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好的詩歌能治療抑郁癥,不僅讓人心清神爽,也能讓人身體發(fā)熱,似有嫩黃在衰老的關節(jié)里抽芽。就像此刻我讀著張作梗的《問候》,血液加速,本能地離開電腦,推開窗子,沖著大街上來往的行人大喊:“你——好!”
此時,我已經(jīng)顧不得別人會把我定義為瘋子,身體里有一股激流必須沖破喉嚨,就像洪水漫過堤壩。整個心情就像剛剛解凍的溪水,興奮而清明。這就是張作梗詩歌的感染力,也是他作品的本色。張作梗在為抒情證明,證明抒情詩也有敘事的效果,且永不過時,他用作品復活并推進了抒情。先搬上他這首《問候》,看看有沒有我說的這種感覺:“向早上的露珠問好/向那不小心打碎露珠的小腳丫問好/我知道沙漏緩慢/但年華易逝。正如這露珠/——這草葉上的夢。//向中午從不午休的火車問好/——那么多車站,那么多站臺,那么多人/那么多的遠方/可是火車從不迷路/從不越軌/啊,祖國——/‘沒有我不愿坐的火車!//向夜晚點著燈的窗戶問好/——無論城市的,還是鄉(xiāng)村的/唔,我有多久沒看見家的方向了?/一扇亮燈的窗戶,就是/一粒紅紙包裹的糖果/奔向它是甜蜜的/被它瞅著趕路也是溫馨的?!?/p>
我不忍心截肢這首詩,只好全部搬上來,因為這是一口氣噴薄出來的。正因為有氣起伏在詩里,這詩就有了動態(tài),有了敘事的真核,即情節(jié)的起承轉合,在他這里轉化為情感的起飛與降落。隨著抑揚頓挫的節(jié)奏,詩里的物象和人物漸行漸近,詩有了音容,甚至有呼吸拂面。這就讓抒情不只是感嘆,而有了實在之物,有了依靠。當然這些都是技術層面的,屬于寫什么和怎么寫,這首詩更主要的是寫出的東西更動人,如夏天早晨的清風,清澈濕潤,繚繞于心,不僅清洗去血管里的霧霾,更喚起了我們沉睡的愛。尤其結尾處出現(xiàn)了家,這是愛也是所有奔波與勞頓的方向和歸宿,這是情感的涌泉穴,誰點中了它,誰的抒情就開始升華??傊?,詩境清奇流麗深情,樸素又典雅。
不只是這首《問候》,張作梗大部分詩都讓我想到一個詞,就是:煥發(fā)。這是他詩里的氣息,也是他詩歌的精神。作梗的詩一點都不作梗,而且流暢舒暢,且將一些梗阻的東西都蕩滌掉。他的詩屬于春天,是山坡上的青草,向上生發(fā)著蓬勃著清潔著欣喜著,似有火苗在人的情感里躥騰,讓身體不自禁地扭動起來。這就讓作梗的詩從當下雖然深入人性,但心胸褊狹、情感陰冷瑣碎的作品里躍出來。張作梗有意無意間在恢復詩歌固有的一些品質,譬如光明、仁愛、慈惠、優(yōu)美以及創(chuàng)造。最重要的是,這些詩都是他情感最洶涌,起碼是心靈被觸碰的瞬間刮帶出來的文字。仿佛不是他在寫詩,而是他內心里本來就有一個桃花源,當情感的開關被摁下,心里的姹紫嫣紅和奇思妙想就自動溢出。而且像事先排好了隊列,有節(jié)奏有秩序地一層層地顯像成形??梢哉f,作梗這些詩就是他心靈被點燃后燒在紙上的靈奇的圖譜。從這個角度來說,人在情感激烈的時候寫詩,不需要技藝,或者說激情喚醒人的創(chuàng)造力,催逼意想不到的金句和出人意料的比喻脫口而出,所謂天籟和神賜就是情感被刺激后的自動生成。而且這樣的詩句自身就帶有一種沖擊力,讓你情不自禁地讀出聲音來。譬如《問候》,再譬如這首《擔憂》:“我寫天空之詩后,/誰來寫大地的詩、/樹葉,以及風的詩、/麥子的詩、手推車的詩、/炊煙的詩、/草長鶯飛的詩、/轆轤和滴瀝著水珠的/井繩的詩、/風中油燈搖晃的詩、/七月流火的詩、/霜葉紅于二月花的詩、地鐵和它磁懸浮的詩、/重工業(yè)的詩、/下崗的詩、/煙囪——那個老煙鬼的詩、/孤島般,釘子戶的詩、/上訪的詩、/煤炭,和比它更為黝黑的/臉的詩、/計算機病毒的詩、/芝麻開門的詩、/流亡的詩、//馬掌和馬蹄鐵的詩、/風車轉動的詩/玻璃被石子擊碎的詩、/烏鴉眼中鋼針的詩、/黑夜滑坡的詩、/墳墓岑寂的詩、/秒針追趕分針的詩——//黃河——那行斷流的詩?”
詩如流水,依然無法折斷,丟下幾句,就像人變殘疾了。而且有一種力量迫使著你自動地張開口唇,讓你不斷地用力,越讀越重越快,甚至不想喘氣,非一口氣讀完不可??梢哉f,張作梗的詩都是可以誦讀的,聲音將抒情帶進了敘事的現(xiàn)場,特有的語氣和語感讓詩里的事物動起來、飛起來,無形的情緒變得有形可感,轉虛為實了??此七@些物象隨鏡頭在平面上移動,其實是情感在拓遠拓深,一起行進的還有詩的主旨和重大的思。也正因心情的濡染和聲音的塑造,詩里無數(shù)的名詞活了,眨眼了,有了脾氣,有了魂靈。
所有這些,說明張作梗寫詩就是說話,說,滔滔不絕地說,方方面面地說。這就讓他的很多詩都成了排比句,但他不是重復,也不是用各種喻體來預示一個真理,而是讓真實的人間隨各種事物一起呈現(xiàn),包括詩意的和不怎么詩意的,幸福的和悲痛的,公正的和更多不公正的。這就讓他的詩歌有了態(tài)度和溫度,有了憫愛和憂患。詩像火車在廣袤的大地上吭哧著前行,并錄制下沿途所見的人生圖景;也像挖掘機在世間掘進,似要找到蕓蕓眾生活著的真相和活下去的理由。在張作梗給我的十五首詩里,這首詩是一個轉折,前面的《問候》《初夏》詩境像“清泉石上流”一樣清透,后面的《九月》《裂縫》《啞巴》《一滴雨中有我的往生》雖然也清澈,但深不見底了。而這首《擔憂》是深可見底,雖然詩人對世界的復雜性有了擔憂,但詩境依然是透明的,只是心潮濕了,詩深沉了,卻一點都不妨礙情感的竹排順流而下,一瀉千里。
所以,張作梗寫詩就是寫心情。雖然宏觀上說,寫詩都是寫心情,但是像張作梗這樣專注、旁若無人地把自己的心情作為寫作的題材,不旁騖不拽不繞,不指鹿為馬和指桑罵槐,而是以表達喜怒哀樂為主為內容,還真是不多。所以排比在作梗的詩里就是鋪排心情、敘述心情,所以給張作梗的詩歌總結一下,就是敘情,隨情而顯事。事不過是呈現(xiàn)心情的屏幕,或者是溫度計。所以,張作梗寫詩就是在柔軟的細枝上堆積情感,隨著情感體積和重量的增加,詩的細枝出現(xiàn)各種不同的姿勢,這就是詩在變化,在展示各種美。直到細枝承受不住情感的重量,細枝就完全彎下,情感的濃團就掉下來。除了砸中了讀者的心,還會有聲音在空谷中回響,而且許久也不消失。讓你品嘗人生的萬種滋味,而又無法說出說清。這就是余韻,就是空靈。是一會兒滿,一會兒無,或者是滿到了無,又無到了滿滿的感覺。譬如《九月》:“見證我們生長的人走了。/為我們無辜的青春舉證的人走了。/山一樣站在我們身后給我們力量的人走了。/每天。佇立樓梯口,/目送我們走向遠方的人,走了?!?/我們寫信,寫長長的/信,像我們的思念一樣長——爾后,黯然地,/我們折信,折起我們的淚水……/只因,那個老收信人走了。走了。/——他帶走了我們生命中唯一的地址?!?/有多少條路通向往昔和回憶——在我們的/身體中?我們回家,但家園已傾圮。/我們撥開灶膛,爐灰已冷。/蒙塵的電話機中,我們翻出最后一次通話,/但十年前接聽電話的那人,走了?!?/p>
這是寫失去親人的感受。值得強調的是作梗寫這首詩時,一反他激情澎湃和節(jié)奏緊湊的表達方式,而是異常平靜又不急不慢地敘述著失去親人后的種種行為和遭遇,沒有一句直敘情緒,可沉痛卻凝聚著,越來越重,像鈍器砸在心上,直到把心砸碎,砸成灰,再散落到風里消失,可悲痛和懷念卻依然揮之不去。這就是心靈承受的重和滿,又滿到了無的感覺。這就是余韻,又加之空靈的大境。寫作上就是舉重若輕,輕就是不用力,因為本就沉重的情感無須咬牙切齒地使勁,而且以輕的方式表達沉重更有力量。所謂于無聲處聽驚雷就是如此。再看《河灣》,前面寫了落日像一個旋渦在河流中掙扎,然后排比了一到八個挖沙者從水中抬起頭來,望著水面發(fā)呆。再然后:“我試圖穿過落日,去到對岸。/我試圖穿過挖沙者以及在/河水中打旋的運沙船,去到對岸。//遠遠地,樹把它灰黑的影子投映到河面,/仿佛一座橋。/我試圖穿過這座橋,去到無所不在的對岸。//那兒,挖沙者從潰散的落日中抬起頭來,/火車轉彎,山河寂寥?!?/p>
意境在結尾兩句豁然敞開:“那兒,挖沙者從潰散的落日中抬起頭來,火車轉彎,山河寂寥?!贝笥卸鸥Α靶谴蛊揭伴煟掠看蠼鳌钡母杏X。那是心里有著千言萬語,突然一句都不想說了,也找不到了,只能默默地看著火車遠去,山河孤獨。延伸一下就是原本對人生胸有成竹,現(xiàn)在才知道根本就無從把握,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因為意識到世界的不可知,干脆就不去把握。這就是清醒的茫然,不甘心的釋然,被迫的超然??傊?,是一種了然無掛的放下。這就是少和無,無到了滿的感覺。是空靈,又加之無窮的余韻。審美上就是無我之境,就是以第三者的角度,客觀地陳述,看不見創(chuàng)作主體的情緒,但情緒不是消失,情緒是氣體,早已彌漫在所寫之物中。
兩首詩像音樂,前者有歌詞,雖然曲調舒緩,但歌詞卻深入人心,且久久盤旋不去。后一首則沒有歌詞,曲調似有似無,沒有重音,但遼闊淡遠,淡淡地將思緒帶遠。
《河灣》這首詩里顯然有大思大哲。詩里的對岸可理解成哲學上的彼在,代表著超我無限絕對永恒,以及生命的終極。而我和挖沙者,就代表了俗世自我和有限的個人。要擺渡到對岸去,就是要從塵世中超拔出來,清洗自己,升華精神。詩至此有了拷問和追索,有了形而上的意味。
這就不能不提張作梗給我這組詩的排列,開始是凸顯自我,情緒激烈急促,主旨單一明確,譬如前面提過的《問候》《初夏》《擔憂》。越往后情感的流速越遲緩,自我逐漸隱退,似有似無,詩的主題卻隨之越來越多元,模糊不確定。這就讓詩變得深邃起來,而且隨著思的深入,詩開始跳出具體的人和事,去碰觸和思索天地人、時間與存在,以及生命的終極價值。詩有了哲學的厚度和意味。說意味不是意義,就是詩人不是為了思而詩,而是在詩即抒發(fā)心情的時候,自動刮帶出來了思,因此這哲思就變成了一種滋味讓我們咀嚼。這哲思的意味散碎在流動的情感里,情感是顯,哲思是隱,情感是菜肴,哲思是菜肴里的味道。讀者感動的是情感,領會的是哲思。這哲思就有了詩味,有了穿透力。
除了這首《河灣》,《裂縫》在驚奇的比喻中完成了對虛與實的思考;《寵物》就是詩化的哲學,活化了孤獨,也美化了孤獨?!兑坏斡曛杏形业耐分苯訉懙溃骸八鼈兏吒哕S起,是想看清大地是一個/深淵嗎?還是翻身做最后一次打望,/以告別再也回不去的天空?”通過雨的奔赴與躍起,觀照了入世與出世、平凡與幸福等人生之重之煩。而哲學意味最足、通篇充滿思辨色彩的是《崇拜零》,其中兩段是:“我崇拜零,/崇拜一切歸零的事物。我崇拜穿過/寒冷的負數(shù)地帶,/終于到達始發(fā)站的零。//一個著火的鐵圈。/有時,月亮那么遠,/我就舀這塵世無處不在的零,/洗我骯臟的肉身;——/我迷信洗去虛無,肉體還原為零,就會留下一具真實的靈魂。//……是的,幾乎從/不認識“1”開始,/我就崇拜零。/這是血液的宗教,是死亡對我耳語——/零,萬物的顯影劑,所有/肉身的圖騰物,和歸宿。”這里零代表了原生態(tài),是平靜和安詳,是白紙,是沒被踐踏和污染的最初、心和貞潔,是有也是無,是曾經(jīng)滄海后的大放下,是正待變化的準備和儲積,是出發(fā)也是抵達,是一種心態(tài)也是境界。作梗對零的崇拜就是他價值觀的表露,可貴的是雖然想象力無邊無沿,但核心也是與詩有關的,是心靈被碰瓷后語言的自動生成。這樣零不僅有了形體,更有了靈魂,讀起來溫情又柔軟。
再看這首《九行詩》:“葉子是單數(shù),但樹葉的沙沙聲是復數(shù)//水是單數(shù),但波浪是復數(shù)//花朵是單數(shù),但花的綻放是復數(shù)//在日夜轟鳴的攪拌機中/像一粒砂漿,我被卷進你的心底——/我是單數(shù),但我的愛是復數(shù)。//你繼而撤走我體內的建筑/我坍塌/我的坍塌是單數(shù),也是復數(shù)?!边@里通過單數(shù)與復數(shù)的往復暗喻和象征,告訴我們世界的復雜性,且不斷變化著。一切都不像復數(shù)和單數(shù)那么分明,尤其是情感比如愛,看似單一,可其中蘊含的機關是復數(shù)的多少個冪。這里作梗以小見大,又寓繁于簡,以詩見思。且詩到思里去,思出詩意來。哲學因詩意而有了郁郁蔥蔥,詩因哲學而有了格局和力度。詩是水,哲學就是深水下的火焰。
從上面兩首詩可以看出,張作梗擅長把數(shù)字引進詩,擅長把幾乎是詩的敵人的數(shù)學,變成有血有肉有溫度和情感的詩和美。他的胸腔里似乎有一團仙氣,對東倒西歪的數(shù)字吹一下,這些枯燥的數(shù)字就注入了氧氣,開始有了生命。這就是技術,是技藝讓詩人化腐朽為神奇。這也說明抒情的成功,必需高妙的技術來支撐。而張作梗就是一個有天分的詩人,對詩和怎么成詩有著天然的敏感。也只有有天賦者寫出來的詩才像天籟,類似神賜的,自然天成,無一點冥思苦想的痕跡。這說明技術早已化作張作梗自身的素質,他寫詩無須像賈島那樣廢寢忘食地去推敲和苦吟,他只是隨性,跟著感覺漫游即可。像高明的劍客不拘套路,草木皆器,隨手一揮,就氣象萬千。因此張作梗寫詩像玩太極,不死磕,而善于使巧勁,就是所謂的四兩撥千斤。所以他詩里意象的騰挪躍跳,養(yǎng)眼又輕松自如,像撐桿運動員,竹竿一點,身體已飛躍幾米的高墻。這也說明他的詩柔韌性好,但絕不花哨,像科比在拉桿上籃,不僅優(yōu)美,也有力量,且能打進。更重要的,張作梗是一個比喻的高手,比喻是需要智力和想象力的。細心的讀者已經(jīng)從前面的例子里領教過了。給我印象深的是他在《初夏》中有“梳了分頭的林蔭大道”,不僅擬人化,而且奇了。而“你的到來像停止已久又突然在空中出現(xiàn)的雨點”(《蒞臨》),擬物,且動態(tài)化。把啞巴說成“一個用口腔腌漬語言的人”,想象腌漬的內涵和過程,絕準,有點要向語言的邊界挑戰(zhàn)。還有他把書比喻成“紙的石頭”,書翻舊了,則是“紙卷起石頭的四角,輕柔如/一次你對事物內心幽獨的造訪?!笔翘撆c實的互化,并深化了形而上。核心依舊是想象力在推動和提升著煉金術。最典型的是《空城記》:“至少十分之一的鳥夜不歸巢。/至少九分之一的月光空耗在荒郊野谷/至少八分之一的窗戶時常失眠。/至少七分之一的蟋蟀將嗓子遷移到了別處。/至少六分之一的湖水不在湖中,而在天上。/至少五分之一的墓室找不到主人。至少四分之一的方言在麥田中生長。/至少三分之一的鏡子供奉著消逝之物。/至少二分之一的/庭院,圈養(yǎng)著風和荒蕪?!辽龠@首詩,有/十分之九是蘸著夜色寫的,/讀不到夜的人,/請讀另外十分之一的白晝?!?/p>
先不解釋其中的思辨和哲學,他把數(shù)學公式作為寫作的工具層層推進,就考驗著人的心智。這里不是簡單的比喻,還有通感,還有藝術直覺(直覺拆出了本體和喻體之間的距離,像鏡子,只要映照上,就立馬顯形),人與物的相互轉化,讓詩不僅有了生氣,也有了跳躍感,有了無中生有的創(chuàng)造。詩人最終最高最難的就是無中生有。在“無”中創(chuàng)造出“有”,這是開天辟地的事情,所以有創(chuàng)造力的詩歌,像渾渾噩噩中被當頭一棒,讀者猛然醒悟后大叫:原來詩歌可以這樣寫。
寫出一首好詩就是一次奇遇,容納了久別重逢夢想成真天機被道破的效果。這就不是簡單的抒情,而是智力的提升。所以僅僅抒發(fā)情感、表達觀點不是好的詩歌。詩歌不是對生活道理的梳理、總結和歸納,這些普通讀者喜歡的哲理不是詩,或者說是最低檔的詩。對人的情緒按摩、教育作用的詩歌,也不是本質的詩歌。詩歌需要對人性深層做最深刻的檢測,需要大思想和大智慧。大智慧的詩歌是對人的洗腦,是對人習慣性思維的清洗和拔升,然后讓思維蹺起腳并向上仰望并蹦起來。好的詩歌不是言志,而是言智?;蛘哒f言志是基礎,而言智才是頂端。大智的詩人都是內心干凈的人,只有心無掛礙的人,才思才如泉涌。作梗就是這樣一個率性的人,很少的功利之心加上多情敏感孩子氣,讓他有了很鋒利的敏銳力,不經(jīng)意的風吹草動也能讓他發(fā)現(xiàn)詩的蹤跡,而且能在非詩的鐵板一塊的地方,敲出詩意,就像前面說過的數(shù)字:零、復數(shù)、單數(shù)等。
張作梗像一個魔化師,能把一堆爛石頭點成金子,并幻化出無數(shù)的生命和意義。這說明張作梗是加法寫作的成功者。他語言簡潔,卻總是將單一變化成層出不窮,讓詩境直抵靈奇。需要強調的是,張作梗詩的著落點不在實物,而在于喻體。就是說他重點寫的不是實境,不是我們眼見之物狀,而是“蹈虛揭影”,是實物的倒影。而倒影都是美的、詩的,是我們性情和心造出的虛境。這詩就有了真實的幻化感,是清醒的夢境,讓人墜入半夢半醒中。而且張作梗的藝術感覺偏溫和,他的詩真切但不暴烈,清涼但不冷漠,本已觸到了本質,可還刨根問底,將追問向前或向深處推進著。由此可見,張作梗寫詩的態(tài)度是端正的,美和真他都要,像他楚人的詩祖屈原,即使求索著真理,也要用香草熏心。張作梗是懷揣一顆浪漫的心去尋找和表現(xiàn)人間的真相,詩便充盈著清晰的氣息和溫柔的美。所以張作梗的詩骨子里是入世的,真誠執(zhí)著,絕不冷眼嘲觀。
總之,張作梗是一個走心貼心的詩人。在乏情無情又故作高深裝神弄鬼的詩壇,盡管在寫作方法上不斷向陌生的領地出擊,但他的情感和美學觀念在回歸和復原,回歸觸景生情的寫作原理,恢復原有的真誠理想還有美和自由的詩歌精神,讓詩歌重新變得崇高純凈,深情溫暖。這就是我對張作梗寫作的認知,也是理解和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