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松日奈子 著
于 春 譯
石松日奈子: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客座研究員,陜西省考古研究院客座研究員,云岡石窟研究院客座教授,研究方向為佛教美術史,著有《北魏佛教造像史研究》等
于 春:西北大學文化遺產(chǎn)學院副教授
日本大原美術館藏(大原美術館保存,大原家所有)北魏河南新鄉(xiāng)百官寺三尊立像(圖一),黑色石灰?guī)r質(zhì),背光上半部殘失,殘高二百五十五厘米,推測原像應是高度超過四米的大型造像。三尊像中,中尊像高二百五十厘米,右脅侍像高一百四十一厘米,左脅侍像高一百四十四點五厘米,均著中國式佛衣。造像上無發(fā)愿文和題記。本像傳出自河南省新鄉(xiāng)縣魯堡村的百官寺,從風格和樣式來看,應該是北魏洛陽時代(六世紀前半葉)河南北部地區(qū)制作的造像。造像在搬出寺院時被切割成多塊,現(xiàn)中尊和左、右脅侍之間以及中尊的脖頸處有拼接痕跡,背光的上半部可能是在當時丟失。
圖一 北魏(六世紀前半葉)
此尊造像為日本岡山縣倉敷的實業(yè)家大原孫三郎(一八八〇年~一九四三年)的藏品,原存于大阪住吉區(qū)的大原宅邸,一九五八年在名古屋舉辦的展覽會展出后轉(zhuǎn)運到倉敷,繼續(xù)在倉敷考古館內(nèi)展示。一九七〇年造像遷移到新筑成的大原美術館東洋館內(nèi)保存至今。一九七八年六月被日本指定為「重要文化財」(類似中國「珍貴文物」與「文物保護單位」的概念)。
《倉敷考古館研究集報》第五號(一九六八年十月)曾刊登北野正男(參加過京都大學的云岡石窟調(diào)查)所著《北魏的一光三尊佛立像》一文,文末有一段值得注意的記錄:「此造像原本位于河南省新鄉(xiāng)縣魯堡村百官寺,為籌集國民學校的修理費,魯堡村國民學校校長將之出賣,立據(jù)為證。此記。」雖然文中所提「立據(jù)」已不得而知,買主為何人也無從知曉,但若真如北野所記,則此像是為了修建國民學校而賣出,目的也算高尚。
關于百官寺,《新鄉(xiāng)縣續(xù)志》(田蕓生總編,韓邦孚監(jiān)修,一九二三年出版)卷四「金石志」載:「大齊半截碑在縣北魯堡百官寺。碑僅半截,高七尺,寬三尺余。遠近拓印者甚多。中殿有石造像一聯(lián)三尊,高七尺,無年月?!梗▓D二)此書還記載了百官寺山門外有唐開元八年修建的石塔。文中記載的「大齊半截碑」即為現(xiàn)河南博物院收藏的北齊天保九年魯思明造像碑。值得注意的是「中殿有石造像一聯(lián)三尊,高七尺」的記載。七尺大約是二百一十厘米,與本像相比雖然略小,但極有可能就是本文所談的這尊造像。而且,《新鄉(xiāng)縣續(xù)志》卷二「學校」載:「第十八國民學校在魯堡村」,可見魯堡村確實有一所國民學校,可與北野之言互證。
但是,一九三〇年出版的《河朔訪古新錄》(顧燮光撰)卷六「新鄉(xiāng)縣第十」載:「縣北十五里,魯堡百官寺,始建失考。山門外有齊天保九年二月魯思明造像記碑。又石浮圖一。右側刻唐開元八年十月魯思欽妻賈造石浮圖?!刮闹刑峒氨饼R天保九年魯思明造像碑和唐代石塔,但卻沒有《新鄉(xiāng)縣續(xù)志》所記載的「一聯(lián)三尊」像。因此推測,此像應是在《新鄉(xiāng)縣續(xù)志》出版的一九二三年至《河朔訪古新錄》出版的一九三〇年間被移出百官寺的。
圖二 《新鄉(xiāng)縣續(xù)志》書影
關于百官寺的現(xiàn)狀,研究造像銘文的大家佐藤智水曾在二〇〇四年進行過現(xiàn)場調(diào)查。根據(jù)報告,雄偉的百官寺已不復存在,遺址地現(xiàn)為養(yǎng)老院,其附近有一個小廟繼承了寺名據(jù)說此處原為國民學校。因此,佐藤判斷北野正男所記國民學校校長所立之造像出賣字據(jù)是可信的。
綜上所述,此像原應安置在魯堡村百官寺中殿內(nèi)。
中尊如來立像身著中國式袈裟,雙領下垂(圖三),與云岡石窟第十六窟主尊大佛立像(圖四)(高十三點五米)相似。頭部呈長圓筒狀,刻大波浪紋頭發(fā),正面中央有上下兩個大渦紋。這種波狀發(fā)紋不見于云岡石窟初期造像,是中期后半段的第六窟、第十六窟中國式如來像的特征??磥碓茖叩男聵邮椒鹣裼绊懙搅司嚯x云岡很遠的地方。中尊如來的耳朵異常長,這種「大耳」是云岡石窟初期所鑿「皇帝大佛」的特征,可能來自于《魏書·太祖紀》所載北魏道武帝的容貌特征:「目有光耀,廣顙大耳」。如來面部較長(圖五),鼻梁細而直,嘴小唇薄,嘴角上翹面帶微笑。眉、目用長而流暢的陰刻線表現(xiàn),刻出黑瞳。眉間有白毫的淺圓孔,但同時期的河南石佛像中罕見此類白毫,有可能是后代加刻的。如來軀體和肩部的豐壯感不強,特別是下半身略顯單薄。衣紋雕刻細致,肩部和腹部有平行衣紋相連,雙肩下垂的衣邊密布褶皺,袖口和底邊有魚鰭狀褶皺向右揚起。較大的右手在胸前施無畏印,左手垂于體側握衣襟,刻畫出手指。如來像雕刻完美,散發(fā)著尊貴的美感。
圖三 中尊如來像(側面 ) 石松日奈子 攝
左、右脅侍像均頭頂束高發(fā)髻,身體細長,披X狀天衣,是中國式菩薩樣式。雖然在敦煌莫高窟或云岡石窟中常見的菩薩像是寬幅冠、繒帶自頭后部披于雙肩的西方式,但地方造像中卻不乏中國式菩薩像。兩脅侍靠中尊一側的手均持蓮蕾,右脅侍像外側手持水瓶(圖六),左脅侍像外側手握環(huán)狀持物。(圖七)雖然鼻尖曾被修補過,但仍可見面部五官協(xié)調(diào)、眼框陰刻、嘴小露笑。左右二像衣紋的表現(xiàn)略顯不同:左脅侍像衣紋為左右對稱的單純平行線紋,右脅侍像的天衣與中尊衣紋相似,略朝右側揚起。右脅侍像所戴頭飾中可見忍冬紋,比左脅侍像雕刻更加精致。
圖五 中尊如來像面部特征
圖四 云岡石窟第十六窟大佛立像
承載三尊像的大背光上半部殘失,殘見中尊肩部兩側浮雕的跪坐天人像。左肩外側有兩尊捧持供物的天人坐于蓮花座。(圖八)天人著衣雖亦為中國式,但其露出足尖、寶珠形頭光等表現(xiàn)方法與云岡、龍門的中國式天人有所差異。而且,右脅侍像的左肩與中尊之間橫向浮雕一只似虎怪獸(圖九),可能不是佛教圖像,而是基于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靈獸。脅侍菩薩像的頭光(左脅侍像頭頂殘缺)為寶珠形,背光內(nèi)有口吐忍冬的雙龍支撐中央的香爐,背光外圍有火焰紋。
圖七 左脅侍菩薩像
圖六 右脅侍菩薩像
從側面看,本像并不厚,三尊像的下半身幾乎呈淺浮雕的狀態(tài)。(圖十)背光兩側面最下部有天部各一尊,其上的帳幕內(nèi)淺浮雕二佛并坐像(圖十一),均著通肩式佛衣,施禪定印。左側面有十層,右側面有十一層,其上不明。普通的二佛并坐像,依據(jù)《法華經(jīng)·見寶塔品》,表現(xiàn)為佛塔內(nèi)坐釋迦和多寶佛,二佛的衣著亦有差異。但本像中的兩尊并坐佛像完全一致,坐在有帳幕的室內(nèi)而不是在佛塔里,所以不能斷定是否為釋迦與多寶佛并坐像。
側面最下部的天部像,均戴花冠,冠繒帶向左右揚起,下半身著長裙,雙肩覆天衣在腹前交叉呈X狀。右側面的天部像(圖十二)右手似持物,左側面的天部像(圖十三)左手持金剛杵,應為佛教的護法金剛。其面部表情沉靜嚴肅,呈靜止的直立姿態(tài),但繒帶和天衣則與中尊像一致,顯示出飄揚的動感。左側面天部像的冠上花形裝飾下部有小鳥的羽翼,與起源于伊朗的「翼形冠」相似。云岡石窟第十窟和第六窟中有戴翼形冠的金剛力士像,但冠上的雙翼較大,而本像則抑制了雙翼的存在感。
圖十 北魏(六世紀前半葉) 河南新鄉(xiāng)百官寺石三尊立像(側面)
圖八 中尊像左肩外側捧持供物的天人
圖九中 尊像與右脅侍之間浮雕的怪獸
本像如今存放位置與后方壁面的間隙不到二十厘米,很難觀看背面全狀。但參考之前拍攝的黑白照片(圖十四)和拓片,大致能了解背面的造像內(nèi)容。
背面最下層有六尊像,其上有十七層小坐佛。坐佛均著通肩佛衣、施禪定印,坐于尖拱形龕內(nèi),龕周圍未見題名。最下層的中央有方形框(內(nèi)無文字或圖像),其兩側各有三尊共六尊像,面朝中央站立。六尊像中,人頭人身像三尊,獸頭人身像三尊,均著短裙褲,披天衣,戴項圈、X形交叉瓔珞、臂釧、腕釧、足釧等裝飾物,手持花或武器。
圖十一 右側面的二佛并坐像
面對造像背面,自右向左這六尊像依次為:第一尊羊頭人身像(圖十五),右手按腰,左手高舉盛花器物;第二尊人頭人身像(圖十六),高鼻,頭發(fā)豎立,右手按右腿,左手執(zhí)劍高舉;第三尊為象頭人身像(圖十七),有長鼻和兩顆巨牙,持棒狀物杵于身前地面;中央方框左側,第四尊為人頭人身像(圖十八),束發(fā),高鼻,左手按左腿,右手持尖部較短的金剛杵高舉;第五尊為牛頭人身像(圖十九),鼻尖和左腕部分殘失(推測左手按左腿),右手高舉持花;第六尊為人頭人身像(圖二〇),容貌與第四尊同,左手按左腿,右手持花高舉。
圖十二 右側面下方天部像
圖十三 左側面下方天部像
人頭人身的三尊像中,有兩尊手持劍或金剛杵(第二尊、第四尊)。與側面手持金剛杵的金剛神相比,雖然同為守護神,但身份可能略低一些。而且,側面的金剛神戴著華麗的花冠或鳥翼冠,著長裙,面部表情穩(wěn)重,與之相對,背面的三尊未戴冠或未束發(fā),頭發(fā)豎立或僅簡單束發(fā),鼻梁高挺,穿著短裙褲,一副異域守護神的模樣,雙腿張開站立。其身份地位應該不如側面的金剛神。
圖十四 北魏(六世紀前半葉)
獸頭人身的三尊像中,象頭人身像(第三尊)的形象應該來源于印度教濕婆神的兒子象頭神,被佛像吸收為護法神。中國沒有將大象神格化的傳統(tǒng),象一般是以動物的形象出現(xiàn)的。而在六世紀前半葉的龍門石窟賓陽中洞、鞏縣石窟第三、四窟中均出現(xiàn)了象頭人身像(圖二一),出現(xiàn)的場所一般是在石窟壁面的最下層,手持花或?qū)氈槎c其他的動物神(如龍、獅子、鳥等)、自然神(山神、河神、火神、風神、樹神等)、鬼神(鬼子母、阿修羅)、力士等一起被賦予了守護佛教世界的任務。直到東魏至北齊時期,象頭神流行于河北、河南等北朝東部地區(qū),并向十神王、八部眾等組合發(fā)展。但是,本像中的象頭人身像是立像,持長棒杵地而立,這種姿態(tài)與墓門雕刻或繪畫的守衛(wèi)神比較接近。本像中的象頭人身像的形象尚未見到其他例子,屬于本像獨有的圖像。
圖十五 背面下方的羊頭人身像(第一尊)
圖十六 背面下方的人頭人身像(第二尊)
圖十七 背面下方的象頭人身像(第三尊)
圖十八 背面下方的人頭人身像(第四尊)
圖十九 背面下方的牛頭人身像(第五尊)
圖二〇 背面下方的人頭人身像(第六尊)
圖二一 鞏縣石窟第四窟象頭人身像
其次,牛頭人身像(第五尊)雖然未見于龍門石窟,但鞏縣石窟第三窟有一尊持花的牛頭人身坐像(圖二二),敦煌莫高窟第二四九窟也有與夜叉一起安坐的牛頭人身像。(圖二三)這樣的牛頭神雖然不包括在之后出現(xiàn)的十神王中,但是自古以來牛就是農(nóng)耕文明的象征性動物,應該與本地的信仰有關。
另外,羊頭人身像(第一尊)在龍門和鞏縣石窟都未發(fā)現(xiàn),其造型應該來源于墓葬中作為犧牲動物的羊。而且,牛和羊是中國的十二干支動物,與象相比更加接近人們的日常生活。如果本像的獸頭神來源于中國的墓葬文化和民間信仰,我們可以想象:造像主們在接受了佛教信仰的同時,將之與本地信仰相融合。從考古發(fā)掘材料來看,中國古代墓葬中的獸頭人身十二生肖像(圖二四、二五)是隋代之后才流行的。本像的牛頭神、羊頭神作為較早出現(xiàn)的獸頭人身像,應該關注它們對十二生肖像產(chǎn)生影響的可能性。
圖二二 鞏縣石窟第三窟牛頭人身坐像
圖二三 敦煌莫高窟第二四九窟牛頭人身像
圖二四 唐 十二生肖俑之牛俑(牛頭人身像)
圖二五 唐 十二生肖俑之羊俑(羊頭人身像)
至北魏的后半期,佛教造像開始向地方和民間發(fā)展。如本像一樣穿著中國式佛衣的如來立像,應該是以云岡石窟第十六窟的大佛為粉本的。云岡石窟第十六至二十窟是為彰顯北魏皇帝而開鑿的大佛窟,其中第十六窟的大佛像高約十三點五米,是現(xiàn)存的中國式如來立像中最大的一尊。這尊大佛穿著中國式佛衣,應該完成于孝文帝頒布服制改革(四八六年~四九四年)之后,象征著「完成漢化即為中華之王的北魏皇帝」。于是,隨著「皇帝大佛」與皇帝崇拜的風氣開始在北魏傳播,遠離都市的山村地區(qū)也開始鑿刻大型如來立像。
圖二六 北魏正始二年(五〇五年) 尚齊等
圖二七 北魏正光元年(五二〇年) 楊文憘等
例如,在甘肅省的慶陽北石窟寺和涇川南石窟寺(五〇九年~五一〇年),有七尊六至八米高的中國式如來像并列在一起,這應該是來自天子七廟制的七帝七佛像。另外,陜西安塞縣的真武洞石窟中,有高六米的如來立像;河南偃師市水泉石窟有高四點七米的中國式二佛立像。單尊佛像亦不在少數(shù):河北的熙平元年(五一七年)彌勒佛像(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藏,高二點八米),波狀發(fā),著中國式佛衣,發(fā)愿文中有「仰為宣武皇帝 今照陛下」(宣武帝五一五年駕崩)的記載;山東臨淄的西天寺造像、康山寺造像,博興的興國寺大佛等,都是殘存高度達五至六米的北魏大型如來立像。
百官寺所在的河南北部,殘存有為數(shù)不少的與本像極為相似的北魏至東魏時期如來立像。例如,景明四年(五〇三年)邑子七十二人造像(河南博物院藏,輝縣沿村出土,殘高一百八十四厘米)、正始二年(五〇五年)尚齊等八十人造像(圖二六)(銘文中有「汲郡汲縣」記載)、熙平二年(五一七年)邑子七十人造像(河南博物院藏,輝縣山陽出土,高二百一十九厘米)、正光元年(五二〇年)楊文憘等合邑百三十人造像(圖二七)(銘文中有「頓丘縣」記載)等,銘文中多見為皇帝或國家造像的記載,而且是數(shù)十人甚至超過一百人規(guī)模的集團造像。
本文介紹的河南新鄉(xiāng)百官寺三尊立像雖未留下銘文,但三尊像的風格與正始二年尚齊等八十人造像相比更為干練。另外,側面和背面僅浮雕了千佛、力士像,并未見到河南北部造像中流行的交腳菩薩、宇宙樹、鳥銜蛇、日月等天上世界的圖像??梢姡鞠竦闹谱髂甏鷳獮槲逡哗柲曜笥?。可以想見,在遠離都市的魯堡村,一大群信徒聚集在一起捐資鑿刻了這樣一尊大型如來像,這是在皇帝崇拜、大型造像流行的風氣中誕生的典型的「地方皇帝大佛」之例。與美麗天人和菩薩圍繞的都市大佛不同,這樣的地方大佛是被獸頭神和力士所護衛(wèi)的。
附記:
本像的調(diào)查得到了大原美術館吉川あゆみ先生、東京文化財研究所岡田健先生的幫助,佐藤智水老師指教了百官寺的相關文獻資料,武笠朗先生提供了造像背面的黑白照片,衷心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