時買房,幾時購車,我們多喜是研究生,你不會一直就只甘心于本科學歷吧?!?/p>
氣氛不是不尷尬的。
多喜忽然就痛恨自己的學歷,她拉著談俞深站起來:“如果你覺得本科和研究生不相配,那我可以告訴你,本科和本科絕對相配?!?/p>
她拉著談俞深跑出家里,兩人在附近的公園里一直坐到夕陽落山。多喜把頭靠在他身上,靜靜問他:“如果我去上海,你會收留我嗎?”
只愣了一瞬,談俞深便站起來,雙手把她舉高,又抱著她轉(zhuǎn)圈圈。最后他抱得她極緊,多喜就笑:“這么想我在你身邊?”
他輕輕吻她的眉角:“沒有人不期待坐在愛的人身邊?!?/p>
沒有人不期待坐在愛的人身邊。因為寂寞。
因為寂寞。沒有人不想待在愛他的人身邊。
在潦草的夕陽里,二十一歲的談俞深抱著她說:“多喜,以后不會有人再讓你窒息,我會給你足夠的氧氣,會給你一個家?!?/p>
只是多喜先違背承諾。
她回家的時候母親被送進了急癥,父親大罵著她的不孝,導師打來電話恨鐵不成鋼,連最好的朋友琳達都在指責她:“愛情是你生活的全部嗎,多喜?”
當然不是。
多喜平白想起了衛(wèi)生間里聽見談俞深母親的話。
成年前的人生里,只有戀愛和她;再成長之后,除了他好像有了更多,比如與生俱來擺脫不掉的人生;比如不可推卸必須承擔的責任。
不再只有愛,所以她最后,并沒有去上海。
好像是從這個時候開始,談俞深的人生里,除了她,也多出了許多東西。
“見個面吧?!闭動嵘钭詈筮€是同過去那樣叫她,“見個面吧多喜。”
她問他在哪里,他說你訂吧。
多喜說:“那就選擇一個可以看見夕陽的地方?!?/p>
談俞深和她約定的是六點外灘,多喜早早就到了那里。
是著名的景點,多喜卻覺得遺憾,這幾年來她來過上海無數(shù)次,不外乎是先到車站,然后到他的住處,同他相處兩日,她又再到機場。
如此往復,單調(diào)循環(huán)。
是她情愿,因為他值得。值得她手里捧著的那一盒票根。
2014年9月這張機票上寫著:“陪著談俞深打網(wǎng)球,才發(fā)現(xiàn)球場邊好多女孩看他,我生氣,他就拿了個球單膝跪地,假裝求婚哄我。他說,她們再看也沒有用,我是你的,私人專有?!?/p>
2015年6月的這張高鐵車票上寫著:“我和談俞深坐在圖書館,他借了室友的卡帶我進去,他看書的時候我看他,那一刻我覺得好幸福,太陽也幸福,香樟也幸福?!?/p>
2016年1月的購物小票上寫著:“談俞深租了個小房子,我跟他去逛了一天宜家。沙發(fā)很好看,臺燈很好看,如果有一天,它們能擺在我和他的房子里,或許是全世界最好看?!?/p>
2017年3月的機票上寫著:“這次畢業(yè)一定要來他身邊。他為了母親的無理要求已經(jīng)透支了身體,多喜多喜,你要加倍關心他,日日提醒他規(guī)律飲食,健康作息?!?/p>
2018年4月的高鐵票上寫著:“談俞深問我有什么打算,我故意沒有告訴他我已經(jīng)面試成功的事,等到七月吧,我生日那天再告訴他。上海我來啦!”
一百七十三張票根里,是七年里所有她那關于愛的故事。從擁有到享受,從未來到現(xiàn)在,從秘密到不能說的秘密。
從漸漸細碎到趨于完整的,她重寫一遍的愛情。
字里行間,每個細節(jié)都告訴她,在這個故事里,他曾竭盡所能愛過她,她也用盡全力愛過他。
談俞深遲到了。
這么多年的第一次,從前她在車站,她在機場,她到了學校門外,她到了他公司樓下,總是他在等。
他永遠背著雙肩包,生機勃勃,欣欣向上。
而不是像這樣疲倦,一手拎著包,一手松了領帶,客氣同她招呼:“多喜?!?/p>
多喜微微對他點頭:“嗯,談俞深,你好?!?/p>
他們不像前一天還吵得聲嘶力竭的情侶,倒像是多年不見的同學,眼底埋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故事,心知肚明。
談俞深伸手撓脖子的時候,多喜下意識從包里摸出了驅(qū)蚊液和青草膏遞給他,他自然而然接過來,卻忽然頓了手。
“這么多年謝謝你?!闭動嵘钆e了舉手里的青草膏,“從前……從前你總給我備著這些,我已經(jīng)很久沒被蚊子咬了。”
上一次被咬是什么時候?或許是為了避免尷尬,他躲開她的眼神裝作思考。
“是我生日那天?!倍嘞残?,“對了,今天也是我的生日?!?/p>
他詫異看她,眼里的震驚不是排演出來的。
原來他是真的忘了,多喜忽然松了一口氣:“我十八歲生日那天,你從上海到北京。”
“哦,好像是的,我在你學校門口等了你四個多小時?!蹦菚r他真傻,她讓在附近找個地方坐下,他卻堅持在大門口等著,“我太想你了,哪怕早一分一秒,都想看見你?!彼沁@樣說的。
“對了。”他沉默后到底問了出口,“那天你說你許了三個愿,另外兩個……是什么?”
一個是,我希望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一個是,我希望談俞深再也不要被咬一身疙瘩。
“忘了?!倍嘞舱f,“現(xiàn)在,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為什么要分手嗎?”
“為什么喜歡日落?”
“因為烏鴉像寫字臺?!?/p>
“為什么烏鴉像寫字臺?”
“因為沒有理由。”
就像——
“為什么你也會喜歡我?”
“因為烏鴉像寫字臺?!?/p>
喜歡就是喜歡,沒有理由。
就像——
“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為什么要分手嗎?”
“因為烏鴉像寫字臺?!?/p>
惡劣而冰冷,真摯而殘忍。但是沒關系啊,因為已經(jīng)到了結(jié)局。
故事劇終,是沒有理由的。
談俞深還是像從前那樣送她去車站:“怎么不坐飛機,你以前不總是抱怨火車太……”
她以前總是抱怨火車太慢,太浪費她的時間,因為她舍不得,舍不得哪怕有一分一秒,沒有被她交到他手上。
“其實?!倍嘞舱f,“綠皮火車挺好的。你們聽說過一句話嗎——綠皮火車上都是故事?!?/p>
她伸手同他告別,不再回頭,過了安檢。
故事回到琳達的問題上——
“如果你讀到一本書非常喜歡,可是已經(jīng)翻到最后一頁,你會怎么辦?”
冗長的車程里,多喜做了一個夢。
夢里忘了是哪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她又一次飛來看他,兩人在落地窗前沒等到夕陽,只等到上海罕見的雪。
蜷縮在暖爐邊過著厚重的毛毯,多喜拿家用投影儀放著《愛麗絲夢游仙境》。
電影里瘋帽子一直問愛麗絲:“你知道為什么烏鴉像寫字臺嗎?”
在這個離別故事前,還有一個故事。愛麗絲曾去過仙境,她對瘋帽子說過我喜歡你。那時瘋帽子真傻,他問:你為什么喜歡我?
愛麗絲說,因為烏鴉像寫字臺。瘋帽子問,為什么烏鴉像寫字臺。
愛麗絲回答說,因為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是沒有理由的。
再到電影開頭,愛麗絲到仙境,她卻忘掉過去一切,直到電影結(jié)尾她離開。
瘋帽子說,你一定會忘記我的。
她笑,不會。
為什么?
因為,烏鴉就像寫字臺。
那時談俞深和多喜都沒有說話,沒有起身,甚至沒有動,直到兩人半邊肩膀都僵掉,手麻得心有余悸。
人們不肯接受故事到結(jié)局,因還相信有未完待續(xù)。
多喜說:“這么就結(jié)束了啊,我還沒看夠?!?/p>
“可是劇終了啊。”談俞深揉她的頭,“只要是故事,就會有劇終的。”
有乘務員來換票,伸手推醒了多喜。
她在翻找卡片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談俞深給她發(fā)了短信。
“多喜,我們以后還會是朋友嗎?”
她沒動,直到乘務員把車票還給她,她才木然回了兩個字。
“不會?!?/p>
比任何一次都快,談俞深回她:“為什么?”
她在對話框里敲上:“因為烏鴉像寫字臺?!痹诎l(fā)送前,她手指又頓了頓,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刪掉。
“因為只有我真正翻過了舊的這一頁,我才能翻開新的篇章?!?/p>
世間最公平的是愛情故事,再輝煌,再潦草,再不凡,再百回千轉(zhuǎn),總有劇終時刻。
我們能做的,只有在時光列車開到終點時,把記憶收拾妥當,體面到站。
多喜按下發(fā)送鍵時,列車也恰巧開始廣播。
“親愛的旅客,本次列車的終點站到了,請下車的旅客帶好隨身物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