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海
1988年我?guī)煼懂厴I(yè),分在一所離家二十多里地的鄉(xiāng)村小學教書。報到那天,我的情緒一直不高,還沉浸在一種深深的挫敗感中不能自拔——當時我是全鄉(xiāng)第一個師范生畢業(yè)“下”到小學的,同一屆的同學,要么留城了;回鄉(xiāng)的,也全都分在中學。當時想,恐怕一輩子都要在這鄉(xiāng)野中間過活,像村小里那些華發(fā)叢生而身份尚為民辦老師的同事們一樣。
此時,站在三十年歲月的另一端回望,焉能預知我的教書生涯,會從那樣的一個起點,歷四省,輾轉(zhuǎn)于多所民校,至今仍如飛絮飄蓬,華發(fā)固然如約而至,而心緒卻已漸平。細數(shù)謀生之所,這一路上,卻似乎都有隱約的花光浮現(xiàn),和淡淡的花香相隨。
村?。洪e看兒童捉柳花
我一直感念在村小教書的八年時光。學校離開小鎮(zhèn)兩里許,背倚一個三五人家的小村,是兩棟白墻灰瓦的民居式建筑,后有荷塘竹林,面前是開闊的田野,連圍墻也無。度過最初的迷茫和彷徨,我開始捧起書來。學校有個小書架,蛛網(wǎng)塵封,我在泛黃的馬列著作及若干教參之外,發(fā)現(xiàn)了兩件“寶貝”,線裝版蘅塘退士所編《唐詩三百首》,和錢鐘書所編《宋詩選注》。農(nóng)村的孩子上學都來得很早,校園里有了動靜,我也就起來,進教室,跟孩子們一起,早讀。他們讀他們的,我讀我的。兩本讀背完后,又喜歡上《古文觀止》,《續(xù)古文觀止》,《清文觀止》以及明清各家小品、筆記小說種種,一發(fā)而不可收拾。從書中知道明人張溥“七錄七焚”讀書法,也來仿效。取一整張大白紙,裁成條幅,教書之余,俯案恭錄,或?qū)⑿闹袪€熟之篇什,逐一默來。如此錄畢,卻又不忍一舉焚去,遂粘貼于宿舍四壁,風來有聲,颯颯作響。于斗室行走坐臥,顧盼自雄,真不假南面百城也。
畢業(yè)班學生寄宿,男生在一個大房間里打地鋪,我的辦公桌就擺在房間一角,學生入睡后,我在一盞如豆的燈下夜讀,伴著此起彼落的鼾聲。偶然有沒睡著的學生小聲地說,老師,給我們講講書里的故事吧。我就把原版的《聊齋》隨口翻成白話說給他們聽,直講到一個個都把頭深埋進被窩里去。那時也兼著《自然常識》這門課,偏是把觀星、看月相等常識弄得爛熟了。
一個春意融融的上午,空氣中飄蕩著一絲春天才有的倦意,起點小風,教室里飄蕩著點點白白的、輕柔的東西。孩子們都把好奇、探詢的目光向我投過來。我合上書本?!昂冒?,讓我們來看看它們優(yōu)雅的樣子吧?!庇械恼f它們像雪花,有的說像很碎很小的棉絮。有學生向上吹了口氣,那白白的東西一下子就飄得很高。我鼓勵孩子們再仔細看看,“外邊像棉絮,里邊有個很小的黑點!”我們的目光越過窗外,看見遠處幾株水邊的老柳?!斑^去人們稱它們?yōu)椤ǎ未娙藯钊f里就有‘閑看兒童捉柳花的詩句,但它真是花嗎?”有人說,倒像是一粒種子。孩子們饒有興趣地看著源源飛進教室的柳絮,有的柳絮還輕輕地掛在窗欞上、墻上,被輕風揚起。我略作停頓,朗吟道——“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备嬖V他們,這是一首宋詞中描寫柳絮的句子,傳神地描繪出柳絮那種極輕極柔的樣子。這節(jié)課,是在教唱李叔同那首著名的《春游》歌曲中結(jié)束的:“梨花淡白菜花黃,柳花委地芥花香。鶯啼陌上人歸去,花外疏鐘送斜陽”。孩子的視野,已經(jīng)不只限于柳花,他們正在感受著整個的春天。
臨川:滿山開遍映山紅
村小八年,后被縣教委辦借調(diào),在政府辦、鎮(zhèn)教管會及新聞部門之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是八年,各種冗雜,安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遂再起講臺粉筆之思。是2002年冬天吧,有了一個到浙江溫州樂清一所學校面試的機會。畢竟離開講臺多年,試講似乎并不理想,倒也沒有太多失落,步出學校大門的時候,往田野里望了望,竟看到龐大的輪船的身影在數(shù)百米外緩緩移動,大驚,奔去時見到田野中的河道,潮水鼓風,拍打著過往船只的船舷,鼓蕩著兩岸。這河流是即將匯入東海啊,覺得眼前的世界忽然闊大起來。
真正走出去是在次年春天。在我的私立學校生涯中,落腳的第一站卻是在江西,被稱為“才子之鄉(xiāng)”的臨川。校園頗多榕樹,據(jù)說是老板從福建移植過來的。春天時四圍山坡的映山紅開得如火如荼,極有氣勢,這都是在襄陽的家鄉(xiāng)所未見的。學校全寄宿,門禁森嚴。老師在晚修前可以有半小時出去山野里逛逛,一直記得總會有孩子們圍在門內(nèi),央求老師帶幾束花兒回來。所以春天時,我們會把大叢猩紅的野杜鵑花枝堆放在教室的角落。一個人在外邊,心緒難免復雜。記得講過一節(jié)公開課,似乎是鄙同鄉(xiāng)孟浩然的《宿建德江》,勾起羈旅之思。中午一個人在辦公室備課,往小黑板上寫余光中先生的《鄉(xiāng)愁》(作課上拓展之用),淚水就不停地漫流。公開課上也難掩情思,孩子們都想家心切,聽課的老師亦多外鄉(xiāng)人,頗多共鳴。這課后來大約也是有一些好評的,以至于上完課在飯?zhí)猛聿蜁r,還有個教音樂的女孩子專門跑過來說,很遺憾沒聽到這樣的一節(jié)課。
中山:“會飛的花”
在江西半年后,終于接到來自南方的一通電話,當晚,于凌晨三點在擁擠的綠皮火車上站了九個小時,來到廣東,中山,一所小區(qū)配套學校,翠景東方。學校并不大,有個小小的植物園,“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在這里,我和班上孩子們有許多新鮮的發(fā)現(xiàn)。
“老師,蜘蛛在綠化帶上做了一張網(wǎng)?!薄拔铱吹郊偕脚运乩锏乃J開紫色花了?!薄白蛱煳铱吹奖倍沸橇?!”聽到孩子們這么講,我很欣慰。“新鮮校園新發(fā)現(xiàn)”,是我們班上經(jīng)常開展的一個活動。學校升旗臺后面有四棵鐵樹,有兩棵鐵樹主干正中生長出仿佛大玉米狀的東西,班上有同學注意到了,大家在網(wǎng)上一查,正是鐵樹開的花啊,有個女孩子立刻想起家里老人的話,“鐵樹開花,啞巴說話”。春天的早上,一只剛出生不久的小黃鶯被風吹落到地上,大家七手八腳地找來梯子,小心翼翼地把小黃鶯送回陰香樹上的鳥巢。我順勢組織學生對校園鳥類狀況做了一個調(diào)查,大家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校園里竟然隱藏著黃鶯、白頭鵯、麻雀等四五種小鳥做的十多個鳥巢,不光在樹上,就連辦公室二樓空調(diào)架子后邊也藏著一個鳥巢呢。
利用班上的電教平臺,我和學生還投影展示過在校園里非常偶然發(fā)現(xiàn)的一只叫做“龍眼雞”的美麗昆蟲(同時我們在網(wǎng)上查到,這種昆蟲還有一個好聽的說法——“會飛的花”,香港政府曾專門發(fā)行過龍眼雞的郵票)。在一次主持學校國旗下講話時,我以《熱愛校園 熱愛生活》為題,談到了我班的“發(fā)現(xiàn)之旅”。在結(jié)尾,我這樣講:“只要有一顆熱愛生活的心,有一雙善于發(fā)現(xiàn)的眼睛,你會感受到我們的校園是多么美好,我們的生活是多么美好?!?/p>
2006年6月,《中山日報》用了整整一個版面登了我的一篇長文《活色生香的校園》(包括“向日葵”“番薯”“花生”“龍眼雞”“木棉飛絮”“鐵樹開花”等小標題),這篇文章發(fā)在報紙的科教版上,想想倒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
順德:滿城都是木棉花
離開翠景,也是很倉促。秋季開學前一天,被之前應(yīng)聘過的順德一所學校通知入職,當晚就要報到。匆匆地找了輛小貨車,把一些家當裝車,與三兩同事握別,一家人在暮色中離開了中山(途中才萬分抱歉地跟原學校校長請辭,生計所迫,他也只好表示了理解)?!瑫r,我匆匆做下這個決定,也是因為順德的學校主任,一位有情懷的和藹的特級教師張慶華老師,在面試時,看過我的一些文章,說了這樣一句話:“像你這樣在基層啃過草根有積淀的人,應(yīng)該有一個更好的發(fā)揮空間?!?/p>
住處與南方四大名園之一的清暉園僅一條馬路之隔。大良多木棉,木棉花開是嶺南春天的標志。我自己每年都會一直關(guān)注木棉的芽苞一天天飽滿,一點點綻放,直到繁花滿枝,如火如荼,感受到那份來自生命深處的熱烈。過完年,我在班上宣布:能看到校園木棉樹開第一朵的孩子,獎勵班分100分。校園游泳池旁及跑道邊有木棉兩株,孩子們在運動場上游戲,散步,經(jīng)過木棉樹下時,都不忘抬頭細看一回。二月份過去了,木棉還沒開。到三八節(jié),兩個繪畫興趣班的女孩子,跟美術(shù)老師一起到操場上寫生的時候,看到了第一朵木棉花開,她們當時一口氣沖上樓來,喘著粗氣向我報告了這個消息。巧的是,我正好要上一節(jié)公開課,紀伯倫的《花之詠》,我在課堂導入的時候自然地提到了木棉初放這件事,覺得這簡直是天意。班上孩子們每天都去看,去數(shù)。三兩天工夫就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了,一樹花光照眼,美不勝收。重要的是,這一樹的花開,是在孩子們眼里一天天盼來的,對于他們有著更為特殊的意義,所以他們會更珍惜,也更感慨。
木棉花一路開,一路也在落。我曾經(jīng)從香港作家葉靈風的散文里知道木棉花是旋轉(zhuǎn)著落下的,像小風車一樣。說給學生聽,馬上得到一個孩子的應(yīng)和,他說有一次到木棉樹下去撿足球的時候,正好看到一朵木棉花飛快地轉(zhuǎn)著落地。孩子們的眼睛再次放出光芒。但等一朵木棉花落常常需要耐心。清暉園對面有一株很大的木棉樹,放學回來,我都會跟女兒一塊兒,在樹下待一會兒。有時等老半天也看不到花落,不甘心,也只得離開。甚至有一回下雨,快十點了,一個在外邊辦事回來,也在樹下抬頭看了好久,那時路燈昏昏的,空氣里還有些涼。我離開順德后,也有孩子在QQ上給我留言說,“木棉花開了,又是一年了”,這就隱約有些人生的感概了,就像蘇軾寫的《東欄梨花》,“惆悵東欄一枝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在順德的時候,還有一件小事印象頗深。我那時候發(fā)表過的一些文章,像《校園鳥雀》《木棉故事》《新鮮校園新發(fā)現(xiàn)》等,被用在學校的網(wǎng)站上。一個新入職的陌生的數(shù)學老師,偶然跟我說,“我來這所學校,是因為我在學校網(wǎng)站上看了你的文章,想著這個學校還有你這樣的老師,應(yīng)該是不會差的?!?/p>
三鄉(xiāng):花草逐時生
孩子讀到中學時,為解決戶口,從順德再回中山,落腳在三鄉(xiāng)小鎮(zhèn)上,轉(zhuǎn)眼又八年了。
對大自然的那份好奇的心一直都在。春天來時,老師帶孩子們校園里找春天,看的多是杜鵑山茶木棉玉蘭,我卻跟孩子們蹲墻根扒草叢在草坪里找野花草,薺菜、大薊、蒲公英、馬櫻丹和通泉草等,我覺得這些才是跟鄉(xiāng)村,跟原版的大自然更親近,也更有情的部分。大薊的紫色花只如小指肚大小,形如高腳酒杯;薺菜花更小如米粒,我們老家又把它叫“地米菜”,“春在溪頭薺菜花”,是春天的標志,又是能做餡包餃子的;通泉草的花更小,半片指甲不到,但花形精致復雜如飛機場,細看時,微型候機廳、專用跑道、指示燈仿佛都有。馬櫻丹是可看又可玩的,把狀如小喇叭口的小小花朵一個插一個串聯(lián)起來,做成一個漂亮的手環(huán),更有心的女孩子把小花環(huán)拼成字,“春光”,看著多美。我們還舉行了全班的吹葉笛比賽,孩子們自己找葉子,自己琢磨方法吹響,自己選評委,全員參與,吹得最響的是冠軍。那個春天,在這所上萬人的大校里邊,習慣隨手從路邊摘片葉子嗚嗚嗚吹的,多半是我班上的孩子。
我跟孩子們共同經(jīng)營了一小片園子,從春到秋,種黃豆綠豆黑豆,也種花生,種芝麻,種向日葵,扦插番薯藤。當然,雨過之后,長勢更好的是各路野草。孩子們看什么都開心,都長著見識呢。到秋后,還莫名地長出一大簇西瓜的藤蔓來,孩子們翻開藤蔓,真結(jié)了幾只袖珍的小西瓜呢。就像我在另一篇文章中說到過的觀點,這里也是片語文的園子。我們也正是在這里,跟語文書里的《祖父的園子》《父親的菜園》重逢,跟《落花生》和《我的“長生果”》再次謀面,這不正像是時下所謂的“線上”“線下”的互動嗎?
我們經(jīng)營的另一塊“園子”,是堅持了八年之久的“班級作文周報”,有好幾年的時間,我們在這份周報上做了個小小的專欄,“校園植物志”,依時介紹校園四季植物的樣貌和變化——南方草木,一年四季,都沒有寂寞的時候。
也是依著這樣的積淀和因緣,最近幾年里,忽然跟孩子們認真地做起24節(jié)氣的課程來。借著節(jié)氣之名,看花看草,看魚看鳥,涂涂畫畫,著文寫詩。也借著節(jié)氣之名,跟孩子們談眼前風物,談北方家鄉(xiāng)的記憶。其間不斷有過一些成績,孩子們在廣東省詩歌節(jié)上多有優(yōu)異的表現(xiàn),詩文發(fā)表眾多,也有好幾個孩子的詩被選入果麥公司所編的暢銷書《孩子們的詩》一書中,甚至得到新華社、人民日報及眾多明星的推薦。
2017年,《中山日報》為我開設(shè)了24節(jié)氣的專欄,自己能夠有機會從容地把本土的節(jié)氣風物與故鄉(xiāng)的節(jié)氣往事一一道來。24篇專欄文字完成后,2018年,專欄仍舊保留著,能夠從更新的角度再度表述屬于自己的節(jié)氣記憶,我把這當成一種特別的緣份。
離我所在的這座南方小鎮(zhèn)不遠的橋頭村,難得地在工廠林立的環(huán)境里保留著大片稻田,更有多處祠堂、廟宇、村巷。為了使節(jié)氣的文字更鮮活和真切,橋頭村成為這幾年里我最常去的地方。像作家葦岸當年在京郊昌平小營村所做過的那樣,我每個節(jié)氣都會在南頭村外一個固定的位置,拍下田野的姿容。翻看著這些圖片,看伶仃洋的風吹開南頭村口那株百年的木棉,如一樹云錦,花光映照著村外的汪汪白水,農(nóng)人俯身插秧?;秀庇X得又回到了幾千里外的襄陽老家,回到那個叫劉莊的小村落——村巷靜寂,樹樹槐花盛開,彼時的我周末從小學校回來,步出村外,立細雨中,蛙鳴聲聲,白鷺翻飛,片片水田里,也正是這樣一幅春耕大忙的景象。
(作者單位:廣東中山市紀中三鑫雙語學校)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