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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自由還給鳥籠(短篇小說)

2018-10-10 09:19易清華
廣州文藝 2018年7期
關鍵詞:丈夫

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在航站樓前的空坪上,形成一股人流,往前涌動,爾后,被一扇鳥籠似的茶色玻璃轉門卷了進去,繼而新的人流又慢慢開始形成。此刻,他站在航站樓三樓的一個窗口,望著腳下不斷消失和涌現(xiàn)的人流,突然有一股數(shù)數(shù)的沖動。他知道是緊張的緣故。

從很小的時候起,他一緊張就會去數(shù)地上的螞蟻,數(shù)池水中的鯉魚,數(shù)天上的飛鳥,但他從來沒有數(shù)過人。記住啊,人是不能數(shù)的,你數(shù)一次,這世上就會死一個人。這是他七歲時,據(jù)說被鬼魂附體而發(fā)瘋的曾祖父跟他說的一句話。那句話從老人那漏風的嘴里說出時,就像一顆銹跡斑斑的鐵釘,啪的一下釘進了他幼小的心里,從此再也沒有拔出來過。讀小學四年級時,他因為成績優(yōu)秀和聽話被選為班長,但一次體育老師要他數(shù)下操場上的同學,他拒絕了,體育老師惱羞成怒,一腳將他踢翻在地,他沖上去一口咬住了老師的胳膊,被開除了學籍;二十歲在一家商場打過工,他因為口齒伶俐和勤奮被任命為店長,但一次經(jīng)理要他數(shù)來了多少顧客,他又拒絕了,與經(jīng)理發(fā)生口角,被炒了魷魚。

這樣的遭遇還有過幾次,讓他的人生之路充滿了坎坷,直到三十來歲,他開了一家公司。自從當了老板后,再也沒有任何人命令他數(shù)人數(shù)了,但只要緊張的時候,他仍然會萌生數(shù)數(shù)的沖動,根據(jù)當時的情況,去數(shù)路邊的樹,數(shù)樹上的花,或者去數(shù)停泊在小區(qū)里的汽車。

這次,他特地戴上了一副墨鏡,竟然破天荒地數(shù)起了腳下的人流,并一二三四地念出聲來。數(shù)一次死一個,是他那瘋曾祖父的魔咒。對于迷信,他的態(tài)度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這是他以前不敢數(shù)人數(shù)的原因,生怕萬一被曾祖父不幸言中了呢,那豈不是他一生的遺恨。但現(xiàn)在不同了,在這幾天里,這世上要死一個人。當然,這個人得因他而死,這是他的愿望,也是他所要達到的目的。而腳下的人流太過密集,不斷涌現(xiàn),他數(shù)了幾次都無法數(shù)出一個確切的數(shù)目,不由感到沮喪。就在他再一次徒勞地數(shù)著一股人流時,她出現(xiàn)了,緊接著是她的丈夫。是丈夫開車送她來機場的。一個月前,他曾在一個圖書交流會上見過她的丈夫,先是遠遠地看著,后來假裝成路人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當時她拿著一本自己寫的書,小鳥依人地站在丈夫身邊。如果那次的會見不是他和她之間的一個預謀,讓他確認好目標,他肯定會心生嫉妒。而這一次,她更是在丈夫面前秀盡恩愛——她伸開雙臂迎向他,作告別的擁吻。他不忍端詳,連忙轉過頭,并朝不遠處的一個樓梯口走去。

他緩緩地走下樓梯,和她不動聲色地在安檢口前相遇了。她身著一襲寬松的黑色外套,緊身的水磨藍牛仔褲,粉紅色的慢跑鞋,拖著一只藍色的拉桿箱。典型的出游打扮。她朝他微笑著,輕聲地問,到了多久?

到了半個小時。他微笑著說。

他沒有說謊,或者夸大,確實是早到了半個小時,是妻子開車送他來的。在和妻子告別時,他也曾像她那樣,在航站樓前的空坪上,和妻子作了告別的擁吻,一個不折不扣的秀。

后來,他們并沒有走進安檢口,也就是說,那兩張機票沒能發(fā)揮它們應有的功能,將他們送往該去的地方。是的,他們并沒去機票上所顯示的目的地,只是在各自的配偶面前,制造出一個出游的假象,這是他們蓄謀已久的一個陰謀。

沒過多久,他們坐一輛出租車來到了機場附近的櫻花溫泉山莊。他坐在副駕駛室,她坐在后排,在車上兩人始終沒說一句話。出租車穿過一片櫻花樹林,在賓館區(qū)下車。

豪華套間早幾天前就在網(wǎng)上預訂好了。他們進入臥室,拉上了墨綠色的加厚型天鵝絨窗簾,并將墻壁上光線柔和的彩燈打開,兩人便迫不及待悲喜交集地擁抱在了一起,就像一對在戰(zhàn)亂年代意外重逢的戀人。

兩人的相識,緣于三年前。他開始往她的郵箱里投稿。他是一家不大不小的文化公司的老板,平時喜歡寫點兒舊體詩詞,且自視甚高。但想不到每次投稿都是石沉大海。一年過去,他終于沉不住氣了,怒氣沖沖地找到她所在的報社副刊部,質問她為什么不用他的稿子?

她說,大作不太適合我們的風格,不好意思。

他二話沒說從報架上取過一架厚厚的報紙,抽出兩張來,擺在她的面前。意思是問難道我比他們寫得還差嗎?她當然知道他的意思,上面發(fā)表的兩首舊體詩的作者,一位是退休的副市長,一位是離休的副省級領導。他用挑戰(zhàn)的眼神望了她一眼,拿起辦公桌上筆筒里的一支紅筆,在上面畫了幾個圈圈。那些圈圈都畫得很圓,一絲不茍,將那些不合音韻格律的字眼套在里面。在她看來,那些被套住的字眼仿佛在一瞬間消失了,像無數(shù)光斑在她的眼前閃爍?;秀遍g,她覺得自己竟在不斷地縮小,被套在那不停地閃爍的光斑里。

她無言以對,干脆一言不發(fā)。他就像一頭找不到對手的猛獸,在一只鐵籠中徒勞地轉了幾個圈后,不得不悻悻離去。在一個報紙的副刊部里,偶爾發(fā)生此等事情,并不奇怪。但她沒想到幾天后,他又來了。他給她送來了兩本書——《聲律啟蒙》和《笠翁對韻》,他將那兩本書放在她辦公桌上一言不發(fā)就走了。她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是要她惡補一下古體詩詞的基本功。一個星期后他又送來了兩本——《訓蒙駢句》《漢語詩律學》,仍然沒說一句話就走了。兩個月后,碼在她辦公桌上的書足有一米高。最后一次他只送來了一本《古詩詞鑒賞辭典》,大概是這類書的貨源斷了。于是她不得不有所表示地從中輕輕地抽出一本,她示意他坐下,默默地遞給他,意思是讓他看一下作者的名字。當他看到她的名字時,他的臉倏地紅了,火燒連營似的,眉毛都被殃及得一緊一緊。這在他看來是不應該犯的錯,可謂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于是他懊惱起來,甚至氣急敗壞。一旁的她不知端倪,在她眼里,他成了一個犯了錯誤的害羞小男孩,低著頭,在腳下的地板上尋找著任何可能鉆進去的裂縫。那些裂縫,并沒在地板上出現(xiàn),而是在她的心里。

那些裂縫是致命的,對她來說,從那些裂縫里鉆出來的,不是潮濕的冷風,而是前世的宿命。

第二天清晨,她醒來時,他還在呼呼大睡。昨天,他們進入賓館后就沒出門,從未有過的自由放縱的愛,從白晝延伸到黑夜,而那一連串強勁的動作和呼喊的聲音,到了今天,似乎還有余震,讓她的身體輕微地顫動。她定了定神,用指尖輕輕地撫弄著他的頭發(fā)。是一頭烏黑的青絲,沒有一根白發(fā)。像他這般年紀的人,鬢角花白都不奇怪,但他竟擁有一頭讓人難以置信的青絲,且密集、油亮、柔軟。她由此判斷,這是一個人精氣神的根源。于是她憑著直覺,從男人們的眼神和臉色,一眼就能辨認出此人是否染過發(fā),結果屢試不爽。她的這套本領,讓同事小巫佩服得五體投地,覺得她才真正配得上那個巫字。但她只是云淡風輕地一笑就過去了。她知道,如果沒有他,沒有他的愛,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擁有這種能力。

她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手機打開時一瞬的光亮,讓她習慣了黑暗的眼瞼微顫了一下。屏幕上是一張大理風光照。洱海邊的一條小街,幾幢木質結構的尖頂別墅,幾家購買民族服裝和首飾的小商鋪,幾個旅人,一片蘆葦,幾棵開花的樹。不遠處,天空和湖水的交接處,閃爍著一片神秘的藍光。昨天中午,她給丈夫打了一個電話,說已到大理,就將丈夫和兒子的合影換成了這張照片。隨后,他也給妻子打了一個電話,說是到了濟南,他手機屏幕上是妻兒的大頭照,照片上的女人看上去還是少女模樣,一臉的鶯飛草長,她猛地一愣,他連忙解釋說是十年前拍的,并迅速將照片刪掉,換上了一張濟南大明湖的風光照。她想,如果真的去了大理,此刻她一定會在那條小街上徜徉,穿著從小商鋪買的白族或彝族少女裝——將自己假想成另外一個人,這是她在旅途中一個小小的癖好。以往,她每年都會獨自一人出去旅游,有時是國內的景點,有時則是在歐洲和東亞一些國家,這樣的習慣她已堅持十年。孩子要讀書,就是出外旅游,也是參加校方組織的活動,不會做她的跟屁蟲,而丈夫又總是很忙,經(jīng)常應酬和出差。當她獨自旅游成為習慣后,偶爾一次,就在最近,難得丈夫有心,提出全家假日出外旅游,她當然不能反對,但她提出要去南美,還預先做了一套十全十美的旅游攻略,讓丈夫和兒子嘆為觀止,不得不佩服和感動于她的良苦用心。但丈夫是屬于那種上了一定級別的干部,護照是被組織集中保管的,不可以因私事隨便出國,于是旅游攻略只能從頭再來。去東北還是往云南,她所做的幾套攻略都敷衍塞責,漏洞百出,且自相矛盾。丈夫和兒子看著那些攻略,早已興味索然,異口同聲地終止了這次旅行。只有她知道,旅行的未遂完全是因為自己的原因。不管是丈夫還是兒子,她都不能容忍他們將自己視作扶貧的對象。當然還有更深層的原因,她不想丟下他,盡管兩人并不能經(jīng)常見面,就是見了面也是擔驚受怕,但至少還在同一個城市,呼吸著同樣的空氣,要是隨同兒子特別是丈夫去了外地,那就等于是對他的背叛。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她不由側了一下酸麻的身子,小心翼翼,以免將他弄醒。她一直堅信,愛一個人就得愛他的睡眠,如果隨意讓他在睡眠中驚醒,就是愛他的程度還不夠。她繼續(xù)看著手機屏幕上的大理風光照,想象和他手牽手走在洱海邊的小街上,是世界上最幸福和自由的戀人,沒有各自家庭的羈絆,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和跟蹤的擔慮。半年前,他和她曾約好了前往三亞,她已經(jīng)預訂了往返機票,但他的公司突然出了一件有關生死存亡的大事,懷疑是競爭對手啟用了不正當手段,他不得不留下來處理公司危機,她只得一個人去了三亞。在三亞的五天,無論是在大海里游泳,還是在天涯海角的沙灘上流連,她都假想他在身邊,這讓她的旅程同以前任何一次單行之旅都不一樣。

就在這時,手機鈴聲在寂靜的房間猛地響了起來,讓她驚悚,不過很快就鎮(zhèn)定了下來。是她的手機在響。丈夫問家里的電卡放在哪了,她準確地說出地方后,就將電話掛了,沒有一句多余的話。自從同他在一起后,她再也不能盡一個妻子的本分了。為了那迂回曲折的仕途,丈夫早已是精疲力盡,別看外表風光無限,是一個重要部門的二把手,內里卻寒風料峭,像一個掏空的糧倉。即便如此,她也不能滿足丈夫了,她千方百計地阻止丈夫偶爾一次的例行公事。除了他,她的身體里容不下第二個人了。丈夫成了她生命中的一個旁觀者。不,不僅是旁觀者,簡直就是絆腳石。而且,還是一個巨大的威脅。

他被電話鈴聲驚醒后,伸手輕撫了一下她光滑的下巴,又進入了睡眠。她輕輕地嘆息一聲,走下床,來到窗邊,將墨綠色的加厚型天鵝絨窗簾掀開,露出一條狹長的縫隙,一縷陽光頓時從窗外照射進來,分外耀眼。這種突如其來的強光會讓任何眼睛感到不適。她慌忙將窗簾拉上,將那縷陽光擋在窗外。感覺有隱隱的聲音,仿佛是光線在窗簾外的折裂聲。她緩緩地偏過頭,還好,他沒醒,輕輕的鼾聲像蔚藍的海水朝她漫,一點一點,將她淹沒。她能確定,這種被淹沒的感覺,就是她遲到的幸福。而且,這種幸福誰也不能阻擋。她想,是時候了。這樣想時,她掄著一只手不由得做了個下劈的動作。這個動作果斷,迅疾,且在眼色中透出一星不易覺察的兇狠。

他的鼾聲突然停止,像海水般退潮。

他終于睡醒了,靠在床頭看東野圭吾的《白夜行》,她一聲不響地走了過去,將柔軟的身子依偎著他,雪白的脖頸伸長,嘟著嬌小的紅唇,朝他胡子拉渣的下巴吹出一口帶著木糖醇的香氣。問他,你在做準備嗎?

他并沒有回答,而是用右手的兩根指尖輕捻胸脯上的那本《白夜行》,用眼睛的余光看著,高低有致地讀出聲來:走進廢棄的大樓,不出所料,里面十分幽暗,空氣里飄蕩著霉味與灰塵混雜的氣味。他站住不動,直到眼睛適應了黑暗……過了一會兒,逐漸可以辨識四周景象了,他這才明白自己站在原本應該是等候電梯的穿堂……正面是墻,不過開了一個四方形洞口,洞的另一邊暗不見物……左邊有個房間,安裝了粗糙的膠合板門,感覺像是臨時充數(shù)的。

讀到這里,他將頭緩緩地偏向她,問,是這樣的地方嗎?

應該差不多吧,我沒進去過,你去了就知道了。

嗯。他應了一聲。

你真的做好了準備嗎?

當然。

你是不是害怕了?

他用兩根手指拈住她額頭上的一縷碎發(fā),將一根根發(fā)絲在指紋間搓動,他說,親愛的,為了你,為了我們的未來,我可做任何事情,你要知道……

我知道。她的聲音輕顫。為了制止他往下說,她將頭湊過去,輕輕吻他,要餓壞了,走,去吃點東西。

出門時,她特地戴了一頂帽子,而他則戴了一副寬大墨鏡,與平日里的裝束迥異,如此偽裝,是怕遇到熟人。自助餐廳里人并不多。他們一前一后進入餐廳,就像兩個陌生人,各自拿了一個不銹鋼的盤子,各取所需,不一會兒,他的盤子里就盛滿了各種冷熱菜肴——黑木耳、藕片、粉絲肉泥、油炸魚塊、油麥菜、培根、火腿,就在他對著一盤雞腿猶豫不決時,她微笑地朝他點點頭,他便夾了一塊,她朝他伸出兩根手指,他便又夾了一塊。

他們各自坐在一張白色的餐桌上,中間隔著一條過道。她的盤子里只有一小塊蛋糕,和幾片清水燙熟的小白菜葉。他朝她搖搖頭,埋頭吃了起來。等他將一大盤食物風卷殘云般吃下時,她還只吃了一小塊蛋糕。想起之前她體力消耗如此之大,卻只吃那么一點東西,他想,克服饑餓感也許是某類人天生的一種本領,難怪她的身材一直保持得那么好。這樣想時,看她的眼神不由得溫柔起來。

他喝著一杯檸檬汁等她。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端著一盤食物在她的身邊坐了下來。那個男人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油光滑面的,感覺像是一個在黑道上混的人。那人開始還算規(guī)矩,問她旁邊是否可以坐,她禮貌性地點了點頭。但沒多久,他又對她低聲地說了句什么,聲音怪怪的,像經(jīng)過了電腦軟件的變聲處理,有些聽不清楚,語氣中卻透出些許曖昧。那張寬臉上堆著殷勤的笑,在那笑意里,分明有一種神秘的探詢意味。

盡管她并沒有接那個男人的話茬,但他還是感到了憤怒,在沒有將檸檬汁潑在那人臉上之前,迅速離開了餐廳。她覺察出了他的憤怒,連忙起身跟著他往外走。

他們在回賓館的途中沒說一句話,兩人一前一后疾步而行,兩道影子在樓房與樹林的光影中交錯,重疊,繼而分開?;氐椒块g后,仿佛兩個競跑者終于跑到了終點,他們迫不及待地栽倒在了床上。不一會兒,他們開始擁吻,就像一個不得不按時舉行的儀式,而他只是一個不明不白的闖入者。她馬上感受到了他的心不在焉,她將緊緊地纏繞著他身體的雙臂松開,問他,在想什么?

那個人是誰?他問。

我也不知道。

他跟你說了些什么?

就是一般性的閑聊。

譬如?

他問我為什么吃得那么少。

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沒有回他。

哦。

你是不是在懷疑我跟他有什么?她問。

沒有,他頓了頓說,笑了起來,我只是有一點兒嫉妒。

他一邊說,一邊伸開雙臂將她摟住。但他感覺到她的身體越來越軟,于是,他加大了手臂上的動作,將她緊緊地摟住,而她的身體宛如一捧流沙,一點一點地從他的指縫間漏了出去,像被催眠了似的,了無生息。

他不得不將她的身子松開,起身下床,他從滿滿的行李箱中拿出一件黑色的薄外套換上,又取出一個黑色的手包,拉開拉鏈,將手伸進去一一翻揀。手包里有一把蒙著皮套的刀子,一小團尼龍繩,一雙手套,一包檳榔,一包香煙,還有一只zippo打火機。都是預先準備好的行頭,根本無須檢查,不可能在一夜之間不翼而飛。此時,他的嘴角露出一縷自嘲的笑意。就在他拉上手包的拉鏈時,手指在半途停住,他返身拿起床上的那本《白夜行》,手包本來就不大,還放了那么多東西,他換了幾次角度,加上硬拽強塞,好不容易才將書塞了進去,然后,兩個手指暗暗使勁,將拉鏈拉上。是拉鏈那哧的一聲將她驚醒。

在干嗎?她問。

要出發(fā)了。他說。

如果你不想去的話,就別去了。

當然要去。

就是去的話,也還早。她從床頭上探起了身子。

不早了,再說還要熟悉路線,還有可能堵車。

是打車去嗎?

當然,賓館向右兩百米有個停車場,經(jīng)常有的士出入。

那好吧,小心一點,我等你回來。她說,趨步向前,用雙手摟住他的脖子,猛地親吻起他來。

他回來時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他滿臉疲倦,朝她搖了搖頭。

在他離開她的七八個小時里,他打的去了市內,一個叫波冬立交橋的地方,就在那立交橋的旁邊,有一幢廢棄的樓房。在二十年前,那是一個很有名的商廈,但自從建了立交橋后,通行不方便了,再加上一次大火,就沒落了。也不知什么原因,在這寸土寸金的地方,商廈竟然一直沒有拆除或重裝。他走進了市民傳說中的那幢鬼樓,整幢大樓空空蕩蕩,寂靜陰森的氛圍,令他不由得屏住呼吸。后來,他坐在二樓樓道盡頭的一張長木椅上。對面是白色斑駁的墻壁,殘留著被火燒煙熏的炭色痕跡,形狀像黑色的火苗,直沖天花板。在不遠處的一個角落,還有一處人形似的炭痕。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冷戰(zhàn),想起剛來這座城市時就聽說這個商廈起了火,還燒死了幾個人。難怪人們傳說這是一幢鬼樓。

他感覺到自己在瑟瑟發(fā)抖,他對自己這樣的狀態(tài)很不滿意。那個他要殺死的人都還沒見到影子,想不到自己就嚇成了這樣。要是讓她知道了,豈不是對自己很失望。他強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從手包里掏出那把刀子,那一小團尼龍繩,還有那雙白色的手套,那本《白夜行》,以及香煙和檳榔。他將它們一一在長木椅上按秩序擺好。他把最重要的東西放在第一位,所以那把刀子就擺在了離自己最近和最順手的地方。排在末位的當然是煙和檳榔了。但隨著時光的流逝,那些依次排序的東西竟然本末倒置起來,他一直沒有動那把刀子和那一小團尼龍繩,而開始抽煙,嚼檳榔,看《白夜行》。他以前不抽煙也不嚼檳榔,認為是庸俗小市民的不健康行為,想不到眼前繚繞著一股股煙霧,特別是口腔在不停地咀嚼檳榔時,身體開始發(fā)熱,竟然讓他沒有了任何恐慌和不安。他在那個寂靜的廢樓里整整待了六個小時,直到樓道完全沉浸在一片黑暗中,才離開。

她早已在套間起居室的茶幾上擺好了幾樣熟食,斟好了兩杯紅酒。她身著寬松的睡袍,像一個慵懶的主婦斜靠在沙發(fā)上等他。他走了過去,取下那副寬大的墨鏡,兩個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不知過了多久,她喘著氣,主動松開他。她示意他不動,脫下他的外套,又蹲下身去,替他褪下長褲和鞋襪,換上了早已準備好的睡袍,并遞過去一杯紅酒。他的身體一直在迎合她的手勢,一切都是那樣默契。對她來說,這種細膩和微妙的感覺,丈夫從來沒有帶給她過。她還清晰地記得幫丈夫穿結婚禮服時,他簡直就像一具木偶,她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大汗淋漓的,才將那套禮服勉強套在新郎身上。

我不想失去你。她喃喃地說,眼里含著淚光。他伸出手臂緊緊地摟住她的腰肢,讓她感受到一股力量。

不會的,他說,你放心,一切都交給我來處理。

她欲言又止,紅色的液體在高腳玻璃杯內微微蕩漾。

你確定他每個星期都會去一次嗎?他問。

你知道的,我請人跟蹤過了,兩個月,他每個星期都去一次,風雨無阻。

不能確定具體是星期幾嗎?

不確定,從周一到周五,都有可能。

周六和周日不會去嗎?

不會。

他為什么要去那個地方?

我早就說過了,我不知道。

你以前跟蹤過他嗎?我是說兩個月以前。

沒有,我為什么要去跟蹤他?

你從沒懷疑過他在外面有別的女人?

他就是和別的女人幽會,也不會去一棟廢棄的樓房里吧,跟你說,我跟你在一起,完全不是因為他有了外遇,而去報復他什么,我是……

親愛的,你誤解我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很快意識到了她的激動,準確地說是憤怒,他一邊說一邊親吻著她,阻止她往下說。

在喝完一瓶紅酒和吃了一些熟食后,他們依偎著靠在床頭,他第一次給她講起了自己年輕時的故事。

她完全沒有想到,他竟然沒上過大學。在復讀的第二年,發(fā)誓再考不上,就跳樓自殺,成績在班上名列前茅,但就是沒考上,時也命也運也,非吾之所能也。當然沒有跳樓,畢竟那么年輕,不想死。也不準備外出打工——那是村里幾乎所有上不了大學的年輕人的出路,準備在家種田,將別人家荒廢的田撿來種,算是對自己的一種懲罰——一輩子做一名苦行僧。家人為了一點小事和鄰居吵架,鄰居家兒子沒復讀就考上了大學,所以鄰居指著父親的鼻子罵,難怪你兒子復讀了兩年都考不上,像你一樣,蠢得像頭豬。父親是個老實人,本來在理上,卻不敢和人掐架,氣得在家里吐血。他抄起一把鋤頭沖進鄰居家,沒打著人,破壞了財產,經(jīng)村里調解,要雙倍賠償,還要他去賠禮道歉,他不干,身無分文就跑來了省城。幾個月住在橋洞下,撿廢品,收廢舊雜志和書籍,在馬路邊擺了個舊書攤,好幾次在炎熱的天氣下中暑,差點丟掉小命。

他眼里閃出淚光,她像只小貓偎依在他的胸口,伸出柔軟的舌尖,舔舐著他潮濕的眼窩,將他的難過當作一種食物。

舊的《讀者》和《知音》雜志賣一塊錢一本,很搶手,掙錢后開了第一家舊書店,騎著一輛破三輪挨家挨戶收廢舊圖書雜志,賺了一些錢,但他不滿足,很快發(fā)現(xiàn)商機。當時很多工廠開始倒閉,他將工廠圖書室的圖書當廢品論斤買回來,都是些世界名著和暢銷小說,舊書店火了起來,一年能賺上五六萬,而當時城里人的工資一般不到千元。還不滿足,雇兩個民工收舊書,多得放不下,就租下街邊廉價的空門面,開了第二家舊書店,八萬塊盤給別人,然后開第三家,十萬盤給別人,如此反復,成了舊書行業(yè)最有名的老板。后來舊書市場開始萎縮,他嗅覺比同行們靈敏,將舊書店全部盤出去,搖身一變,成了一家文化公司的老板。一個寫得一手漂亮舊體詩詞的有文化的老板。

他們一直依偎著靠在床頭上,直到深夜,也沒有睡意。在他講完自己的故事之后,她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起了自己,不是奮斗歷程,而是情感經(jīng)歷。讀大三時,有個風流倜儻的師兄追她,她想考研,不敢戀愛,師兄站在教學樓的樓頂上,她要是不答應,就一跳了之。她答應了,兩人在樹林里親吻。大四的時候,有個女生來找她,說懷上了師兄的孩子,她崩潰了。師兄跪在地上求她原諒,說了很多理由和委屈,她不原諒。從此不再有任何戀愛經(jīng)歷,直到研究生畢業(yè),參加了工作,經(jīng)人介紹,和現(xiàn)在的丈夫認識兩個月就結了婚,不是為了愛情,是給家里一個說法。丈夫大她六歲,曾有過短暫婚史,但沒有孩子。結婚那天,丈夫發(fā)現(xiàn)她竟然還是個處女,小孩般嗚嗚嗚嗚地哭了起來,很傷心,發(fā)誓要一輩子對她好。

他后來,為什么還是對你……不好。他小心翼翼地問。

也不是不好,我們還是單位上的模范夫妻呢,我感覺啊,他就是把我當作了一件私人物品,他珍惜的是對這件物品的擁有權,而不是這件物品自身的價值,所以,當幾個月前他懷疑我對他有不貞的嫌疑時,他就對我旁敲側擊,意思是我不能背叛他。他當時的原話,我跟你說過的。

假如他發(fā)現(xiàn)你真的背叛了他,最壞的結果?他問。

打個比方吧,就像小孩手中的一個玩具,他可以天天對那件玩具熟視無睹,但當有一天,有人逼他交出它,他就絕對不愿意了,就是萬不得已要交出來,他也寧可將它給毀掉,是一個道理。

是的,你說過,他不可能和你離婚。

對,要是他發(fā)現(xiàn),對你對我都是災難,他那人的狠毒,是藏在骨子里的,雖然別人看不出,但我感受得到,所以我……

放心吧,你要相信我,我會處理好這件事的。

我當然相信你,但……她欲言又止,突然變得難受起來,用手抓著胸口,仿佛要從里面抓出什么東西來,他一把抓住她的那只手,并同她的手指緊扣在一起。

你相信幽靈嗎?她突然問他。

他望著她的眼睛,感到莫名其妙,不知如何回答。

每個人的心里都住著一個幽靈,她說,她要將她心里的那個幽靈釋放,就像將一只鳥從鳥籠里放出來。

他不認同,如果是一只從小就在鳥籠里長大的鳥呢?飛翔和天空就都對它沒有意義。他并沒有同她爭論,而是用行動來證明。猛地將她壓在身下,在她的體內反復尋找那個她所說的幽靈,不是為了釋放它,而是要將它牢牢地釘在她體內最深的角落。

完事后,她竟然沒有去洗漱,呆呆地望著天花板,慢慢地伸出雙手,用那條自帶的薄毛毯蓋在身上。他搖搖頭,走進了衛(wèi)浴間,等洗漱完出來,發(fā)現(xiàn)她已將自己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不,具體地說應該是包扎,好像遍身都是流血的傷口,她將自己從頭到腳都給包扎了起來。

毛毯很薄,很柔軟,貼在她身上時,女性的線條全部顯露出來,該凸的地方凸著,該凹的地方凹了下去。他想起電影《畫皮》中的女妖,與其說她躲在了這條毛毯下,還不如說她給自己畫上了另外的一層皮。她還是不相信他,不相信他能夠給她帶來幸福。想到這里,他有一種隱隱的憤怒,忍不住想一把將她身上的那層新皮給撕扯掉,但最后還是忍住了。

不知道她是否已經(jīng)入睡,或在暗暗流淚,他不管了。好像掉了什么東西,某個十分重要的東西,必須立刻找到,他起身在房間里尋找,床上沒有,床頭柜上沒有,書桌上沒有,他來到起居室,還是沒有找到。他變得焦慮起來,煩躁得無法控制住自己。他把行李箱翻了個底朝天,竟然還是不能確定自己要找的是什么,后來,他以為自己要找的是一把剃須刀,在行李箱的一個夾層里千辛萬苦地找出來后,他摸了摸自己光滑如鏡的下巴,不由得惱怒了,啪的一聲將它扔得老遠,看到剃須刀在地板上身首異處,他終于忍不住神經(jīng)質地大笑,整個面部神經(jīng)朝一個方向倒伏,就像大風吹過的麥浪。

他的大笑并沒有將她驚醒。

他又一次來到了那幢廢棄的樓房。

一道耀眼的陽光突然從頭頂照射下來,將坐在那把長木椅子上的他嚇了一跳。他弄不明白,那道陽光為什么會從頭頂劈頭蓋臉地照射下來。他坐在二樓的樓道上,頭頂是天花板。雖說是一幢廢棄的大樓,但內部的結構并沒有破壞。就在他納悶之際,從樓道的開口處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慌忙抓起離自己最近的那把刀子,直到一只老鼠從眼前一晃而過,他才松了一口氣。

在《白夜行》的開頭,就出現(xiàn)了一具尸體。那具尸體躺在空房間里一張黑色人造革長椅上。死者大約四十五到五十出頭,身高不到一米七,體形稍胖,穿咖啡色上衣,沒有系領帶,衣物均為高級貨。胸口有直徑十厘米左右的深紅色血跡。此外還有五處刺傷,胸部兩處,肩部三處。兇器穿過肋骨的間隙,直達心臟,導致被害人可能在一分鐘之內就死了。據(jù)專家推斷,兇器是細而銳利的刀刃,可能比水果刀更窄一點,反正不是菜刀或開山斧之類。由于是尖細的刀刃,估計兇手的身上并沒有濺上多少血跡。

現(xiàn)場沒留下任何搏斗和作案的痕跡,僅憑一把小小的尖刀,在一分鐘之內就置人于死地,簡直令人嘆為觀止。小說陸續(xù)看了幾天,開初還以為是一個老到的殺手,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兇手原來是個十一歲的小男孩,而且還是死者的兒子。他想,也許每一個人都會在重要的時刻爆發(fā)出某種特殊的潛能吧,包括殺人。這樣想時,樓道里轉瞬間變得陰森,像置身于一個地窖,他忍不住一連打了幾個冷噤,一種暈眩感不期而至?;秀敝校匆娮约阂卉S而起,舉著刀子朝對面的一個人捅了過去,一刀,兩刀,三刀,四刀,五刀,刀子的起落間,血光四濺。

他回到賓館房間時已是晚上八點。沒想到她竟然睡著了??吹剿窃谙萑胨邥r微微抽動的嘴角,他開始為那個幻覺感到沮喪。無比的沮喪。他終于明白,在潛意識里,他從來沒有想過要真的殺死她丈夫。他沒有那種勇氣,缺少魚死網(wǎng)破的絕決。他為此而感到羞愧。這樣想時,他從手包里掏出那把刀子,活動著手腕,舉著刀子一下一下地朝空中刺去。漸漸地,他感覺到了來自雙臂的力量,一刀一刀是那么的精準。

此刻,她已經(jīng)醒來,睜大眼睛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你在干嗎?

他嚇了一跳,尷尬地望著她,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當那句問話脫口而出時,她就意識到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迅速地放下的刀子,和他那雙不知道往哪兒擱的手。

隨后,他們去了一家中西茶餐廳。先是各自吃了一份牛排,后來喝起了咖啡,也許因為之前有過的尷尬,兩人變得更加親密,對方的一舉手一投足、一咳一嘆、一個眼神,另一方都會在幾秒鐘內迅速地做出響應,且心領神會。誰也沒有想到會出現(xiàn)后來的意外。他從洗手間出來,在離座位十米遠的地方,他看到那個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油光滑面的男人又出現(xiàn)了。那個男人和她親熱地打著招呼,他仿佛一直在找她,見到她的心情是那樣的急切。他一下子愣住了。那個男人二話沒說,一屁股就在她對面坐了下來。要不是她連忙站起身朝他的方向揮手,他還不知道要在原地愣上多久。

那個男人并沒有因為他的到來而感到生分,就像遇見老熟人那樣聊了起來。一直是那個男人的嘴巴在動,滔滔不絕。除了偶爾地回應幾個字,他和她都很少說話。那人從時政談到經(jīng)濟,從國內談到國外,從官員談到明星,他不由得佩服起那個男人的天馬行空,而且更佩服的是,那人根本沒有要結束的意思。她知道他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了,便伸了一個懶腰,并打了一個哈欠,但那人仍然沒有要走的意思。后來,那人遞給他一支煙,他猶豫一下,接了過來。沒有煙癮,但工作累了時,偶爾也會陪客人和下屬抽一支。點燃后,他使勁地吸了兩口,并朝她吐出一團煙霧,看到她的臉在繚繞的煙霧中變形,這使他想起了達利所畫的鐘表——渾圓的鐘表在時間的作用下變成了一掛抹布的形狀。他忍不住暗笑起來。從來沒有感覺到抽煙有如此之爽,又使勁地抽了一口,不過這次沒有將煙霧噴向她,而是沿著喉嚨吞了下去,直抵肺部。

她當然注意到了他的暗笑,還有他往體內吞下一口煙的那種狠勁兒。她知道他在懷疑什么,但她不管了,本來時時想著要離開的話,她也不說了。最后還是他提出要走,才結束了那尷尬的場面。

凌晨醒來時,她使勁地吸著鼻子,覺得所有的地方都不對勁。她不敢觸碰房間里的任何東西,感覺四周的空氣潮濕起來,越來越潮濕,仿佛都長了毛,不能像平時那樣輕松自如地呼吸,那些毛茸茸的東西絲絲縷縷地糾結在一起,堵塞在她的呼吸道里,沿著血管,一點一點地蔓延到灰白的肺部和粉紅的心臟,而且還一點點地向外擴展,滲透,似乎要進入每一個毛孔。要是這樣下去,她感覺自己會成為一個毛絨娃娃,那是母親臨死前送給她的禮物,當時她只有六歲,在她八歲的那年,那個毛絨娃娃被嫌臟的繼母給偷偷地扔掉了,再也沒有找到。

她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必須在他醒來之前解決。

她開始打掃房間。盡管看上去一塵不染,她還是從起居室,到臥室,再到衛(wèi)浴間,從門鎖到茶幾上的杯子,從床頭柜上的電話到電視機,從電腦桌面到床頭上的工藝靠板,從沙發(fā)靠手到洗臉池下面的地角,她將所有能擦到的地方都一絲不茍地擦了個遍。這些地方,也許搞衛(wèi)生的工作人員事先都一一擦過,但她不認為這是重復,只有經(jīng)過自己親手擦拭,她才放心。為此她花了不短的時間,然后洗了一個熱水澡,幾乎將全身的毛孔都揉搓了一遍。

等他醒來時,強烈的陽光從窗簾外透射進來,房間里的光線開始發(fā)生變化,從粉紅到緋紅,從暗紅到紫紅,從胭脂紅到玫瑰紅,一種奇異的紅,在他們的眼前和頭頂閃耀。昨晚所發(fā)生的不愉快,在那一團團奇異的紅光里,早已煙消云散。

那天,他仍然像往常那樣,和她吻別之后,提著包準時出發(fā)了。

終于到了周五,是他最后一次去那幢廢棄的大樓了,到了快要離開的時候,樓道里第一次響起了腳步聲,是人的腳步,在一抹夕陽的光照下,身影拉得很長。他的心驟然怦跳起來。想不到他終于來了。他下意識地拿起了那把刀子,側身躲進了一個墻角。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他屏住呼吸,緊緊地握住了刀子。他的腦海里呈現(xiàn)出一幅幅血腥暴力的畫面——一只揮舞的手臂,閃亮的尖刀,飛濺的鮮血……他感覺那人在半米之外停住,就在他朝外邁出右腳時,那只腳怎么也提不起來,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一陣暈眩向他襲來,眼前頓時天旋地轉,他不得不將身子靠在墻上,手中的那把刀子不知什么時候掉在了地上。

回到賓館的房間時,他仍然處于一種暈眩狀態(tài),而且一臉蒼白,她連忙上前抱住他,緊張地問,看到他了嗎,發(fā)生了什么事?

沒有,他搖搖頭,解釋道,可能是一天沒吃東西,低血糖犯了。她放下心來,連忙打開一瓶牛奶,一口一口地喂他喝了下去。

第二天是周六,他不用去那幢廢棄的鬼樓了。早上醒來時,她已經(jīng)準備好了豐盛的早餐,還有一瓶紅酒。他起身靠在了床頭上,見她在身邊忙碌,不由得拉了一下她的衣襟,說,昨天還真在那幢樓里看到了一個人,我還以為是他來了,刀子都拿在了手上,結果不是。

哦。她只簡單地應了一聲,她沒有像他所希望的那樣問那人是誰,愣了一下,他只好自己回答了,是一個撿垃圾的老頭。

他確實看到了一個撿垃圾的老頭,不過是在下樓離開時看到的。他不能夠確定在二樓走道上遇到的就是那個撿垃圾的老頭,但至少可能性極大。這讓他心情頓時振作了起來。

其實,你不要有什么遺憾。她突然對他說。

你這是什么意思?他不解地問。

其實,我從來沒有請人跟蹤過他,所以你不可能在那幢樓里碰到他。她突然對他說,帶著一種猶豫的表情,說過又后悔起來。

不,我,我是說……她變得結巴起來。

他根本不想聽她的解釋,不想聽她說任何話,一把抓住她的衣領,咆哮道,你是在考驗我嗎?

因為我愛你,她一邊說一邊低聲地啜泣起來。

你就是這樣愛我的嗎,考驗考驗也就罷了,還選擇那樣一幢鬼樓,你不是不知道,那里發(fā)過大火,燒死過人,都說那里鬧鬼,以至于開發(fā)商都不敢問津,你卻一次次讓我去那個鬼地方,真不知你安的是什么心!

我……我不是成心的。

你別說了,我不想聽!

我是在……騙你……我……我也不知道……很矛盾。

最后,她失聲痛哭,他根本不聽她的,一邊咆哮,一邊從手包里取出那把刀子,在空中揮舞了一下之后,猛地扎向一個抱枕,只聽得哧的一聲,長長的刀子已經(jīng)沒入枕芯,只剩下一個黑色的刀柄。

過了好久,他終于冷靜下來,輕聲地對她說了聲對不起,并輕輕地撫摸起她的頭發(fā)。她終于停止了啜泣,起身倒了兩杯紅酒,把一杯紅酒遞給了他,微笑著對他說,來,干杯,明天我們就要離開這里了,過去的就過去了,讓我們好好地享受一下二人世界吧。她一邊說一邊舉著酒杯繞過他的脖子。他點點頭,也舉著酒杯繞過她的脖子,他們含情脈脈地靠在一起,一飲而盡。

我愛你。

我也愛你。

他猛地翻過身,將她壓住。仿佛有一股兇猛的浪潮來襲,他們表現(xiàn)得那么強烈,那么驚人,但來得快,去得也快,兩個人的身體很快疲軟,蜷縮在大床的兩側,就像潮水過后沙灘上留下的一線線水跡。

他睡了很久,睜開眼時,她已經(jīng)將房間里能擦到的地方都擦了一遍,剛洗了澡,坐在床沿上用毛巾揉干頭發(fā)。沒用電吹風,怕把他吵醒。他伸手撩著她濕漉漉的長發(fā),仿佛有一股春水在心間潺潺流淌,情不自禁地親吻她,她卻將臉別了過去,用毛巾的一角擋住了他的嘴唇。她正在擦頭發(fā),也許是一個不經(jīng)意的動作,但在他看來,她至少沒有感受到他的愛意,沒有了往日的那種默契,那汪春水頓時冰結。

他進了衛(wèi)浴間,將門反鎖了兩次。他是想讓她聽到鎖門的聲音。他將水龍頭打開,接了滿滿的一池冷水,脫掉上衣,慢慢地將頭浸了進去。他感受到水波像絲綢一樣漫過鼻尖,卷過瘦削的下巴,在嘴角打了一個旋,爾后從額頭上輕輕滑下,涌上眼眉骨,像瀑布一樣撲進兩個眼窩。最后,他將整個頭部都沉進了水池中。屏住呼吸,不一會兒就感到了窒息,但他沒有將頭探起。他在水中睜開眼,滿眼晃動著白色的影子,從灰白到雪白,一種奇異的白,動蕩的白,帶著陰影的白,鋪天蓋地地將他包圍。他用手抓起一縷濕發(fā),將頭部緩緩地往上提,往上提。

等他從衛(wèi)浴間走出來時,天仿佛在一瞬間黑了下來,她默默地拉著他走到窗前,拉開墨綠色的加厚型天鵝絨窗簾,推開玻璃窗,她讓他緊緊地貼在她的身后,她伸開雙臂,探出窗外,黑暗像潮水一樣涌了過來,在無邊的黑暗中,她讓自己的雙臂像一對飛翔的翅膀,她喃喃地對他說,親愛的,我們一起飛下去吧,飛到天的盡頭去,飛到那沒有人的地方。

她渾身戰(zhàn)栗,他扳過她的臉,鄭重地答應了她。

不過他們并沒有馬上付諸現(xiàn)實,默契程度仿佛終于在這一次又達到了空前的高度。他們臨窗眺望,大口地呼吸著在黑暗中變涼的空氣,在城市的燈火之上,夜空像一只巨大的鳥籠,將天底下所有的事物罩住,無一幸免。遠方劃過一聲鳥鳴,在無邊的黑暗中無跡可尋。他像她那樣朝窗外伸出雙臂,但并沒有讓它們成為一對翅膀,而是像一座橋塔上的兩根斜拉索。他們向著不同的方向暗自使勁,將彼此的身體推到各自所承受的極致,直到最后一刻,轟然一聲倒在了房內的地板上。

他站在航站樓二樓的一個窗口,看到一股人流從一個鳥籠似的玻璃轉門中卷了出來。想不到那種數(shù)數(shù)的沖動又來了,他將那些出站的乘客看成一只只飛鳥,一二三四發(fā)出聲地數(shù)了起來,他數(shù)著數(shù)著,他得數(shù)清他們,他們不像海邊的沙粒,不像夜空無以計數(shù)的星辰,他們是一個個生命的個體,在外奔波,在夢中打發(fā)時光。

他數(shù)著數(shù)著,發(fā)現(xiàn)她走了出來,就像一只飛出鳥籠的斑鳩,黑色翅羽,露出雪白的胸衣。一輛黑色奧迪車停在了她的身邊,隨后從車門走下一個面目模糊的男人。是她丈夫。她舒展雙臂,溫柔地擁抱了她的丈夫。

那輛黑色奧迪車開走沒多久,他看到妻子的車遠遠地開了過來,這才仿佛記起什么,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張折疊的賓館用紙,是臨別時她給他的,展開后,他看到了一首小詩,是她娟秀的筆跡——

打開

鳥籠的

讓鳥飛走

把自由

還給鳥籠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這首小詩,感覺到眼前豁然開朗起來,且一身輕松,仿佛有一塊一直壓在他心坎上的石頭,一下子落了地。以前的一切都結束了,就像一次新生,于是,他邁著輕快的腳步向他的妻子走去,像她剛才所做的那樣,他舒展雙臂,溫柔地擁抱了自己的妻子。

自此,兩人再沒有任何聯(lián)系。直到一年后,他才偶然從她的同事小巫那里得到一個消息,那天,她在從機場回家的路上出了車禍,她丈夫開著的奧迪車被一輛迎面而來的貨車撞上了,她當場死去,而她丈夫卻安然無恙。猛然聽到這個姍姍來遲的噩耗,他渾身瑟瑟發(fā)抖,耳邊響起了據(jù)說被鬼纏身而發(fā)瘋的曾祖父的聲音,是那么清晰:人是不能數(shù)的,數(shù)一次死一個。

責任編輯:高鵬

作者簡介:

易清華,現(xiàn)居長沙。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詩刊》《星星》等發(fā)表大量詩歌,在《大家》《山花》《當代》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在《當代》發(fā)表長篇小說《窄門》。出版短篇小說集《感覺自己在飛》《寒夜里的笑聲》,長篇小說《榮辱與共》《背景》等。曾獲《芙蓉》文學獎等多個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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