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瑤
最近一次回家,幫媽媽在舊房子里整理東西,無意中在書柜頂上發(fā)現(xiàn)一張卷起的世界地圖。這張大大的地圖曾經(jīng)貼在我的床頭,貼了很多年。
我把地圖一點點展開,在加拿大版圖的東海岸,有一個小小的半島被鋼筆圈了起來,邊上還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定要去的地方”,那個小小的半島名叫“愛德華王子島”。
我不記得這是自己小學還是初中時寫上去的,但我永遠記得為什么會圈出這個地方、寫下這個幼稚的心愿。畢竟對當時的我來說,別說翻山越海去加拿大了,就是偌大的中國我也沒有去過幾個地方。
一切都要從一個住在愛德華王子島的紅頭發(fā)小姑娘說起。
如果你問我少年時代最喜歡、讀過最多遍的書是什么,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你,是《綠山墻的安妮》。并且同許多樂于把自己代入故事的小女生一樣,我認定安妮就是我,我就是安妮,用安妮的話說就是——“我們擁有相似的靈魂”。
《綠山墻的安妮》是加拿大女作家蒙哥馬利“安妮系列”中的第一部,寫于1902年,歷經(jīng)5家出版公司的無情退稿,終于在1908年面世,出版僅6個月便再版6次,其后5年內(nèi)更是締造了再版32次的輝煌紀錄?!毒G山墻的安妮》出版后,世界各地的讀者信件便像雪片般飛往偏安一隅的愛德華王子島,在讀者的鼓勵下,蒙哥馬利又寫下了“安妮系列”的另外6部小說。
在當時的加拿大,以鄉(xiāng)村生活為背景、弘揚真善美的作品非常風靡,而《綠山墻的安妮》為何能夠在眾多同類作品中脫穎而出、備受推崇呢?我想,答案就在安妮身上。
安妮絕對算不上漂亮,紅頭發(fā)、滿臉雀斑,瘦得過分,總是幻想著擁有“石膏般的額頭”和“金色的鬈發(fā)”,向往燈籠袖以及成為美麗的新娘。
安妮更算不上完美,她脾氣暴躁,自尊心過強,一天到晚沉浸在漫無邊際的幻想里,不停地犯錯和制造麻煩,還有著不小的虛榮心。
我想,大多數(shù)女孩在十一二歲的年紀都是這樣的吧,不甘平凡并憧憬未來。
如果你剛剛翻開書,初次聽到安妮開口說話,千萬別驚訝于她是個話癆以及她怪異的說話方式。小安妮非常愛說話,已經(jīng)到了喋喋不休、聒噪不堪的地步。小小的她偏偏鐘愛大人的表達方式與大而不當?shù)脑~匯,以至于總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在那里夸夸其談、手舞足蹈。
正如安妮的外形與性格一樣,故事里的每一天都是歡快的、明朗的,充滿希望,很容易讓我們忽略了這部作品的悲傷底色。安妮是個孤兒,一直孤獨而辛苦地活著,直到陰差陽錯地來到愛德華王子島,成為綠山墻農(nóng)舍的一員,她才第一次“真正屬于某個地方”。但是安妮從不自怨自艾,也極少談?wù)撟约海呐略谑稣f凄苦的童年時,也會說得笑料百出?;蛟S正是因為這樣的輕描淡寫,那被忽略掉的悲傷底色在故事接近尾聲時,才更令人唏噓。
蒙哥馬利在“安妮系列”中事無巨細地交代了一個小女孩如何一點點長大成人,她遭遇的好人與壞人、朋友與敵人、快樂與煩惱,她一路熱熱鬧鬧、跌跌撞撞、雞飛狗跳地長大,終于成為17歲的大姑娘,不再嘰嘰喳喳,不再是話癆,不再濫用浮夸的詞匯,不再輕易吐露心聲,成長的軌跡是如此可信,沒有絲毫的突兀。此時若你再翻到書的開頭,看看那個聒噪的小丫頭,簡直同結(jié)尾處的女孩判若兩人,這種變化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的呢?或許我們應(yīng)該問一問自己是從何時開始不再隨口談?wù)搲粝耄辉倏淇淦湔?,不再口無遮攔,那恐怕就是安妮成長的開始。
愛上這本書,就是愛上了這個有血有肉的安妮,無論是開心還是痛苦,她總能看向遠方,接受未知,將幻想化為向前奔跑的動力。安妮的故事并沒有童話般的結(jié)局,卻因缺憾而更溫暖。
或許,蒙哥馬利能夠?qū)⒁粋€女孩的成長寫得如此自然流暢不著痕跡,是因為安妮的身上充滿了作者自己的影子。自幼失去母親,長期與家人分居,得不到親情與認可,生活雖然乏善可陳,但她的腦袋里有千奇百怪的想法。所以,蒙哥馬利虛構(gòu)了一個安妮,記錄下了曾經(jīng)的自己,同時也預言了每一個愛做夢的小女孩的成長軌跡。
少年時那一本很老舊的《綠山墻的安妮》被我翻看到散架,又小心翼翼地黏合起來。我也收藏了許多不同的譯本。正如一千個讀者眼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于是我開始好奇,英語世界里的安妮究竟是什么模樣呢?我開始想用安妮的語言去讀懂安妮。當我問我的中學英語老師,我要把英文學到什么程度才能看懂原版小說時,老師信誓旦旦地拿出《新概念英語》第二冊對我說,把這本書從頭到尾背得滾瓜爛熟就可以了。我長大以后回想,覺得老師可能只是隨口開了個玩笑,但我認真去做了,我真的去背了那本厚厚的英語教材上的每一篇短文,熟練到無論背誦還是默寫都幾乎不需要經(jīng)過大腦。背完之后,我讀的第一本原版書,就是《綠山墻的安妮》。當我開始閱讀那些長長的英文語句、小心翼翼地查詞典、拆分復雜的從句時,心里又慢慢勾勒出了一個全新的安妮。
我想還原出一個自己的安妮。在大學的圖書館里,我偶然冒出了這樣的念頭,便在看書復習的間隙,在圖書館的大桌子上,攤開安妮的原文和空白的筆記本,挑選喜歡的段落一點點去讀、去翻譯、去斟酌。有時我也會從訂閱的英文雜志上選取喜歡的英文小說段落來翻譯。彼時我從沒想過這些連練習都稱不上的翻譯能夠給我的人生帶來什么,這一切都只是因為我喜歡那個紅頭發(fā)的小姑娘,我仍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去她的故鄉(xiāng)看一看,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別的目的。
然而,正是因為在圖書館里日復一日的無心插柳,如今英語文學翻譯成了我重要的工作內(nèi)容,譯者也成了我作者之外的另一個重要身份,并且出版了自己翻譯的《綠山墻的安妮》。我想,這才是我第一次真正握住了安妮瘦弱的小手,在觸碰到她的那一刻,我有強烈的沖動,想用自己相似的靈魂,讓更多人感受到她用力跳動的脈搏。
故事里的安妮有許許多多不著邊際的夢想,她想寫故事,她想去遠方,她想成為這世上獨一無二的那個人,她想站在舞臺中心,讓某一束光只為她而亮。故事之外的我,或許從未意識到,自己也在這熙熙攘攘的世間渴望一個特別的位置,渴望做一些特別的事情,渴望為自己來過的這個世界留下些什么。我不知道是該感謝當年做了許多無用功埋頭翻譯的自己,還是該感謝這個紅頭發(fā)小姑娘??傊?,我找到了自己想要一直做下去的事情,我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去完成,我仍有熱情在未知的生活里一關(guān)一關(guān)闖下去。
《綠山墻的安妮》并沒有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但是安妮在自白中說,就算面前的道路逼仄狹窄,她也知道幸福之花會沿著小路悄然綻放。就算前方道路充滿曲折,誠懇工作的樂趣、值得追尋的理想和意氣相投的朋友都是她的收獲,沒有什么能夠把她與生俱來的想象力和理想中的夢之國度奪走。明天會怎樣,愿望能不能實現(xiàn),誰都無法預測,可最重要的就是往前走,一直走,相信自己終有一天能在路邊拾起命運贈予的禮物。
我想命運贈予我的禮物就是這一本屬于我的《綠山墻的安妮》,同時它又不僅僅屬于我,它也同樣屬于所有與安妮一樣,有過熱烈與憂愁并存的少女時代的姑娘們。
雖然我還沒能去愛德華王子島,但我知道,終究會有那么一天。重新折疊起那張褪了色的大地圖,我覺得成長真是不可思議又充滿驚喜。
每一個小小少女終將長大成人,包括安妮,包括你我,可是有過的夢想還是要放在心上,那個真誠面對世界的孩子,請你永遠愛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