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一部被禁長達二十多年的小說,無論從文本內容還是表現(xiàn)技巧來看,小說主人公的復雜心理歷程與對《心鎖》“誨淫誨盜”的指責都體現(xiàn)了時代的深刻印記。而文本所折射出的女性意識的覺醒與保守勢力的對抗體現(xiàn)了鮮明的先鋒性與現(xiàn)代意識,其文學史意義有待進一步探究。
關鍵詞:郭良蕙 《心鎖》論爭 現(xiàn)代性
在當代臺灣文學史上,《心鎖》和其引發(fā)的“心鎖事件”的特別意義顯然有待進一步挖掘。因為這部小說,郭良蕙被開除婦女協(xié)會會籍,被蘇雪林、謝冰瑩等諸多人士公開聲討。可以說,除了之后王文興的《家變》所引起的廣泛討論之外,沒有哪一部小說能引起這樣大范圍的爭議,文壇耆宿、學界新聲,民間、官方乃至海內外,盡皆參與辯論,甚至連文壇之外的學者、社會人士也積極發(fā)表見解。論爭結果則被編輯為《〈心鎖〉之論戰(zhàn)》一書出版,恐怕《家變》的影響力亦不能相較。
一、一個過渡時期的悲劇女性形象
雖然在道德上,小說并不贊同女主人公夏丹琪的所作所為,但對她持有理解與同情的心理?;仡櫡治銎渖砷L史,就可了解為何作者對她持有既譴責又同情憐憫的態(tài)度。夏丹琪之母早年遭受被背叛的痛苦,雖信仰宗教,但始終耿耿于懷,不肯原諒丈夫。而她又以宗教教誨女兒要良善處世,慈悲為人,這種人格分裂教育對一個多情、敏感、脆弱的女孩子來說,無疑是催生其變態(tài)心理的重要根源之一。夏母對女兒管教甚嚴,連出門幾點回家都須嚴格遵守。在陰影籠罩之下的單親家庭,夏丹琪成為言聽計從的乖乖女。當情竇初開而涉世不深的她遇到風月場老手范林之后,單純封閉的心扉為之打開,迷惑于他的甜言蜜語和操縱之中。而她發(fā)現(xiàn)對方的背叛后,又面臨母親的不解與狂亂的報復念頭的困擾,遂答應與江夢輝成婚?;楹笙牡ょ鞅鞠牖氐饺松\墸瑓s面臨重重困境。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面對與丈夫互不理解、小姑子是情敵、前情人與丈夫之弟不斷誘惑的情形下,在那個表面奢華而內里彌漫著腐朽與享樂價值觀的大家庭里,感到孤立無助,于是只有在肉體的狂歡里忘卻精神的痛苦,在迷醉的清醒之后承受靈魂自責的煎熬。在自覺與不自覺之中,夏丹琪經(jīng)受了傳統(tǒng)女性到現(xiàn)代女性轉變的心路曲折歷程。
二、“誨淫誨盜”還是有因可循?
譴責這部小說的人,堅持認為郭良蕙寫了一部“誨淫誨盜”的作品,指斥她教壞青少年,喪失道德立場。這難免夸大了一部小說的社會功效。而客觀來說,《心鎖》里并無一處暴露與赤裸的性愛描寫,有的只是隱晦的象征性敘述,只能說是一種“性愛心理”描寫,描寫的只是人物對感覺的想象隱喻。即使最激烈的筆調也不過如此:
他的親吻配合著撫愛,形成了瘋狂的樂章,一個節(jié)奏,掀起一股熱流,熱流一直輸入她的腹內,引起一陣痙攣,沉沒于情欲的海洋里,越來越深。她下意識地伸開了臂膀,想找一個可以攀緣的力量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她昏昏沉沉地感到自己被波浪沖擊到岸邊了……
這在許多經(jīng)典名著的情愛場面描寫里,比比皆是,不僅不足稱“誨淫”,其實正是藝術美的體現(xiàn)。而反對者提出的理由也十分可疑,如謝冰瑩和劉心皇一致認定,“黃”或“不黃”的標準就是作家敢不敢把小說拿給自己的孩子看。劉還補充了一條,認為是不是“黃色小說”,不在于有沒有直接的性描寫,而是看了會不會引起“性沖動”①。這未免太強人所難且荒謬不堪。作家、作品、讀者固然是接受美學的構成要素,但是作品將會面對什么樣的讀者,則非作家所能控制;會不會沖動,不是作家或者作品說了算,更不是他人說了算。而郭良蕙則直接回擊,聲稱自己完全可以把小說給自己的孩子看,沒有任何問題。有些批評者則認為這部小說實在是主題不明,技巧毫無。郭嗣汾直言,故事是牽強的,主題是模糊的。②回到上面“黃”與“不黃”的話題,反觀小說的產(chǎn)生,我們不禁要問,是什么樣的社會與文化背景催生了這樣一部小說?20世紀60年代的臺灣,正處于商品經(jīng)濟起飛,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日漸蕭條之時,大批的農(nóng)民涌入臺北等工業(yè)發(fā)達城市,男人憑苦力求生存,女人賣良為娼者不在少數(shù)。整個社會充斥著對物質與金錢的狂熱追求,對西方文明的膜拜使得傳統(tǒng)道德價值觀以摧枯拉朽的速度被拋棄。雖然小說出版于1962年,但是臺灣真正完成經(jīng)濟轉型步入黃金時代是在20世紀70年代,敏銳的作家已然嗅到了社會嬗變的氣息,觀測到社會彌漫的潛流。正如許多論者指出的那樣,作品發(fā)表的年代,臺灣已然時時可見暴力、兇殺案件發(fā)生,色情、淫穢更不少見。
三、細膩真切的語言與心理描述
在這部小說里,作者顯然努力將上述社會與時代背景融入人物的對話之中,借對話來揭示他們的行為動機,并讓人物充分表演,以貌似堂皇的高談闊論來作為自己無恥行徑的借口。而這些借口所賴以存在的價值觀,無一不來自于西方文明中腐化墮落的渣滓。在誘惑夏丹琪失身之時,范林似乎凜然正氣,發(fā)表“高見”:“你以為保持處女貞操是道德的嗎?其實最不道德,貞操這個字完全是男人用來壓制女人的,女人反而打著這招牌沾沾自喜,寧可用思想犯奸淫,或者犯手淫?!睂τ趩渭兊南牡ょ骱湍莻€相對保守的年代而言,這種言辭無疑頗具有先鋒性的魅惑力,何況還打著“愛情”的名義。而江夢石在妹妹的派對上更是發(fā)表了一通讓少男少女們自嘆弗如的有關宗教的“高論”:“中國人崇洋崇得過分,不論是不是教徒,都過圣誕,寄圣誕卡,我認識的朋友家里,有的皈依菩薩,燒著香,十足的佛教徒,可是逢到圣誕節(jié),照例寄圣誕卡,唱平安夜。”毋庸置疑,這種描述影射的就是當時社會的普遍風氣,作者借江夢石之口表達了自己的觀點。而接下來的發(fā)言,則表明了江夢石“享樂主義”觀的理論與現(xiàn)實依據(jù):
普天下的信徒,誰不在利用他們的神?有求于他們的神?希望從他們的神那里得到名利、權勢,最低限度也希望得到平安健康?!吮緛砭褪亲锬跎钪氐膭游?,既現(xiàn)實,又自私,有問題、有苦難的時候,才想起求神解決,快樂無憂的時候,便和神揮手再見。今天晚上,凡是借著圣誕夜而狂歡的人,是快樂的,雖然他們心里并沒有耶穌存在。但是在教堂里真正歌頌救世主降生的人,是不快樂的,他們希望借著宗教的力量忘記自己不快樂的事。
江夢石對宗教做了虛無與否定的處理,而肯定現(xiàn)世與眼前的歡樂。這種對奢靡享樂的過度追求,使他喪失了基本的道德觀念,追花逐蝶甚至連自己的嫂子也不放過。女人在他的眼里不過是玩物而已。范林同樣因為貪圖江夢萍的富貴家庭而無情拋棄夏丹琪,他所追逐的也只是夏丹琪的身體,對她是徹頭徹尾的玩弄態(tài)度。回顧范林與江夢石振振有詞的論辯,從中窺視他們人生觀、價值觀的形成,成因昭然若揭。
作品對人物的心理描寫十分細膩深入。夏丹琪本是一個單純無知的少女,被誘騙,報復,出軌,亂倫,經(jīng)歷了一系列的現(xiàn)實事件沖擊之后,其心理圖景不斷變化,掙扎在自責惶惑的旋渦之中無法自拔。男權社會里女性自我意識的浮現(xiàn)對女性而言并非福音,而是一種深深的苦痛。一方面,她們希望如男性那樣可以自由利用身體去獲取感官享樂甚或幸福感;另一方面,她們所背負的傳統(tǒng)道德壓力又催生深重的罪惡感,讓她們苦苦尋求救贖之路。這部小說最大的看點,莫過于對夏丹琪的心理變化與情感流動的描繪。這精細入微的觀察與女性的細膩敏感,正體現(xiàn)了此在的創(chuàng)作主體對于彼處同性的同理之心。當母親的故事在女兒身上重演之后,夏丹琪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報復。結果是她只能在周旋于三個男人之間百結愁腸,千般痛苦,最終,一場車禍結束了這尷尬扭曲的人生際遇。小說最后,她踟躕著向教堂走去,果真她的靈魂能得到救贖嗎?郭良蕙對于宗教的力量,顯然還有著懷疑。但除此之外,她似乎也沒有更好的法子?;蛘撸诋敃r那種強大的守舊力量依然把持主流話語的情形之下,也委實無法可想。即便如此,這個結局還是被一再抨擊,如謝冰瑩即詛咒應該讓夏丹琪去死,而不是范林和江夢石。
四、“心鎖”誰能解
問題是,彼時誰能理解被稱為“摩登女郎”的現(xiàn)代女性郭良蕙的前瞻女性意識?這種意識,正是彼時在傳統(tǒng)保守勢力把持主流話語權的語境之下,一位具有鮮明現(xiàn)代性意識的女作家對于女性身體自主、精神幸福與理想生活追求的表達。夏丹琪看似充滿混亂不堪的人生經(jīng)歷,內里則寫滿了女性的心靈困惑。如果把她放入20世紀80年代以后的小說,和袁瓊瓊、蘇偉貞、朱秀娟小說中的主人公進行比較,這困惑就不難找到答案。幸而,這經(jīng)歷沒有毀掉一個作家。數(shù)十年后,郭良蕙以六千余字長文《我不哭》回顧了當時的心路歷程:
選擇了寫作這條路,我一直埋頭苦苦耕耘,除了陸續(xù)推出作品以證實自己的努力,從來不與人爭。即使發(fā)生了“心鎖”事件,先后曾有不少人指責我,我都保持著沉默,并不是我沒有反駁的能力和抗議的理由;我只覺得別人的作為對我等于一面鏡子,我覺得別人的作為可笑,我越警惕自己不可以以牙還牙。③
雖然作者此后創(chuàng)作仍產(chǎn)量豐碩,但我們或許可以推測,如果迎接《心鎖》的不是嚴酷的打擊而是寬容、客觀的評價,郭良蕙是否會寫出更多帶有新銳與先鋒色彩的作品?《心鎖》本身的藝術技巧和內容并沒有過人之處,但其在那個保守時代所體現(xiàn)出的女性先鋒意識、所呈現(xiàn)的現(xiàn)代性追求卻值得文學史寫入記憶、重新探討。
① 劉心皇:《關于〈心鎖〉的六問題》,見余之良編:《〈心鎖〉之論戰(zhàn)》,臺北五洲出版社1963年版,第82頁。
② 郭嗣汾:《從創(chuàng)作觀點看“新”與〈心鎖〉》,見余之良編:《〈心鎖〉之論戰(zhàn)》,臺北五洲出版社1963年版,第101頁。
③ 郭良蕙:《我沒有哭》,《聯(lián)合文學》1998年8月號,總第106期,第65頁。
作 者:劉秀珍,山東師范大學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在讀博士研究生。
編 輯:趙 斌 E-mail:94874655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