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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跳舞

2018-10-26 03:58:24楊輝素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杜麗兒子

楊輝素

1

韓小沫扭著楊柳細腰,一擺一擺地從大街上穿過。

街上汽車很多,自行車很多,三馬子很多,韓小沫像一根細長的毛衣針,靈巧地變著花樣地在車流中穿行。他時而送胯,一頓一頓地送,仿佛車流就是他的音樂,他跟著音樂的節(jié)奏在舞蹈;時而又把兩只細長的胳膊向一邊揚起,像古戲里女子掄起的水袖,他喜眉喜眼,邁著小碎步,蹺著蘭花指,飄逸而去。

韓小沫是這個小縣城里的一道風(fēng)景,他從來不避車,都是車避他,司機見了他搖下車窗,向他微笑致意。要說這個縣城里的人,沒有不認識韓小沫的,廣場上、大街上、理發(fā)店門口、超市門口,只要有音樂的地方,就能欣賞到韓小沫曼妙的舞姿。

韓小沫今年32歲,即使他活到100歲,智商也永遠只有3歲。韓小沫的臉很白,白藕那樣的白,兩只眼睛分得很開,仿佛這么遠的距離就是為了給那些星星點點的淡褐色雀斑留下地方,他的嘴巴像一只元寶,只要有人一逗他,“元寶”就變大撐到了耳根。這樣的五官,加上一根細長的脖子和一個扁平的腦袋,看上去很像某種甲殼動物。上帝減損了韓小沫的智商,卻給了他超乎尋常的舞蹈天賦,從小到大,他每天吃飽喝足了只有一件事,就是在大街上游蕩和跳舞。

小縣城最近風(fēng)靡一種叫“康姿百德”的廣場舞,每天早晨,一大群男男女女列著整齊的隊伍,伸著胳膊,顛著兩腿,邊走邊跳,龐大的隊伍看上去有些恐怖,好像深夜里的趕尸人。也不知人們是怎么迷上這種難看的舞蹈的,加入的人越來越多。上百人的強大陣容,黑壓壓一片看不見尾。不知從哪天起,韓小沫成了領(lǐng)舞者,他走在最前面,扭胯、送胯、伸胳膊、踢腿,跳得那叫一個帶勁兒!聽起來似乎有點滑稽,這么多智力正常的人卻要跟著一個傻子跳舞,但只要見過韓小沫跳舞的人,都認為一點也不滑稽,舞蹈中的韓小沫不是傻子,他是舞蹈之王,舞蹈的精靈。

舞蹈結(jié)束了,大部分人都回家做早飯了,七八個中年婦女還不走,她們圍住韓小沫,夸他舞跳得好。韓小沫喜歡被夸,元寶嘴又咧到了耳朵根兒??渫辏偷介_心時刻了。

“小沫,你媳婦呢?”

“傻媳婦睡覺覺,懶瓜不起床,嘿嘿?!?/p>

“她跟誰睡覺覺?”

“跟她孫女。”

“沒跟你睡?。俊?/p>

“不讓,她掐我,疼?!彼仄惨幌伦?,仿佛又疼了。

韓小沫有個4歲的女兒,叫念慈,平時都是他媽帶,她帶孩子在街上玩,鄰居們見了打招呼:“帶著孫女玩兒啊?!表n小沫記住了這句話,也管自己的女兒叫孫女,他媽糾正他說:“念慈是我和你爸的孫女,是你和杜麗的女兒,記住,別叫混了?!笨伤偸沁@樣,該記住的一個也記不住,不該記的他卻忘不了。

韓小沫傻,娶的媳婦可不傻。杜麗長得標致,放到任何一群女子中,樣貌都是出眾的。多少人為杜麗不值,有錢又怎樣,跟傻子過個什么勁,想不開,傻!韓小沫又記住了“傻”這個字,他不認為自己傻,卻認定媳婦傻,固執(zhí)地喊她“傻媳婦”。

有人再逗他:“你家傻媳婦長得好看不?”

“好看,花兒一樣好看?!?/p>

“是我們好看,還是你家傻媳婦好看?”

“傻媳婦好看,傻媳婦世界上最好看?!?/p>

一群人都笑了。拿傻子韓小沫取樂,是廣場上人們最樂此不疲的事。

一到7點,韓小沫手腕上的電子表就開始“喔喔喔”叫了,大家都知道,韓小沫該回家了。韓小沫經(jīng)常在外面貪玩忘記回家吃飯,杜麗就給他買了一只電子表,只要“公雞”一叫,韓小沫也不管在哪兒,撒腿就往家跑。他能做到這樣,也是杜麗教育的結(jié)果。沒和杜麗結(jié)婚前,他經(jīng)常在外面晃蕩到忘記了吃飯。杜麗進了門,第一件事先給韓小沫立規(guī)矩,到點必須回來,晚回來半小時就不給留飯。她說到做到,有幾次韓小沫回來晚了,她把飯菜通通倒進垃圾桶。韓小沫喊餓,她偏不給他吃,連零食都藏起來。他媽反對媳婦這樣做,認為是虐待兒子,可他爸站在兒媳婦一邊,說不罰他幾次,他怎么長記性?言外之意都是他媽把他慣壞了。韓小沫被餓了幾次,果真就記住了。杜麗再管教他,只要不太出格,他媽也不好再說什么了。

韓小沫怕杜麗,廣場上的人都知道,所以韓小沫的“公雞”一打鳴,就有人大聲提醒他:“韓小沫,你媳婦叫你回家吃飯?!?/p>

“我媳婦叫我回家吃飯?!表n小沫重復(fù)一遍,他分不清關(guān)注是善意還是惡意的,只要被關(guān)注,他就開心得不得了,立即笑臉如花,蹺著蘭花指,扭著水蛇腰,邁著小碎步,嘴里哼著曲調(diào),戲子般飄逸而去。

韓小沫就是人們的一出戲,是枯燥生活中永遠都意猶未盡的戲。

“這傻子呀,只背了一個名,媳婦晚上跟誰睡還不知道呢?!?/p>

“還有誰,該干的活兒他爸都替他干了唄?!?/p>

“有人圖名,有人圖錢,各取所需。”

“婆婆也真是的,眼皮子底下的事,可真能忍。”

“不能忍又怎樣,還不是為了兒子有個完整的家?!?/p>

這一刻,女人們臉上的表情大概連她們自己都不知道有多豐富,在一片光明的晨光中,她們各自懷揣著陰暗的見不得人的同情、唏噓、嘲笑,還有窺破秘密的快意,開始了庸常人一天的生活。

2

韓小沫家在縣城最好的位置,縣城的版圖像一只振翅欲飛的鳳凰,他家就在鳳凰的心臟部位。這里是一片別墅區(qū),幾棟設(shè)計精美的小洋樓掩藏在高高低低的綠樹中,一年四季樹上都不間斷地開著各色花朵,繁茂的葉片重重疊疊,讓周圍的環(huán)境有了幽深感,那是一種和縣城里其他房子劃清界限的富麗和深厚。這里動靜適宜,出入的都是縣城里的商賈名流。他家的房子是一座氣派的兩層歐式小別墅,有車庫和花園,出了別墅區(qū)就是縣城最寬的裕泰路,左右各八個車道,交通非常便利。據(jù)風(fēng)水先生說,這里是一條鳳脈,住在這里的人必將大富大貴。其實風(fēng)水先生說的都是屁話,住在這一帶的本身就是有錢人,沒錢,誰買得起這么貴的花園洋房?

從廣場到韓小沫家距離并不近,但韓小沫身子輕,走得飛快,兩站地的距離,他走15分鐘就到家了。他回到家坐在餐桌旁。往日他一回家,媽就會端上飯菜,可是那天他等了半天,桌子上還是空空的。他喊:“媽,肚肚餓?!眿寷]應(yīng)聲。

4歲的念慈跑過來,趴在他腿上,把他的腿當成蹺蹺板的支點,一雙小腿一上一下離開地面,沖他咯咯笑,笑一陣兒,用小手蒙住臉,撒開小手再笑。小沫不理她,使勁拍桌子:“媽,我要吃飯飯?!蹦畲刃Φ酶鼌柡α耍K于憋不住,咬著他的耳朵小聲說:“爸爸,我們都吃了,奶奶說今天不讓你吃飯?!?/p>

韓小沫生氣了,他一生氣就歇斯底里,亂喊亂叫,亂踢亂打,還摔東西。他先沖進廚房,媽不在,又沖進媽的臥室,媽正坐在床邊,地上扔著幾團揉皺了的面巾紙,她手里也攥著一團面巾紙,那紙上還沾著濕漬,她剛用它擦拭了眼淚。他把手腕抬到媽面前,指著電子表一邊跺腳一邊喊:“沒晚,沒晚。”

媽嗓子啞啞的,站起來輕輕摸著他的肩,眼睛望向兒子的臉,輕聲說:“媽帶你出去吃好的?!?/p>

笑容在韓小沫臉上綻放,他拍著手跳起來:“出去吃飯嘍?!彼矚g在外面吃飯,人多,他喜歡熱鬧。

媽帶著韓小沫出了門,杜麗送念慈上幼兒園去了。媽不會開車,她帶著韓小沫步行去。他們上了裕泰路,在便道上往西走了一段,拐到新開街上,再往南走。正是上班早高峰,路上行人、車輛來來往往,韓小沫用兩只腳尖在青磚路上找節(jié)奏,一會兒如邁克爾·杰克遜的太空舞步,一會兒如蒙古人的奔騰舞。行人都向他笑,韓小沫是人來瘋,越有人笑跳得越起勁兒。媽替他臊得慌,明白人誰不知道那笑是不懷好意呢,她拉住兒子說:“小沫,別跳了,好好走路。”他才不管,繼續(xù)跳。

過了新開街,繼續(xù)向西走到水源路上,過了一個紅綠燈,一座高高的白色大樓矗立在眼前,門前的大石頭上刻著“朗云縣醫(yī)院”。韓小沫雖然不認字,但他死都記得這個地方。他最怕來這個地方,他討厭來蘇水的味道,聞到就想吐,更討厭打針,一看到針頭就要哭暈過去。有一年他得了闌尾炎,不得不動手術(shù)和輸液,他爸讓公司里的幾個年輕員工來幫忙,護士要給他輸液了,幾個壯小伙有摁胳膊的,有摁腿的,有摁頭的,把他像按圖釘一樣摁住,護士才能上前。那次住院,韓小沫在醫(yī)院里出了名,醫(yī)生和護士們私下里都叫他“活寶”,大家打趣說,但愿“活寶”這輩子都別進醫(yī)院了。從此這個地方就成了韓小沫的噩夢之地,縣城里的角角落落沒有他不去的地方,只這里除外。

韓小沫扭身撒腿就跑,媽早有準備,一把把他拽?。骸安皇墙o你打針,是給媽瞧病去,讓你陪著?!?/p>

他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去,不去,在門口等媽。”

媽哄他:“就去一下下,完了帶你去吃北京烤鴨?!币宦犛凶類鄢缘谋本┛绝啠欠值煤荛_的兩只眼睛放出光來,但瞬間又動搖了,還是不去。

媽又說:“過幾天帶你去北京看跳舞?!薄疤琛眱蓚€字像他身上的按鈕,一按他就被激活了,他兩根眉毛高挑,眼睛瞇成了兩道縫,像兩條彎彎的細蟲子,“說定了嗎?”“說定了?!?/p>

他肯跟著媽走了,媽拉著他,他比媽高兩個頭,媽的胳膊抻得直直的,好像手里拽著一個風(fēng)箏,只要手一松風(fēng)箏就飛走了。醫(yī)院里人真多啊,男女老少,上帝總是讓這么多人生病,讓這么多人聚集到一個地方體驗人生的況味。

娘兒倆穿過熙攘的人流,乘電梯上了五樓。一出電梯,他就在醫(yī)院的長椅上看到了爸,爸手里拿著幾張單據(jù),頭低著,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翻來覆去地看,眉頭皺得死死的。

母子倆走過去,在爸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韓小沫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過爸了。從小到大,都是媽在照顧他。媽為了照顧好他,辭了工廠里的會計工作,成了家庭婦女。爸原來只是一名工廠的小業(yè)務(wù)員,為了掙足錢保障兒子一輩子的生活,辭職下海,開了一家電子公司。二十多年打拼下來,已經(jīng)是朗云縣首屈一指的大企業(yè)家了。爸曾想再生一個孩子,媽堅持不生,她怕分了心對不起兒子。等媽想通的時候,她已經(jīng)超過40歲,再也懷不上了。有了念慈后,媽把希望都寄托在念慈身上。念慈剛學(xué)會用筷子,她就要求念慈夾菜給爸爸吃,她每天都給念慈灌輸她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目的,她要讓她知道,她唯一的使命就是照顧好爸爸。杜麗心疼女兒,曾不止一次讓婆婆不要這樣,孩子不應(yīng)該承受這么多。媽把眼一瞪:“那你說念慈不照顧她爸爸,你照顧他嗎?你要真心實意待他好,我何至于此!”杜麗不再吭聲,她連虛偽的保證也做不了,連她自己都不確定,她能在這個家中待多久。

在這個家里,媽是最疼韓小沫的人,念慈是最能陪他玩的人,杜麗是對他最嚴厲的人,對爸,韓小沫說不上有什么感情,雖然爸掙錢都是為了他,但他并不完全理解錢對他的意義。他有點不喜歡爸,爸要么一連幾天不回家,要么回來也是滿身酒氣。韓小沫有潔癖,他討厭爸身上的酒氣,聞到就想吐。他倒愿意讓爸不回來,那樣他就不用皺著眉頭,捂著鼻子躲得遠遠的了。

醫(yī)院里,當爸向韓小沫探過身來,握住他的手時,他本能地把身體往一邊躲,爸卻握得更緊。爸的手冰涼,他手上的肌肉松弛了,手背上有一塊塊瘀青,爸說:“小沫啊,今天乖一點好不好,以后你想跳舞,爸帶你到全世界去跳?!?/p>

韓小沫點點頭,只有說到跳舞,他才能忘記恐懼。

爸并不支持韓小沫跳舞,尤其不愿意他在街上跳舞。爸是有頭臉的人,當他的朋友或者生意上的伙伴開著車在街上駛過時,經(jīng)常會有人指著窗外說,看,那就是韓總的兒子。車上的人立即會發(fā)出一番感慨:人啊,本事再大也大不過命,命運給他這樣一個傻兒子,他有什么辦法?這些話傳到偉大的韓總耳朵里,在商海里叱咤風(fēng)云的韓總心情無比沮喪。他這半生,一個成功男人該享有的名、利、地位都有了,偏偏這個傻兒子讓他難以啟齒。他既為兒子的未來擔(dān)憂,又對兒子充滿不能言說的恨意,兒子一定是來討債的,他讓他今生都不得安寧。他曾經(jīng)阻止兒子出去跳舞,可他那么大一個人,有腿有腳的,怎能把他關(guān)在家里?總不能拿鐵鏈子拴住他吧?眼不見心不煩,他以生意忙為由,把家當成了旅館,把旅館當成了家。到后來,小沫媽連跟他爭吵的力氣都沒有了。她迅速蒼老了,整天眼皮耷拉著,臉上很少能看見笑模樣。倒是小沫爸,天天在外面應(yīng)酬,衣著光鮮,兩人看上去好像年齡差了十幾歲。

現(xiàn)在爸突然說要帶他到全世界去跳舞,韓小沫怎能不高興?一高興,韓小沫就忘記了這是醫(yī)院。他對面椅子上有個年輕人在玩手機游戲,游戲自帶音樂,嘁嚓嘁嚓響得厲害,他竟然又從這聲音中找到了節(jié)奏,站起來開始扭。年輕人沖著他樂:“嘿,這哥兒們,好玩兒?!彼腥说哪抗舛嫁D(zhuǎn)到韓小沫身上,有笑的,有搖頭的,人人都心照不宣,真是個傻子??!

爸又覺得顏面掃地了,低聲制止他:“小沫,別跳了!”

韓小沫剛剛興起,哪肯停,他揮動兩條長胳膊,腰肢水蛇一般,越扭越歡。

幸虧窗口里的廣播聲及時幫爸解了圍:“16號,韓小沫。”

爸和媽對看一眼,一起站起來,一邊一個挽住兒子的胳膊,連拖帶拽把他弄向窗口。他拼命掙扎,嘴里叫著“我不去,我要跳舞”。

爸和媽不顧他的掙扎,強行把他摁在窗口下的一張小方凳上,窗口里一名男醫(yī)生麻利地抓住他的胳膊,一名女護士迅速用一根膠管把他的胳膊匝住,啪啪拍了幾下,用棉簽擦拭,注射器舉起來了。韓小沫再傻,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開始大喊大叫:“我不打針,不打!”爸捂住他的嘴,他拼命掙扎、反抗。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兩個年輕人上來幫忙,一邊一個死死摁住他,他一動不能動了,女護士從他胳膊里抽了三管殷紅的血。

他渾身篩糠,出溜到地上,雙腿濕漉漉的,鞋也濕了,地上浸染了一片濕漬,地圖般越擴越大,一股難聞的尿騷味讓周圍人皺起眉頭,都遠遠躲開了。爸媽去攙他,他像泥一樣扶不住。突然,他雙眼緊閉,口吐白沫,身體劇烈抽搐起來。媽驚恐地叫:“醫(yī)生,醫(yī)生,快來幫幫他。他癲癇病犯了。”一名醫(yī)生跑過來,把他的身體在地上放平,又掐他的人中又捋他的手指。過了一會兒,他醒過來,看看穿白衫戴口罩的護士,又看看剛才摁住他的兩個年輕人,他認出那是爸的員工,咧嘴哭了,他再傻也知道被騙了。

對面椅子上的小伙子依舊在打手機游戲,兩個大拇指靈活地在手機上點來點去。韓小沫暈倒的時候,他把游戲里的聲音關(guān)了,他偶爾抬眼看一眼韓小沫,又低頭繼續(xù)玩。他好像并沒有關(guān)注韓小沫,實際上這一家人的舉動都在他眼里了。這時候,廣播里又在叫了,小伙子起身走向化驗臺,路過韓小沫身邊時,他低聲說了一句:“哥兒們,保重?!表n小沫已經(jīng)緩過來了,小伙子的話讓他感動,他沖他露出了孩子般的笑,那是友好的、純粹的、感激的笑。

爸媽把他帶出了醫(yī)院。爸的車就在外面,他開車先帶韓小沫回家換了衣服,又帶他去吃了北京烤鴨。當香嫩的鴨肉到了嘴巴里的時候,韓小沫把剛才的驚恐和不快全忘記了,血色又恢復(fù)到他臉上,元寶嘴又咧到耳根。媽看著他不管不顧大快朵頤的吃相,嘆息一聲,隱藏在眼底深處的哀愁更深了。

3

那是一個夏天的傍晚,天氣悶熱,沒有一絲風(fēng)。韓小沫蹲在一家小超市門前哭,他剛剛挨了這個超市保安的打。那個身材高大、又黑又胖的保安嫌他在超市門口跳舞影響生意,趕他走,他不走。黑胖保安伸出46碼的大腳,照他身上踢。韓小沫只穿著一條肥大的褲衩,保安的踢打有的落在他屁股上,有的落在他裸露的腿上。他毫無還擊之力,一次次往后躲。保安像上了癮,一次次追著踹。最后一腳,他身子猛然趔趄,腿像折了的木棍一樣歪下去,他倒在地上,痛苦地捂著腿,淚水像兩道粗粗的泉不停地翻涌而出,凄厲的哭聲從胸腔里發(fā)出來,在嗓子里打了個彎再顫抖著發(fā)出來,他“啊——嗷——”地哭叫著,聲音里都帶著疼痛。

圍觀的人很多,卻沒有一個人制止黑胖保安的暴行,人們也并不是全無同情之心,這從一些婦女和老人捂住的眼睛和低聲的嘆息就可以知道,只是還沒有一個人肯站出來阻止,似乎犯錯的一方總在傻子,他挨打也是應(yīng)該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圍觀的人都散去了,超市門口驟然變得冷清,與此同時超市旁邊的烤羊肉串、炸雞柳、炒酸奶的攤位卻熱鬧起來,各種香的、甜的、酸的、辣的食物味道彌漫在空氣中,煙火人生開始了,街道上的燈亮了,小縣城進入生活的另一種模式。來來往往的人,沒有人關(guān)注超市門前地上偎坐著一個傻子,生命如螻蟻,很多時候都自生自滅與己無關(guān)。韓小沫停止了哭泣,街燈照耀著他臉上的淚痕,他努力站起來,踉蹌著一瘸一拐往家走。因為疼他走不快,比平時晚回家了一個多小時。

一家人早吃過晚飯,剩飯剩菜在桌子上擺著。杜麗看到他進門,虎著臉當著他的面把飯菜一樣一樣往垃圾桶里倒。韓小沫急得眼淚直流,他嘴巴解釋不清,指著自己的腿,指著身上的泥說:“打我,疼。”杜麗只管倒,嘴上說:“打你一定是你又招惹了人家,我看你就是不長記性,下回還挨打?!痹谒磥?,所有的錯一定都是自己這位傻丈夫的。

小沫媽聽到聲音從里面走出來,她看到了兒子的傷,兩條腿上青一塊紫一塊的,膝蓋上還掉了一塊皮肉,滲著血,沾滿了泥污。她驚叫一聲:“怎么弄成這樣,誰打的你?”“保安,保安?!毙∧灰妺尭?,撇嘴大哭起來。媽讓兒子坐在椅子上,她拿棉簽給他擦拭腿上的血污。韓小沫一碰更疼,哭聲更大,他不讓碰。媽大聲斥責(zé)杜麗:“還愣著干嗎,還不幫忙。”杜麗這才不情愿地摁住他的上身,不讓他動。念慈也跑過來抱住爸爸的胳膊,安慰他說:“爸爸不哭,把我的棒棒糖給你吃。”說著把一根棒棒糖塞進他嘴里,韓小沫這才漸漸安靜下來。

媽給他處理好傷口,把一肚子火氣都撒到杜麗身上,“有你這樣的嗎,自己家人受了欺負不問青紅皂白,回來就訓(xùn)斥他,還把飯倒了,但凡有點人性,你就不該這樣對他!”杜麗也知道自己理虧,去廚房里打開火,重新給傻子丈夫做飯去了。

小沫媽又把火氣撒到丈夫身上,在手機里沖他劈頭蓋臉地喊:“都快死的人了還喝喝喝,喝死你?!?/p>

小沫爸氣憤地說:“怎么說話的,你明知道我不喝酒了,確實是工作上的事。”

“工作上的事有你兒子的事重要嗎,他快被人打死了!”

“你別整天把死啊活啊掛在嘴邊行嗎,到底是怎么回事,傷哪兒了,嚴重嗎,用住院嗎?”

小沫媽沒回答他,直接掛了電話。

二十分鐘后,小沫爸開車回來了。此時小沫正坐在餐桌前吃杜麗給他蒸的雞蛋羹,他吃得很快,呼嚕呼嚕吃掉一碗雞蛋羹,又開始就著蔥爆羊肉吃第二個饅頭了。小沫爸看到兒子這吃相,料定兒子無大礙,又檢查了他身上的傷,說:“我看算了吧,一點皮外傷別追究了,人家打他一定是因為他妨礙了人家。”這話說的和杜麗如出一轍,小沫媽一直按捺的怒火終于爆發(fā)了,她吼道:“別說外人欺負小沫,你們說說這個家里你們誰把他當人?你們都當他是累贅,都嫌他給你們丟人,你們心里是怎么想的瞞不過我,我告訴你們,你們別想事事都稱了你們的心!”她一連說了幾個“你們”,每一個“你們”都說得很重,仿佛每說一次就狠狠地鞭撻了一次。

杜麗沒有一句辯解,她默默收拾了小沫吃剩的碗盤,到廚房沖洗去了,洗完抱起蜷縮在沙發(fā)角落里摳手指頭的念慈,回樓上房間了。念慈已經(jīng)見慣了家里的爭吵,當她恐懼和不安時,她就摳手指頭,用一只手的大拇指指甲摳另一只手的食指指肚,不停地摳,直到把兩手的食指指肚都摳得脫下一層皮才算罷休??杀氖谴笕藗兌贾活欁约旱那榫w,沒有人察覺到孩子的這一習(xí)慣。小沫媽還以為孩子是缺乏維生素導(dǎo)致的手指脫皮,曾給孩子補過多種維生素片也不見效。

這時候,小沫媽巴不得杜麗跟她吵幾句呢,她長期積蓄的憤懣需要一個發(fā)泄的出口,可杜麗是聰明人,她懂得應(yīng)該在什么時候偃旗息鼓,所以這個時候帶孩子上樓是最明智的選擇。說到底,她對這個家并未死心。

杜麗是高中畢業(yè),當年高考時考了個三本,家里掏不起每年一萬多元的學(xué)費,她只得到外面打工。她端過盤子洗過碗,在酒吧里當過陪酒女郎。有次她在酒吧里被一個醉漢欺負,那醉漢非要帶她出去開房,她不去,醉漢把酒瓶砸在她頭上。鮮血染紅了她的頭發(fā),是小沫爸及時出現(xiàn),狠狠教訓(xùn)了那個人,還把她送進醫(yī)院。從那以后她對他非常感激,無論什么困難跟他說了,他都會幫她穩(wěn)妥地處理好。后來小沫爸把她帶回家,讓她做了他的兒媳婦。當然他們認識的經(jīng)過,小沫媽是不知道的。結(jié)婚后,韓家給她村里的弟弟蓋了兩層樓,幫著把弟媳婦娶進門,她父母生病住院,所有的醫(yī)藥費都是韓家拿的。很多人都說她是貪圖富貴才嫁進來的,她也愿意讓人這么想,這樣就可以隱藏她心里對一個人真正的感情了。

剛開始到這個家,她也想對他的兒子——自己的丈夫好點,她耐心地教他認字,抓著他的手教他寫字,可她的努力徒勞無功,他除了對跳舞有興趣,任何事都不上心。她也給他定下諸多規(guī)矩,比如晚回家就不給飯吃,比如教他疊被子、洗內(nèi)褲,成效還是有的??墒菨u漸的,她就對他失去了耐心,她永遠無法把他當成丈夫來疼愛。

她苦悶無聊,想出去工作,婆婆堅決不同意,怕她經(jīng)不住誘惑跟人跑了。婆婆說,這個家里別說養(yǎng)她一個,養(yǎng)十個都養(yǎng)得起,她只管安心做家庭主婦,照顧好小沫和念慈就夠了。家里每月給她五千塊零花錢,不夠了再給。她像一只籠中鳥,正在逐日喪失著謀生的能力,她更看不到自己的未來。如果她的生命中還有僅存的一絲光,那就是她難以啟齒的愛。

小沫媽在罵他們的時候,韓小沫就呆呆坐在椅子上,他的眼神是渙散的,仿佛靈魂都化成一股煙跑了。

爸把他從椅子上拽起來說:“上樓睡覺吧,明天什么都好了?!表n小沫低著頭站起來,也不看爸,也不看媽,像做錯了事情的孩子般上了樓。

那天晚上,小沫爸就睡在樓下的客廳里,小沫媽在樓上自己的臥室里一夜輾轉(zhuǎn)無眠,她的眼淚把枕頭打濕了一大片,冰涼涼的,她悲嘆自己命苦,兒子命苦,孫女命苦,她的一切苦都不能對人訴說,只能打掉牙齒咽進肚子里。

4

韓小沫突然發(fā)現(xiàn)爸待在家里的時間多了。爸也不去公司了,都是公司里的人打電話向他請示和匯報工作,他總是不耐煩地說:“你們看著處理吧?!彼麖膩頉]有對公司如此不上心。他也不再出去應(yīng)酬了,每次有電話約他出去喝酒,他都推辭說:“戒了,不碰那玩意兒了?!迸笥言僬f,他就直接掛斷了電話。

韓小沫不喜歡爸在家里,他一在家,家里的氣氛就壓抑了,他總管著他,不讓他跳舞,連他吃什么都要管,有的東西他不喜歡吃,爸非要他吃,有的東西他喜歡吃,爸偏給他藏起來。他開始嚷他“壞爸爸”,壞爸爸剝奪了他的快樂。

而且爸在家,家里就總是吵架。爸跟媽吵,媽跟“傻媳婦”吵,家里雞飛狗跳的。媽氣得吃不下飯,一聲聲長吁短嘆,她經(jīng)常淚眼婆娑,雙眼紅得像兩只爛桃子。韓小沫心疼媽,展開兩只手給媽擦眼淚,他手不干凈,像在媽臉上和稀泥,媽成了大花臉,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媽的淚水越流越多,她抱住兒子,嗚嗚痛哭。韓小沫不知道媽為何這樣傷心,但媽的傷心讓他傷心,這個世界上,媽是他最愛的人,他見不得她流眼淚,他也跟著哭。媽趕緊說:“小沫不哭,我們都不哭。”

韓小沫惱上了爸跟“傻媳婦”,是他倆惹媽不高興的。所以他倆跟他說話,他把臉一扭,下巴頦兒一抬,看都不看他們。還不解氣,再配上恨恨地“哼”一聲,好像嫌他們臭一樣。這是他能想到的幫媽的唯一方式了。媽卻勸他:“小沫,媽跟他們吵是媽的事,你不要那樣對你爸和你媳婦。”小沫表面上點頭答應(yīng),實際上還是不搭理他們,在這個家里,他只和媽和念慈說話。

有天早晨小沫又早早起床要去跳舞,媽早已穿好衣服等在門口,媽說:“小沫,媽跟你一起去,看看你跳得怎么樣?!?/p>

“太好啦!”小沫興奮不已,媽可從來沒在廣場上看過自己跳舞。韓小沫牽著媽的胳膊飛奔而去,媽被他帶得差點崴了腳。

小沫媽坐在廣場邊上的木椅上,望著龐大的跳廣場舞人群。鳳凰傳奇的歌聲在早晨的空氣中回蕩,歌聲中一大群男男女女列著整齊的隊伍邊走邊跳。兒子站在隊伍的最前列,扭胯、送胯、伸胳膊、踢腿,他四肢那么協(xié)調(diào),那么輕盈,柔美又不乏力度,不得不承認,所有跳舞的人中,兒子跳得最好。

這是小沫媽第一次看兒子領(lǐng)舞的場面,她后悔以前沒來看過,舞蹈中的兒子不是傻子,他是舞蹈的精靈!她出神地望著兒子的舞姿,巨大的悲哀又彌漫在心頭,她用紙巾悄悄擦去眼里涌出的淚水。

沒有人知道她是韓小沫的媽媽,一個長舌的老婦人見她盯著韓小沫,以為她對那傻子感興趣,對她說:“你瞧那傻子,跳得還不賴吧,”接著又俯身到她耳根故作神秘地說,“你知道他家的故事嗎?”小沫媽冷冷地甩給她一句:“管好自己就行了,別人家的事用不著你操心!”老婦人討了個沒趣,白她一眼,訥訥地走開了。

老婦人走到另一個老婦人跟前,兩人看著她竊竊私語,還指手畫腳的。要擱在往日,她早羞愧地離開了,可是在這個早晨,在看過兒子跳舞后,她走到那兩個婦人跟前,一字一句地說:“他跳得很美,不是嗎,傻子就可以被任意被詆毀、羞辱嗎?如果他是你家的兒子,你也這樣嗎?做人還是要積點口德?!薄芭蓿也艣]有這樣的兒子呢!”剛才那個老婦人勃然變色,拿出一副要跟她吵架的架勢,后來的那個老婦人趕緊勸住她,硬把她拉走了。

音樂結(jié)束了,她走到兒子跟前,沖兒子說:“小沫你跳得真棒,媽以后支持你跳舞?!彼鹗艿奖頁P滿臉喜色的兒子,在眾人驚奇、錯愕的眼神中,一路走下去。

那天早晨的陽光是一種溫暖的橙黃色,照著韓小沫的臉,媽在他臉上看到細微的透明的汗毛,他兩眼間那褐色的雀斑也變淡了,額頭閃著白亮的光。媽的聲音很虛弱很縹緲,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她突然說:“小沫,媽問你,如果有一天爸媽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你會恨爸媽嗎?”韓小沫好久才反應(yīng)過來,他搖搖頭,他從來沒有恨過任何人,他不知道什么是恨。

媽抓著他的手,眼淚落了下來。他不知所措地給媽擦淚,媽停止了哭泣。不過這短暫的悲傷,他很快就忘記了,他又聽到了不知從哪兒傳來的音樂聲,他又在節(jié)奏中跳起來了。

也就是在那天回去后,媽和爸在樓上的臥室里又吵架了。他聽到了媽的哭聲,聽到了爸的怒吼聲,摔東西的聲音,他嚇得發(fā)抖。念慈又在不停地摳手指頭了,因為是周末,她不用上幼兒園。后來杜麗把她帶出門,她們也不知去哪兒玩了,直到天黑才回來。

她們回來時小沫和爸媽已經(jīng)吃過晚飯了,媽去臥室床上躺著了,爸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和小沫一起看電視。爸很少陪他看電視,爸一般只看央視的國際頻道,關(guān)注國際局勢。今天也不知怎么了,竟然陪小沫看起動畫片來。小沫最喜歡看“熊出沒”中的光頭強,他笑得哈哈的,爸在一邊一聲不吭。這時候杜麗牽著念慈走了進來,爸說:“念慈,快讓爺爺抱抱?!蹦畲染蛽涞剿麘牙?,他抱緊孩子,下巴在孩子的頭發(fā)上蹭了兩下,他的眼睛望向杜麗,想要從她的眼睛里看出什么,杜麗的頭始終沒抬起來,但她的傷感、疲憊他還是感覺到了,他低聲跟她說:“你不用擔(dān)心的?!倍披惖吐暋班拧币宦?,說:“您保重身體,別睡晚了?!?/p>

杜麗和念慈上了樓,他望著她們的背影,手中的茶杯端起又放下,卻忘記了喝。

他們間短暫的交流,韓小沫是不會注意的,他的心還在光頭強身上,不時發(fā)出哈哈的笑聲。爸打斷他的笑聲說:“小沫,別看了,陪爸說說話?!表n小沫眼睛還在電視上。爸拿遙控器把電視關(guān)了。小沫正要發(fā)作,爸拉住他的手說:“小沫,爸問你一件事,你愛爸爸嗎?”小沫木然地點點頭。爸又說:“那爸讓你為爸做出犧牲,你愿意嗎?”小沫還是點點頭。其實,他并不理解“犧牲”這個詞的意思。他第一次認真地看著爸,爸的臉上一團青灰色,在水晶吊燈雪白的光線照射下,青里透著慘白,恐怖而不真實。他嚇得閉上了眼睛。

爸以從來沒有過的和藹的聲音對他說:“下周,爸帶你去北京,你到那里要聽話啊,你聽話爸就帶你去跳舞,你想吃什么就買什么?!表n小沫高興了,他睜開眼睛拍著手說:“好啊,好啊,去北京跳舞!”

接下來的幾天,“去北京”這個詞,成了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爸嘴邊的詞。他無數(shù)次給北京那邊的朋友們打電話,詢問具體的位置、找誰聯(lián)系等等之類,問得很詳細。每當他通電話的時候,小沫媽就在一邊抹眼淚。

韓小沫依舊很高興,高興地吃喝,高興地睡覺,高興地到街上跳舞,他做夢都盼著去北京。

5

廣場上那群女人特殊的“關(guān)心”,嚇壞了韓小沫。

這些女人消息真靈通,她們不知從哪兒得來小沫爸患肝癌要讓小沫捐肝的消息。

“韓小沫,你同意給你爸捐肝嗎,把你的肚子打開,割下一塊肝,接在你爸的肝上。”

“韓小沫,其實你不用怕,你的肝會像割掉的韭菜一樣,還會長出來的?!?/p>

“沒有你爸,哪有你們的生活,你救你爸也是應(yīng)該的?!?/p>

韓小沫嚇得面色如土,他捂住耳朵,“嗷兒”一聲尖叫,以少見的速度逃離人群。他怕跑慢了,這些人就會綁著他去北京。

韓小沫邊跑邊哭,肝是什么東西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會很疼,他仿佛看到了鮮紅的血,看到了鋒利的手術(shù)刀,看到了又細又長的注射針頭,他小腹下墜,尿意來了,他使勁兒夾著兩腿,可是徒勞,一股熱熱的、濕濕的尿順著雙腿傾瀉而下,灌到了運動鞋里,流淌在地上。他的腿和腳都極不舒服,他叉著兩腿走路的樣子,像瘸著兩條腿走路的細狗。

韓小沫在街上游蕩著,他不知自己該去哪里,家是不能回的,或許爸的員工正等在家里綁他去北京。他走過一條街又一條街,街上各種店鋪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招徠生意,不乏音箱里響著音樂的,可是他不想跳,恐懼讓他第一次對舞蹈失去了興趣。

他游蕩到幾天前他挨過打的那個超市門前。他被打后第二天,媽帶著他找超市經(jīng)理,經(jīng)理開始還袒護保安,當媽報出韓總的名字時,經(jīng)理怕了,誰不知道韓總手眼通天得罪不起,他不但讓保安給小沫當面道了歉,還笑嘻嘻地對他說:“以后你什么時候想來跳舞就什么時候來,誰敢欺負你,看我不剁了他的手!”從那以后,韓小沫果真就經(jīng)常在那里跳舞了。

這幾天,超市在搞周年店慶,請了一個演出團隊,在超市門前搭起舞臺表演歌舞。那天,演員們在臺上跳,韓小沫在臺下跳。主持人看出他腦子有問題,想拿他取樂,對他大聲說:“這位兄弟跳得這么好,到舞臺上跳吧?!表n小沫吃驚地張大嘴巴,從小到大,他一次也沒上過舞臺。觀眾們也跟著起哄,韓小沫被連拉帶拽拖上舞臺。

居高臨下的感覺讓韓小沫緊張,也讓他新奇和興奮,他看到臺下因為他而迅速聚攏而來的人群,他只知道傻笑,離他近的人,能看到他的純棉大褲衩抖成了水紋狀。

男主持把話筒伸向他:“請向觀眾介紹一下自己。”他站著傻樂,說不出話。下面的起哄聲更響了,有人替他說:“他叫韓小沫,是著名舞蹈家!”哄笑聲更厲害了。主持人說:“有請韓小沫先生為我們勁舞一曲,music!”

音樂響起,緊張漸漸消失了,音樂喚起了韓小沫身上的舞蹈細胞,他跳起來,扭胳膊扭屁股。臺下的人大笑,臺上的演員也配合他跳起來。音樂的節(jié)奏加快了,他漸入佳境,他跳的是一段街舞,那是他從電視上學(xué)的,快如閃電,迅疾如風(fēng),洋溢著青春的激情。此時,他心中只有舞蹈,只有這方舞臺。臺下的人由取笑變成了由衷的叫好,掌聲陣陣。

那是韓小沫長這么大以來感覺最幸福的一次,他第一次登上了舞臺,第一次感受了舞臺,第一次感覺到了舞蹈所帶給他的尊嚴。

現(xiàn)在,滿心驚悚的韓小沫又來到超市門前。他沒有看到他所期望的精彩演出,演員們正在卸臺。他們把木板、箱子等東西裝進卡車。他們是那種流動的商演小團體,哪里有活兒哪里去,一輛中型卡車和一輛載有十幾人座的面包車能裝走他們的全部家當和所有人員。

韓小沫孤獨無助的樣子引起了其中一人的注意。這兩天,韓小沫幾乎是影子一樣跟他們泡在一起,他成了他們中的一個開心果。那人向他招招手,示意他過去,韓小沫就走過去。

他說:“嗨,怎么啦韓小沫,你看上去不高興啊?!?/p>

韓小沫一聲不吭。

“跟我們?nèi)チ骼税?,天天讓你在舞臺上跳舞多好?!?/p>

“我們管你吃住,還給你發(fā)工資不行嗎?”

“拉倒吧,別逗他了,人家是富家子弟,吃喝不愁,能看上你那點工資?”

他們調(diào)侃著他,但手里的活兒都沒停下。少頃,所有的音響、箱子、道具等都被裝進卡車。收拾妥當了,他們拍拍手,沖韓小沫“拜拜”,陸續(xù)跳上前面的面包車,車子轟鳴著,即將啟動。

韓小沫呆呆地望著他們,突然,他做出了一個誰也沒有想到的舉動,他躥到卡車后,像個猴子似的,扒住車后圍擋,敏捷一跳,跳進卡車車廂里去了。面包車先行走了,卡車司機根本不知道車后廂里多了一個人。

卡車開動了,晃晃悠悠的。韓小沫把身子蜷縮在兩個箱子的夾角處,那是兩個黑色的鐵皮箱子,被太陽曬得烙鐵一樣燙,但是他一點也不在意,他為逃掉了開膛破肚而慶幸著。

6

一個多月后,韓小沫開始跟著那個演出小團隊在各地演出了。

團隊為他定制了幾套專門的演出服裝,有的是西裝禮帽,有的是緊身的健美服,有的是渾身綴滿了亮片的服裝。他跳街舞、爵士舞,跳邁克爾·杰克遜的太空舞步,有的舞蹈他以前就會,有的舞蹈是演出團隊臨時培訓(xùn)他的,他有靈性,一看一教就會,而且比別人都跳得好。他喜歡舞臺,喜歡那些漂亮的演出服,更喜歡站在舞臺上的感覺。當他忘我地跳起來時,沒有人會在乎他的智商問題,相反當人們知道實情后,反而在同情中對他表達了更多的敬意。

他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成了團隊的臺柱子,只要他一出現(xiàn),掌聲、歡呼聲、口哨聲不絕于耳,他甚至有了自己的粉絲,有人一次又一次來看他的節(jié)目。這個一直半死不活的小團隊驟然間有了生命力,訂單也多了起來。

只是團隊領(lǐng)隊一直惴惴不安,他擔(dān)心韓小沫的父母遲早會找了來,告他拐帶人口,他甚至早已準備好了一套說辭,說明是韓小沫自愿跟他們的,并且也趕過他,是他自己不走的??墒聦嵤?,他的擔(dān)心非常多余,一個月、兩個月過去了,竟然沒有一個人來找他們的麻煩。這怎么可能呢?他們甚至留心起當?shù)氐碾娨曅侣労蛨蠹?,每天都在搜尋著想象中?yīng)該出現(xiàn)的一條尋人啟事。

可是,風(fēng)平浪靜,什么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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