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1
若干年過去,又過了若干年,我始終不愿回憶我跟楊萌那段清淺如水的時光,連觸碰一下都像會揭開一個驚天秘密那樣,對任何人都只字不提。我曾經多么想把一切忘記,我在楊萌給我的唯一一張照片的臉上貼了指甲蓋那么大一片白紙,多次搬家后,那張貼了白紙的照片不記得被夾到哪本書里去了,想找,不知該從哪本書翻起。而現在,我卻急于寫下來,不為別的,是為對抗遺忘。說不清楚從什么時候開始,記憶力雪崩式衰退,想象力卻像入夏的野草,稍不留神便欲與天公試比高。這種此消彼長一天天加劇,令人恐怖,一旦記憶失真甚至消失,我便徹徹底底成為一個只有去途沒有來路的人。
想想這人世間,誰不是這樣呢?
2
想到楊萌,首先跳進我腦海的是“四月”,對,四月,這是個表示時間的情景,這是大西南神秘的橫斷山區(qū)、深邃的安寧河谷的四月。四月浩蕩的河谷風搓揉著我剛洗過的頭發(fā)。我扭了扭脖子,甩了幾下腦袋,頭發(fā)就干了。
從宿舍到教室這段路我走得特別輕快,暮春的陽光在我干凈的發(fā)絲上閃著烏黑的光芒,這光芒如此活潑,蹦跳著,從這端,刺溜一下滑到那端。
突然,從一堵圍墻的后面走出一個女孩,橫在我前面,定睛一看,楊萌,我大好的心情好似電燈被拉了閘門,一瞬間沉入黑暗。她威名在外,我怕她怕得要命,我不知道她會拿我怎樣。
按照慣例,兩個星期前,學校對初三年級進行分班考試??嫉煤玫模簿褪菍砜赡苌细咧谢蛘咧袑5?,放在一個班,叫快班;剩下的都被攆到慢班去。
我于兩個星期前跟楊萌做了同桌,做了同桌我才知道她是補習生。她的數學成績特別好,她做完三道題,我一道題才解完;她做完整張試卷,我還有一半試題沒做。在從前的班里,我是班長,成績全班最好,從初一就稱王稱霸,已經成了習慣,突然到了高手如林的班級,無時無刻不感到失落;尤其跟像她這樣數學成績出類拔萃的同學做同桌,男子漢的那一點點尊嚴就像寒冰遇上烈火,眼看就快沒有了。
恰在此時,教務處一個副主任來找我,對我說:“慢班現在連個班長都找不出來,眼看就要徹底垮桿了。你是兩年多的老班長了,成績好,能力強。駱遠軍,學校非常器重你,經過慎重考慮,決定請你顧全大局,到一個慢班去做班長?”
幾句話說得我飄飄然,完全不考慮后果,收拾好書包我就去了慢班教室。算起來我只跟楊萌做了三天同桌。去了半節(jié)課,我就后悔了,什么順卦,全班一大半的人連一元一次方程都不會解,沒有哪個老師能講課,講了白講,沒有人聽得懂。上課鈴聲響后,任課教師走進教室,命令大家門窗緊閉,不讓外面任何聲音傳進來,也不讓里面的任何聲音傳出去。之后,同學們只要不說話、不打架,便徹底自由,織毛衣的,下棋的,彈彈珠的,拍紙三角板的,窮形盡相,難以一一描述。這幫同學也許長期受到嚴格管教,訓練有素,特別好管理,我喊他們朝東,他們絕對不會朝西,整天樂呵呵地圍著我轉,馬屁一個接一個,個個都新奇有趣,讓人十分受用。
一個星期下來,我已經忘記了我還有考高中、上大學的志向,也跟他們一起下象棋,彈彈珠,拍三角板。
直到我今天寫下這些文字,楊萌的樣子,仍然清晰如昨。在我的記憶中,她是那么清秀,俊眉明目,瓜子臉,頭發(fā)從中間分開,像掛了兩片靈動的黑綢,更像兩道瀑布。襯衫和外套都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最經典的大翻領,白色襯衫的領子翻上來,疊到外套領子上面。兩個星期以前做同桌的時候,她穿的就是這一套。我們那個時候,無論男女同學一年就那么兩三套衣服,穿了一個星期,周末洗了曬干,再接著穿一個星期。識人的時候不用看臉,從后面看背影就能準確辨認。
雖然只做了三天同桌,我已領教了她的厲害,她是個特別有主見的人,毫不含糊,語言簡潔,直抵要害,說到哪里她就能做到哪里。這時候,她堵在我前面,極像古書上從莽莽黑松林中閃出的大俠,我猜想她會說“你為什么不留在快班啊”或者說“留在慢班沒有希望”諸如此類的話。
她開口說出的卻是:“沒想到你的官癮那么大!”
不等我答話,她又說:“就為一個小小的班長,連自己的前途都不顧了!我還以為像你這樣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跟一般人不一樣,沒想到比普通人還要普通!你想想清楚,如果還有腦子,立馬回來!”說罷揚長而去。
我這輩子第一次嘗到了女人的厲害。她的話每一個字都把我的虛榮心摧毀一遍,讓我飄浮在半空中的復雜情緒灰飛煙滅,重新腳踩大地,面對現實。
那時候的補習生,個個身上都有幾筆血淚債。為了繳納高昂的補習費,把耕牛賣了,把豬羊賣了,把房子賣了,把為老年人準備的棺材賣了,都是常有的事兒。
楊萌的父親已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為能讓她補習初三,不得不重操舊業(yè),做起了牛販子生意。畢竟年紀大了,生意時有時無,靠不住。她的三姐和三姐夫為了給她攢學費,得罪了所有的親戚朋友,取消婚禮而號稱旅游結婚。事實上,三姐和三姐夫帶上了幾十個饅頭做干糧,一共花了十來塊錢坐了幾程班車,在離家最近的幾個不要門票的公園瞎逛一通,對大家有了交代。
楊萌是她的筆名。她不僅數學成績好,在原來的班上,作文次次都被語文老師當范文,好幾篇作文還上了校報,不少經典句子被全校同學抄襲套用。這么一個優(yōu)秀的同學,據說在我之前,沒有哪個男生敢跟她同桌。她坐第二排,因為視力上的問題,我也需坐第二排。當老師把我安排到她旁邊的時候,我們班上那幾個楊萌過去的同班同學,對我投來同情的目光。
我們的校長是一位非常強勢的生理衛(wèi)生教師。據他研究,初中階段男女生要想發(fā)育得好,必須男女同桌。他嚴令學校每一個班級每一張課桌的組合方式,必須一個男生一個女生。否則,班主任不僅要被他戴上“封建思想的孝子賢孫”的桂冠,還可能頂上“殘害祖國未來身心健康”的莫大罪名。多年以后,他的這一套理論被科學證明,不是憑空捏造,而是實用科學。
下課以后,我抓住一個楊萌過去的同班同學,問他為什么沒有同學愿意跟楊萌做同桌?他哧溜一下從我手中滑脫,跑到教室門口回頭對我說:“試一試你就知道啦!”然后扭頭跑出教室。他在教室外面發(fā)出了一陣幸災樂禍的笑聲,把樹枝上的一只鳥驚飛了。正好那個副主任來找我,我便毫不猶豫從楊萌身邊撤走了。
再次回到快班教室,別無選擇,只有楊萌身邊的座位還空著。把書本塞進桌肚的時候,我特別緊張,生怕碰到她,惹惱了她。
她呢,把我看作一縷空氣,眼皮都沒瞟我一下,專心致志地看著自己的書。人越緊張越要出紕漏,她和她的書都沒碰到,倒是我的一個作文本滑到她腳下,位置相當流氓,兩腿之間。那天她罕見地穿了條花裙子。弄得我想去撿不敢,不去撿又不甘心。索性假裝什么都沒落下,鉆出教室,上了一趟廁所。
等我重新回到教室,楊萌笑吟吟地對我說:“熱烈歡迎新同桌!”我發(fā)現她的兩排牙齒好白,上牙的兩個虎牙明顯修長于其他牙齒,給人感覺她是個能說會道的人。這么潔白俏皮的牙齒讓人心生歡喜,對她的恐懼頓時消減了好幾分。
又過了半個月我才知道,她之所以喊我回來,是覺得剛跟她同桌三天的同學沒吱一聲就逃跑了,令她很沒面子,她懷疑自己“威名”是不是太大了。在分班之前好多年,從開學第一天到最后一天,她都是一個人一張課桌的。而她之所以對我的態(tài)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彎,是我那本從頭到尾被語文老師勾畫了許多句子、批注了不少文字的作文本。楊萌趁我上廁所的時候,不僅撿起了我的作文本,還翻看了,知道我在從前的班級里,跟她一樣,作文次次都是范文。要不然,我可能會被她揪耳朵,捏鼻子,這是她最喜歡干的兩件事情。這兩個動作,趕走一個又一個的男同桌。撿了個機會我問她,你不怕男生打你呀!她笑得咯咯咯的:“哪個敢?除非他吃過雷公膽!”
因為這句話,她雖接納我做了她的同桌,我對她卻依舊害怕。接下來一段時間,她不主動跟我說話,我絕不敢主動對她說一個字。
楊萌說話聲音是好聽的。用一個俗得不能再俗的比喻句,就像山間潺潺流淌的山泉。
“閑著也是閑著,把你的數學書拿過來?!睏蠲葞臀已a脫節(jié)近兩周的數學課。不知道是因為怕她,還是因為喜歡她的聲音,從前需要五分鐘才能想明白的數學問題,如今用不到兩分鐘就想通了。
“這是這兩個星期我們做的試卷,你拿去看看?!币还彩藦?,語文數學物理化學政治英語。頓時頭大,新發(fā)下來的試卷還來不及做呢,哪有工夫去補欠賬,往書包里一塞,便把這事忘了。
楊萌卻幫我記得好好的,三天以后,她問我:“借給你的試卷,你有沒有時間看?”我立即聯(lián)想到掉在她兩腿之間的那個作文本,回答她“看了”也不是,回答她“沒看”也不是。就在我緊張得手心出汗的時候,她咯咯咯地笑著說:“撿重點看吧,把卷子拿出來,我?guī)湍愎串嫵鰜??!蔽胰玑屩刎?,心想:她并不像傳說中所講的那么可怕。
當她得知我是英語白癡的時候,便把我當小白鼠,給了我?guī)追萦⒄Z試卷做實驗。反正那些單詞我都不認識,干脆一個單詞也不看,選擇題占85分,全靠蒙,ABCD四個答案,我想選什么就選什么?!氨M量選B或者C,尤其是C。”她說。每一份試卷我都能蒙到三十幾分。她說:“就這個水平,馬上做高考英語試卷,說不定都能賺個三四十分?!蔽也恢浪@是表揚我還是挖苦我。她又說:“你必須提高其他功課的分數,才能填補英語挖下的坑。”這話實在,我就是這么想的。
我們的友誼,就在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狀態(tài)下開始了。
我徹底不再怕她,始于她主動把一本厚厚的文學名篇和片段手抄本主動借給我之后。有曹雪芹,有泰戈爾,有莫泊桑,還有許許多多我至今記不上名字的大家的作品。至今仍然記憶深刻的還有顧城、北島、舒婷。楊萌瘋狂地喜歡前兩位的詩歌,而我卻更喜歡舒婷的詩。起初她對我的喜歡并不在意,當我把新買的舒婷的詩集《會唱歌的鳶尾花》借給她讀完以后,她也跟在我的后面,狂熱地喜歡起舒婷的詩歌來。好多課余時間,我們都用來討論舒婷詩集中的句子。
在這本比語文書還厚的深綠色筆記本上,不僅有她一筆一畫、工工整整抄下來的文字,還夾雜著各種各樣我從未見過的樹葉,保持著枝丫上的模樣,別致好看,讓我忍不住用指尖去觸碰它們。我猜想,那些樹葉應該來自某個神秘的地方,楊萌堅持說,這些樹葉全來自于她故鄉(xiāng)一個叫黃水關娃鬧村的小村莊。“每一片葉子都是我從樹下?lián)靵淼?,我把它們撿回來它們就得到了永生,我要是不把它們撿回來它們就只能等著腐爛。”這情景像一張泛黃的照片: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兒手上拿著一本書,不時俯身撿起地上的樹葉夾到書里去,她的臉龐上晃動著山坳里干凈的陽光。
楊萌的家跟我的家在同一條河谷,她的村莊在我的村莊向南十四五公里。照道理,兩地所生長的植物大同小異,沒想到竟有這樣大的差異,我向老天保證,那些樹葉我在世上活了十七年,真的從沒見過。我對她那個長著無數奇奇怪怪樹葉的村莊充滿向往,心想什么時候親眼去看看才好。
3
同學們都對我跟楊萌能和睦相處極度詫異,尤其是楊萌原來班上的同學,雖然分到了不同的班級,可他們彼此還有聯(lián)系,經常十幾個人組團趁下課時間到我們教室窗外,目睹我和楊萌如何和睦相處,在回去的路上做一番認真而根本找不到答案的討論。
班上一個長得面白肉細的帥哥在宿舍里悄悄向我討教:“你是怎么馴服這頭河東獅子的?”
“什么河東獅子?”我并沒親見楊萌從前的厲害,幾個星期相處下來,只是感覺她特別有主見,性子急,喜歡快刀斬亂麻,說話又精又準又狠,從不給對方回旋余地。我當然知道帥哥這句話指的是誰,但這時候,我必須明知故問。
“你的同桌唄,還會有誰?”
“沒什么不好啊她!”她沒揪過我的耳朵,也沒捏過我的鼻子,傳說中那些令人恐怖的打擊措施,她都沒對我實施過。
“那你可要當心啦!”帥哥聲情并茂地對我說,他揪著我的耳朵,模擬性地旋轉半圈說,“楊萌最喜歡這么干,她把這叫調頻道,你等著啊,等她調你的頻道。”
后來知道,帥哥是唯一被楊萌調過頻道的人。帥哥最初跟楊萌做同桌,關系不錯,帥哥給楊萌寫過幾次類似于情書的小紙條。帥哥人雖長得不錯,但做事欠縝密,不久就被楊萌揭穿老底,帥哥這樣的紙條是同時發(fā)給全校十多個女同學的,抄寫的時候僅僅換了個稱謂,帥哥并不想談戀愛,更不是為了追求誰,他只是想看看這十幾個女同學各有什么反應,他就喜歡那種挑事兒的感覺,喜歡看到漂亮女生心神不寧的樣子。于是他被楊萌調了個全頻道,附帶一句:“你這個花心大蘿卜!”被楊萌趕出了同桌位置。不久,校園里到處都傳說楊萌如何如何厲害,不但大男生不敢跟她做同桌,后來越傳越邪乎,連小女生都不敢了。
這事兒的發(fā)酵過程特別值得研究,其實傳播楊萌如何如何厲害的,恰恰是那十幾個收到帥哥小紙條的漂亮女生,她們對小紙條的態(tài)度跟帥哥差不多,不是想談戀愛,更不是想接受誰的追求,情竇初開,花開有聲,限于還是初中學生,一切都只能是紙上談兵,她們要的是那種有人追求的感覺。對這些女生來說,帥哥哪怕同時給一百個女同學寫同樣的小紙條,她們都沒有意見,她們只在意自己有沒有收到。而楊萌無疑破壞了這種平衡,打亂了這種秩序,讓她們心中的白馬王子很受傷,根本不需要商量,就把楊萌描繪成了河東獅子。
帥哥從我身邊走遠之前,丟下一句話:“你好好等著啊,好幾個月沒有調別人的頻道,她的手正癢得慌呢!”
話音剛落,沒幾天,帥哥又被楊萌調了次全頻道,這一次好像比上次還疼,把眼淚花兒都調出來了。
帥哥享受全頻道之前發(fā)生了一件事。那一天,剛進教室,就見楊萌臉色不好看,數學課才上到二十幾分鐘,突然聽到身邊發(fā)出哭泣的聲音。我從老師的講解中回過神,扭頭看時,只見楊萌趴在桌子上抽泣。楊萌數學特別棒,跟數學老師的關系很好,數學老師迅速走到跟前,問楊萌:“你怎么了?”楊萌抬起頭來說:“肚子痛!”疼痛已經扯斜了她的臉,抽走了她臉上的血色,連嘴唇都是慘白的,淚水珠兒牽連不斷地從眼窩里滾出來。數學老師是一位女教師,三十多歲,她問了楊萌一句我根本聽不懂的話:“那幾天?”楊萌痛苦地小聲回了一句:“嗯。”我嚇得不得了,心想楊萌會不會死掉,老師說的“那幾天”是不是就是楊萌必死無疑的那幾天。
數學老師扭頭對著我說:“駱遠軍,還愣著干啥?快把楊萌背著上醫(yī)院?!?/p>
老師這一聲喊叫讓我意識到,我這時候必須充當救護車,不能讓楊萌在這里等死,應立即送進醫(yī)院搶救。
學校距醫(yī)院有一千多米,對我來說根本不算個事兒,就楊萌的個子和看上去的分量也不算個事兒,問題的關鍵是我不知道應把楊萌背在背上,還是扛在肩上。背,雖方便簡單,但似乎不方便用在女同學身上,一個女生趴在一個男生背上,算什么事兒?那么,只能選擇扛啰。
我正打算把楊萌當米糧口袋那樣順到肩上扛著,身后傳來數學老師的聲音:“駱遠軍,你背人會不會?用背!”她用帶著粉筆灰的手掌拍在我的后背上說。
全班同學都哄笑起來。這一陣無邪的哄笑鼓勵了我,使我忘記了諸多“不方便”,我立即蹲下身來,老師和同學把楊萌扶起來,讓她趴在我背上,讓楊萌一雙手鉤著我的脖子,我反手鉤住她的兩條腿,拱了兩下背,抖一抖,調整她在我背上的位置,撒腿就跑。
楊萌還在我背上哭著,眼淚流進我脖子里,冰涼冰涼的。我對她說:“你別緊張,死不掉的,馬上到醫(yī)院了!”這話說第二遍的時候,醫(yī)院就到了。我這才發(fā)現我這個學校的1500米長跑冠軍跑得太快,此時我們的數學老師拼了老命在后面追趕,還沒跑出學校大門。
醫(yī)生見我倆的樣子,以為是一對戀人,鬧矛盾了,女方尋死覓活,不是服毒就是自殘。這種情況他們見得多了,處理起來按部就班,公事公辦,慢慢吞吞。
“怎么了?”一個四十多歲男醫(yī)生坐在桌子后面懶洋洋地問,旁邊站著個跟他年紀差不多的女白大褂,桌子上的聽筒和測壓儀在窗子上斜射下來的陽光下安安靜靜,沒有取出來用的意思。
“肚子痛!”我替楊萌回答,楊萌已經痛得連這三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這一對白大褂意味深長地對了一下眼神。多年以后,當我的妻子懷了孕,肚子痛過兩回,我才懂得這個眼神的真正含義。
兩個白大褂沒有讓我把人放下來,我只好讓楊萌繼續(xù)趴在我背上,我感覺她全身一陣一陣抽搐,不抽搐的時候整個人是癱軟的,像一攤正在融化的冰,稍不留神就可能從背上淌下來。
“姓名?”男白大褂問。
“楊……”救人要緊,這時候還公事公辦地問那么多讓我著急,一著急,我只記得楊萌的筆名,打死說不上來她的真實姓名。
兩個白大褂又意味深長地對望了一眼。女白大褂問:“這人是你在路上撿來的?”
“不是,是我的同班同學,叫楊……”我終于想起了她的真實姓名了。
男白大褂鼻子里吹出一股氣來,對女白大褂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嗤,真有水平,現在的學生!”還是不讓我把楊萌放下來。
等到數學老師大汗淋漓、大張著嘴巴喘得快斷氣地趕到,醫(yī)生才讓我把楊萌放下來,躺倒在一張并不干凈的病床上。當把楊萌放下來的時候,她胸前的兩團柔軟從我背上滑過,這在我們那個年代的男生,是連樣子都想象不出來的神秘,立即面熱心跳,我的意識又復蘇了:楊萌是女的。
醫(yī)生認識數學老師,數學老師一到,他們就熱情周到起來,一番檢查之后,女醫(yī)生對數學老師說:“沒什么大問題,痛經。打一針,開點藥拿回去服用。”
打了針,過半個小時,楊萌的臉終于不再歪斜,慘白的顏色漸漸消失,嘴唇上出現了一些生機。數學老師讓楊萌再躺一會兒,楊萌堅持要回教室,她聞不慣醫(yī)院里無處不在的來蘇水味兒。數學老師說:“要不還讓駱遠軍背你回去?”我立即想起兩團柔軟滑過后背的感覺,心想:楊萌,你就別為難我了,我定力不足,心存雜念,還極不正經!誰知道楊萌點點頭:“嗯!”
去的時候,雖是飛奔,她好像根本沒分量;回學校的時候,雖是步行,她卻似有千斤重。她倒好,像個嬌嬌小妹,在老師眼皮底下撒嬌,乖巧地伏在我背上,鼻孔里溫熱的氣息在我的脖子上掃過來,掃過去。我連反過去鉤在她腿上的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總感覺她身子的其他部位也貼在我身上,受到擠壓的,不是我的肉體,而是我的靈魂。之前,我連女孩子的手都沒拉過。
到了學校門口,我想把她放下來,其他年級和班級的同學并不知道她肚子痛,一個男生背著一個女生走在校園里,算什么事兒。我問她:“現在感覺怎么樣?”意思是,如果感覺好,你趕快下來。她不回答我,溫熱的氣息繼續(xù)在我脖子上掃來掃去。我只好硬著頭皮邁步進了學校大門。幸好是上課時間,教室外沒有多少人。我寬慰自己,好歹身邊還有數學老師呢。
快到教室的時候,我又問楊萌:“你現在感覺有沒有好一些?”她還是不回答,從她在我脖子上掃來掃去的氣息中我分明感到,她居然在悄悄地笑??磥砦曳前阉尺M教室不可了。
語文老師正在上課,因為作文的緣故,語文老師是喜歡我這學生的。在數學老師的帶領下,我把楊萌背進教室,安頓到她自己的座位上。
數學老師跟語文老師簡單交流了一下,語文老師停下講課,數學老師對全班同學說:“打斷同學們一下,今天在全班同學的見證下,駱遠軍同學做了件大好事……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對駱遠軍同學表示獎勵!”在同學們熱烈的掌聲中,剛才所有的尷尬都煙消云散,我站起來答謝大家,眼睛的余光掃過楊萌,她正滿臉通紅,趴在桌子上咯咯咯地笑著。
這事在其他同學那里,過了就過了,帥哥卻沒有過得去,一有機會就開我玩笑:“豬八戒背媳婦兒!”我承認我內心純凈,可從來也不缺邪惡因子,他一開我玩笑我就想起背她的情景,尤其是那兩團柔軟,我實在想不透人身上的部位為什么可以這樣柔軟。我使勁回憶背楊萌回來的路上有沒有那種感覺,回憶的結果是,沒有。我估計:去的時候她正生病,整個人都癱在我背上;回來的時候她身體已經好了,采取了自我保護,關鍵部位主動隔開一段距離。于是,我就只剩下尷尬,還算能說會道的人,變得像個啞巴,一句話也回不了他。我越是沒話回他,他越說得起勁。這話傳來傳去,沒幾天就傳到了楊萌耳朵里。
活該帥哥要倒霉,那天放學,差不多每天都第一個走出教室門的帥哥還在糾纏于一道解了一半怎么也解不下去的數學題。楊萌走到他的面前說:“請你到教室門口,我有幾句話要問你?!闭f罷,徑直先去了教室外面。
教室外是一片空地。
帥哥走到她跟前,楊萌似笑非笑地問他:“你能不能告訴我誰是豬八戒?”
帥哥油嘴滑舌說:“沒有豬八戒,只有豬八戒背媳婦兒!”
“那誰是媳婦兒呢?”沒有風,他倆的對話十分清晰,教室里的同學都聽見了。
“也沒有媳婦兒,只有豬八戒背媳婦兒!”帥哥繼續(xù)油嘴滑舌地說,嬉皮笑臉的。
楊萌出手迅捷,跟捕蛇人精準擊中蛇的七寸那樣,眼睛都還沒來得及眨,帥哥的耳朵已經被楊萌緊緊攥到手上,她的聲音變得凌厲起來,像暴雨中的山泉:“你好好給我解釋解釋,既然沒有豬八戒,也沒有媳婦兒,哪兒來豬八戒背媳婦兒?”帥哥的身體隨著楊萌旋轉耳朵的方向扭曲著,嘴巴里不斷叫喚:“哎喲哎喲大俠,你手下留情,我再也不敢那樣說了,我長記性了,以后你再見我說一次,就調我一次頻道。哎喲哎喲要揪落下來了,好啦好啦!”
楊萌松了手:“這是你自己做的保證,要是不遵守,試試!”說罷拍拍手,像拍掉手心里的灰塵那樣,接著跟得勝的大俠那樣,回到自己的座位。
我在心里拍手為她叫好,感覺大快人心,正要表揚她呢,她卻根本沒理我,之后連續(xù)三天沒跟我說過話,問她話也不理我。到第四天,她終于說話了,劈頭蓋臉一句:“人家都欺負到你頭上了,你怎么不知道反抗!你真是個豬八戒。”
我本來想跟她解釋,帥哥那也就是個玩笑,當不得真的。要是當真,縱使我倆打一架,結束了人家還這么說,我又能奈他幾何??偛豢赡茉谌思易彀蜕腺N封條。我輕輕地回了她一句俏皮話:“豬八戒命好,有媳婦兒背。”
她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愣了愣神兒,她一定沒想到還能這么回答,扭過頭去,趴在桌子上,使勁壓低聲音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日子繼續(xù)安安靜靜地過著,有一天我問她:“老師和同學都說你成績特別好,就是沒有考運。難道你平時會做的題目,上了考場就還給老師啦?”
那時候,每個農村貧苦孩子都一門心思想考中專,不管是師范學校、郵電學校、衛(wèi)生學校、建筑學校還是鐵路機械學校,都是我們的首選。農村太窮啦,只要考上這些學校,不但戶口遷出農村,還免繳學費,在校期間的生活費都由國家承擔,因此被稱之為“脫農皮”。只有家底殷實人家的孩子才會去上高中,三年以后考大學。楊萌已經補習了兩年,第一年差師范學校的錄取分數線兩分,第二年差郵電學校的錄取分數線一分,第三年她又報師范學校,差半分。她的老父親和她的三姐三姐夫之所以不顧一切地支持她,是認為她離成功只有半步之遙,要是她不走出農村,她父親這一代一輩子白辛苦了,她這一代兄妹四個,前面幾個姐姐都在農村里成家了,她不成功,則等于她這一代人都徹底失敗。
那時候人們的觀點就這樣,跳出農村等于成功,回家務農等于失敗。
她回說不是。我又問:“難道是考試期間睡不著?”她說也不是。我又問:“那會是什么原因呢?”見我問得那么認真,她紅著臉,撲哧一聲笑出來:“女孩子的事,你問那么多干嗎?”
女孩子的事兒,難道是肚子痛?我想起她那要死要活的樣子,像她這么伶俐干脆的人,只有肚子痛能把她放倒,我說:“難道是肚子痛?”
她好像什么隱私被別人戳穿了一樣,惱不是,怒也不是,尷尬地回了我一句:“這天底下就你一個人聰明!”
我以為她是假裝的,又想起那個女白大褂的話,癡得不能再癡地問了一句:“那你的毛病多半就是醫(yī)生說的痛經啦。痛經到底痛在哪兒,痛在哪根筋上啊?”
在我們那地方,分不清前后鼻音,“經”和“筋”不分,都是一個音。
周圍的女生都轉過頭來,笑得七歪八倒。我跟其他男生被笑得莫名其妙,楊萌的臉紅得像抹上了霞光,右手向我耳朵伸來,我覺得沒說錯什么,根本沒躲,冰涼的小手在我耳朵上短暫停留了一秒就松開了,耳邊滑過她因為惱羞成怒而細若游絲的聲音:“駱遠軍,我算服了你了!”說罷跑出了教室。
我跟前排的男生面面相覷,他也不知道我怎么冒犯了楊萌。前排一個女生從桌肚里摸出一本生理衛(wèi)生課本,翻到生殖一章,讓我們仔細閱讀女性生殖一節(jié)。不等看完,我恨不得地面裂開一道縫鉆進去。這本書雖說是我們的教材,但從發(fā)下來就躺在桌肚里睡覺。
“我怎么知道你們那么復雜呀!”還書給前排的女生的時候,我說。
“你怎么不說你如此淺薄呢!”前排的女生回敬我一句。窗外黃昏一陣緊過一陣,眼看天黑了,不見楊萌回教室,那女生說:“你還不去把你的同桌找回來。”
找回來?讓我哪里找去。琢磨了幾秒鐘,我對那女生說:“我給她寫封道歉信總該可以?”女生跟楊萌的關系還算可以,經常同進同出,像一對姐妹。她甩給我一句:“隨便。又不是寫給我的。你寫情書都可以。”
懶得跟她廢話,埋頭唰唰唰寫起來。剛寫好,楊萌回來了。我把道歉信遞給她,她看也沒看夾到一個日記本里。她已經恢復平靜,臉不紅了,只是不笑。她這張臉要是不笑,眼睛就顯得傳神了。里面盛放著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清澈見底、顧盼生輝的水波。
第二天,在跟我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地交談之前,楊萌給了我一張紙條,上面有一道乘法算式題:笨蛋×豬八戒=駱遠軍!
倘是加法就夠厲害的,乘法更不得了。我沒有生氣,我在提另外一件事情,我想我要是懂醫(yī)道就好了,藥到病除,一定要給她治好每逢大考就要肚子痛的毛病,幫助她考上理想的學校。她這肚子痛不但影響她大考,連平時都來糾纏她了。
接下的日子,好像就是整日讀書,微微掀起的波瀾出現在語文老師的作文課上,自始至終范文只有兩篇,或者先讀她的,或者先讀我的。先讀她的時候,我在桌肚里對她比一個大拇指;輪到我的時候,她沖著我做一個鼓掌的動作。
4
我已經不記得她所寫過的作文了,只是覺得好,在學校的一份油印小報上發(fā)表過,那些報紙早不知扔哪里去了。而我對自己寫下的東西向來珍惜,這些年雖然東奔西走,從一個地方搬遷到另一個地方,但我從未丟棄過自己寫的東西,包括初中寫下的作文。我仍然記得她聲情并茂地朗讀我的一篇習作的聲音,這篇習作至今還在我一大筐散亂的手稿箱里。
深秋風起,銀杏樹落下滿地的疼痛,一片落葉著地的聲音,就是一份時間對季節(jié)的臨時宣判,在時間和季節(jié)之間,風是郵遞員。陽光透過澄澈的天空灑在銀杏樹上和樹下,滿世界一派金黃。在這個季節(jié),金陵這個稱謂豈能南京獨有,陽光灑滿金色的秋天,每個角落都是金陵……
已經記不得是什么心情觸發(fā)我寫下這幾段文字了,有詩的情調,又有哲學意味,只是沒頭沒腦,沒有主題,就像幾段造句練習。
這樣的句子已經遠遠超出一個初中學生的水平,自然可能會征服許多同輩中人的,包括楊萌。
那一天天色向晚,黃昏在教室外面橫涂豎抹,晚飯后,同學們陸續(xù)回到教室,楊萌好聽的聲音吸引了許多同學,在她山泉水般的聲音中,世界只剩下一派透明的金黃,籠罩了整個教室。同學們向我投來贊許的目光,也向楊萌投去贊許的目光,于我是文字,于她是聲音。
教室里的電燈亮了,晚自習開始,圍著的同學們陸續(xù)散去,楊萌借著燈光,把我這段文字一字不落地抄到她那夾著許多故鄉(xiāng)樹葉的筆記本上。
我正得意于這幾段不成器的文字能跟她筆記本里的曹雪芹、泰戈爾放在一起,前排的女生趁她不在對我說:“你這是在毒害文學女青年!”
“這話從何說起?”
“為抄完你的大作,楊萌現在晚上都快不睡覺了,整夜整夜打著手電筒在被窩里抄,這會糟蹋掉多少時間?”
這話好像有些依據,楊萌最近滿臉倦容,不管是上課還是下課,都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又有些像傳說,經歷了三次中考失敗,傻子都明白自己不可能再有第四次。這一次一旦失敗,作為山溝溝里的農村女孩,就只有回到山溝溝等待出嫁的命運,考學的夢想,就只能等到她的孩子長到跟她今天一般大再說了。
當她又要抄我另一篇文章時,我忍不住了,我說:“楊萌,眼看就要中考了,時間寶貴,你別抄了,我把這篇作文剪下來送給你?!?/p>
“那會把一本厚厚的作文本剪壞的?!?/p>
“只要能進入理想的學校,誰還用得上這些作文本呢?”
“你不會覺得可惜嗎?”她停住了手中的筆,看來她聽我的了。
“我不會只寫這幾篇,我還會寫下去的,”我說,“不斷會有新的文章被我寫出來。等到新的文章寫出來,現在的文章就成了舊文章了。”
我又說:“你要相信新的文章肯定比舊的文章好。”
“你的意思是說你打算成為作家啰?”楊萌瞪大了眼睛,眼神是欣賞和敬佩的,她從未想到我還有這樣大的理想。這個理想我也從未想過,但是,讓她落帆收手的念頭大于一切,只要能夠讓她不再癡迷,說幾句大話、吹幾個牛都是值得的。我反問她:“你是覺得我不像,還是不可能?”
她笑出聲來,把我的作文本還給了我:“那你得答應我,以后你寫的書出版了,不管我在天涯海角,你都要送我一本!”
“那是必須的,”我說,“還必須加題簽和印章?!?/p>
“保證?”
“保證!”
“向誰保證?”
“向老天爺保證!”
“向老天爺保證也不見得管用,”楊萌說,“有本事你自己向自己保證!”
這話說得比刻在石碑上還深刻清晰。
5
過完寒假,鮮花簇擁的春天過去了,青果滿枝的初夏也過去了,盛夏來臨,鳳凰花開,我們迎來了畢業(yè)季。按照慣例,畢業(yè)之前,每個班都會搞一場聯(lián)歡晚會。我們班的聯(lián)歡會放在中考報名前一天,由帥哥策劃負責組織實施。晚會即將開始的時候,有人發(fā)現楊萌還沒有來。帥哥一陣風,飄出教室,過了十幾分鐘再回教室的時候,他臉上再也沒有剛才的得意和高興勁兒,整個晚會他都沒有把心氣提起來。
我前排的女生對我說:“楊萌在圖書館看書,你是她同桌,由你負責去把她喊來?!?/p>
這多大個事兒,反正晚會離開始還有一會兒。同桌不來終歸是個遺憾,我拔腿就去了。
圖書館里只有她一個人,看她面部表情,也沒有心思真正看書。我說:“楊萌,受全班同學的委托,我來請你前去參加畢業(yè)聯(lián)歡會?!?/p>
“不去。”楊萌把桌上的書挪了挪說,“剛才你怎么不來?”
我沒跟她說剛才沒人分派我,我光顧著跟幾個哥們兒扯閑篇了,根本沒發(fā)現她沒到場。我問她:“剛才有人來請過啦?”
“要是剛才來的人是你,我立馬就去!”她又說,“現在不去了,說不去就不去?!?/p>
“現在我不是來了嗎?”我說。
“現在是現在,剛才是剛才,有先有后,不一樣。”
這句話讓我很不舒服,即將開始的畢業(yè)聯(lián)歡晚會帶給我的興奮,瞬時煙消云散。我說:“那你好好復習吧,不打攪你了?!闭f罷一溜煙回到教室。前排的女生問我,怎么沒把楊萌請來?我說我找遍了校園,就只差鉆女生宿舍了,沒見她人影兒。
第二天,全班同學進城報名,為省車費,單車出行,兩個同桌一輛自行車,男生負責騎,女生負責坐。
過了一夜,我早把聯(lián)歡會前的不快忘到九霄云外了,她還在耿耿于懷。別的同學都快快樂樂地上路了,她站在桉樹濃密的樹蔭底下,遲遲不上我的自行車。
河谷風呼啦啦地從桉樹葉上流淌下來,很是涼爽,卻無法減輕我心頭的焦躁。我把自行車的撐腳支起來,斜挎著黃色的帆布書包,一雙洗得發(fā)白的運動鞋輪番踢著地上的石子,等著楊萌上車出發(fā)。楊萌也提著一個書包,就是不往我這邊走。同學們都走干凈了,她還是不過來,我便對她沒轍了,索性蹲下來:姑奶奶,你愛什么時候走就什么時候走。又僵持了十幾分鐘,不見我招呼她,別無選擇,才向我和自行車走過來。
從我們學校進城,單趟二十九公里。她靜悄悄地坐在后面,一聲不吭。我試著跟她說了幾句話,她一個字不答。有幾次我懷疑她已經被我丟掉了。騎上一段,當我實在放心不下了,就靠邊把自行車停下來,一只腳撐著地面,扭過頭去,見她還穩(wěn)穩(wěn)地坐在后座上,才又收起腳,繼續(xù)往前狂奔。
快進城的時候,她終于開口了:“你老是扭過頭來看什么呀?”我老老實實對她說:“你那么輕,又不跟我說話,這一路上讓人提心吊膽,生怕什么時候把你給丟了,只好回過頭來看你一眼還在不在?!闭f這話的時候,我在心里想:這女子簡直想把人累死。
趕到縣招辦的時候,已接近中午,長長的報名隊伍,看一眼就讓人泄氣,很明顯只能等下午上班再來排隊了。班主任老師安排全班同學簡單吃了一些東西,就在城里的太陽底下等招辦工作人員上下午班,暴曬了兩個多小時。城里的太陽比我們鄉(xiāng)下的太陽大得多,到處都是密不透風的熱,能把人壓矮五分,口焦舌燥,特別想喝水。那時候可不像現在,花兩塊錢隨處都能買到瓶裝純凈水,那時候市面上還沒有瓶裝純凈水賣,只好偏起頭,歪起嘴巴在水龍頭底下接水喝。在水龍頭下喝了二十幾次水,下午報名時間終于到了,我們的前面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等到我倆都報了名,已經是半下午。西斜的陽光照在我倆的身上,我們飛奔在返回學校的路上,自行車不再像去的時候那么輕快。中午喝下去的自來水除了給我留了一身臭汗,還讓我不時想停車小便。自行車后面坐著女同學,自然不太方便,每一次都要等看到遠處有障礙物,才停下自行車,跑到障礙物的后面解決,耽擱了許多時間。直到天黑,我們還沒趕到學校。
我已經習慣她不說話了,我也選擇不說話,兩個人就這么默默地往前趕。河谷風掛在我的兩個耳朵邊,暑熱已經退去,代之河谷的清涼。中午那點墊底的食物早已消失無蹤,此時趕往學校已經錯過晚飯。那時候不像現在到處都是餐館,學校里只有食堂有飯吃,錯過了點就只得挨餓。
經過我舅舅家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我對楊萌說:“上我舅舅家吃飯去?”她說:“你去吧,我不餓。”奔波了一天,哪有不餓的?舅舅一家都已經回家,大門還沒有關上,估計也快吃晚飯了。我把自行車停在舅舅家門口,前腳剛剛跨進舅舅家的大門,發(fā)現楊萌徑直向學校走去,我又退了回來,推上自行車,攆上了她。
“這么晚了,你上什么地方吃飯去?”心頭的火哧溜哧溜往上冒,她要是我的親妹妹,不,哪怕是我的姐姐,我都得好好開導她幾句,人生在世,隨和一點,將就一下,不是很好嗎?我真服了她了。
“你是我什么人啊?要你管!”她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我是你同桌!”我真的生氣了,用祈使的語氣給她下命令,“你要是還跟我做同桌,請跟我上我舅舅家吃飯去!”到底是餓急了還是我這句話管了用,不得而知,反正她終于聽了我這一回。
從我舅舅家吃了晚飯出來,我心想,她剛才不愿意跟我上我舅舅家吃飯也許是有道理的,剛才舅舅舅媽看我和她的眼神真是稀奇古怪,就只差明確地問我們是不是在談戀愛了。趁著黑夜,我歪起嘴巴悄悄笑起來,剛才要是他倆真問,我就給他們肯定的回答,看這兩個可愛的老家伙會是什么反應。
楊萌再次坐到自行車的后架上,還是不說話,唯一不同的,也許是黑夜,路上沒有燈,自行車騎得搖搖晃晃,她終于伸出右手揪住我的襯衫后衣襟。路面雖然坎坷,但這個別扭的動作讓我始終能感覺到她的存在,因此在抵達學校前,自行車從未停過。
河谷的夜風吹在我身上,也吹在她身上,涼涼的,別有一番情調。我恍惚覺得我們就是一對情侶,一輛吱吱呀呀的自行車帶著我們穿行于黑夜中。
中考前最后一段時間,誰都拼命,拼得爹娘不認,不是我們好學,而是我們那所農村初中實在太不出眾,別說慢班了,就是快班也只有百分之十五的人能夠考上高中或者中專。在高中還沒有普及,大學還沒有擴招的年代,初中的升學率一直低得讓世界人民提心吊膽,我們的前途渺茫得毫無懸念。
即使是這樣,為了走出山溝溝,哪怕只有百分之零點一的希望,我們也會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那時候每個學校都有幾十甚至上百個補習生,有的復讀過一年,有的復讀過兩三年、四五年的都大有人在。不管你復讀幾次,補習生的錄取分數跟應屆生的錄取分數相同。這就意味著,要想升入高一級學校,除非特別優(yōu)秀,否則,你就得像煎雞蛋一樣,得把初三煎上兩遍三遍甚至更多遍。作為應屆生,我深深知道我跟補習生之間的差距有多大,可我還得硬著頭皮上,沒有這一遍,就沒有第二遍、第三遍甚至更多遍。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話說的就是我們這一代人那時的狀態(tài)。
那是一段忘記性別、忘記欲念、忘記感情的特殊日子,冰水里浸過三回,開水中煮過三次,脫了幾層皮,終于等到中考結束。
我考得非常不好,出了考場我已經知道自己的前途,要想升入高一級學校,至少還得再“煎”上一遍。聽說楊萌上了考場又鬧肚子痛,她沒有跟我一個考場,不曉得她痛得怎么樣,但愿她只是象征性地痛一痛,痛得并不厲害。
在宿舍里卷好書包和被褥,一干人盡做鳥獸散。我內心深處一片灰暗。照理說,已經明白自己的前途,心里應該敞亮些,可是我怎么也敞亮不起來。慢班的同學在宿舍門口放了一把大火,把各自的書本和試卷一股腦兒丟進去付之一炬,沒有人管。用語文老師的話說,他們這是要“火化掉做夢的青春”。有人把球鞋和足球也扔進去,回到放個南瓜隨時都可能滾到坡底下的山溝溝,這些東西一輩子用不上,留著它們,只會平添回憶的酸澀和現實的痛苦。
我這一輩子只想做個醫(yī)生或者教書匠。兩個夢,前一個近切,后一個太遙遠。前一個,我只要回家放下行李,跑去向我行醫(yī)四十多年的表叔公磕三個響頭,五年以后滿師,就可在大河兩岸縱橫五十年,一不小心還可能成為一代名醫(yī)。只是那樣,我不甘心,我生在這條河谷,死在這條河谷,一輩子從視線到心靈都沒有翻越河谷兩岸的大山,沒有出發(fā),也沒有回歸,從開始到結束都在一個點上,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在宿舍里磨磨蹭蹭,等到同學都走得差不多了,門前那堆彌漫著膠鞋惡臭的大火早已熄滅,我才背上書包和被褥,踏上回家的路。
出了學校門,沒走幾步,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喊我,扭過頭去,楊萌,幾天不見,她像太陽底下曬蔫的青菜葉,左腳邊的地上是她的書包和被褥。她的書包是我的兩倍大。我走上前去,沒有問她考得好不好,看她那樣子就知道不怎么樣。把她的書包順到我肩上,被褥也提在手上,抬腳就走。
“走吧,我送你去趕班車!”我說。從我們學校趕往馬路邊的班車臨時??奎c,有一公里多的距離,如果沒有別人幫助,她的行李會給她制造不小的麻煩。
“我沒打算請你幫我拿東西!”她急匆匆地跟在我身后。
好歹同桌一場,我才不會因她客氣就把她的東西放下來呢。雖然覺得她性格古怪,但她不發(fā)脾氣的時候,讓人找不出她哪兒不好。卸去考場搏殺的冷酷,過去幾個月里朦朦朧朧的感覺又復燃了,似有若無,再不好,都感覺好。我知道她對我的好感,多于我對她的,她更浪漫,我更現實,她更沖動,我更冷靜。大家又都沒有挑明,有的話也許一輩子都會壓在舌頭底下。我大步向前。
“你怎么不聽我說話呢?”她生氣的聲音是裝出來的,從背后傳過來,聽上去像要哭了,“為什么不問問我考得怎么樣?”
最后一句話像高壓電觸擊到我,我轉過身,感覺兩條腿已經不像剛才那樣強?。呵也灰獑柲憧嫉迷趺礃?,我早已知道自己考得一塌糊涂,我們都離我們的夢那樣遙遠,就像一條戰(zhàn)壕里的士兵,戰(zhàn)斗結束了,拼了老命,傷痕累累,卻被宣布我們打輸了,是失敗者。
她停住腳步,站在我跟前。她是那么單薄矮小,踮起腳才有我的肩膀高。就是這樣一個弱小的女子,要是不能升入高一級學校,她將回到她那個貧窮的山溝溝,等待著嫁人、生子、撐起一個家庭。我的聲音柔軟如棉:“不用擔心,你會有美好前程的!”
楊萌哭了。面對面站著,我像個大哥哥,她像受了委屈的小妹妹,她說:“又鬧肚子痛!老天爺是不是不讓我考上學校??!”
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并沒有停下來圍觀,這樣的鏡頭他們看得多了,年年都有那么幾十次。我有些尷尬,人家不定以為這一對“小冤家”在鬧什么矛盾呢!很快,從行人漠然的表情中我看出門道,他們把我當成了前來接考場失意的妹妹回家的哥哥了,不是哥哥,有幾個舍得這么花力氣的?
那一刻,我考慮是否該把學醫(yī)作為我的首選,等到學成,第一個就要替她治好肚子痛。
“要是考不上……”我不知道哪里來這么大的勇氣,“你能不能嫁給我?”一點都不做作,也沒有掙扎,我分明記得,她不是我理想的另一半,但是在這離別的關頭,面對她無助、委屈而無可奈何的眼淚,我覺得我能改變一切,包括她的未來,她的古怪性格,我都能。
楊萌還在哭,哭得比剛才還兇,脾氣又來了,一邊抹眼淚,一邊兇巴巴地說:“你怎么知道我考不上?我又不是什么殘湯剩水,考不上就得嫁給你!”
我爭辯說:“我是說萬一。”
“那萬一我考上了呢?”
頓時,我有三十秒鐘不知該怎么回答她。愣了一下,不管那么多了,我非常二地說:“那就是因為老天爺見我丑,覺得你嫁給我不劃算!”
要是換了別的時候,或者換到別人身上,多半會被逗笑了。她對我這句話的反應,是轉身徑直向班車??奎c走去,她走在我的前面,非常快,使我不得不把步子邁得更大。她背對著我,我不知道她是哭得更兇了,還是停止了哭泣。我注意到她手上攥著一個紅色塑料封面的筆記本,比她的巴掌稍微大一點。我心想,她手上的筆記本也許是送給我的畢業(yè)紀念品,也許到上車的時候她會給我的,我一點準備都沒有,該送她什么呢?女孩到底比男孩細心。
到了班車??奎c,只有我們兩人。她已經不流淚了,她讓我把行李放下,她自己能搬上車。“你先走吧!”她說。說完這話,班車就來了。紅色的筆記本始終攥在手上,直到上了班車,都沒松過手。我的猜測是錯誤的。
我跟她不往一個方向走,以學校為原點,她乘車朝南,我乘船朝西,擺渡過了大河就是我的家。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為剛才那句冒冒失失的表白感到慚愧,既然明確覺得她不合適,卻要說出違心的話,我是不是太優(yōu)柔寡斷了?她已經經歷過三次失敗,即使再添上這一次,也不會去尋死覓活。好在最后那句幽默,讓我挽回一些面子,二是二了點,有才氣。
渡船艄公是個四十多歲的瘦高個子男人,我每周乘他一次船,他喜歡跟我說話,只要我把他逗高興了,他就不收我的擺渡錢。他知道我的心愿,問我:“小駱駝,你將來能做郎中呢還是教書匠?”考失敗了就做郎中,考上學校就做教師,這是他從前就知道的。
“你在這船上渡人,閱人無數,你認為呢?”我反問他。
“你又不是我的兒,隨便!”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說罷,竹篙在岸上一點,船便奔對岸而去。
“好吧,我既不做郎中,也不做教書匠。我去買條機動船回來,跟你在這渡口上搶生意,不出三天……”
“你要做哪樣?”艄公沒想到我會這么答他,玩笑歸玩笑,搶他生意自然會讓他不舒服的,何況,誰知道我是開玩笑還是會動真格的?
我接著說:“不管是不是你的兒,你都不會讓我‘隨便’?!?/p>
艄公笑了,兩排整齊的牙齒白得晃眼:“讀過書的人不一樣,聰明!”又說:“將來要是想談女朋友了,只管來跟我說,你這副腦殼我看得上?!?/p>
我又想起楊萌。這個被我青萌的心思認真權衡過,有一點喜歡,卻又感覺與她相處累人的女孩,稍不留神就來占據我的腦海。我奇怪,為什么不會想起別的女同學?我說:“你看得上沒啥用,要人家看得上!”
艄公開懷大笑,吱兒吱兒吸著氣說:“眼看到手的船錢,又哦豁掉了!”
6
我只用了兩天就把楊萌暫時忘掉了,第一天睡大覺,第二天抄《道德經》。我爹問我是不是想做道士。我說我只想安靜一會兒。第三天我扛上一把鋤頭,把菜園里所有需要翻種的地挖了個土坷垃朝天。翻地有個好處,能撿到無數的紅蚯蚓,細若麻線,釣魚的好誘餌,一條蚯蚓一條魚。翻完地,我就釣魚去了。
我已經釣到九條魚,又一條魚咬鉤,浮子沉下去,浮起來的時候被水底的魚牽著跑,是條大魚。我正不緊不慢收竿,遠處傳來郵遞員的聲音:“駱遠軍,你的信!”我扭頭答應了一聲,打算把這條魚拉上岸,再去接信,定睛再看水里的浮子時,所有的浮子都漂浮在水面上,一動不動。眨眼之間,大魚溜掉了。
信封上的字,一看就知道是楊萌的。我特地跑到大河邊,抄起水來洗了手,反手在臀部褲子上把手揩干,拆開信,里面有一封信和一個不大的筆記本。從封皮的顏色看,正是那天她攥在手上的那個筆記本。她在信上說,我們都還沒有自立,應該把決策交給時間,否則就是違背天理,可她寧愿違背天理,也要給我寫這封信。寫這封信的主要目的,是要把一份重要的日記交給我,本來幾天前要交給我的,只是當時的天時地利都不適合,這是她最近三個月的心情記錄,斷斷續(xù)續(xù),無關他人,不過是她寫我讀,僅此而已。
我打開那本紅色封面的小筆記本,記錄的全是關于“他”的點點滴滴。“他”沒有跟她一個班時,她就隱約知道“他”文筆了得;剛跟她同桌上了三天課,就跑到一個慢班去做班長去了,她覺得有必要以三戰(zhàn)三敗的身份“把他找回來”;“他”寬闊堅實的背,趴在上面像趴在大哥哥背上一樣,以致她賴在背上,故意不下來;還有那穿行初夏黑夜的自行車,還有那一篇篇令她感動而望塵莫及的文章……許多細節(jié)我都忘記了,都在楊萌的文字中,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復蘇。
天底下的癡男怨女也許就是如此,一方無意而為,對方卻每一點每一滴都記在心頭,甚至白紙黑字,訴諸筆端。
我讀著這本日記,深一腳淺一腳往家里趕。我不是石頭,我動容了。一個女孩做到這一步,已經不需要更多的語言。我忘記了她的古怪脾氣,覺得她什么都好。
我打算好了。我自然是考不上的,萬一她也考不上,我就讓我媽請介紹人去提親?,F在我要做的是,至少打三遍草稿,認認真真給她回一封信。還應該做些什么呢?一時想不起來。我十七歲的腦袋就只想得到那么多。在我看來,這已經夠多了。等我走到自家門口,我爹問我,你的釣魚竿呢?我才想起,還丟在大河邊呢。
我的回信還沒寄出,楊萌的另一封信又來了。她讓我兩天以后到母校附近的集市入口處等她,她正在跟她的三姐學種平菇,打算給我一些菌種和資料,“要是能夠掙上一筆,不管升入高一級學校還是再去補習,你都不至于捉襟見肘?!彼呀浽谝?guī)劃未來了,這是我樂意的。在等待迎接菌種和資料的那兩天夜里,我每天晚上都夢見我們家到處都長滿了平菇,谷倉上、飯桌上、神龕上、柜子上、床上……連我的釣魚竿上都長滿了蒲扇那樣,向天空斜斜扇起來的平菇。
兩天后,我把自己精心收拾了一番,我爹問我干什么去,我說我去接財神。
站在集市入口處,平生第一次體會到約會的復雜心情,有期盼,有等待,有尷尬。尤其受不了的是格格不入。農村人趕集,要么買,要么賣,下地穿什么,趕集也穿什么。我這穿著講究的人,一看就跟他們不是一伙的,格外引人注目。出入集市的每一個人都要看我一眼。他們的眼神從我身上劃過去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一陣陣燧石相擊迸出的火花。我期盼她快點來,只要拿到菌種和資料,我們各自轉身離去,一切尷尬煙消云散。也期盼她慢點來,我還沒想好該對她說什么話,最關鍵的是第一句話還沒想好。
我給她寫的信還在郵路上。原本打算好好給她寫封情書的,思考再三,只有熱情的表達,沒有愛戀的語言。我有我的考慮,我還沒有想好是釣上一段時間魚再去拜師學醫(yī)呢,還是馬上就去學醫(yī);還不知道我的表叔公愿不愿意收我,他六十多歲了,至今還沒有一個徒弟。從前多少后生要拜他門下,都被他婉拒了。他說,不到胡子一大把的時候,是不收徒弟的??伤莻€不長胡子的人,至今沒見他臉上有一根超過兩厘米的汗毛。再說了,她和我要是都考不上,現在就進入戀愛狀態(tài)正好;可我相信她是能考上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她一向成績那么好,我才不會拖她的后腿呢,一個男人,沒有立業(yè),豈能輕言成家?既然她說“把決策交給時間”,那就把一切交給未來吧。是我們的緣分,再等上幾年,轉山轉水,也會轉到一起來的。
十點鐘,不早不晚,就見楊萌來了。菌種和資料在她手里提的一個塑料袋里。與她同來的還有她三姐和三姐夫。她的三姐夫負責騎自行車。有她三姐和三姐夫在,本來可以好好充當一次教員的她,便成了多余的人,從頭至尾都是她三姐和三姐夫在介紹,她沒撈到幾句話。這樣的介紹顯得公事公辦,想象中的浪漫鏡頭一個也沒出現。大概過了半個小時,她的三姐夫又馱著她們姊妹倆回去了。
我頓時對平菇種植失去興趣。勉強按照她三姐和三姐夫的指導湊齊了培養(yǎng)土,把菌種種植下去,澆水、保濕、施肥,公事公辦,看似煞有介事,實則沒心沒肺。我更多的精力都花在釣魚上。到該出菌的時候,什么動靜都沒有,我三天釣魚兩天種平菇的節(jié)奏,無疑把菌種弄死了。等到該收獲的時候,終于從不起眼的角落冒出了又小又弱的兩朵,不像蒲扇,倒像喇叭,別說燒湯,塞牙縫都不夠。
楊萌寫信來問種得怎樣。我在信里虛構了一片茂盛的平菇森林,繁多得像夢境里長的一樣。楊萌回信說我吹牛,因為她幾乎沒給我能成活的菌種,這是她三姐夫的餿主意。她三姐夫說,能長出一朵都算我用功了。她說她原諒我撒下的謊,因為我是個善良的人,我不想讓她難受。而我則認為,所長出的那兩朵都算不上我的功勞,而是因為有幾顆能成活的菌種存在。她三姐夫出這餿主意干什么,難道要打擊我種平菇的積極性?就跟艄公那樣,怕我將來跟他競爭還是怎么的?我十七歲的腦袋實在想不明白。
后來我終于想明白了,楊萌的三姐和三姐夫想試探一下我誠實不誠實,而楊萌卻看出我是個善良的人。當她說我是善良的人時,我正在大河邊殺生,就那么一根漁竿,我一天要結果掉三四十條魚的性命。我把這事寫信告訴她,她說,一個人的善良跟取不取魚的性命沒有多大關系。跟什么有關系呢?她沒說明。她這樣的信,弄得我自己都搞不懂我自己。
7
由于第一封回信寫得像社論,我們后來的通信都是那么平靜,沒有出現一般人所推測的波瀾壯闊的情節(jié)。一封一封的信,讓我們彼此懂得對方的心思,就差誰率先挑破那層紙了。我決定這個動作由我來完成。過了八月我就十八歲了,男人嘛,就該主動點的。中考結果卻在這時候張榜公布了。
去看分數榜那天,我去得特別晚,反正沒我啥事,沒有哪所高中的錄取名單中會有我的名字,只不過按照老師在我們離校前夕再三囑咐的“一定要來看中考分數榜,說不定就有你的名字呢”例行公事而已。
我的名字出現在第六中學后面,大概就為了證實這種意外真實存在。中考分數公布和中考錄取同時進行,全縣的都在上面,一共十幾張紙,貼在學校大門口的墻上。中專錄取早于二十多天前結束,他們的名字不在這幾張紙上。我趕到時,已經沒有幾個同學,都是其他班的,因為作文,他們認識我,我卻喊不出他們的名字。當我在這幾張紙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時,我尖叫起來,指著紙上的“駱遠軍”三個字對那幾個我喊不出名字的同學說:“看,駱遠軍,這個駱遠軍是我!”
我的興奮輕狂惹得他們很不高興,他們當中只有一個考上了職業(yè)高中,其他都榜上無名。一個說:“我們都知道你叫駱遠軍!”一個說:“哦,第六中學!你喊得那么大聲做什么,我還以為你考上的是第一中學呢!”又一個說:“讀六中跟讀職業(yè)高中有什么區(qū)別?三年過后,還不是回農村來跟我們一起修地球!”
我懶得理會他們,我在找楊萌的名字。我順著我的名字往前找。她的成績一向比我好,她的名字應該在我前面。倒著找了一遍,又順著找了一遍,沒有。又順著我的名字朝后找,終于在靠近這幾張紙的末端,在第三職業(yè)中學的錄取名單下,找到她的名字。我能體會到她看到這個榜的失落和心酸。我要是懂得醫(yī)道,或者有什么秘方,第一個就要治好她的肚子痛??上КF在,學醫(yī)的機會沒有了。
之后,在入學之前相當長一段時間,我們一封信都沒通過。對此我能理解,就像原本在兩條預設好必定要相匯的道路上行走的人,突然被重新放置在另外兩條全新的道路上,我們得重新調整自己的狀態(tài),重新認識自己,重新給自己定位。直到我進入第六中學后,某一天收到一個厚厚的包裹,里面有楊萌替我買的英語學習資料。她覺得這些資料我用得著,似乎她從此不再需要。其實這些資料她也用得著,依她家的經濟實力,應該只買得起這一套。似乎她已經斷定,三年以后她就只有回農村修地球這么一個結果。她所在的學校以打群架聞名全縣,每年不傷四五個人過不去年。街頭的地痞流氓聽誰吼一聲:“別惹老子,老子第三職中的!”便乖得跟貓一樣,惹上一個,身后就會出現一大幫,個個不要命。我跟楊萌的學校相距三十多公里,沒有直達的班車。她寫信來說,周末歡迎過她那邊耍,我想都不敢想,那么多祖師爺級的流氓,打死我也不敢去那個學校。
高中三年,我們很少通信,從未見過面,直到高考前一個多月,我們學校把女同學集中起來開會,門窗緊閉,如臨大敵。據消息靈通的人士說,為了保障女生順利高考,不因“大姨媽”而影響考試,進而影響成績,學校每年高考前一個月都要給女生“集體吃藥”。
我立即想起楊萌。我問一個一張飯桌上吃飯的女生,學校給她們吃什么藥。那女生粉紅了一張臉哧哧哧笑起來罵我:“女生的事情你管那么多干嗎?反正你用不著,流氓!”
我不甘心。楊萌這輩子不能再因為肚子痛而失去公平競爭的機會了。無論如何,我要為她爭取一次。高考前兩周,我去問負責這件事的教務處副主任,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我撒謊說,我有個姐姐,今年也要參加高考,從初中開始,每到大考必定肚子痛,平時成績非常好,可一肚子痛,銀子化成水,單單中考就考了四次才勉強成功?!熬褪峭唇??!蔽遗滤褩蠲鹊亩亲油?,理解成我們這些爺們兒的肚子痛,特別強調說。我誠懇的態(tài)度感動了副主任。她說服藥的目的是錯開那幾天來例假。只不過時間必須計算好,過早、過晚都不好,用得不好還可能會引起更多的疾病。我問她女生吃的是什么藥,告訴我藥名,我去替我姐姐買。她說是計生用品,鄉(xiāng)下都由婦女主任發(fā)。我還是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藥。副主任說:避孕藥。我犯難了,這東西我聽說過,到現在連見都沒有見到過。據我所知,我們村里的婦女主任一般只發(fā)避孕套。副主任見我面露難色,就給了我一張紙,這張紙我們學校每個女生手上都有。上面用舉例的方式,詳細介紹服藥時間計算方式,精確到高考前的每一天。副主任說:“喏,你讓你姐姐仔細閱讀這份資料,不要外傳,這是我們學校的最高機密,對照上面服用,絲毫馬虎不得!”離開前,副主任還給了我?guī)琢K幤b在一個分藥的四方形小紙袋里。
我把副主任給我的東西放在衣服袋子里,借了一輛自行車就出發(fā)了。出發(fā)前見天色有些陰沉,估計暴雨即將來臨,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塑料袋,把東西裝進去,又在宿舍里四處找雨衣,沒有,連雨傘也沒找到。管不了那么多了,一騙腿,自行車便射出去了。半路上下起暴雨,全身濕透,自行車越騎越重。到第三職中的時候,全身都是泥漿,身上的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整個人水淋淋而熱氣騰騰的。等我冒雨返回第六中學,雨卻不落了,東邊的天空出現好大一條彩虹,很多同學都站在教室外面看彩虹,看見我哈哈大笑。有人開我玩笑說,這只落湯雞洗都不用洗,可以直接架到火上烤了;另一個說,我看他現在就是條在空氣中游泳的魚,還是做酸菜魚比較開胃。人群中有人在談論彩虹,一個女生說,大家看大家看,真是奇了怪了,這彩虹只有五種顏色。我抖得像篩糠,背心冷透了,四肢麻木,沒有活氣,同學們后來說我嘴唇都青了。聽到那女生的話,我特別驚奇,我特意捏了一下剎車,左腳一搭,撐到地上,看了一眼彩虹,不對,分明只有四種顏色。這時候我耳朵里傳來一個男生的聲音,不是所有的彩虹都完整。
楊萌考上了四川農業(yè)大學,我卻落榜了。楊萌成為第三職業(yè)中學建校三十多年來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學生。收到她報喜的信,我悲喜交加,迷惘惆悵,在床上輾轉反側了一個晚上,雖然沒有哭,也沒有笑,但比又哭又笑還要復雜難受。持續(xù)兩個多月的低燒剛剛退去,咳嗽還沒有好。
我上高三補習班的時候,她已是大學一年級的學生,她進了文學社做社員,進了廣播站做播音。有一天,她把校廣播站站長寫給她的一封情書寄給我,信封里面除了這封熱辣辣的信,沒有她一個字。她的意思我明白:明確表態(tài)的時刻到了。我給她回了一個空信封,里面沒有一個字,也沒有一張紙,她怎么理解都可以,是在沉默中放棄,還是在沉默中抗爭,主動權交到她手上,畢竟我只有最最艱難、最最重要的幾個月了。我正被各種功課折磨得死去活來。二十歲的我已經足夠成熟,這份緣,是我的,它會在并不遙遠的前方等著我;不是我的,就該去了。正如她曾經說的:“我們都還沒有自立,應該把決策交給時間。”
一年后,我也上了大學,她寫信來說,那個寫信給她的同學,也就是廣播站站長是那么霸道,對她使用了最強硬的手段,一切都無法挽回,她已無法拒絕,更無法坦然面對我,“我們緣分盡了!”她說,她讓我不要回信——是什么“強硬的手段”?這問題讓我失魂落魄失眠好多天,那個年代,我以為親個嘴都會讓女孩子懷孕——這是她的最后一封信。我有好多話想對她說,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倘若面對面,所有能想到的話我都一定會說的,可我們倆的學校相隔太遠啦,汽車、火車、汽車,轉五趟車,四天時間才能到達,沒有足夠的時間,也沒有足夠的財力。既然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既然一切已成定局,既然她于他無法拒絕,既然于我不需要回信,還有什么好說的呢?可我心有不甘,我不過是慢了一拍而已。別人慢幾拍都追得上,為啥就不允許我慢一拍。我把與她清淺如逝水的過往重溫了一遍又一遍,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不適應無信的下午,我們學校的書報和信件都是下午接近黃昏的時候分發(fā)的,那么多同學因為收到遠方的來信而滿足喜悅,可這一切跟我毫不相干,就猶豫,是不是該主動寫一封信出去。轉念又想,當人家兩個人正恩愛的時候,我去橫插一腳,就是第三者插足,就是不識相,就是搞破壞。與其愁腸百結,與其讓順理成章的事情變得錯綜復雜,結局未知,不如順其自然,釋懷放下。我們從此斷了音信。
大學畢業(yè),我到了三千多公里之外的一座小城,遠隔千山萬水,回一趟老家單程都要五天時間,背井離鄉(xiāng),白手起家,結婚生子,種種艱辛,把我折騰得幾乎沒有足夠的自信跟故鄉(xiāng)的同窗舊友聯(lián)系。我的妻子性情好,人厚道,小鳥依人,柔情似水;天大的事情只要有我在,便把所有的信任都放到我身上;天大的委屈,只要給她解釋清楚,我們就會和好如初。
工作之余,我只有一樣喜好:寫作。身處社會底層,我只有通過文字,才能找到一點點做人的尊嚴。我用文字證明我還活著,活得有情有調。三十歲那年,出版第一本散文集《野山》,印得不多,賣得很快。到書賣得差不多的時候,想起楊萌曾經說過的,要是我出版了書,哪怕她在天涯海角都要給她一本的話。我想,要是她還能記起過去的點點滴滴,會分享到我這份快樂的。我認真寫好題簽,加蓋了印章,卻不知道該往什么地方郵寄,我不知道她大學畢業(yè)后去了哪里。
一年以后,回老家探親,我把這本加了題簽和印章的書打進行李帶回老家,打算找到她,把這本書親手送給她。我想看看她的生活狀況,也想告訴她我過得不算糟糕。
回去的第二天,陪父親上街賣菜,遇到前來向我父親買菜的初中時前排女生。初中畢業(yè)后她就回了農村,如今她是故鄉(xiāng)的一個農村信用社的食堂做飯師傅,歲月已經改變了她的模樣,她的丈夫對她不好,動不動就用拳頭給她講道理,她的兩個兒子已經成長為非常專業(yè)的業(yè)余流氓。兩頭都不靠譜,唯一感到實在和快樂的事情,是隨時往嘴巴里塞東西。她壯得像個宰牛的漢子,好在說話還算講究,遣詞造句順溜,多少還找得出當年的一些影子。她瞭了一眼就喊出了我的名字,我卻看了七八眼也沒把她認出來。
我們談起帥哥,她說帥哥已經不帥了,離婚離了三次,還到處吹說他“有六張中華人民共和國頒發(fā)的合法證書,三張結婚證,三張離婚證”,便沒有女人愿意再跟他,又丑又不講究,衣服上的油漬和污物亮光光的,能當鏡子照了也不洗一下,如今在一家卷煙廠當垃圾搬運工。我向她打聽楊萌,她很吃驚我還記得她,她不知道我跟楊萌之間還有那么多細節(jié)。她和楊萌常有聯(lián)系,楊萌畢業(yè)后分回老家一所??茖W校任教。她平靜地說:“她死了,一年多啦?!?/p>
我感覺自己的左右心房同時遇上了凌汛,大塊大塊的寒冰堅硬地碰撞在一起,越壘越高,直逼云霄,隨時會轟然崩塌,以致我連呼吸都不會了。
“她太心急了,弄得像自己跟自己開了個大玩笑,”前排女同學說,“直到現在我都相信她只是想比畫一下,誰知道人生有時候是彩排不得的呀?!?/p>
前排女同學說這話時,像在說別人家的一只鵝一棵白菜那么平靜,那么冷靜客觀,陽光照在她過于發(fā)福的臉上,使她恍惚成了一個說書人。唯一特別也是唯一讓我感到欣慰的是,整個講述,她沒有提楊萌的名字,從頭到尾都是“她”。當她用“她”來指代楊萌的時候,我感慨人生是多么無奈,一旦過早死去,在別人的講述中,你不是別人家的一只鵝一棵白菜,還能是什么。
那天下午,初夏的陽光穿過校園高大的喬木枝丫,灑得一屋子都是。陽光下,梔子花的香味無孔不入,四處亂竄。在這樣一個明媚的下午,楊萌卻一陣一陣地感到寒冷。
兩個小時前,詛咒她不如死了干凈的丈夫上課去了。他要跟她離婚,離婚的原因是,他在她的日記里找到一句讓人不由得要往那方面想的話:面對一個手持公章的色鬼,為了結婚五年、分居五年的丈夫,我決定鋌而走險——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她說:“我做的事情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p>
他說:“怎么個沒有法?”
她不愿再回憶過去的種種細節(jié),丈夫的不信任令她非常不滿,這么多年都過來了,多少坎坷和磨難,都成了一堆難以一一細數的爛賬,她不想做過多的解釋。
于是他們開始爭執(zhí),爭執(zhí)很快升級為吵架,這一吵就持續(xù)兩個多月,沒有消停的跡象。
這天中午他們又吵了,說的似乎還是以前說過的話,吵架的情節(jié)和進程都像過去幾次的復制件,她只有一句話,“我做的事情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倍嗟脑捤幌胝f,她不喜歡瑣瑣碎碎的解釋,這不是她的行事風格,她不擅長。于他而言,這算什么解釋呢,這一句話無法讓他相信她跟他們那所??茖W校的黨委書記什么也沒發(fā)生。
“你是不是樂意給自己戴綠帽子?”她氣不過,“跟你說沒有就是沒有,不信死給你看?!?/p>
他說:“你死你死,你去死給我看看;在一起喝了酒,跳了舞,還有什么不能干的?”這是他倆相處這么多年來,他說得最重的話。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只想得到一個最確切的答案,或者說細節(jié),她給他的答案像書法上的枯筆,太過簡略,不夠詳細,讓他浮想聯(lián)翩。
她就決定死一次給他看。她知道,現在跟他說什么,他都是不相信的,男人最不能接受的,是自己心愛的女人給他戴綠帽子。她還知道,他是愛她的,也許她死一次,他就消氣了,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天天跟她吵。畢竟他已經調動到她的學校,兩人在一起朝夕相處,她相信時間會彌合一切的。
她找來根鞋帶,在高低床上打了個結。她準備上吊。她打量過鞋帶的粗細,她估計自己只要套上去,鞋帶就會斷掉,畢竟她有九十幾斤的分量。她并不真的想死,那么多苦都熬過來了,還有什么跨不過去的坎呢,她只想嚇嚇他。
她很想把事情說清楚,可她感到,她越是想說清楚,越說不清楚。她甚至不愿意回想那些天的事情,她希望從前某一天的事情像書櫥上的某本書,能抽出來,徹底銷毀??上Р荒?。這是她一輩子的恥辱。這恥辱不是因為她做了對不起丈夫的事情,因為她壓根兒沒有做對不起丈夫的事情,而是在這件事情上,她幾乎是個騙子,一個實施奸計的騙子。她是河谷的孩子,河谷人是不齒于對人使用奸計,可是她用了。于是,這件事情就成了她沒辦法說清楚的事情。
她跟她丈夫是大學的同學,大學一年級他們開始談戀愛,大學讀了四年,他們的戀愛談了四年。起初她并不愿意,覺得不現實。他們都是定向分配的大學生,她來自川南河谷,他來自成都,按照分配政策,畢業(yè)后,她將無條件地回到出生地,他也無條件地回成都??伤悄菢訄?zhí)著,發(fā)瘋地追求,發(fā)瘋地進攻,細致地體貼,周到地關心,終于在大二第一學期,他們正式成為情侶。畢業(yè)前夕,費盡周折,卻沒有分配到一起,她被分回了出生地,他回到他的成都。
為了調到一起,不管是她到成都,還是他來川南,他們都請客,送禮,送鈔票……什么招都用了,一點起色沒有。他灰心了,他說,算了,我們就做牛郎織女吧,現代版的!她也灰心了,可她感覺還有一招好使。從她分配到這所學校,她就感到有一雙眼睛在注視她。那雙眼睛的主人是學校的黨委書記,這人絕對是實權派,只要他簽字,丈夫就能從成都調動到川南。
這是個好色的家伙,據說學校好幾個女教師都跟他關系特別。
一天下班,她剛要關辦公室的門,這位黨委書記來了。她雖然結了婚,卻是實實在在的單身漢,一人吃了全家不餓,所以她常常是下班最晚的。
黨委書記說:“小楊,還沒下班呀!”說完走進她的辦公室。
她說:“快了?!?/p>
黨委書記說:“要是每個教師都能像你一樣敬業(yè),我就高枕無憂了。”嘴上在說話,眼睛卻不規(guī)矩。
她已經從他那無遮無攔的眼神里,看出了別的內容。她心想:別把我當你籃中的菜!她應承道:“難道書記你還有不順心的事?”
他說:“人家都看我人前人后風光體面,不曉得我內心也有苦悶呀!別人有了苦悶,還找得到發(fā)泄的地方,我有了苦悶,連個傾訴的人都沒有,唉,人哪!”
她知道他的意思,可她偏不接他的招。心想:神經??!把我當什么人了?你苦悶?你以為你手里有權,我就會讓你向我傾倒?她沒有立即拆穿他,說:“人生在世,哪有沒一點苦悶的?!?/p>
黨委書記見她不中招,感覺她跟以前遇到的幾個女人不一樣,就準備走了。喜歡做那種事情的人都懂得,辦那種事情,關鍵看對方的態(tài)度,看對方愿不愿意。要試探對方,就得先下個套,如果對方主動接招,往套子里鉆,那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辦了也安全。
走出辦公室的時候,黨委書記說:“聽說你上大學就談好男朋友的?”
“不是男朋友,是丈夫,我們結婚五年了?!?/p>
“哦,好像你分到我們學??煳迥炅税??該想點辦法盡早調動到一起,分居兩地終究不是辦法。”
“他還在成都?!?/p>
“你調成都,相當于憑空從底樓跳上二樓;你的對象從成都調過來,正好相反,是從二樓跳到底樓。”
仿佛不經意地說完這句話,黨委書記出門走了。
就在這一刻,她突然萌生了被她稱為“玫瑰炸彈”的計劃。
后來當黨委書記再說類似的話的時候,她就主動上套。比如黨委書記說“我內心也苦悶呀”,她就會說,領導有領導的苦悶,我們普通教工也有普通教工的苦悶。黨委書記做出非常關切的樣子,說你有啥苦悶?啥時一起喝個咖啡,相互說說,說出來就好受了。就這樣,他們從喝咖啡到喝紅酒,還在一起跳過幾次舞。于是,關于她的男人調入她的學校的商調函就開出來了。
黨委書記當然不滿足于喝酒跳舞。有一次他們單獨在一起,黨委書記圖窮匕首見,她鎮(zhèn)定自若,早就想好了招,她說:書記,別這樣,我是相信你、尊重你的人品才跟你往來的。你要這樣,我就會覺得我以前看錯了人,你的人品不過如此,不值得我尊敬!你成全我跟我男人,這恩我一輩子都記得。你不是隨便的人,我也不是,我們是好朋友,永遠都是。
她的“玫瑰炸彈”成功了。
在她這里撈不到好處的黨委書記,把目標轉向其他女人,學校那么大,他的光芒照到哪里哪里亮,總有逃不出他手掌心的。
她已經不記得,她當時在日記上寫這句話的情景,但是她知道,河谷人最不齒的,就是利用自身的資源去達到某種目的,尤其是女人利用自己的姿色,這是卑鄙的手段,這是一輩子的恥辱。因此,她向丈夫指天發(fā)誓,她只是請黨委書記喝過酒、跳過舞,然后就把丈夫調動的事情搞定了。
現在回想起來,不過就是喝過酒、跳過舞。她千不該萬不該,在某天感覺孤獨、委屈和對權力的憤怒的時候,寫下這句話。她這輩子就妥協(xié)過這一次,算起來,也不算徹底妥協(xié)。沒想到就這么一次妥協(xié),就給她和丈夫攤上這么糾纏不清的家庭矛盾。
她知道丈夫的脾氣:只要她耍小性子,他就會軟下來的。于是她決定用鞋帶上吊。她算好了時間,她要等丈夫下課回宿舍的路上才把鞋帶套到脖子上,即使繩子不斷,等她丈夫回來發(fā)現她,替她解開繩子,她也無大礙。關鍵的關鍵是,過了這一關,他們之間的不快,很快就會結束。
她就是這樣計劃的。她希望他們盡快走出不快,他們應該開始新的生活,畢竟他們分居五年,跟他們一起大學畢業(yè)的同學,絕大多數人的孩子都上幼兒園了。
有那么一刻她想放棄這個計劃,這是個冒險的游戲,窗臺上有把剪刀,如果她選擇放棄,這把剪刀馬上就能派上用場。
可是,她是個急性子,她太希望盡快結束夫妻間的不快了。
下課鈴聲響了。過了五分鐘,她估計丈夫該走到宿舍樓下了,她把脖子套到套子里,一收腳,她整個身體的重量都集中到脖子上,鞋帶深深地勒進她的下顎,她聽見喉管破裂的聲音,類似于熟雞蛋殼被敲破時發(fā)出的聲音。這一聲響過后,她立即感到空氣來去的通道被堵死了,里面的氣出不來,外面的氣進不去。平時,誰會覺得呼吸道的重要?
這個后果大大出乎她的想象。
就在她感到呼吸通道被堵死的時候,還有一種擁堵的感覺,來自于血液。相對于呼吸來說,平時人們更加不在意血液的流動,可是這時候,它卻那樣需要流動,頭上的拼命向下墜,身子里的拼命往上噴,一條細細的鞋帶成了攔截江流的三峽大壩,成了兩處血液不可逾越的鴻溝。
她的意識還清醒。她已經感覺到了死亡,她后悔了,她想伸手把鞋帶從脖子上解開,這時候手臂卻似有千斤重,舉不起來。
她想起曾經從哪本書上讀到的,祖師爺魯班曾警告過世人,吊井繩是不能隨便用的,只要比畫一下,要是無人及時施救,沒有誰能滑脫。
這是真的。這是她最后的一絲感覺。
就在她的舌頭從喉嚨里沖出來的時候,她看見窗臺上那把剪刀。而她的丈夫,此時并沒有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他正騎著自行車上街買菜,他為中午撂下的那句重話深感歉疚,他打算晚上好好做一桌,兩個人賭氣賭了那么多天,好好吃一頓,或許能減少不快,給他們帶來好心情,盡快結束吵吵嚷嚷的生活。
8
告別前排女同學,我獨自回到初中母校。平房都拆掉了,一間不剩,翻建成了樓房,連廁所都是兩層小樓,上面一層男廁所,下面一層女廁所。在曾經的教室那個位置,建起了化學和物理實驗大樓。宿舍則成了食堂。同學們放過一場大火的位置,如今是升旗臺。桉樹還在,更加高大了,我們離開的時候只有碗口粗,如今已超過面盆了。所有的舊跡,只剩桉樹,細長的葉子在河谷風中,依然嘩啦啦地流淌。因樹干比從前高的緣故,嘩啦啦的聲響高了一倍,聽上去既親切,又遙遠。
這聲音多像遠遠逝去的青春年華啊,一切都不在了,只剩下一絲絲歲月的回響。在我眼前躥出一個瘦高長發(fā)的高個兒少年,他的面孔多么熟悉呀,五官跟我一模一樣。少年活動的背景,既有眼前這初中母校的,也有距離初中母校四十多公里的高中母校第六中學的。那些淺淡而幽深的往事,猶如近得比什么都遠的夢境。
那一天,我懷揣著副主任給我的藥和資料,從第六中學出發(fā),飛奔去楊萌所在的距離第六中學三十來公里的第三職中,單程就花了四個小時。沒走到一半,夏天的暴雨劈頭蓋臉潑下來。起初我以為,這么凌厲的雨,下一陣就會風過云收;沒想到直到我返回學校,才停歇。路面到處都在流水,那些水起初是渾黃的,帶著路面上的塵土,流進路邊的排水溝。后來,整個路面都被沖洗得干干凈凈,一個閃電在天上劃過,路面就像一面綿長的鏡子,唰一下閃出亮光。身上的汗水被雨水澆透,很快就沒有了,有點冷。我沒有停下來,繼續(xù)往前飛速蹬車,奇跡出現了,雨水在衣服上流淌,汗水在衣服下面從皮膚底下往外冒。我整個人變得水淋淋而熱氣騰騰的。
到楊萌學校門口我突然有些害怕,怕惹上“武林高手”。
感謝這一場暴雨,讓所有學生都待在室內,包括各路大俠。狹窄的門房里擠著五個門衛(wèi),個個肩寬臂圓,比我高兩個頭,見了我,不說話,單單用目光把我盯著,職業(yè)性地在我身上搜索,大概是看我身上有沒有帶什么兇器。
“你,找哪一個!”一個大漢終于說話了,聲音穿過雨簾,大得像炸雷。
“我找一個高三學生,楊萌!”我想他們一定是不會認識楊萌的,報出楊萌的大名,目的只是告訴他們我跟他們學校的一個學生有關系,不是來尋仇的,是半個自己人。
“哦,楊萌!應是她的簽名吧?!睅讉€大漢不約而同地說。臉上兇悍的表情隨之坍塌了一大半。一個大漢說:“你快進來躲雨,我替你去喊?!贝鬂h長期處于堅硬狀態(tài)的聲音里,透露出了些許柔和。我沒敢進去,他們強壯得嚇人,里面太狹小,我全身濕淋淋的,在滴水。停下自行車,后背心一陣陣發(fā)冷。
“你們認識楊萌?”他們柔和的表情鼓勵了我,我問他們。
“我們學校近三十年來唯一的種子選手,誰不認識!”
這句話再次鼓勵我,我有些得寸進尺地說:“我是她的初中同學?!笨烊隂]見面,不知道她長成什么樣了;喜歡捏人家鼻子、揪人家耳朵的她,會不會也染上了他們學校祖?zhèn)鞯暮纻b之氣,趕得上在十字坡開人肉包子店的孫二娘?種子選手是什么意思?是指她的學習成績,還是武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做自己認為該做的事情,做了就是,這一趟原本就是為此而來的。
楊萌打著一把半新舊的傘來了。三年沒見過面了,我心跳加速。透過水淋淋的近視鏡片看她,輪廓有些模糊,卻格外生動。跟我們學校的那些女生比起來,楊萌還是花骨朵,沒有長開,更沒有開放的意思,還是一副初中生的樣子,面目清秀,臉色光潔,頭發(fā)還是從前的樣式,說話的時候露出兩排潔白好看的牙齒,上牙的一對虎牙依舊那么顯眼。
她睜大眼睛看著我,她沒有想到前來找她的是我。她快步沖上來,把傘舉來罩在我頭上。三年來我的變化一定嚇著她了,全身都在滴水,鼻梁上多出一副黑框近視眼鏡,絡腮胡子需要剃須刀每天光顧了,因此臉皮泛著青光;為打理方便,節(jié)省時間,頂上已留成平頭,青絲已無法在風中飛舞。她的聲音還是那么好聽,只是慌不擇言,她的話聽上去有些生硬:“那么大的雨,你來做什么?”
“我來給你送藥,專治肚子痛的!”我對她說,“我們學校統(tǒng)一組織高三女生服用,被無數屆高三女生驗證過,據說神得很?!?/p>
“你又不是女生!”她很激動,一半因為我冒雨送藥,一半因為她肚子痛的老毛病有治了,同時又有些不相信,我又不是女生。好在第六中學的女生的高考在校園江湖上有名氣。
我把對副主任所撒的謊重復了一遍,她撲哧笑起來,把一只小巧的右手攤開,伸過來說:“什么藥?給我看。”
我把塑料袋包裹的藥和紙從懷里掏出來遞給她。塑料袋外面淌著水,里面的藥和紙依舊干燥。我放心了,對她說:“我們學校的副主任特別交代過,一定不要當眾打開,不能隨便告訴別人?!?/p>
楊萌急于知道是什么藥,接過塑料袋的時候又問了一句:“什么藥嗎?”
“你自己看。”說完我又補充一句,“最好一個人看?!闭f罷我跨上自行車就要走,我需要一場急速的奔馳驅趕后背心一陣猛似一陣的寒冷。我向她揮揮手:“我要回學校了,再見!”
楊萌把傘向我舉過來說:“拿上!”我說風大,騎車用不上。她就要回宿舍找雨衣,我說反正已濕透,用不著了。說罷,連打了兩個噴嚏。
楊萌擔心地說:“你千萬別傷風感冒了!”
我說不會的。三個字才說到第二個字,我的自行車已經沖進雨幕。沒想到,這竟是此生,我們最后一次見面。
坐在母校大門外的一塊大青石上,我久久不愿離去。我又依稀看見一個嘴唇上剛剛長出絨毛的小伙子背著一個女同學風馳電掣奔向醫(yī)院,看見一個女同學坐在他的自行車后架上穿過深深的黑夜,看見那個小伙子把兩個人的行李負在身上,在盛夏的陽光下汗流浹背而心甘情愿,還看見他穿了一身干凈衣服帶著尷尬的表情站在集市入口往她即將出現的方向眺望……一切都結束了,在這個世界,只有我一個人還記得這些。從前兩個人的記憶,如今變成一個人的,抽走的不只是另一半記憶,而是與此有關的全部。
我從來不會用眼淚表達自己的悲傷,沒有流淚,比流淚更痛。
從初中母?;貋恚壹傺b楊萌還活著,用掛號信把那本書寄往她學校,信封上端端正正地寫上她的真名。如果她的丈夫收到了,能在她的墳頭上放一放。
在那天晚上的日記里,我這樣寫道:走著走著,突然沒了你。你不是我的,我也不是你的。誰是不是誰的,都不要緊,我只希望你仍然活在世界的某個地方。不管我去不去找你,你都存在著;不管見不見面,你都好好地活著??墒侨缃?,縱使走遍天涯海角,我都再也找不到你了。對于你的選擇,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我真無法評價。誰說“如果能夠喚醒你,我愿為你誦持十萬遍《大悲咒》”,一百萬遍夠嗎,倘若能把一個人喚醒?
我仿寫了一首詩中的句子:如今,你是一份薄薄的記憶,我在外頭,青萌的時光在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