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煙
她有多喜歡他呢?她想,大抵像風纏綿四季,像海水戀戀難離堤岸,也像是那年夏天的雨水,要么如珠似線,要么云端緊急聚集,醞釀著奔赴,仿佛與人間須臾難離。
1
2018年春天,楊小貝去過一次S市,沒有和慕易見面。在回程的動車上,她發(fā)郵件給他:“三月下午的風,像極了性情暴戾的牧馬漢子,馭馬疾馳地向空中響亮地甩鞭,氣流沖撞,噼啪作響。是的,沒能和你一起去到的遼闊草原,始終鮮活在我的夢里。
我想要辨認公交站牌旁那棵樹的名字,卻被迎面而來的一陣風沙迷了眼睛。
我不禁后退兩步,卻不小心踩了身后男生的腳。我還沒來得及說抱歉,大約他已經(jīng)看出我的窘態(tài),對我說‘沒關系。
我因此沒敢看清他的模樣,因為怕看見當初的你?!?/p>
慕易的回信在午夜時分抵達:“你有猜出他的鞋是多大碼嗎?”
簡單一句話,卻讓楊小貝心里有了浩蕩如長風般的酸楚和難過。
2
2015年的慕易,還沒有長成惜字如金的沉默男子。他追求系花無果,在電影放映廳入口處被放了鴿子,一個人抱著兩桶爆米花、兩杯可樂,東張西望地向里邊走。排在他前面的中年男人掉了東西,便彎腰去撿,慕易只顧回頭張望,一個沒注意便姿勢奇特地伏在了男人的后背上,爆米花灑了一地,多虧身后的姑娘伸手過來,幫他拿穩(wěn)了可樂。
慕易回身道謝,大約是他捧著比別人空蕩許多的爆米花桶顯得很滑稽,她看著他,笑得眉眼彎彎。慕易忽然就臉紅了。入場的隊伍再次停頓了一下子,慕易向后退了兩步,堪堪踩上了身后女生的腳。
那一年的慕易22歲,楊小貝21歲。慕易踏在楊小貝的腳背上,節(jié)奏無措但力道沉實,她下意識地扶了一把他的手臂,沒有聲張。
慕易看著她,眼神中的清澈和明亮是少年人的模樣,是流泉初出山谷,艷陽乍出云層時的迷人生動。楊小貝紅了臉。
順著她的視線,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爆米花又灑了不少,不知道這是不是她臉紅的原因,因此他脫口而出地搶著說:“沒關系!”
楊小貝怔了怔,垂眼看著白球鞋上的黑腳印,暗想:“不是該他道歉的嗎?”
在她的沉默里,不知是為了緩解尷尬,還是單純地想要搭訕,慕易說:“剛才踩你的這一腳,我可以猜出你穿多大碼的鞋子,相信嗎?”
楊小貝漆黑的瞳仁里明白無誤地寫著不能置信,她的同伴夏夏卻探身追問:“多大?”
“37 ?”慕易信口胡謅,“對嗎?”
“對吧?!睏钚∝愋ζ饋?,“快找座位吧。”
巧合的是,他們竟坐了鄰座?!端俣扰c激情7》的觀影過程觀眾們顯得專注而認真,楊小貝也忽略了被踩痛的腳背。但緣分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有時候它像鞋帶,越想系在一起,卻走著走著便散開;而有時候又像是耳機線,會有一種神秘力量將它們牢牢纏繞。
大概因為太過專注于劇情,慕易忽略了自己的爆米花是捧在手上的,卻將手伸向了楊小貝放在兩人中間的椅子扶手凹槽里的那一桶。一次、兩次、三次,爆米花紙桶漸漸空下去,慕易的手便在紙桶里多停留了一會兒,而楊小貝的手也恰好伸了過去。
屏幕上忽然而來的光亮,將兩人驚愕的四目相對映照無遺。楊小貝默默縮回了手。
很久之后,當楊小貝和慕易并肩走在綠柳垂映的堤岸邊時,慕易煞有介事地扳著手指頭細數(shù)她的優(yōu)點,“比如長得好看啊,不大驚小怪啊,善解人意啊?!彼f:“換了別的女孩子不得嗷嗷叫著讓全影院的人都來觀瞻我這個疑似變態(tài)嗎?”
“不會,”楊小貝笑著輕聲說,心里的甜蜜就要從淺淺的酒窩里溢出來了,“長得帥的會被自動歸類為搭訕?!?/p>
慕易伸手拉住了走在前面一步遠的楊小貝的胳膊,“那你被搭訕過幾次?”
楊小貝笑著看他,只是不說話,直到他皺起眉頭做出假怒的神情時,才調皮地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慕易一下子樂了。
3
影院里亮起燈光時,她清楚地看見了他鼻梁和發(fā)際線處的薄薄汗水,泛著和他眼睛里同樣亮晶晶的濕意和水澤。
“你叫什么名字?”楊小貝聽見慕易輕聲的問詢。
接下來,他們原本平行的生活軌跡像兩根耳機線一樣纏繞起來,成了死結。
兩天后的學校食堂,楊小貝和夏夏正排在糖醋小排的隊伍里,斜后方忽然傳來響亮的男聲:“楊小貝!”
楊小貝轉過頭,就看見慕易的笑臉,他正揚著手,大力揮舞著手里的飯卡。
接下來的一周,慕易用最簡單直接也是最樸實無華的方式表達著他對楊小貝的傾慕與歉意。只要她一拐進通往食堂的甬路,便能看見慕易雙手插兜站在那里,做百無聊賴的等人狀。但一見到她,立刻露出白牙,笑得陽光燦爛。
他先是成為了楊小貝的飯友,承包了她的伙食,有時候也包括她同行的女友的,而這樣的時刻頻繁起來時,夏夏們紛紛識趣地撤退。
四月末的暖煦春天,被初夏的灼熱逼得節(jié)節(jié)敗退,樹木枝杈間的濃綠滿得像要溢出來了。楊小貝被慕易的明亮笑容吸引,卻從不追問關于電影院中他等待過的女孩的細節(jié),她認為有著一張明亮笑臉的慕易,內(nèi)心里會蟄伏什么樣的傷痕呢?因為曾經(jīng)有過的淺表心動,大抵可以忽略不計。
楊小貝和慕易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的約會,是在之前去過的電影院。入場時他捧著爆米花,她舉著雙份橙汁,出來時兩個人空下來的手,便自然而然地牽在一起。
那年夏天雨水綿密,動輒便會綿延一整天。慕易總會提前問好楊小貝出來的時間,然后他的藍白格子雨傘便會準時地出現(xiàn)在樓下。
她的腳步因此輕盈跳躍,恨不能一步兩三級臺階地跑下樓。舉著傘站在雨里的慕易向她靠近一點,褲腳已經(jīng)被濺起的雨水濕了半截,楊小貝縮在傘下,看著他濕透了的帆布鞋輕聲抱怨,語氣里卻是掩不住的甜蜜:“都說不要你來接我了??!”
慕易笑瞇瞇的,一只手攬過了她的肩,雨傘就又向她頭頂上方移了移。雨點噼噼啪啪,敲打著藍白格子傘面。楊小貝仰起臉,她覺得傘外是雨天,傘下卻是明媚艷陽天。即使他手里的傘再怎么傾斜,她的白裙子也被濺上了泥點,而他的肩膀更早已濕了半邊。
楊小貝不知道那年夏天的慕易共有多少雙或黑或白的帆布鞋,南方城市的多雨和潮濕讓他洗過的帆布鞋們長期占據(jù)著寢室唯一的窗臺,后來楊小貝與他的室友們熟悉起來,才聽見他們的集體吐槽——因為帆布鞋長時間不干,慕易不得不另辟蹊徑,他買了一個電吹風,專門用來對付那些潮濕半干的鞋子。因此他們居住的807寢室,在整整一個雨季,都彌漫著一股橡膠加熱后的焦糊味兒,以及帆布、海綿與水分長時間浸淫后所發(fā)散出的復雜氣息。
那一年的楊小貝,像是沒有能力購買一把雨傘,而那一年的慕易,買下一雙又一雙浸了水便需要馬上換洗的帆布鞋,卻不懂得換一雙可以在水洼里跑得風生水起的拖鞋。
楊小貝看著他腳上永遠干凈的帆布鞋,相信他會是她心中永遠不老的青年。是的,青年,剛剛褪掉了少年人的大部分莽撞青澀,保留了三分剛剛好。楊小貝相信歲月再變遷,時光再荏苒,37歲或者49歲時的慕易,都不會粗俗油膩。他的藍白格子雨傘和踩在水洼里的帆布鞋,便足以對抗庸常。如果這些仍舊不夠,那么,還有傘下他明亮的眼睛,以及笑著彎起的唇角與潔白牙齒。
她有多喜歡他呢?她想,大抵像風纏綿四季,像海水戀戀難離堤岸,也像是那年夏天的雨水,要么如珠似線,要么云端緊急聚集,醞釀著奔赴,仿佛與人間須臾難離。
只是,2018年的楊小貝想,如果沒有說出口的喜歡仍舊是喜歡,那么沒有踐行的愛,還能叫愛嗎?
4
像是忽然有了一個清晨,風一下子便撕扯開了云層,像是揭開了一床厚重棉被,天際東西因此裸露出日與月渾圓的身軀。日光盛顏,月色斂容,雨便不再下了,雨傘像是一下子失了用武之地。慕易仍舊常常在原來的地方等著楊小貝,然而不知是因為沒有了風聲雨粒的加持,或者是因為隨著時間流逝,兩人關系即將進入另一個微妙卻嶄新的階段,楊小貝忽然想起,他居然從未有過只言片語的表白或承諾。猜疑和委屈,不知道經(jīng)由哪一個瞬間生發(fā),但楊小貝心里,明顯多了幽怨和別扭。
她還記起了慕易再未提起過的系花,她腦洞大開地猜測和想象著,如果自己也像是當初的系花那樣爽約,慕易會不會在短而輕微的失意后重歸平靜,并且與另一位女孩開啟下一段全新的情感之旅。這樣的想象讓楊小貝如同在心里豢養(yǎng)了許多只小白鼠,于表面的平靜中,藏著百爪撓心。
再個周末,慕易打電話給她,他說他在市區(qū)有事,完事了就在那里等她一起午餐。楊小貝答應了。可是她已經(jīng)走到通往那家餐廳的路口時,卻忽然停下來不走了。她轉身進了一家奶茶店,然后發(fā)微信給慕易,告訴他自己有事去不了了。
很久之后,當楊小貝再牽不到慕易的手,她才明白女孩子在感情里的那種“作”,實質上是對他的在意,以及由此而生的對自己內(nèi)心不確定感的反饋。她想如果時光能再重來一回,她所要做的,只是握住他的手,穩(wěn)妥、堅韌,不猶豫、不徘徊。
而二十一歲時有些任性和倔強的楊小貝,又怎么想得到兩人會坐上同一輛回校區(qū)的公交車呢?是楊小貝先上的車,坐在車尾,下一站時,慕易跳了上來。楊小貝一眼就看見了他,可是她裝作沒看見地垂下頭去。他沒有座位,拽著扶手站在那里,肩上的背包鼓鼓囊囊。楊小貝不時偷眼看他,一顆心咚咚咚地亂跳,有那么幾個時刻,她幾乎就要張嘴叫他的名字了,可是劇烈的心跳讓她開不了口。公交車又前行了兩站,因為上車的乘客比較多,慕易便向車尾走了過來。楊小貝更低地垂下了頭。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覺得氣氛有些說不出的詭異,驚愕地抬起臉,竟差點和慕易低俯著的面孔撞在一起。雖然他的嘴角有著微笑的弧度,眼睛里卻流露著藏不住的詫異和委屈,他就那樣近距離地看著她的眼睛,輕聲問:“為什么不理我?”
楊小貝咬著嘴唇,不說話。
慕易仍舊靜靜地看著她,沒有追問,沒有拆穿,眼神卻漸漸溫存。過了一會兒,他笑著伸手拂了拂她被車窗灌進來的風吹得亂七八糟的頭發(fā),然后直起身來,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似的,將肩上的背包解下來,扔在楊小貝懷里,然后揉著自己的肩膀,皺著眉頭抱怨,“累死我了!”
楊小貝伸手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角,于是他重又俯下身來,“怎么了?”
“你來坐吧?”她說,車窗玻璃過濾后的陽光,柔和地照在她的臉上、手臂上,使淺淺汗毛也纖毫畢現(xiàn)。
慕易笑起來,又再拍了拍她的腦袋,口中卻只說了一個字,“乖?!?/p>
不知道為什么,楊小貝覺得自己的眼睛里,一下子汪滿了淚水。
到女寢樓下,慕易從背包里掏出一個鞋盒,遞給了楊小貝。
“37碼,”他說,仿佛為了掩飾慌亂和局促,他打趣道:“只踩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準確,要不你把腳伸過來,我再踩一下?”
楊小貝歪著腦袋,并不伸手接,只是看著他笑:“那你剛才有沒有再去踩別人的腳?”
慕易搔了搔頭發(fā),答非所問地說:“世界上只有一個楊小貝呀?!?/p>
她自顧自地向前走,大聲說:“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楊小貝,因為只有楊小貝才最在乎大笨蛋慕易?!?/p>
“喂!”慕易夸張地叫,“你說誰是大笨蛋?”
“是你!”楊小貝轉過身,笑彎了腰,“人家都目測女孩子的三圍,只有你去腳測人家的鞋碼?!?/p>
“可我并沒有去猜測過別人的鞋碼啊,”慕易垂著眼睛,輕聲說,“甚至猜測她開不開心、餓不餓、為什么委屈,這些事情我都是第一次做啊,所以哪里做得不好,你要告訴我,不要不理我。”
楊小貝不知道怎樣應答,便討?zhàn)埶频刈е囊陆蠡瘟嘶?,于是他便又將手里的鞋盒遞了過來,“我覺得很好看,你一定要說喜歡。”
楊小貝笑起來。
事實上慕易的腳感并不準確,而當時在電影院里,他問她時,她不過隨口應下。164公分的楊小貝,有著一雙38碼的腳,一直嫌棄自己腳大的姑娘,怎么肯在剛交往的喜歡的男生面前暴露缺點?
后來,當?shù)弥揭壮鰢南?,她才第一次將腳伸進那雙米白色的鞋子里。那天她就穿著這雙小了一碼的鞋子,從校區(qū)到市區(qū),她想去找他,卻不知道他的坐標是哪里。她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后來去了那次他們原本約好卻又無故爽約的餐廳,在服務生詫異的目光里,在座位上空坐了許久,又走了兩站地,坐上了回校區(qū)的公交車。
脫掉鞋子時,才看見被忽略的和疼痛感結伴而來的腳趾和腳背上的水泡。夏夏告訴她,新鞋子第一次穿,本不該走那么遠的路。就像有的人,縱然你全心全意,他也未必會陪著你走很遠的路。
5
暑假開始前,他們和幾個朋友一起,計劃了一次草原之旅,但就在直飛呼倫貝爾的機場,楊小貝被慕易放了鴿子。
他沒有解釋,她負氣地不肯問詢。夏夏打了電話給他,收到的卻是無法接通的訊息。
三天后,慕易的消息終于傳了過來。他是有錢人家的兒子,但有時候資產(chǎn)與負資產(chǎn)似乎只隔一夜之間。父親在投資市場上的冒然與用力過猛,使之功虧一簣。母親駕駛的車子在高速路上發(fā)生側翻時,銀行的工作人員正在他家的工廠里貼封條。父親的一個電話,讓慕易心急如焚地匆忙趕回。母親幾經(jīng)手術后,情況總算穩(wěn)定,并即將去往國外治療。
這是夏夏轉述給楊小貝的。當慕易將手中的事情稍微安頓,楊小貝的手機卻已經(jīng)換號了。他清楚她的委屈和賭氣,但此刻卻沒有時間和精力,像在公交車上時那樣,笑著拂她的頭發(fā),哪怕說一句,你別生氣。
真的,只要他們在一起,無論誰的錯,他都樂意說:是我不好,別不理我,別生氣。
楊小貝告訴過慕易,她最厭惡分別。她自小跟著奶奶長大,住在南方的鎮(zhèn)子上。父母在城市工作,直到十三歲時奶奶離世,他們才將她接回身邊。她害怕分別,無論是與奶奶的永別,或者之前與父母的春節(jié)相聚,剛剛親密便又分離。告別于她,是長久擱置與放棄。
她覺得夏夏轉述的他的現(xiàn)狀,是小說和電視劇中才會有的情節(jié),是他蹩腳而荒唐的謊言,給予分手以尊嚴與儀式感。他只是不喜歡她了,僅此而已。
要到很久之后,她才明白,她選擇相信這只是小男女戲精式的分手過程,是因為深心里不愿他遭受重創(chuàng)般的人生際遇。
幾天后,她接到了慕易的電話。彼時她接受了為鄰居男孩補習功課的假期工作,當著男孩母親的面,她不好意思表達太多情緒,只是吞吐應答。掛斷電話之后,女主人去了廚房,她匆忙躲進陽臺將電話回撥過去,可惜已經(jīng)無人接聽了。她咀嚼著慕易剛才說過的話:照顧母親養(yǎng)傷,之后長時間的復健,他將退學,幫父親處理工廠里的事務。
楊小貝心酸又負氣:原來他的人生規(guī)劃里,根本沒有自己。按照偶像劇里的套路,他將需要一個出身優(yōu)渥的女子,攜手并進。而自己不過是他的插曲,是花邊,是主角上臺前的暖場,沒所謂的餐前甜點。
開學后,因為慕易留在寢室的東西很多,室友打不通他的手機時,便找到了楊小貝。他的帆布鞋,每一雙她都很熟悉,清爽干凈地裝在一個個鞋盒里,整齊地碼在床下。柜子里的T恤、牛仔褲,毛巾、剃須刀。那么多的東西,零零碎碎,擠壓似的涌過來。楊小貝覺得自己被小碼鞋子壓迫似的疼痛又來了,不同的是,這一次是疼在心里。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彼吐曊f著,聲音里便有了嗚咽。
室友們有些慌張,一個勁兒地勸著她。天知道要是能勸住自己,楊小貝就不會常常在夜里失眠落淚了。她打開整理袋,將他的東西一樣一樣裝進去。收拾到后來,室友想起他還有一個總是上著鎖的抽屜。
從那個抽屜里,楊小貝拿出了一把折疊得整整齊齊的雨傘,藍白格子,邊角已經(jīng)有了磨損的印痕。幾張電影票的票根,都是他們一起去看過的。一朵枯干發(fā)黃的梔子花,是他們從外面散步回來,在擁擠的夜市上,抱著大捧梔子花的姑娘走過時,他揚手扯下了一朵。他抬手將它插在楊小貝的頭發(fā)上,她卻又羞又氣,扯下那朵花塞回他手里,快走幾步把他甩在了身后。他追上來,笑著彎腰看她的臉,于是她便繃不住地跟著笑起來。沒想到他一直收著這朵花。而在干花下面,還有一張寫了字的卡片,末尾標注著時間:2015年4月17日。
他寫著:今天,在電影院遇到了一位姑娘。我故意踩了她的腳。她笑著聽我胡說八道時,我恍惚覺得這一場電影,原本便是與她相邀。我覺得她會喜歡上我,像我一瞬間便喜歡上她的感覺一樣。
楊小貝的眼淚又掉下來了,怎么抹也抹不干凈。
6
2017年4月,《速度與激情8》上映。彼時是楊小貝在校的最后一個學期。她與慕易仍有偶爾的聯(lián)絡,在微信上、郵箱里。從國外回來后,他協(xié)助父親通過借債和融資,勉力支撐著工廠的生產(chǎn)和運營。父親被挫了銳氣,漸漸將原本對商業(yè)與生產(chǎn)一竅不通的慕易推到了管理者的位置上。
楊小貝不無醋意地調侃慕易,她說:“難道就沒有一位豪門千金陪你渡難關,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
兩年前的慕易,定然會笑著矮下身,探究地望著她的眼睛,溫言軟語地與她說話,直到所有誤會不解都釋懷,然而如今的慕易,除了沉默,仍是沉默。楊小貝想,如果自己中了彩票頭獎,那么她愿意將所有的錢都給他。哪怕?lián)Q他陪她再淋一場雨。
楊小貝的心事,慕易不是不懂,也不是不心動。他回國后,他的室友向他說起過她當時的情形。他因此時而慶幸時而后悔,慶幸沒有更深地將她卷進自己一團糟的生活,也后悔遲鈍了言語,造成了她的難過和誤解。
他們在同一天的不同時段,分別在兩座城市中去看了《速度與激情8》。
那是在將近兩年的時間里,慕易第一次走進電影院。只是,他的面前再沒有一位目光澄澈,笑起來像一朵初夏梔子花般的女孩了。即使有,她們也不是她。
而他耽于兒女情長的思緒,大約也只維持了一場電影的時間。走出影院,他的思緒便又回到了他的工廠車間和辦公室里。他連家里的房子都抵押了。他孤注一擲地計劃再做一次設備和技術的改造與創(chuàng)新,他清楚地知道這已經(jīng)是他的最后一次機會。他聯(lián)系到了一位業(yè)內(nèi)牛人,他知道要請得動他,除了豐厚薪資,更要給人看到創(chuàng)業(yè)前景和作為投資人的魄力與誠意。
慕易沒有時間和精力再去思慮其他了。他每天唯一放松的時刻,大約便是深夜里將車行駛到自家樓下時,解開安全帶,搖下車窗,靜靜地吸一根煙,然后點開手機郵箱,一遍遍回看她留給他的字句。他也無數(shù)次瀏覽她的朋友圈,盡管她發(fā)得稀少簡略,沒有自拍,也沒有關于生活的枝節(jié),讓慕易的期待總落空,這成為他對楊小貝唯一的不滿。
慕易長達三個多小時的論述,讓牛人對這位初出茅廬的青年刮目相看。他們擬定了一系列的計劃與合約,當慕易簽下自己的名字時,竟像是在無眠的夜里,望見了日出與星辰。在那些溫暖清明的光亮中,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楊小貝微笑著的臉。他跑去商場,買下了一雙櫻紅色的女鞋,37碼,平跟、尖頭,嵌著小小的蝴蝶結。那是此刻他能想到的,與她靜默卻執(zhí)意的分享。
三天后,楊小貝的朋友圈中出現(xiàn)了一張照片,是自拍角度的腳踝和小腿,以及踩在青磚地面上的櫻紅鞋子。而照片一角,藍白格子雨傘的斜斜入鏡,讓慕易一下子失了神。
也是從那個時刻起,楊小貝忽然從腳趾傳達出的疼痛中明白,有一種深愛,若要抵達,需要有削足適履般的勇氣。
你敢不敢?你愿不愿意?
7
2017年盛夏,楊小貝的工作簽在了學校所在的南方城市。入職前,她去過一次S市,沒有去找他。因為不想他有一丁點兒的為難,所以愿意將一切選擇和決定的權力交在他手里,哪怕殺與剮,何況聚與散。
她走遍了他曾提及的街巷,看遍了地理坐標離他不遠的風景與建筑。她在他的工廠門口有過停留。她坐在自動門旁的花壇邊,青磚被太陽曬得滾燙,月季與太陽花卻開得愈發(fā)鮮艷。她想如果他就在那個時間段出現(xiàn)在她面前,就用著從前明亮又溫和的笑臉,那么她一定沒有耐心再等待下去了,現(xiàn)在就為他嘗試一回削足適履,并甘之如飴。
許是坐得久了,有保安過來問詢,她笑著擺手,說只是走累了,歇歇。
2017年深冬,楊小貝的單位有一次去S市出差的機會。不是什么美差,可是楊小貝主動請纓。她在S市停留了5天,出入了一些單位和場所,想象著一場又一場不期而遇。不過這回她進步了一點,她坐上離開的動車時,發(fā)了一條微信給他,用看似輕描淡寫的語氣說:“我來過了。”
像是有著某種感應,正在開會的慕易按亮了面前已經(jīng)調為靜音的手機。他的手指在那個頁面停留了一會兒,因此屏幕遲遲未曾暗下去。剛才侃侃而談的下屬結束了發(fā)言,將目光投向了他們年輕的掌門人。
慕易臉上聲色未動。一年多的磨礪與考驗,加之他本來具有的潛質,使他快速成長為沉默內(nèi)斂的男子。
他摁滅了手機,輕咳一聲,繼續(xù)剛才的話題。
他在深夜的窗前,在郵件中寫給她:“下次記得打電話給我?!庇X得辭不達意,又改成:“你好嗎?”停頓了許久,卻又逐字刪除,終于換成了掏心掏肺的一句:“我很想你?!?/p>
2017年春節(jié)前夕,因為業(yè)務關系,慕易去過一次南方。時間關系,他與楊小貝約在所住賓館的一樓匆匆見面。23歲的楊小貝和24歲的慕易終于有了可以坦言與交付承諾的大人模樣。
他帶給她的禮物,是一雙駝色的小高跟短靴,精致、婉約,37碼。楊小貝很喜歡那雙鞋,因此覺得特別可惜,心疼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慕易靜靜地看著她,忽然輕聲說:“再給我點兒時間?!?/p>
她以微笑作答。她知道時間會與他一起裁決著一場聚散離合,而在此之前,她愿意如山如石般靜默等待,等待他從廢墟上站起,在揚鞭策馬、馳騁無疆時,才肯俯身對著心愛的女子伸出手去。那是他血液里的自負與篤定,予她安穩(wěn)、優(yōu)越,以及架構其上的愛戴與親密。她知道,孤高驕傲男子,骨子里多數(shù)如此,他概莫能外。
2018年3月,楊小貝第三次到達S市,仍舊沒有去見慕易。但她已經(jīng)可以流暢地對他剖白自己,在回復給他的郵件末尾,她說:“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我想像最平凡的女人那樣,去愛我最平凡的丈夫。我希望那個人是你。他只能是你。”
2018年5月,因為短期工作目標的達成,慕易準備了一次答謝酒會,也借此促進與合作伙伴的關系。他給楊小貝打了電話,說已經(jīng)替她準備了禮服和鞋子,嚇得她幾乎驚叫出聲。
“怎么,你不愿意?”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委屈,仿佛她拒絕的不是一場酒會的邀約,而是關乎他余生的重大抉擇。
一周后,楊小貝抵達S市。酒會的休息室中,果然放著他為她準備好的禮服和高跟鞋。所以那天楊小貝的表情看起來溫情脈脈又堅定果敢,慕易的員工們議論紛紛,說她頗有幾分掌門夫人應有的柔美又不失鏗鏘的風采??墒侵挥兴约褐?,她的腳跟、腳背和十根腳趾在鞋子里受盡委屈,那是近乎咬牙切齒的堅持啊。在酒會上,她連慕易的爸媽也一塊兒見了。身體上的疲憊與疼痛,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精神上的忐忑和不安,使她舉止得體,落落大方。
可是酒會剛散,楊小貝就慫了。她拎著高跟鞋坐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起來。慕易蹲下身,看到她腳上的水泡和勒痕,就皺緊了眉頭。楊小貝丟下鞋子,熱淚洋洋灑灑,不知道是疼痛還是撒嬌,嗚嗚咽咽地說:“下次要給我買38碼的鞋子,記得了嗎?”
那晚,楊小貝是被慕易背著走出去的。她伏在他的后背上,得意地晃動著兩條小腿,輕聲問:“你愿意常常背著我走路嗎?就算我胖了、老了?”
慕易沒說話,腳步卻邁得很慢,楊小貝有些詫異地伸手在他臉上摸了一下,卻覺出了指尖的潮濕,她怔了一怔,小心翼翼地問:“我是不是很重?”
慕易的手臂緊了緊,隔了一會兒,才聽見他輕聲回答:“是啊,很重,我都被你累哭了?!?/p>
楊小貝心里酸酸的,卻故意調皮地踢了踢腿,嚷著:“那你快放我下來啊!”
畢竟已經(jīng)背著她走了一段路,他的雙腿和手臂都有些酸痛,她搖晃時,他不由得趔趄了一下。她于是赤腳跳到了地上。月光里,她看清了他眼里的繾綣和心疼,便笑著近前,雙腳踩在他的腳上,整個人像樹袋熊一樣掛在了他的脖子上。
那夜的星光、月光與燈光,交映生輝,卻無法比擬他們此刻滿含熱淚的目光。前行的路還那么長,親愛的人呵,你要懂得,不是每一個長夜都會有著朗照的月光,請讓我們彼此凝望,自滾燙的掌心傳遞力量,即便這一生普通、平常,直到蒼老、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