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凱悅

作為一個西瓜，最輝煌而又最悲哀的那一刻，大概就是被吃掉時。

當(dāng)它長得足夠大，有了美味多汁的紅瓤與條條清晰的綠紋，它會自豪地被人吃掉，同時也悄悄地結(jié)束一生，只留下將很快爛掉的瓜皮。而本文要講的這只西瓜，同樣也將迎來這樣的時刻。不過，它還未完全成熟，也稱不上多大，只是整日躺在某個人家的瓜田里承受陽光雨露。

它雖只是個西瓜，卻記住了這戶人家的一個女孩，她姓葉名莉（它許久才弄清楚“老三”“小莉”“阿葉”都是她），之所以記住她不是因為有什么澆水的交情，而是因為她對它虎視眈眈很久了（事實上她是對所有西瓜虎視眈眈很久了）。它認定她就是那個給自己帶來一生最輝煌而最悲哀的那一刻的人。

一天，家中只剩葉莉一人。它見葉莉裝作不經(jīng)意地靠近瓜田，敏感地警覺起來，盡管它曾數(shù)百次如此警覺，認定她是沖自己來的。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它感到她緩緩地在身旁蹲下，左顧右盼，深吸一口氣，雙手伸向它。

那是20世紀90年代，算上葉莉，這戶人家共有五個孩子，葉莉有一個哥哥，她排老三。葉莉的確想吃瓜許久了，然而自家地里的瓜是用來賣的，根本沒她的份。想想二姐那次想吃地里準備賣的豆子的下場，再想想小妹如何軟磨硬泡地想要吃肉卻毫無用處，她準備對瓜死心。

可是，想想在盛夏時坐在門前的陰涼處，吃著西瓜搖著蒲扇，驕傲地看著其他人在烈日炎炎之中大汗淋漓地走過，或許還會羨慕地看她慢悠悠地吃著冰涼的西瓜，那該多么幸福。抱著這樣的白日夢，若要她眼睜睜看著可口的西瓜就這么在她眼前長大、送走，簡直是煎熬。于是她想到了自家地里的瓜，這種渴求隨著瓜的長大愈漸強烈——只偷一個，只嘗那么一個就好。

這天，葉莉總算找到了時機。她托起那瓜，扯斷瓜藤，抱起才小皮球大的瓜，背對隨時有人經(jīng)過的那條小路，滑稽地弓下背低下身子。忽然她仿佛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猛地停下，慌亂中那瓜差點從懷里滾落。保持了這個弓背半蹲的艱難姿勢一會兒，確認聽錯后，三步并作兩步，溜回屋去了。

瓜一露出紅瓤，她就迅速地吃起來，仿佛立刻會有人回來發(fā)現(xiàn)她。那瓜什么味道，她不清楚，只感懼怕，只想盡快毀跡。她眼前只搖晃著一片紅瓜瓤，紅瓜汁湯湯水水地蕩漾、漫延……

父親本一早就出去了，不知什么原因又折了回來。當(dāng)父親拍門時，葉莉還沒來得及把瓜吃完。好在她記得將自己反鎖在房間里，把父親關(guān)在了門外。葉莉竭力不發(fā)出一絲聲響，試圖裝出屋里無人的樣子，可鎖著的房間暴露了她。

完了，完了，她機械地繼續(xù)啃著瓜，恍惚間聽到父親停止拍門喊道：“阿葉，告訴我你在干什么？”這話在空氣中炸裂，葉莉根本沒有勇氣回應(yīng)。不管被發(fā)現(xiàn)后打也好罵也好，她寧愿一拖再拖。

“你是不是吃了田里的瓜？”不好！葉莉一顫。

接下來，父親停止了拍門——那一剎那葉莉強烈地希望父親放棄了，同時又驚恐地想象父親去找屋門鑰匙的情景——不過很快，父親的說話聲再度響起。他非但沒有數(shù)落她，還念叨起了那瓜還未完全成熟，吃了不好……葉莉似乎忘了如今的處境，默默地放下瓜不再吃了。然而吃瓜這事的委屈與此時此刻的慌張，使她猛地號啕大哭起來，貼到門前：“不要告訴媽媽！不要……”隔著門，她與父親交談、傾訴，她的哭腔漸漸消失。

聽了父親許久的勸說，她終于把門打開了。

父親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打罵她（事后也再沒有），而竟與她商量如何瞞天過海，將這事瞞過母親。葉莉這時才好好看了看她所造成的一片殘局，要清理一切，再解釋為何少了一個瓜，并非萬分困難。

還是那只瓜。無疑它是幸運的，特別的，它提前迎來了它的輝煌，還目睹了葉莉的一次難忘經(jīng)歷。它知道它或許給這個女孩帶去了許多許多（這“許多許多”是一只瓜無法描述的），至少圓了她的一個小小的夢。可惜的是，在母親回來之前，葉莉與父親干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它吃掉，真正地消滅“罪證”。它沒能看到這個故事的結(jié)尾，不知道葉莉和父親是否成功地瞞天過海。

無論如何，它是一只葉莉日后記憶里難以抹去的瓜，盡管葉莉并沒有成功地將它偷吃光。它是一只在葉莉日后記憶里獨一無二的瓜，盡管葉莉并沒有記住它的味道。

在那時，一只皮球大的西瓜，也能掀起如此之大的風(fēng)浪。

[【張老師評】]

此文可算是小作者對母親往事的一次書寫。這個“瓜”的故事里有真實有虛構(gòu)，有波折有感慨。小作者如同穿越了時空的隧道，復(fù)原情境，饒有情趣地寫了這個故事。

令人驚嘆的是，小作者竟能分別從“瓜”和“葉莉”兩個視角敘述故事，這不僅使故事有了更多的期待空間，也使故事有了更多的滑稽幽默。在詼諧的語言中，我們讀到了一個瓜的夢想，也讀到了一個女孩的夢想，忍俊不禁的同時，也不禁深思：為什么夢想實現(xiàn)的時刻是最悲哀又是最輝煌的呢？為什么一只皮球大的西瓜，能掀起如此之大的風(fēng)浪？ 在一個物質(zhì)相對貧瘠的環(huán)境里，一只瓜為什么能成為記憶里難以抹去的獨一無二的瓜？故事的選點很小，但留給讀者的思考空間很大，這樣的故事，可謂匠心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