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微微
母親來到我和弟弟所在的城市,一個大包里,塞滿了雞蛋、蜂蜜、香菇等土特產(chǎn);一個隨身斜挎包里,僅帶了幾件當季的換洗衣服。弟弟接過她手中的包,瞄了一眼后,語帶不滿地問:“您老這是準備住兩天就走嗎?”
弟妹快生產(chǎn)了,母親是受弟弟之邀過來幫忙帶孩子的。而母親的行李,透著濃濃的走親訪友的氣息,根本沒有裝下一顆長住的心。我想,母親大概隨后會以衣物沒有帶齊為借口,來達到可以隨時回家看看的目的吧。
小心思被戳穿后,母親尷尬地笑了,表情里,一種不安像爬山虎一樣蔓延開去。我很熟悉她的這種表情,每次去到陌生的地方,她都猶如驚弓之鳥。她老了,時光帶走的不只是她臉上的膠原蛋白和一頭濃密烏黑的秀發(fā),還有她擁抱際遇、隨遇而安的勇氣和信心,以及對陌生世界的好奇和熱忱。她不再強大,不能再像一棵樹,春天煥然一新的綠,夏日傾瀉出一地的濃陰。她變得小心翼翼,對成年后的我們,也是客客氣氣。她的想法樸素又卑微:不能再為兒女分擔什么,就盡量不給兒女惹麻煩。
剛進家門,母親不顧一路上的車馬勞頓,便把自己放逐到廚房里。她小心地切菜,每一刀都在試探地進退。她端著碗舀水,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我倚著門框,看她在陌生的陣地上,試圖用熟悉的鍋碗瓢勺,膽怯又努力地搭建著自己的老年漂生活。
她本來就不是一個特別聰慧能干的人,年輕時光都用來討生活了,自己對生活也多在將就,所以年老之后,很難講究,也不太懂得料理生活。在自己的一畝二分地上,她倒也能打理得井井有條。她會在父親養(yǎng)蜂安營扎寨的荒山野嶺,辟出一塊小天地,自己種菜,養(yǎng)雞,豐衣足食。雨后,她去山上采各種野生菌菇,早上趕集去賣個好價錢。她知道哪棵柿子樹上結(jié)的柿子最甜,也知道哪棵核桃樹結(jié)果子最多。在我回老家后,她還會摘些帶露水的野花,插在洗凈的飲料瓶中,滿足我的小情調(diào)。
可是當她進了城,離開她熟悉的故土,連過馬路,她都需要緊緊地攥著我的衣角。她甚至不敢一個人下樓,擔心走出去后就找不到回來的路。想看下電視,也苦于總是不記得該先開哪里,再按遙控器上的哪個按鈕。她也不敢獨自操作,唯恐一不小心把什么東西弄壞了。于是她就把擦過的地再擦一遍,把疊過的衣服再疊一遍,或者無所事事地坐在窗前,茫茫地看著窗外的鋼筋水泥叢林。
熟悉一段時間后,偶爾她也出去散步,像城里老人那樣,背著手,沿著林蔭道不緊不慢地走走。走著走著,她的腳步就像走在鄉(xiāng)間小道一樣快了起來。那時候,她心里惦記的是,家里的雞該換水喂食了,地里的荒草該鋤一鋤了??纱丝蹋炱饋淼哪_步顯得沒著沒落。路邊老人看見她,拍拍身邊的椅子,示意她坐下來歇歇。言語不通,她又拘謹,不會主動與人攀談,人家問一句,她答一句。我以為她臉上的落寞會像一座秋山上的落葉,覆蓋了一層又一層。殊不知,她其實是興奮的,是那種終于和這個陌生世界產(chǎn)生了一點聯(lián)系的興奮。在老人的指引下,她走了很遠的路,買了一個比附近超市便宜了許多的南瓜。她一路扛著那個十來斤的南瓜,走走歇歇,歇歇走走。知道自己在為新生活而忙碌,她心里有久違的喜悅,如潮水般洶涌起伏。有人說過,我們都生活在英雄沒來拯救的那部分世界,每個人都在為樸素的生存做著最大努力的堅持。那一刻,我的老母親,像個剛?cè)雽W的小學生,認認真真地學著為嶄新的未來發(fā)力。
兒時,我們總聽人說,父母在哪里,家就在哪里??珊髞戆。改傅睦霞?,成了我們再也回不去的故鄉(xiāng),而我們的城市,也成了父母最熟悉的陌生地。無論怎樣,我都希望,我的老年漂母親,在翻越了生活的種種艱辛后,能在新的領(lǐng)域里,品嘗安詳?shù)男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