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可佳

作為一個地處熱帶、低緯度的南亞國家，印度的一年四季保持著幾乎均等的晝夜長短，清晨的陽光不會因夏至日而提早來臨，冬日的晚風(fēng)也不會吹來耿耿長夜。1月來印度，氣溫剛剛好，但晝夜溫差極大，就如同這里日與夜的反差。

夜 晚

到達德里的時候已是當?shù)赝黹g10點，從機場一路過來的車流完全不輸北京，繁華、擁堵，再加上混亂。一下車，濃煙撲面，味道刺鼻，不好說是霧霾還是含硫的光化學(xué)煙霧，印證著尚處財富積累階段的發(fā)展中國家的普遍問題。

這個霧霾的晚上帶給了我屬于印度之夜的記憶。當包括我在內(nèi)的姑娘們正在好奇當?shù)厝祟^上高高盤起的發(fā)巾是怎么弄的，據(jù)說司機不安分的眼神已經(jīng)從下車開始把每個女孩子從頭到腳骨碌碌掃了一遍。這立馬讓我想起關(guān)于印度女性安全與地位的種種可怖現(xiàn)實。來前親朋好友千叮萬囑女孩子要千萬小心，出門需和男生結(jié)伴，絕不能穿露腿的裙子和短褲……想想在機場、酒店、快消品專賣店、高檔餐廳等幾乎清一色的男性服務(wù)人員，拋頭露面出來做體面工作的女人著實不多，不禁心生感慨，深以為是。

我們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考察團一行通常以集體行動居多，偶爾也會三五成群地逛逛街。在孟買的一個晚上，我和幾個朋友在頗似歐洲街頭的小巷子里散步，沒一會兒就圍上來幾個蹭著衣角要錢的小孩子，有的想賣幾個氣球，有的直接伸著小手。歐洲留學(xué)的經(jīng)歷告訴我此刻若是心軟恐怕會有財物損失，應(yīng)該快步走開；小孩子可憐巴巴地追上來，他們光著腳，清澈的大眼睛眨巴著。我不敢多看，想起意大利、巴黎的街頭也有相似的情景，也是一些深色皮膚、非白人的小孩子，總追著黃皮膚的東方面孔，可一旦掏了兜，有的孩子便會連拿帶搶地把你兜里掏個干凈……這個夜晚再次讓我對印度的印象蒙塵。

當然印度的夜晚還有很多美好。在孟買逛菜市場就是晚上，各色瓜果如香蕉、黑提、釋迦、柑橘的價格都要便宜很多；一條街走下去，滿是西紅柿和黃瓜的清香味；老太太、小伙子們讓人聽不懂的叫賣，于我卻是既新鮮又熟悉，一條熙熙攘攘的小街仿佛走不完似的。大包小包地拎回來，吃得心生滿足，無比愜意。再比如德里的著名景點紅堡旁邊的集市慶典，像過年時候的廟會，中間是花車巡游、絕活兒表演，旁邊是賣小吃、工藝品的一個個攤位，到處人頭攢動。這時，我就會暫時忘卻印度夜晚的那些危險因素，沉浸在這活色生香的熱鬧而快樂的氛圍里。

在印度南部城市班加羅爾的晚上，月明星稀，空氣清新，我終于摘下從德里、孟買一路戴過來的口罩，深深呼吸。這里因IT等創(chuàng)新產(chǎn)業(yè)、高科技人才聚集而被稱為“印度硅谷”，氣候也和美國舊金山灣區(qū)有些相似。城市建設(shè)比看起來臟兮兮的德里好太多，干凈整潔，給人溫和、從容之感。在購物中心吃完印度版必勝客，便被五彩斑斕、華美無比的沙麗店吸引了進去。令我眼花繚亂的不僅是美得耀眼的各色沙麗和一股“暖風(fēng)熏得游人醉”的印度香料，還有女店員溫柔耐心、熱情洋溢的英文介紹。印度三產(chǎn)發(fā)達，服務(wù)業(yè)興盛，這從各公共場所服務(wù)人員優(yōu)質(zhì)的工作態(tài)度便可見一斑。

印度的夜晚也許仍然是充滿危險的。身為異鄉(xiāng)游客，更多的晚上我選擇待在安全的購物中心和餐飲場所，有幸遠離了種種危險因素，度過了一個個安詳、快樂的夜晚……但我仍然記得，透過車窗看到巷子里那些令人不安的目光，讓我始終和印度的夜晚保持距離。

白 日

早上起來的時候，霧霾并不重，天也是藍的，一層薄霧而已。

絕大多數(shù)行程和參觀都是安排在白天的，比如去91springboard等創(chuàng)業(yè)孵化器交流訪問；跟著德里大學(xué)的物理學(xué)女教授穿過散布在老街里的校區(qū)參觀；參觀國家博物館，還有比巴黎的凱旋門更巍峨、遙望著大海的印度門……

白天的印度自然也更堵車，因為早晚高峰，因為不那么先進完善的道路建設(shè)，還有那些橫沖直撞、無視交規(guī)的車輛、人和動物。在路上耗費的這些時間剛好欣賞路邊的景色。喜歡看孟買的海灘，透過玻璃窗拍一張照片，可以看到三重美景：道旁的椰樹，遠處小島上古堡似的白色建筑，以及近處大理石長凳上相互依偎看海的情侶。過一會兒，眼前又掠過高樓大廈、繁華街景……

但這種興奮很快便消失殆盡。停車場里塵土飛揚，是一片沙子地。下了車一眼看見搭著帳篷住在這里的一家人，穿沙麗的母親頭上頂著重重的鍋碗瓢盆。我立馬想到那些待在天橋底下或者睡在公園長椅上的流浪漢?？蛇@帶著小孩子的一家人居然可以安居在這里！很容易聯(lián)想起因好萊塢電影而蜚聲世界的貧民窟。貧民窟已然成了孟買的一大旅游特色。但并非每個貧民窟都適于參觀，都敞開大門歡迎我們這些好奇的外國游客。作為導(dǎo)游的印度小哥帶我們?nèi)サ?、也是絕大多數(shù)游客們光顧的，是他口中的“五星級”貧民窟?？磥碡毭窨咭惨蚓幼l件分出了檔次，那么可想而知，多數(shù)未被世人所知的貧民窟究竟是什么樣子。

過了一座漂亮的大橋，就逐漸走進貧民窟的地界了。進入視野的是低矮的建筑、臟亂的街道、滿地的垃圾；再走下去，混雜著工業(yè)重金屬的刺鼻味道濃濃地撲過來，原來這些濃煙和惡臭來自陶罐燒制廠、皮革染色廠、日化加工廠。黑乎乎、地上亂七八糟堆著工業(yè)品的小廠子就挨挨擠擠地雜處于居民區(qū)之中，工人和我們這些游客一樣沒有佩戴任何護具。我不愿在這里多待，一是這味道顯然傷身，二是因為地方實在太小了，我們十幾個游客堆在小巷子里，站在哪兒都會擋著來回搬運東西的工人。

工廠里情況最好的是為國家公務(wù)人員縫制襯衫的制衣廠，地方雖不大，但每個縫衣服的男工都可以吹著電風(fēng)扇，更沒有什么有害物質(zhì)；他們也和其他工人一樣每天上十幾個小時的班，可工資要高很多。據(jù)印度小哥說，這樣的工作可是來之不易，通?！笆酪u罔替”，由他們的父輩連同制衣工藝一起傳下來。小心穿過許多更加狹窄、只容一人通行的小道，走過淌著黑水的街角，偷覷一眼低矮破屋里的家具，不禁想起中國各個時代的那些窮苦人，夏衍筆下舊社會的包身工，《盲井》里的黑煤窯，報道里的塵肺病工人……邊想邊加快了腳步，因為這巷子太狹窄、太昏暗，烈日炎炎的孟買陽光只能照進來一小束。

出了巷子，街道干凈很多，房屋也都整潔漂亮。印度小哥告訴我們，此時尚未走出貧民窟的地界，如此干凈的地方是留給工廠主住的，當然他們大多住在貧民窟以外。的確，貧民窟里是可以走出百萬富翁的——盡管是極少數(shù)人。導(dǎo)游小哥自己就可以作為一個很好的例子，一路上看得出來他和那些孩子們、居民們都是熟識，他就生長于此，如今也在貧民窟以外有了自己的產(chǎn)業(yè)，也許他身上還有一個傳奇故事?？墒菗?jù)他所說，60%的孟買居民仍然居住在類似的貧民窟中，或者說貧民窟才是占據(jù)這座現(xiàn)代化城市的主要部分。

幸運的是，貧民窟之行的尾聲是給人希望的，導(dǎo)游小哥給我們展示了公立學(xué)校和國家新建的樓房。我又回到了早晨興奮的感覺中。印度的白日終歸還是豁然明亮的，它處于陽光之下，才讓我們有機會看到這許許多多的景象，繁華的、破敗的、整潔的、骯臟的、混亂的、古雅的……一個紛繁的大千世界。

新生·眾生

準確地說，我并不是一個來印度游玩的旅客，而是作為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考察團的成員來此交流，和印度的青年學(xué)生、創(chuàng)業(yè)者、知識分子們交流得最多。而交流中所展現(xiàn)的印度，與那些日夜行程中所看到的印度頗為不同。

和我們面對面暢談，帶領(lǐng)著我們參觀、演講的人們之中，女性的比例高于許多公共場合出現(xiàn)的女性比例，索瑪雅大學(xué)的一位女教授在演講中也專門介紹了當今印度女性的職業(yè)奮斗經(jīng)歷；同各創(chuàng)業(yè)中心的女性從業(yè)者聊天，幾乎感覺不到新聞報道中印度的性別平等問題，她們談笑自如，也有出色的業(yè)績。

這些年輕人讓我相信數(shù)據(jù)中所說，在國際組織、世界級科技公司、著名高校中，越來越多的印度知識分子占據(jù)著重要職位。印度的街市有再多的窮苦混亂，但孟買的高樓廣廈不輸于紐約舊金山；印度的文盲比例雖然不低，但有阿米爾汗的電影、薩曼·魯西迪的名著《午夜之子》享譽世界；印度貧富之差距，有如其白日與黑夜的對比。

印度青年一代的思想、文化及價值觀越來越多地與國際接軌。歷史上長期的英國殖民使各個階層的印度人早已習(xí)慣于英文交際，書店里也沒有多少印地語的書籍，幾乎人人都說著一口頗為考驗聽力的“印度味”英語。想起印度女導(dǎo)演迪帕·梅塔的電影里面，印度古典時期的大戲劇家迦梨陀娑創(chuàng)作的《云使》《沙恭達羅》，與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同臺展現(xiàn)；婆羅門等級的“高富帥”拿著紅酒杯，說著夾著英文單詞的印地語，展現(xiàn)出印度文化與西方文化的強烈碰撞。

跨文化撞擊之下愿意敞開胸懷走向世界的往往是少部分有前瞻眼光的人，而傳統(tǒng)文化中的糟粕卻總是難以根除，正如印度根深蒂固的種姓制度、性別偏見等，仍然在束縛著人們的奮斗，限制著階層流動。當然，印度也有尊重自然、善待眾生這樣的好傳統(tǒng)。印度是動物的天堂，街上隨處可見懶洋洋的牡牛、活潑潑的松鼠、飛得成群結(jié)隊的烏鴉和鴿子；流浪的小狗十只有九只舒舒服服躺在地上瞇縫著眼睛睡覺，不怕有車輛碾過，更不怕有人把它給捉了去吃狗肉；猴子們翻過柵欄找吃的，賣香蕉的小販一根接一根地喂給它們吃，猴子越聚越多，小販喂得樂此不疲。人與動物在現(xiàn)代城市中相處得其樂融融，同時，印度教、伊斯蘭教等多種宗教也和而不同地共存著。

在印度跟隨考察團度過了10天9夜，每一個白晝都充滿精彩，偶爾藏著失落；每一個夜晚都潛伏危險，卻也給人些許快樂。這就是印度的日與夜，構(gòu)成對比而又相互交融的日與夜。

印度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這里有獻給最美的愛情的泰姬陵，也有承受著深重苦難與歧視的女性；這里有甘于貧困的底層百姓，也有雄心勃勃走向世界的青年才俊；這里有渴望改變印度的甘地、泰戈爾、阿米爾汗，也有高新科技、IT巨頭。如果我們引入后殖民話語的核心符碼，以“他者”的眼光看待印度，那么這里僅僅是落后蒙昧、光怪陸離；但若從一個在場的“他者”來理解“自我”的基點，就會對這片神奇的土地充滿感情。大千世界、萬千神佛，蕓蕓眾生，都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和樂安詳?shù)毓采矘s，共同分享著一年四季幾乎均等的日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