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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拜零[組詩]

2018-10-17 06:50張作梗
詩潮 2018年10期
關鍵詞:單數(shù)櫻花

張作梗,男。1966年7月出生。湖北京山人。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以詩歌為主,近期兼及隨筆、文學評論的寫作。獲《詩刊》2012年度詩歌獎,首屆反克詩歌獎。

問 候

向早上的露珠問好

向那不小心打碎露珠的小腳丫問好

我知道沙漏緩慢

但年華易逝。正如這露珠

——這草葉上的夢。

向中午從不午休的火車問好

——那么多車站,那么多站臺,那么多人

那么多的遠方

可是火車從不迷路

從不越軌

啊,祖國——

“沒有我不愿坐的火車!”①

向夜晚點著燈的窗戶問好

——無論城市的,還是鄉(xiāng)村的

唔,我有多久沒看見家的方向了?

一扇亮燈的窗戶,就是

一粒紅紙包裹的糖果

奔向它是甜蜜的

被它瞅著趕路也是溫馨的。

注:①曾卓詩句。

初 夏

初夏再一次把你輸送到我這兒。

淡綠的方格子,紫色的池塘,

你在那兒吹奏光線的吸管。

你在那兒用第一縷梔子花的香氣寫字。

你寫:“我偏愛綠皮的

老式火車,坐上它,

正好可以談一場洛可可風格的戀愛?!?/p>

你繼續(xù)寫——“湖水構筑了一個

白色小鎮(zhèn),那兒的人通巫術,

信仰古老的拜物教。火車經過那兒,

總是把更多的雨水卸下,而將喧嘩的

波浪帶走?!敝仓甑臍庀⒑陀白樱?/p>

梳分頭的林蔭大道,以及緊挨著一塊

石頭生長的流星雨,你也一并

寫進去。而初夏的早晨,

花房里充滿了辯詰的抒情味兒,雨,

似有若無地下著。你回憶一個消逝的

秋天像把我拉回現(xiàn)實。那時,我用

一捧灰燼在大地上涂鴉,“該收場了,

宴會已近尾聲,窗戶上的簾子已拉上,

椅子在挪動,月已偏西,

夢游的人摸索著回到床榻?!?/p>

轉眼又是什么時辰?湖面上白色的

鵝,淡綠色的方格子甬道,

在那兒,你編織一只拆散的蜂桶,

你把一扇窗戶編進去。電線上落下

三只黑頭鸛,蒲公英的私家

小飛機掠過你氤氳的手指,

你的身體在下雨,而光線晴和干燥——

消逝的蜂鳴切換為蜜罐,晨鐘鼓蕩,

初夏再一次把你輸送到我這兒。

擔 憂

……

我寫天空之詩后,

誰來寫大地的詩、

樹葉,以及風的詩、

麥子的詩、手推車的詩、

炊煙的詩、

草長鶯飛的詩、

轆轤和滴瀝著水珠的

井繩的詩、

風中油燈搖晃的詩、

七月流火的詩、

霜葉紅于二月花的詩、

地鐵和它磁懸浮的詩、

重工業(yè)的詩、

下崗的詩、

煙囪——那個老煙鬼的詩、

孤島般,釘子戶的詩、

上訪的詩、

煤炭,和比它更為黝黑的

臉的詩、

計算機病毒的詩、

芝麻開門的詩、

流亡的詩、

馬掌和馬蹄鐵的詩、

風車轉動的詩

玻璃被石子擊碎的詩、

烏鴉眼中鋼針的詩、

黑夜滑坡的詩、

墳墓岑寂的詩、

秒針追趕分針的詩——

黃河——那行斷流的詩?

崇拜零

我崇拜零,

崇拜一切歸零的事物。我崇拜穿過

寒冷的負數(shù)地帶,

終于到達始發(fā)站的零。

一個著火的鐵圈。

有時,月亮那么遠,

我就舀這塵世無處不在的零,

洗我骯臟的肉身;

我迷信洗去虛無,肉體還原為零,

就會留下一具真實的靈魂。

而漫長的宴會上,當他們踐踏零,轉而

又攀附著零,

爬上頭頂?shù)脑贫洌?/p>

自以為找到了大于零的所在,

唯有我看見,那被他們棄之若敝屣的零,

摞疊著,正變成一口幽深的

陷阱,一個永不

愈合的傷口。

是的,幾乎從

不認識“1”開始,

我就崇拜零。

這是血液的宗教,是死亡對我耳語——

零,萬物的顯影劑,所有

肉身的圖騰物,和歸宿。

九行詩

葉子是單數(shù),但樹葉的沙沙聲是復數(shù)

水是單數(shù),但波浪是復數(shù)

花朵是單數(shù),但花的綻放是復數(shù)

在日夜轟鳴的攪拌機中

像一粒砂漿,我被卷進你的心底——

我是單數(shù),但我的愛是復數(shù)。

你繼而撤走我體內的建筑

我坍塌

我的坍塌是單數(shù),也是復數(shù)。

蒞 臨

一天中,下了三場雨。

第四場雨,你開始到來——

你的到來像停止已久又突然在空中出現(xiàn)的 雨點,

急迫、飄忽,

令人心慌?!?/p>

一天之中的我們,早早地,

被下成一目十行的三場雨,

給流散到四處;騰出

那么空、

那么寬敞的天空,

騰出樹葉的臺階、鳥翅的門扉、花蕊的座——

一天之中,

早早流散的我們無所事事,

全都剩下了等待。

我們被雨水瓜分的臉龐焦渴,像一滴滾鍋里

的油。

我們的首都,沙塵彌漫。

我們的胸口,心跳停落。

正是在這時候,伴隨一天中的

第四場雨,你開始

到來,你的到來毫無征兆,

然而如預言般精確。——那衍生自空中的第

四場

雨,前呼后擁,

像是一個特定修飾語的前綴。

冬天來到我們中間

冬天來到我們中間,

帶著它所有的陰冷、猜忌、刻薄和

枯索的跋扈。大地追隨落葉奔跑,

而池塘,穿上了厚厚的鎧甲。

嚴肅的時刻來臨。

淘洗米粒的時候我們觸到了水的

冰涼的骨頭;田壟里挖地,

鍬柄震出了手指關節(jié)里的血。

——即使不說話,

我們也能看見我們呼出的白氣。

更多的人選擇待在屋里,

更少的人豎起衣領,去荒郊野外。

松鼠運來了雪。

而松果,像真理一樣被埋在雪下。

冬天來到我們中間,

拖過秋天的人終于沒能熬過這個季節(jié)。

樹葉懾于某種威嚴,曾向冬天諂媚,

而現(xiàn)在,它們一樣沒能逃脫

被撕走的命運,唯有樹,站在

大地上,以鐵冷的表情蔑視冬天。

九 月

見證我們生長的人走了。

為我們無辜的青春舉證的人走了。

山一樣站在我們身后給我們力量的人走了。

每天。佇立樓梯口,

目送我們走向遠方的人,走了。

我們的心跟我們的家園一樣,變得空蕩蕩的。

我們屋前的籬笆上,落下灰色而沉默的鳥群。

我們去家千里,但已了無牽掛。

我們寫信,寫長長的

信,像我們的思念一樣長——爾后,黯然地,

我們折信,折起我們的淚水……

只因,那個老收信人走了。走了。

——他帶走了我們生命中唯一的地址。

我們困頓在我們自身的孤寂里,像一顆落日。

我們不再端詳并摩挲地圖上的那個小黑點:

它現(xiàn)在拖曳成我們呼吸里的陰影。

有多少條路通向往昔和回憶——在我們的

身體中?我們回家,但家園已傾圮。

我們撥開灶膛,爐灰已冷。

蒙塵的電話機中,我們翻出最后一次通話,

但十年前接聽電話的那人,走了。

櫻花落

對櫻花某款消失

品種的

田野調查。

——題 記

他完成了對櫻花的指控?,F(xiàn)在,

一個螺旋形的燈塔像電流接通他的身體,

開始供他返回。——

逸興遄飛啊,

他突然學會了寫詩,

就像愛情,教給了他一技之長。

可是,櫻花那挑剔的口感、《菊與刀》,

以及稀缺的東京落日,

漫漶成一個拉開空檔的假期,

把生活過的街道和此刻的人群分割開來。

還有哪一朵櫻花沒被審美雕刻過?

每一次觀花都是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在自造的寺廟里,

他從不設神位,但總會留下一條通道,

以便櫻花借此消逝;

仿佛憂傷本是一服醒腦劑。

回到神戶,他將花影里的黑桃A摳出來,

在空出來的花萼那兒,

栽上一行詩——

“風在自身的跑動里停不下來。”

好像他來自俳句缺失的年代。他目睹了

痛苦的大團圓,正是在一場小雨中,

回流的面影撲落地面,

昆蟲像推土機一樣抹平了水洼。

“垂落的哭泣?!彼褭鸦ㄌ崃嗟接晁?/p>

高度;可是泡沫被波浪推進盤子,

人們開始瘋狂地饕餮櫻花;

他捂住中心廣場的噴泉,感覺一股水

就要將他沖到天上去。

1990:村里通上自來水

倒扣的水缸被移走。

一圈濕印,使一切過往的日子歸零。

水桶,像一個突然多出來的人,

拖著水桶般的腰身,

不知道站在哪兒為好。

——生活,有了更年輕、便捷的仆人。

水管,可不是水的索引。

它游動在地下,又在每一個水龍頭那兒

撕開一個缺口?!?/p>

“這水,有一股漂白粉味兒?!?/p>

“唔,到處都是按鈕、閥門和開關?!?/p>

我的老母親嘀咕著,依然將衣物、菜蔬

提拎到門前的大水塘去漂洗。

水聲清泠,埠石上拂動的青苔,

像是水長出的綠胡子。

隔夜,我的父親把水缸移走。

那空出來的地方,新鮮如傷疤。

可為什么每日早晨醒來,

我依然聽到水桶磕碰缸沿的聲音,那么

清脆,像是死去多年的父親,

仍然在為我們擔水,送來一日

清涼的福音?——

裂 縫

我不是說那在冬夜秒針一樣滴答滲漏的水管,

也不是指在壁虎腳下悄然裂開的墻壁。

是的,我不是說風吹過來了,

簇擁的樹葉,

從中間裂開了一條針一樣細長的小徑——

我內心有一張北京猿人一樣原始的紙,

它通過自身的遷徙和記載,

而不是通過他人的書寫,

永未完成似的,完成了猿到人的變遷。

——一張紙有著一卷羊皮書流落人間的全部 宿命。

然而,我仍然不是在說這張在我

心跳之間來回踱步的紙;

盡管它像速度一樣裂開了大地和車輪之間的 縫隙。

是的,我命根子般保存一張紙的原型,

哪怕它最終會被挪用成對我命運的判決書。

然而,我依然不是指一場從紙上漫起的霧,像

虛無一樣卷進了我的眼縫。——

我的生命卑微但真實,且有所依憑,

絕非像沙子一樣,滲漏進大海的

縫隙,便蹤影全無……

紙的石頭

紙的石頭。它的石質由語言、

詞和它衍生的空白以及意義構成。

沉甸甸的,它提在你手上,

像提著一塊即將融化的冰。

而世界本就是一塊堅硬的冰;

它的不易融化就像我們面對它時,

內心隨時涌出的疑惑。只有當我們的

思想,像云隙偶然迸出的

一縷陽光照射到它時,

才有可能從它那巨大的問題表面,

滴下一滴疑似答案的水珠?!?/p>

這時,你手上的石頭變輕。

紙卷起石頭的四角,輕柔如

一次你對事物內心幽獨的造訪。

啞 巴

一個用口腔腌漬語言的人

他是如此守口如瓶

從不說出讓我們聽懂的話

一個簡約主義者。與人交流

他選擇用“啊”

但這不是抒情,也不是冷抒情

他喜歡手勢,喜歡

原汁原味的肢體語言

有一刻,他就住在我們附近

因為陌生

我只看到他的外表

我把他混同于常人

——幾乎以為他不是一個啞巴。

他走了,我才記起他:

他鐘點工一樣匆忙的沉默

他趕路者一樣模糊的背影——

但我已永遠失去和他探討

失語的機會:一個一生窮于

表達的人,一定深畏語言的藝術。

寵 物

不知何時,我喂養(yǎng)了一只寵物,有

日子那么大,

獨善其身那么??;

安靜,靦腆,怕見生人,

沒事就趴在我心里。

我親切地喚它:孤獨。

“孤獨——”我喚它。它就顛搖顛搖跑出來,

頸上掛著符咒似的

鐘擺的鈴鐺,

還沒等我扔給它一顆美味的寂寞,

它搖身一變,

成為我林中的散步和

沉思?!?/p>

它有變幻的身姿。有時,它突然從

文字的麥秸垛中躥出,

頭上頂著海子的一小塊麥地,像被月亮放大的

一團毛茸茸的風,

嚇我一跳。

它有另外兩處穴居:一處死亡。

一處虛無。

它還有三樣嗜好——

寡居。登高。莫名的憂傷。

人多的時候,我們相安無事,甚至會

相忘于江湖。難耐的是曲終人散,

當我攜帶著古巷一樣深的影子回家,

回到比命運還逼仄的床上,

它不知從哪兒鉆出,

晃晃悠悠爬到我的床前,可憐巴巴地,

要我、不斷地要我喂給它

失眠的夜宵……

一滴雨中有我的往生

一滴雨是清澈的,

無數(shù)雨滴疊加起來,就變得比霧還模糊。

清澈的屏蔽。

對!雨滴幾乎都是獨自上路的,

落在大地上,

就抱成團,

就用土洗澡、果腹,爾后悄無聲息地

消弭于濁黃的水流中。

我永不會忘記觸地的剎那,那

一張張彈跳繼而迅速

破碎的臉。

它們高高躍起,是想看清大地是一個

深淵嗎?還是翻身做最后一次打望,

以告別再也回不去的天空?

現(xiàn)在,它們也許繼續(xù)以單個的

形式存在著,也許,一個水泡就是

一滴雨不甘被淹沒的嘆息。

只是,混淆于千篇一律的水中,

我再也找不見那滴打濕我嘴唇的雨了,

它曾經那么純潔,

一絲涼薄的甜,像初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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