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微籽
殊華,若往事重來,須臾停滯。我真想從未遇見你,我寧愿你,今生無喜無悲,世事無情無欲,永生不滅,永世不朽。
楔子
火紅色的驕陽漸漸隱退,黃昏落花,殘音余繞。眼前一望無際的微腥海水,既熟悉又模糊。
我的記憶像是被人修改過。
我忘記自己生從何來,更不知道自己該從何去。
桃花灼灼盛開,云煙繚繞,像極了夕陽落下的那份氳氤朦朧。我拖著虛弱的身子,茫然無措地看著自己身后那條又長又黑的尾巴。
我嘗試著蠕動了幾下,那滑溜溜的尾巴就攪得岸邊那片淺水呼嘯翻騰。我又湊近海水邊,微瀾的波浪中映出半人半尾,不倫不類的我。被自己嚇得不成樣子。
黑鱗閃著薄弱的光,在皎潔月色里,像是一抹無盡的暗沉。隨后,不遠處奔來數(shù)百名漁民,壯漢掌執(zhí)尖刀,老嫗手握鋤頭,奶娃指捏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快趕到東海岸邊,大聲罵道:“蛇妖!”
“是角蝰蛇妖!”
還未等我反應過來,一把鋒利的尖刀,就狠狠插入我的下尾,鮮血瘋狂噴出,染紅了淺岸,海水漂浮著幾片鮮血淋漓的鱗片。我頭暈目眩,周身疲乏,使不出絲毫力氣,只聽得耳邊咬牙切齒地罵道:“殺了她!剜了這個蛇妖!”
大抵世人對妖物都厭惡至極,如果我真是角蝰蛇,定是吃了他們得以謀生的肥魚。若是這樣,他們要殺我,也是情有可原。
微風吹過,嬌艷的玄都花落下幾瓣,飄在混濁的血海,似一場凄美的紅雨。冰冷的月光映向十里桃花華枝,我無助地望著頭頂那輪殘月,拖著全是鮮血的尾巴,不停呢喃道:“救救我,救救我……”
不遠處那片深海撲來一層洶涌的潮浪,湛藍的天落下一束金光,烈得人睜不開眼。我嗅到藏于萬千桃花之中的淡淡佛香,突然很安心。三月的桃花島疏影暗香,岸邊幾棵枝繁葉茂的楊柳垂落飄逸青絲,湍急的東海漸漸歸為平靜。
我回過頭,發(fā)現(xiàn)那些漁民不見了,望不見頭的緗色沙灘上只有無數(shù)只鮮紅的螃蟹殼和奄奄一息的八爪魚。我忍著渾身痛楚,順著一片洶涌的浪花,逃得無影無蹤。
微黃的柔光映出海中一朵開得亭亭玉立的水霓花。那朵立于泱泱東海正中,萬年不結花骨的水霓花,卻在這一天含苞怒放,香氣襲人。
沒有人知道,水霓開花,是兇是吉。
因為,從來沒有人,看過水霓開花。
一
樹影娑婆,曦光斜入蒼翠竹林,隨風飄零的白色梨花,像是三月的一場大雪。第一次見到殊華,是在我鮮血殆干,奄奄一息的時候。
殊華身穿半徐大紅袈裟,緋紅的光融入他的冰肌玉膚,略帶秀氣的臉龐卻因黑濃彎眉顯得英華風度。他的眼睛淡然如水,仿佛浪花再洶涌也難掀他眼底一絲微波。他細白指骨翻動著掌心里紅色的通透佛珠,嘴里念著無妄佛經(jīng),步履不緊不慢,朝我走來。
炙熱的驕陽灑向翠綠竹林,斑駁的罅隙在白色里衣形成幾個不規(guī)則丹青,碧綠柳條垂落披在他身上像是一件光滑的蓑衣。說實話,見到殊華的第一眼,我很恐慌,可我當時真的太累了,連蠕動尾巴的力氣都沒有。而當我眨眼之間,明明離我百米之遠的殊華,卻已繞到我身后。我抵住支撐身體的一塊裂石,目光呆滯地盯著他。
殊華蹲下來,大紅袈裟沾染泥土。他面無表情,只是將修長指骨伸入袖口。
修道之人視妖物為頑劣不靈,我想他定是來殺我的。我緊閉雙眼,等著他從袖子里掏出一把鋒利的匕首。深長的傷口突然傳來火燒火燎般的痛楚,疼得我落下兩行滾滾熱淚。
碧色山竹映入他的瞳孔,他如水一般的眸子淡定自如。他伸出溫熱的掌心撫摸著我遍體鱗傷的蛇尾,小聲對我說道:“別怕,我是來救你的。”
我腦中緊繃的弦一松,身子越發(fā)無力,趴在一塊裂石之上,小心翼翼地動了動自己僵硬的尾巴,低頭問他:“我雖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罪孽深重,但他們都說我是蛇妖,佛門之人不是都要斬妖除魔,你又為什么要救我呢?”
絕美的十里桃林吸引不了他的目光,流光熠熠的彩霞掀不起他內心絲毫波瀾。他心中有超脫世俗的淡然,雙眼有安于世事的寧靜。他似笑非笑道:“我只斬劣妖,除惡魔。萬物皆有生靈,小姑娘,你的雙手沒有沾血,我為什么要殺你呢?”
我深深吐了一口氣,湊近身子盯著他那雙漂亮的眼眸,斗膽碰了碰他金光熠熠的佛衣,小聲問他:“西方梵地離東海十萬八千里,你又為什么來東海呢?”
他眉眼依舊淡淡,像塊精致的木雕,只微微掀動唇瓣,“摩訶薩陀命我來此,降真正殘害生靈的角蝰蛇妖。”
他半蹲身子,昂藏骨格。他攤開枯瘦掌心,輕輕摸了摸我的頭,認真問我:“小蛇妖,你知不知道那妖孽的下落?”
我突然來了幾分力氣,興致勃勃地支著個腦袋:“我知道?!?/p>
青煙霧散盡,水清花木靈。漆黑的洞穴,赤色火焰正旺,燃燒的枝條發(fā)出細碎的響聲,殊華在洞口盤腿而坐,對著皎潔月色專心致志的念佛經(jīng)。
我想,殊華應該早就知道我在說謊。至少當他在我嘴里得知角蝰蛇妖再次下落不明的時候,他就應該曉得,我其實連那條角蝰蛇妖長什么樣都不知道。
他在東海桃花島找了個山洞歇息,任憑我死皮賴臉地跟著他。我想我不能總是這樣耍無賴,便伸出手指頭戳了戳他背后凸出的一塊脊梁骨,小聲問他:“殊華,你怕熱嗎?”
我用滑溜溜的尾巴蹭了蹭他的手背,賣力地自我介紹道:“仲夏快要來了,東??崾铍y耐,你看我滿身的鱗片,是不是很避熱?”
見他閉目養(yǎng)神,依舊毫無動靜。我有些著急,用尾巴裹住全身,蜷縮成小小一團,向他認真演示道:“就是這樣,你熱的時候可以抱我,我保證不亂動?!?/p>
殊華微微掀開眼簾,放下手中的佛珠,若有所思地望了我?guī)籽郏坏溃骸昂芎?。?/p>
我激動地擺了擺身后的尾巴,難以置信地重復問道:“殊華,你果真是怕熱的。”
殊華轉了轉掌心中熠熠發(fā)光的佛珠,輕抬似水眉眼,不動聲色道:“沒有,養(yǎng)個靈寵也挺好?!?/p>
初夏的殘月與他孤寂的雪背交織,重疊成一個朦朧的光影。我失落地縮成一團,趴在他的腿邊,還真像一只圈養(yǎng)的靈寵。我瞥見遠處時而暴戾時而溫柔的海水,潮起潮落,萬籟俱寂,月色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安靜下來。
二
煙雨一陣淋漓,殊華站在山洞入口,伸出修長的指尖輕觸順石而滴的雨水。一只桃花枝穿過堅硬石壁,乘著水霧朦朧之時探進來。華枝掛滿零星花骨,待花骨含苞綻放,紅色花萼卻暗藏小巧匕首,朝著我的胸口就是狠狠一刺。
我躲閃無力,殊華一把扯過枝條,斷成兩截,匕首從桃花中散落,小巧玲瓏卻十分致命。我伸出手欲拾起小指一半大小的匕首,殊華抓起我不安分的手臂,小聲提醒道:“別碰,刀尖有劇毒。”
我嚇得指尖顫抖,轉眼瞧見殊華已繞到洞口,對看似平淡無奇的桃花林告誡道:“有我在,你們休想傷她?!?/p>
似有華燈燦亮冰冷月夜,恰如初見時他熠熠生輝的身影。我動手輕輕扯了扯他的大紅袈裟,低頭呢喃道:“我曾經(jīng)一定是條行跡卑劣的蛇,如今才惹得殺生之禍……”
殊華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翻開泛黃的幾行經(jīng)書,目光重回密密麻麻的梵字,“這些恩怨與你無關。”
我湊過去,揪起他的袖子不放,執(zhí)著問道:“殊華,你知道的,對不對 ?”
白色里衣和赤紅袈裟相融,像冰天雪地那一株孤傲的梅紅。殊華轉身,摸了摸我頭頂?shù)膬蓚€小角,反問我,“做一條無憂無慮的小蛇妖,不好嗎?”
云煙消散,雨水小歇。這應該是今年最后一場桃花雨。通透佛珠纏繞他的細白手腕,他在一棵枝繁葉茂的桃樹下盤腿而坐。無盡沙路,繁花似錦。那一刻,海水停止了微瀾,百鳥停止了婉啼,萬物生靈仿佛隨著他,一同安靜下來。
可就是那一刻,我卻難以平靜,我心緒亂亂麻麻,不再岑寂。
我呆呆地望了他許久,帶有一種不安分的窺視。我不知道他是何時睜開眼的,更不曉得他用那雙漠然的眼睛,盯了我多久。
他輕抿嘴唇,對藏在桃花樹下的我說:“過來?!?/p>
我就像做了件壞事,心虛得不得了,蠕動著蛇尾,小心翼翼地游過去。
這時,他大抵憑借意力知曉了角蝰蛇妖的下落,心里多少有點高興,他對我說:“那日見你的時候,東海那朵水霓花開得十分燦爛,我給你取名小霓花,如何?”
我難以掩飾內心的激動,欣忭地擺了擺光滑的蛇尾,湊到他跟前,有點語無倫次:“歡喜的,歡喜的?!?/p>
我一時雀躍,忘記了禮儀,待回過神來,我與他僅僅隔了一層薄衣,他溫熱的呼吸勻稱地吹在我臉上,倒顯得我不太冷靜。
佛門之人,不近女色。我以為他定會掏出打妖鞭狠狠抽我,可他只是伸出寬大的左手,摸了摸我的頭,就像摸著一頭靈寵。我看著他唇角的微揚,捂著嘴巴,不可思議道:“殊華,你笑了?!?/p>
“是嗎?”他唇角再次微微一揚,雙眼洋溢著淡淡笑意,“小霓花,有誰規(guī)定修道之人,不能笑的?”
三
季夏夜蟬鳴,海面泛孤舟。黯淡的月色一層一層融入墨黑深淵,零散的星辰映向微漾白浪,青翠竹林揚起一陣混濁的煙霧。
我曾無數(shù)次問過殊華,角蝰蛇究竟是什么模樣。
殊華提起一支干枯桃枝,沾了點黑色泥漿,一個栩栩如生的角蝰蛇就刻在石路上。角蝰蛇與普通蛇類大致相同,唯一不同的便是頭上會有兩個小角,且角蝰蛇的毒汁,乃世間罕見劇毒,無藥可解。
焰火越燃越旺,微風吹散零星的火苗。我反手摸著自己頭上的兩個小角,扭了扭身后的黑色尾巴,鱗片在沉寂的夜里似乎閃爍著金光。我轉身一臉興奮地問他:“那我會是角蝰蛇么?”
殊華的表情卻在那一瞬間凝固。他沉默了很久,待刺眼的火苗快要熄滅,他取下枯枝上干裂的桃花,放在掌心中細細端詳了一會兒,“花非花,水非水。于天地之間,萬物皆為一體。”
他視眾生平等,可眾生未必視我平等。我想起藏在花萼中的玲瓏匕首,憶起桃花林穿梭的奪命黑影。我覺得胸口有點悶,滑到十里竹林看朦朧霧云。
一夜孤舟飄到東海盡頭,一位蒼老的婆婆從木舟緩慢走下來,彎背馱著重重的包袱,步履艱難。我原本并不懂得助人為樂,但我想起了殊華告訴我要行善積德,便游到老婆婆身后,好心幫她拿包袱。
老婆婆衣著破爛,一條半殘頭巾裹不住蒼白發(fā)絲,任由銀發(fā)隨意披腰,看起來既凌亂又狼狽。不知道是不是她視物模糊,她見到我半人半尾的樣子,沒有絲毫害怕,反而一臉慈祥地望著我。
我抓耳撓腮,一陣不安。最終還是決心向她坦白道:“老婆婆,他們說我是蛇妖,你不怕嗎?”
老婆婆的黑色瞳孔突然縮緊,她粗糙的掌心一把抓起我的手。她的眼白泛濁,伸出冰涼的舌頭舔了幾下我的指尖。她抬眉,嘴角露出邪魅一笑:“小姑娘,你不是妖。”
她湊近了些,又舔了舔我的臉,仿佛意猶未盡道:“你的肉很美味?!?/p>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全身都冷冰冰,猶如寒冬一座崎嶇的雪山。我正欲抽回自己的手臂,頃刻狂風四起,席卷而來的沙石吹迷雙眸,我努力揉了揉眼底,待反應過來,一襲大紅袈裟的殊華早已擋在我面前,他雙目散發(fā)幽幽冷光,沖眼前的黑影大聲吼道:“角蝰蛇妖,還不束手就擒!”
角蝰蛇妖褪下那層偽裝人皮,烏云密布里它化為一只龐大之物,黝黑光滑的蛇身靈敏穿梭于桃花林。桃花島頓時圍繞一股濃郁的妖氣,污濁的黑煙彌漫四周。殊華鎮(zhèn)定自如,端坐下來。他從袈裟里取出那串隨身攜帶的通透佛珠,閉眼專心致志念著佛經(jīng)。
不一會兒,殊華身周不再尾隨幾團雪白祥云。熠熠佛光和金色梵語從一本密密匝匝的佛經(jīng)散開,成千上萬個復雜的梵字,圈成一個空間極大的結界,迅速牽制住角蝰蛇妖。
我呆滯在原地,眼睜睜看著角蝰蛇妖被金光閃閃的梵語囚禁,再經(jīng)過佛經(jīng)的超度,一點點縮小,化為一顆五彩斑斕的蛇珠。我眼前突然一濕,雙目落下滾滾熱淚。
我忽然明白一件事,殊華要離開了。
西方梵地乃虛幻之境,非金佛和修道高人不入,他沒法帶我走。一想到這里,我整個人就像被撕裂成兩瓣,我扶住身后的一支翠竹,死死咬住嘴唇,才勉強沒有太失態(tài)。
四
殘破月牙,東海的潮汐掀起無數(shù)浪花。流螢旖旎,桃洞的那盞花燈零零碎碎。我趴在裂石之上,雙手撐起臉,認真數(shù)著天上繁星。這世間總有一個地方非肉眼能見,可夜里閃爍的星星數(shù)以萬顆,會不會有一處就是他所說的佛門呢?
我并不知道五凈居天,更不知道娑婆世界,但我很清楚,殊華的名字代表著摩訶曼殊沙華,那是盛開在佛界阿迦尼咤天的天界四花之一。從摩訶薩陀給他取的這個法號,便知道佛門對殊華的良苦用心。
殊華走的那天,用阿羅漢金身將整個桃花島設下結界。他雙眸依舊明亮似水,他語重心長地勸誡我,“小霓花,有人在追殺你,不出桃花島可得一生平安?!?/p>
我低頭,一陣哽咽。其實我很想跟殊華說,桃花島很美,可沒有你,我寧愿不要一生平安??僧斘姨ь^,殊華的那件紅色袈裟卻越來越模糊,我站在竹林之巔,守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尾巴不受控制的往桃花島外游走。
我知道,我只是想送送他。
東海暗潮涌動,微光犀利似劍。我才出結界一步,身后便飛來一把鋒利的尖刀,我慌亂一避,那尖刀就不偏不倚插于桃花樹,與我的頭顱只差毫厘。我怕得要死,本能地脫口而出,歇斯底里地喊道:“殊華,殊華……”
我不確定他能不能聽到,但活的時候,我想的是殊華,要死的時候,我念的也是殊華。
一抹云煙繚繞,東海微風徐來,我嗅到空中那股熟悉的佛香,雙眼瞬間朦朧。
最后殊華還是來了,他伸出溫暖的掌心,拍拍我的頭,嘆了一口氣,他說:“你這樣,讓我怎么放心你一個人?!?/p>
我莫名覺得很委屈,一下子抱緊他,在他耳邊傷心地呢喃道:“殊華,我怕?!?/p>
殊華全身一僵,甚至忘記要把我同他分離開。我從未見過殊華失態(tài),但那一剎時,他確實目光呆滯,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他抱著我,替我擋了暗處的一劍,他冰冷的神色才漸漸回暖,他平淡如水的雙目似兩團熊熊大火,灼燒著他的虛無之境。他摟著瘦小的我,像發(fā)瘋了般不停地質問自己:“不可能,不可能……”
“這不是大愛,這不是大愛……”
殊華勃然大怒,桃花島那層結界倏然崩塌。他金光熠熠的阿羅漢真身落地碎成渣,近處的東海,似乎感受到了殊華的怒氣,浪騰呼嘯而來,形成無數(shù)個奪命旋渦。躲在東海暗處,想要取我性命的那團黑影,也隨著洶涌浪花,消失不見。
后來,殊華躲在桃花洞近一月。
這一個月,他只盤坐于祥云之上。他雪白的指尖被通透佛珠勒出絲絲鮮血,他背后的那道劍傷染紅了他的素凈佛衣??伤煌浟藗诘耐闯炖镏化偪衲钪洞蟛亟?jīng)》,面色一會兒發(fā)紅,一會兒發(fā)紫,表情一會兒平和,一會兒猙獰。
他周身圍繞著強大的力量,那股力量就像此刻的他一樣不受控制,在桃花山洞悉數(shù)亂撞,整個桃花山洞都隱隱晃蕩,似乎快要崩塌。
“貪欲、嗔恨、愚癡……”
“貪欲!貪欲!”殊華如走火入魔般不停吼著,仿佛這是他的禍患,萬惡的來源。
此時無法讓人靠近的殊華,使我有點恐懼。我不是很明白是什么讓殊華這么痛苦,但我躲在洞口,眼睜睜看著他背上滲血源源不斷,流了快一個月。殊華就像一團烈火,仿佛要將周遭燒為灰燼。但我想到,只要能讓他清醒一些,哪怕將我燒成骨灰也沒有關系。
我只朝殊華走了五步,便被他強大的內力彈飛十米之遠。我捂著火辣辣的胸口,嘴角掛著幾縷血絲,眼里閃著晶瑩淚花,渾身抽泣地說道:“殊華,你清醒了嗎?”
我沒想到殊華會在那一刻冷靜下來,他似乎蒼老了很多,干裂的唇邊長滿了刺手的胡渣。他無助地跪在彩石上,脫下摩訶薩陀送他的大紅袈裟,將釋迦牟尼贈他的通透佛珠和佛門袈裟疊放在一起,他朝圣物鄭重磕了三個響頭。
“吾愧對佛門?!笔馊A仰天長嘆,就像在與往事艱難訣別。
夕陽西下,晚霞如火。失去大紅袈裟的殊華,一身白衣玨玨,霞姿月韻朝我走來。他平淡如水的眸子,終于有那么一刻,是為我而留。
這一個月,殊華滄桑了許多,由于疲憊身子略顯不穩(wěn),但唯有抱著我的那雙手穩(wěn)穩(wěn)當當。他伸出溫暖的指尖替我擦去嘴角的血漬,他笑著說:“小霓花,我不走了?!?/p>
我滿心歡喜,激動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后來殊華告訴我,他第一次救我,是對萬物眾生的大愛??僧斔诙尉任遥睦飬s突然意識到,不管前面是刀刃還是火山,只要能救我,什么都不重要。
我若是知道破戒對殊華意味著什么,當他告訴我,他不走了的時候,我是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的。
五
煙華桃花紅,靈闕洞庭月。冬日的桃花島一片荒蕪,原本生機盎然的桃花就如死去了一般,被深深埋藏在白雪皚皚之下,成為桃花骨,化為桃花灰。
四十年后,我守著空曠的桃花島還有奄奄一息的殊華,茫然無措。
我從來不知道,僅僅是一場風寒,就可以奪走殊華。我從來不知道,放棄阿羅漢真身的殊華會那么脆弱。此時的殊華,已經(jīng)不再是鐵骨錚錚,云淡風輕的阿羅漢了,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糟老頭。
風雨呼嘯,大雪紛飛,那晚的夜色尤其冰冷,就連頭頂?shù)哪堑罋堅?,都像一把扼人咽喉的鐮刀。我知道曾?jīng)那個無所不能,安之若素的殊華,馬上就要經(jīng)歷生老病死了。我緊緊抱著不??人缘氖馊A,手里就像捧著一把融化的雪水,任憑我怎么努力,也留不住須臾間的流逝。
我抬頭望見寒冷的夜光似一堆白骨,皎色的琥珀似冰涼月石,我死死拽住殊華那身雪白的里衣,生怕稍有松懈,他就隨著滑落的衣袖一同不見了。
我哭著求他:“殊華,你回西方梵地吧?!?/p>
“你去求摩訶薩陀,你重歸佛門,好不好?”我握緊他冰冷的手,努力吹著幾口熱氣,我抱緊他,不停呢喃道:“我不要緊的,不要緊的……”
殊華全身越來越僵,他的呼吸越來越凝重,最后他幾乎用盡全力對我說:“你這樣,讓我怎么放心你一個人?!?/p>
那一瞬間,我只覺得整個世界都灰暗了,我怎么可能還裝得出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我緊緊摟著蒼老的殊華,哭得撕心裂肺,“摩訶薩陀一向慈悲為懷,你求求他……”
殊華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攤開枯瘦掌心,努力捧起我的臉,“聽話,不要想著救我,更不要離開桃花島……”他的呼吸漸漸消失,我觸著他冰冷的指尖,就像眼淚流干了似的,再也哭不出來。
那日,殊華死于桃花島,那晚,我的心也隨著冰冷雪地,一同死了。
六
這四十年來,不停有人追殺我,盡管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孽,使得那人要這般趕盡殺絕。可若不是殊華用盡畢生修為將桃花島設了結界,我不曉得已經(jīng)死了多少回了。
桃花島是最安全的地方,殊華不想我離開桃花島,是因為他想我活。
我一向很聽殊華的話,唯有性命這件事情,我卻無法順從。因為我知道,這世間有一種東西可以讓人起死回生——逆鱗。逆鱗乃真龍脖子下巴掌大的白色鱗片,是全身龍鱗唯一一塊倒生長的鱗片,呈月牙狀,是真龍全身血脈的凝聚點。
龍有逆鱗,觸之必怒。
龍無逆鱗,骨化形銷。
我知道東海龍宮重兵把守,想接觸神龍的機會都沒有,更別說取逆鱗。但我心里很明白,即便前路再坎坷,這東海龍宮我勢必要為了殊華拿命闖闖。
我用冰雪將殊華的肉身凍住,這可以使他的肉體保存兩個月。因為怕人追殺,所以我用殊華的大紅袈裟作掩護,遮住了我的蛇尾,以極其迅速的方式,一躍跳入東海。
我邊躲邊藏,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游到東海龍宮。當守在宮殿外的兩只蝦兵蟹將見到我的第一眼,被嚇得六神無主,遠處飛來一只千年墨魚,用黏黏糊糊的八條腿死死纏著我,瞪大漆黑眼珠,對我吼道:“你居然還沒死!”
他的章魚腿就像粗大的繩子,使我掙脫無力。而當他無意間碰到我的脖子時,我突然不受控制,頓時暴跳如雷。我渾身竄出一股強大的力量,那力量使得千年墨魚瞬間開膛破肚,黑色墨汁將清澈的海水變得渾濁無比。
我無法理解這突如其來的怒氣,但下一秒,我全身脹痛,體內熱血瘋狂流淌,我難受地蠕動幾下尾巴,卻將東海攪得天翻地覆。此時東海龍宮游來一條五彩斑斕的龍,那條渾身都是金光的龍拼了命擋在我面前,眼角落下熱騰騰的淚珠,那淚珠瞬間變?yōu)橐活w又一顆夜明珠,在暗沉的東海里璀璨耀眼。
那條漂亮的龍轉身對我說:“娘親讓你受苦了?!睎|海龍宮忽然掀起風浪,天動地搖,往事如無盡旋渦又存活于腦海之中。
如果不是那天,千年墨魚碰到了我的脖子,觸碰到了那片逆鱗,我便不會暴怒。
如果不是那天,東海龍公主冒死擋住我,并助我逃脫于東海龍宮。
如果不是那天,我在深不可測的海水中化為一條小黑龍,我不會知道,自己并不是蛇,而是東海龍公主的女兒,東海龍王的外孫女。可我是娘親和凡人的私生子,名不正言不順,東海龍王視我為龍族的恥辱,在娘親生下我的時候,就抹去我的記憶,扔出東海龍宮。
我下半身,乃龍族之尾,頭上的小角,乃麒麟之角。
那日突然盛放的水霓花,也是因為吸了龍族的血,才開得燦爛多姿。水霓花的綻放使東海龍王惶恐,他生怕我的身世敗露,便暗自派人追殺我,并將娘親囚禁于東海龍宮。
我想殊華應該早就知道我是龍女,他應該早就曉得追殺我的是東海龍王,所以他擋不完暗刀,防不住追殺的人,他只有守住桃花島的風平浪靜才護得住我一生平安。
可這些都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我火急火燎趕回桃花島,嘴里只不停地念著,殊華有救了,他有救了。
寒風襲來,飄下幾朵凄美雪花,我死死抱住殊華冰冷的身軀,拿出鋒利匕首剜下脖子間的那塊逆鱗,很痛我卻十分冷靜。我咬住蒼白的唇,縮在他冰涼的懷里,小聲同他訣別道:“你一直以為,只要能讓我活,什么都不重要?!?/p>
“好巧,我也是?!?/p>
七
我叫殊華。
當我馴服角蝰蛇妖,歸回西方梵地時,我一如往常,將五彩斑斕的蛇珠放于薩陀師父手里,虔誠跪拜。可這次摩訶薩陀卻用意味深長的眼光看了我?guī)籽?,“為師說過,東海之處有你成佛的最后一道劫數(shù)?!?/p>
我低頭,繼續(xù)跪拜,“角蝰蛇妖已降,劫數(shù)散去?!?/p>
“不,真正的劫數(shù)有人助你忘記了?!蹦υX薩陀轉動著手里的佛珠,隨后化為一道白光,消失不見。
那日,我的功德簿記上了最后一筆。我的功德圓滿,我即將成為真正的佛。
可為什么,我卻覺得那么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