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永年
作家士氣咸備。
任何一件美術品,都包含兩大因素:一是創(chuàng)作主體注入的思想感情與精神品格,二是把上述精神內(nèi)涵物質(zhì)化和視覺化的技藝。對此,魯迅指出:“美術家固然需有精熟的技工,但尤需有進步的思想與高尚的人格。他的制作,表面上是一張畫或一個雕像,其實是他的思想與人格的表現(xiàn)。”
魯迅1918年的上述議論,涉及了兩個問題,一個是“高尚的人格”,屬于人品,另一個是“精熟的技工”,屬于技藝和技藝背后的精神。畫家既需要高尚的人品,又離不開手藝活,這手藝背后的精神,可稱工匠精神。無論人品,還是技藝背后的工匠精神,都是藝術中的人文。
在中國美術史上,蘇州是“吳門四家”的發(fā)生地。四家中的文徵明,是典型的文人畫家,認為人品決定畫品,所謂“人品不高,用墨無法”。四家中的仇英,出身工匠,具有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以至董其昌感嘆道:“實父(仇英)作畫時,耳不聞鼓吹闐駢之聲,如隔壁釵釧戒,其術亦近苦矣!”
從文徵明與仇英出發(fā),聯(lián)系相關畫家和畫論,思考中國繪畫傳統(tǒng)中的人品訴求與工匠精神,是很有意義的。討論這個問題,會涉及人品與畫品的關系,畫品與技藝的關系,還有寫意精神與工匠精神的關系。以下分而述之。
文徵明(1470—1559)的“人品不高,用墨無法”,見于李日華(1565—1635)的《紫桃軒雜綴》,據(jù)說題在文氏所畫《米家山水》上。米芾描繪云山雨樹的畫法,不僅有墨,而且有筆。這里所講的墨法,其實是畫法。也就是說,人品不高,肯定畫不好畫。
李氏所引的全文是:“文徵老自題其米山曰‘人品不高,用墨無法’。乃知點墨落紙,大非細事,必須胸中廓然無一物,然后煙云秀色,與天地生生之氣,自然湊泊,筆下幻出奇詭。若是營營世念,澡雪未盡,即日對丘壑,日摹妙跡,到頭只與髹采圬摱之工,爭巧拙于豪厘也?!?/p>
畫家文徵明的人品,口碑極好,甚至超過他的藝術。清朱彝尊稱:“先生人品第一,書畫詩次之?!泵魍跏镭懼赋?,文氏樂于滿足種種求書求畫者的愿望,“雖強之,竟日不倦”。卻不為權勢與厚利所動:“其他即郡國守相連車騎,富商賈人珍寶填溢于里門外,不能博先生一赫蹏?!?/p>
文徵明的二子文嘉述之尤詳:“公平生最嚴于義利之辨。居家三十年,凡撫按諸公饋遺,悉卻不受,雖違眾不恤。家無余貲,而于故人子弟及貧親戚,赒之尤厚。與人交坦夷明白,始終不異。人有過,未嘗面加質(zhì)責,然見之者輒惶愧汗下。絕口不談道學,而謹言潔行,未嘗一置身于有過之地。蓋公人品既高,而識見之定,執(zhí)守之堅,皆非常人可及?!睆囊陨蠑⑹隹梢?,文徵明的人品,是恪守道德,見義忘利,嚴以律己,慈善為懷,坦誠待人,擺脫世念,謹言潔行,絕對避免藝術與權力或者藝術與金錢交換的可能性,而且堅持不懈。
在中國繪畫史上,強調(diào)人品與畫品的關系,從山水花鳥畫地位上升的北宋就開始了,郭若虛指出:“竊觀自古奇跡,多是軒冕才賢、巖穴上士,依仁游藝,探賾鉤深,高雅之情,一寄于畫。人品既已高矣,氣韻不得不高,氣韻既已高矣,生動不得不至,所謂神之又神而能精焉?!?/p>
其后有關論述,所見不鮮。如清代“小四王”之一王昱即稱:“學畫者,先貴立品,立品之人,筆墨處自有一種正大光明之氣概,否則,畫雖可觀,卻有一種不正之氣,隱躍毫端?!逼浜髲埵揭嘁孕奚碚摦?,他說:“言,身之文。畫,心之文也。學畫當先修身,身修則心氣和平,能應萬物。未有心不和平而能書畫者!”
晚清的松年更從觀賞與批評的角度指出“畫以人重”之理,他說:“書畫清高,首重人品。品節(jié)既優(yōu),不但人人重其筆墨,更欽仰其人。唐、宋、元、明以及國朝諸賢,凡善書畫者,未有不品學兼長,居官更講政績聲名,所以后世貴重,前賢已往,而片紙只字皆以餅金購求。書畫以人重,信不誣也?!?/p>
人品是人的品德,畫品是畫的優(yōu)劣,“畫品者,蓋眾畫之優(yōu)劣也”。講求人品與畫品的關系,反映了重視繪畫與倫理的關系。歷來作品表明,中國畫講求“以文化人”,一直與弘揚美德密切關聯(lián)。“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始終主宰著道德理想、人生境界、處事準則與包括繪畫在的“六藝”的關系。這種關系就是在堅守倫理道德理想的前提下從事繪畫的創(chuàng)作與欣賞,在培育美德提升品格中實現(xiàn)審美超越。
魏晉以來,繪畫越來越與熔鑄人的德性品格同時提升人的精神境界連在一起。人物畫強調(diào)“成教化,助人倫”的道德教化作用,山水、花鳥畫推崇“比德”功能,提倡在“借物詠懷”和“托物言志”中“寓教于樂”。在文人寫意畫突出發(fā)展的明清,繪畫越益脫略形似,崇尚筆墨氣韻。這時,強調(diào)人品對于畫家的重要意義,把作品視為人品的跡化,更成了有識者的主張。
誠然,人品不等于畫品,人品高尚不見得畫藝超群。決定畫品高下的因素,除去道德人品之外,還有文化修養(yǎng)、審美品位、藝術規(guī)律的把握,藝術語言和物質(zhì)媒材的駕馭等等。況且,對于抽象因素較多的寫意畫和更為抽象的書法而言,不少作品是個體在天人合一中實現(xiàn)精神的超越與升華,筆墨結(jié)構并不直接彰顯作者的倫理觀念,倒是容易反映作者的審美造詣與藝術個性,于是出現(xiàn)了某些人品與畫品錯位的情況。
針對這種情況,前人雖不因人廢藝,卻表明了首重人品的立場。松年即曰:“歷代工書畫者,宋之蔡京、秦檜,明之嚴嵩,爵位尊崇,書法文學皆臻高品,何以后人吐棄之,湮沒不伍?實因其人大節(jié)已虧,其余技更一錢不值矣?!笔字厝似?,對于畫家而言,也就是要求具有社會責任感而講求公德與私德的畫家,在作品中注入人品理想,在日常生活中進行人品修持。
對此,松年進一步說:“吾輩學書畫,第一先講人品,其沈湎于酒,貪戀于色,剝削于財,任陸于氣,倚清高之藝為惡賴之行,重財輕友,認利不認人,動輒以畫居奇,無厭需索,縱到‘四王’、吳、惲之列,有此劣跡,則品節(jié)已傷,其畫未能為世所重?!币苍S可以認為,文人畫家雖然“以畫為娛”,但其中的有識者能把個人的精神自由與社會倫理規(guī)范融為一體,把擺脫名韁利鎖的精神生產(chǎn)看成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途徑。
唯其如此,近代的陳師曾指出:“文人畫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學問,第三才情,第四思想。據(jù)此四者,乃能完善,蓋藝術之為物,以人感人,以精神相應者也。有此感想,有此精神,然后能感人而能自感也。所謂感情移入,近代美學家所推論,視為重要者。蓋此只謂也歟!”他的上述論述,既是對文人畫的總結(jié),又是對文人畫的借鑒。
20世紀以來,舊有的文人畫已成歷史。但重視人品,把人品視為美術家從業(yè)的第一條件,早已成為新世紀藝術家的自覺。人品是個體的道德境界,同時也是一種個體的審美格調(diào),但境界與格調(diào)的高下,取決于個體融入群體的程度,人品只能在價值觀的踐行中提升,才能也只能在順應社會規(guī)律和藝術規(guī)律中發(fā)揮。
在中國美術史上,畫品既是以分品評論繪畫,又彰顯了作品高下的等級。最早的畫品南齊謝赫《古畫品錄》,在品評作品的同時,提出了論畫六法:“六法者何?一、氣韻,生動是也;二、骨法,用筆是也;三、應物,象形是也;四、隨類,賦彩是也;五、經(jīng)營,位置是也;六、傳移,模寫是也?!?/p>
“六法”是古代繪畫實踐的系統(tǒng)總結(jié)?!皻忭崱笔菍ψ髌房偟囊?,要求以生動的形象充分表現(xiàn)人物的內(nèi)在精神。其他幾法,涉及了筆法線條、造型能力、用色技巧、構圖布置,摹寫功夫方方面面,都是畫法要求,都是達到“氣韻生動”的必要條件。而以視覺形象實現(xiàn)生動的氣韻,靠的是技巧,是功夫,是手藝,是唐代李嗣真所說的“經(jīng)諸目,運諸掌,得之心,應之手”。
要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得心應手,離不開“人巧勝天工”的技能,更離不開背后的工匠精神。就美術史提供的經(jīng)驗而言,工匠精神的意蘊,包括幾個方面。首先,工匠精神是一種忘我投入的獻身精神,是一種不怕吃苦的敬業(yè)精神。在中國古代,從事繪畫的人員,既有以繪畫為業(yè)余活動的文人,更有大量的職業(yè)畫家,這些職業(yè)畫家,不僅拜師學畫有如工匠,而且有些原來就是工匠。近代的中國畫大師齊白石,出身木工,明代浙派領軍戴進,出身金銀首飾工匠。
出身漆工的仇英,則以卓越的藝術造詣,名列明代“吳門四家”之一。王鑒在《染香庵跋畫》中稱“成弘間,吳中翰墨甲天下,推名畫家,惟文、沈、仇、唐諸公為掩前絕后。”值得注意的是,另三家都出身文人,仇英雖然文化不敵,卻贏得了同等聲譽,清方薰稱:“仇實父以不能文,在三公(沈周、文徵明、唐寅)間少遜一籌。然天賦不凡,六法深詣,同意之作,實可奪伯駒、龍眠之席?!?/p>
出身漆工兼建筑彩畫工的仇英,得到周臣的賞識收為弟子,又在項子京等幾位大收藏家從事臨摹復制多年,融會貫通,打通雅俗,自成一家。《虞初新志》的戴進傳后附記仇英謂:“其初為漆工,兼為人彩繪棟宇,后從而業(yè)畫?!薄稛o聲史詩》稱其:“所出微,嘗執(zhí)事丹青,周臣異而教之。英之畫,秀雅纖麗,毫素之工。侔于葉玉。凡唐宋名筆無不臨摹,皆有稿本,其規(guī)仿之跡。自能奪真。尤工仕女,神采生動,雖周昉復起,未能過也?!?/p>
《圖繪寶鑒續(xù)纂》對他評價更高:“其山水雖仿宋人,自成一種,頗得青綠重色之法。人物仕女,悉皆宮妝,富貴□態(tài),樓臺界畫,車馬舟楫,俱精細入神。間有摹臨北宋,寸人豆馬,須眉畢具,布置設色,深淺得宜。冊頁手卷,愈小愈佳。前可追并古人,后無能繼踵。”
仇英在藝術上的多能兼善,精細入神,造詣卓絕,離不開他的全身心投入,對此董其昌稱:“李昭道一派為趙伯駒、伯骕,精工之極,又有士氣,后人仿之者得其工不能得其雅,若元之丁野夫、錢舜舉是已,蓋五百年而有仇實父。在昔文太史亟相推服。太史于此一家畫,不能不遜仇氏,故非以賞譽增價也。實父作畫時,耳不聞鼓吹駢闐之聲,如隔壁釵釧,顧其術亦近苦矣。行年五十,方知此一派畫,殊不可習。”
其中,“耳不聞鼓吹駢闐”,是聽不見音樂演奏的熱鬧聲音。“如隔壁釵釧”,是借用禪家典故,說眼不見熱熱鬧鬧來廟中進香的仕女,就像聽不見隔壁女子的聲音一樣,都是持守戒律的需要。值得注意的是,提出“南北宗”的董其昌,盡管把仇英列于他不贊賞的“北宗”,但對于仇英“精工之極,又有士氣”的藝術,卻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甚至認為超過了文徵明。而他認為不是文人畫,所以不適合他這路文人學習。
董其昌解釋說:“畫之道,所謂宇宙在乎手者,眼前無非生機,故其人往往多壽。至如刻畫細謹,為造物役者,乃能損壽,蓋無生機也。黃子久、沈石田、文徵仲,皆大耋。仇英短命,趙吳興止六十余。仇與趙,品格雖不同,皆習者之流,非以畫為寄以畫為樂者也。”董氏站在“以畫為樂”的立場,認為仇英的精細作風,被造化役使,導致減壽,他很難理解仇英忘我付出的工匠精神。
工匠精神也是一種熟能生巧、正中肯綮的精神,同樣出身工匠的戴進就具有高強的形象把握能力,根據(jù)記憶,他可以把畫像畫得惟妙惟肖。這種畫影圖形的本事,幫他找到了要尋找的人。史載“戴文進永樂初年到南京,將入水西門,轉(zhuǎn)盼之際,一肩行李被腳夫挑去,莫知所之,文進雖暫識其人,然已得其面目之大部,遂向酒家借紙筆畫其像,聚眾腳夫認之,眾曰此某人也,同往其家,因得起行李?!?/p>
工匠精神還是一種精益求精的精神,為了追求完美,不斷變法圖新。齊白石就是如此。他在“衰年變法”之后,繼續(xù)在所擅長的題材方面,精益求精,變法不止。他題畫《蝦》說:“余之畫蝦已經(jīng)數(shù)變,初只略似,一變畢真,再變色分深淺,此三變也。”其后,他進一步刪減提煉,夸張變形,在《芋蝦》上題曰:“余畫蝦已經(jīng)四變,此第五變也。”歷經(jīng)數(shù)變,不斷精進,終于實現(xiàn)了“妙在似與不似之間”的出神入化。
工匠精神更是一種符合規(guī)律的創(chuàng)新精神,是一種放手大膽而不失精微的精神。所謂匠心和所謂絕技,都是出新與法度的統(tǒng)一、真放與精微的統(tǒng)一。以歷代畫工供奉的畫圣吳道子來說,蘇東坡就稱贊他“出新意于法度之內(nèi),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也就是說,吳道子能在符合法度的要求中畫出新意,能在豪放不羈的風格之外體現(xiàn)客觀的規(guī)律。成功的藝術作品,都是嚴格訓練的產(chǎn)物,只有基礎扎實,不斷精進,方能筆無妄下,收放自如。
對于畫工的藝術,也要一分為二,那些不具備工匠精神或錯誤地理解了工匠精神的畫工之作,確實存在著下述問題:過于追求精細,過于重視師法,精神內(nèi)涵不夠,個性彰顯不足。然而由于文人的歷史局限,錯誤地抹殺了積極的工匠精神,只看到畫工畫的匠氣,總以為文人的繪畫創(chuàng)作是業(yè)余的,是寫意的,是自由的,有創(chuàng)造性的,而畫工的作品則是以畫為業(yè)的,是被役使的,是重復的,是缺乏創(chuàng)造性的。由之常常把寫意精神與工匠精神對立起來。李日華在提倡畫家人品的同時,貶低畫工,即所謂的“若是營營世念,澡雪未盡,即日對丘壑,日摹妙跡,到頭只與髹采圬摱之工,爭巧拙于豪厘也”。
寫意精神的實現(xiàn),離不開真才實詣。文徵明曾提出:“作家士氣咸備。”他所謂的作家,也就是行家里手的本領,他所謂的士氣,也就是文人寫意畫表現(xiàn)的高雅之情。到了明代后期,寫意畫已出現(xiàn)兩種趨向,一種按照文徵明的思路,把文人畫的寫意精神訴諸行家本領,自然有成。另一種則空疏無物,缺乏實詣,給文人畫帶來了壞名聲。對此沈顥即曰:“今見畫之簡潔高逸,曰:士大夫畫也。以為無實詣也。實詣指行家法耳。”董其昌也感到了這個問題,因此主張:“士大夫當窮工極妍,師友造化,能為摩詰而后為王洽之潑墨,能為營丘而后為二米之云山,乃足關畫師之口,而供賞音之耳目?!睂懸夤倘灰l(fā)揮“象外意”,但仍然要“立象以盡意”,雖然偏重于主觀世界的抒發(fā),但要以客觀事物的傳神為基礎,往往要更加重視細節(jié)。注重理想表達和內(nèi)心抒發(fā)的寫意精神,可以是工致精細的工筆形態(tài),也可以是豪放概括的寫意形態(tài)。二者都需要真情實感的抒發(fā),同樣需要細節(jié)的認真對待,不管是造型、筆墨,還是布置構圖,都是差之一毫,謬之千里。因此,蘇東坡還在觀賞《子由新修汝州龍興寺吳畫壁》之后發(fā)表感想說:“始知真放本精微,不比狂花生客慧?!敝挥型ㄟ^精微的細節(jié),才能保證大智慧的實現(xiàn)。寫意精神的實現(xiàn),是需要工匠精神的一絲不茍的。
在古代,提倡“畫重人品”,等于為畫家提出兩個任務,一是修身立品,二是探討寫意畫中人品的跡化。如何實現(xiàn)寫意畫中人品的跡化,近年已有不少討論,應該繼續(xù)深入。古代文人畫家講求的“作家士氣咸備”,恰恰是吸納了工匠精神的結(jié)果?;仡櫛疚拈_始所引魯迅論述表明,魯迅期許的美術家,既要把進步的思想與高尚的人格放在第一位,又必須具備精熟的技工。他的主張,正是為了時代的需要,對古代優(yōu)良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對21世紀的中國美術,仍有重要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