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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

2018-10-27 02:11葉多多
邊疆文學 2018年10期
關鍵詞:蘆笙

葉多多

題記

挖了九天塘子

開了九天大溝

大汗流滿了塘子

大汗流滿了大溝

大汗滋潤著種子

大汗孕育出芽兒

——拉祜族創(chuàng)世史詩《牡帕蜜帕》

脫貧,不僅是中國的事情,也是全人類的共同理想。

2018年6月25日,在美國紐約曼哈頓聯(lián)合國總部巨大的屏幕上,“追尋美好生活”中國扶貧成就展正在滾動播出。這是中國精準扶貧、脫貧攻堅典型故事首次亮相在多邊舞臺上,云南省瀾滄縣酒井鄉(xiāng)老達保拉祜族村民小組作為中國脫貧攻堅的樣板,在此次成就展上華麗綻放。

此刻,遠在中國西南邊疆大山里的星空下,全國脫貧攻堅奮進獎獲得者李娜倮,正身著傳統(tǒng)的拉祜族服裝,趕往寨子里的中央廣場,由她組織并參演的拉祜族傳統(tǒng)歌舞實景演出即將開場。

從13歲學會吉他彈唱,16歲開始作詞作曲,以一曲自編自創(chuàng)自彈自唱的《快樂拉祜》走上央視大舞臺,到帶領鄉(xiāng)親們組建演藝公司,走上“民族文化+鄉(xiāng)村旅游”的快樂脫貧之路,李娜倮獲獎的意義,在于獎項的背后站著整整一個奮進的民族,這個民族的華麗轉(zhuǎn)身,見證著大國的擔當,見證著文化的力量,見證著沉甸甸的付出與努力,這正是人類擺脫貧困之希望所在。

一、飛翔

2018年7月17日,從昆明開往北京的列車上,五十多個眼神干凈笑容純真,身著拉祜族服裝的孩子格外引人注目。他們中最小的孩子5歲,最大的11歲,在李娜倮的帶領下,孩子們將去北京參加第十四屆中國國際合唱節(jié)暨國際合唱聯(lián)盟合唱教育大會。

這是一次以歌聲聯(lián)誼的盛會,來自全球59個國家和地區(qū)的308支合唱團共約15000名合唱愛好者,將在為期七天的時間里進行15個大項總計263場豐富多彩的合唱活動。9支由不同民族兒童組成的公益合唱團將攜帶著不同的民族文化和氣息,在這音樂的海洋里盡情飛翔,老達保童聲合唱團就是其中的一支。

望著“嘰嘰喳喳”小鳥一樣興奮的孩子們,李娜倮的內(nèi)心充實而安靜。在更廣闊的舞臺上唱響拉祜族最美的聲音,一直是她心底最大的愿望,多年來,任憑歲月輾轉(zhuǎn)砥礪,依然盛大而華麗。她說:“我必須盡最大的努力。”

來到北京,站在中央音樂學院演奏廳的大門前,娜倮鼓勵孩子們:“孩子們辛苦了,為了我們民族文化的傳承和發(fā)揚,一定要堅持,好好努力,把我們的歌越唱越好,越飛越高,孩子們,我們一起加油!哈咧賈!”老達保童聲合唱團創(chuàng)辦至今已經(jīng)走過了六年的時光,六年來,娜倮從每一個音符每一首旋律出發(fā),以展翅的姿態(tài),帶領孩子們翱翔在音樂的天空。她一直相信,只有唱歌能給孩子們帶來了真正的快樂。

出發(fā)的前幾天,除了加緊排練,準備服裝、道具、行囊,娜倮甚至還要為幾個年齡小的孩子準備玩具和零食。雖然不是第一次出遠門演出了,孩子們興奮之余仍不免有些緊張,尤其是最小的扎努,正值頑皮想家的年齡,很多時候娜倮都得拿玩具和零食哄著,又當老師又當娘。

夜深了,月朗星稀,蒸騰的霧氣開始降落,宛若一張灰色的網(wǎng),三歲的扎發(fā)在錄音機的伴奏下,不知疲倦地跳著舞蹈《斑鳩撿谷子》。扎發(fā)平時是個安靜的孩子,但音樂一響就變成個停不下來的小精靈。娜倮心疼地搖搖頭:“沒辦法,拉祜族的孩子都是這樣喜歡唱歌跳舞?!笨諝庠絹碓?jīng)?,娜倮覺得眼皮像被粘住了,怎么也張不開。

日復一日,結(jié)束了勞作,離開飄蕩著食物香味的火塘來到排練場,長期高強度運轉(zhuǎn),經(jīng)常讓娜倮疲憊不堪,有時候腦子里也會閃過“是不是該歇一歇了”,但另一個念頭很快就讓她重新振作起來:“唱歌永遠不會孤獨,拉祜族的文化需要傳承,拉祜族孩子初始的音樂之路更應該有一個快樂的起點。”這樣一個看似執(zhí)著的念頭,與娜倮的童年有關。

二、童聲的原形

娜倮出生于1983年,那時候的老達保被貧困頑強地占據(jù)著。延綿的山,不時會有幾個正在干活或走路的山里人,一兩個,三四個,像土地里突然滾出了幾顆質(zhì)地密實的洋芋。人們無一例外總是一門心思地盯著腳下的土地,身體本能地模仿著蛇、蜥蜴、穿山甲之類爬行動物,勾著頭移動,以減少體能的消耗。很多人是赤腳的,缺少鞋子或是舍不得穿鞋子。深山里,江岸邊,那些蚯蚓一樣的小路,全是這些被太陽曬黑了的腳板踩出來的。

這樣的山路讓人啞口無言。山路的歷史太漫長了,往前翻一百年是這個樣子,翻一千年還是這個樣子,今后會是什么樣子呢?山太大,大到讓人絕望。這是一個與現(xiàn)代社會隔離得相當遠的社會,是被滾滾工業(yè)化、信息化所遺忘的世界,是農(nóng)耕生活中最頑強的一粒種子。走進寨子,木板搭建的桿欄式房屋,底層是牲畜們的社會,上層是人們的家園,不可避免,牛屎馬糞的味道總是濟濟一堂。青瓦片上搭塊土磚支靠著松明,便是大多數(shù)家庭的光源,如同這里所有的山寨一樣,娜倮家里一年四季也是黑乎乎的,人總是處于黯淡之中。

夜晚,疲憊的母親經(jīng)常木然地剝離著苞谷棒子,一雙勞碌的手似乎不聽使喚,往往把剝好的往沒剝的堆里丟,娜倮便默默撿起來,重新放好。再看看母親的雙手,關節(jié)粗大、青筋畢露,指甲縫里溢滿了黑色。不忍看下去,娜倮默默從母親手上移開了眼睛。從此,那雙手,那些夜晚的黑暗,猶如一粒粒種子,深深地種在了她的心里,隨時準備催生出憂傷的葉片。

在山地,孩子們的童年無一例外地只有一種形式,那就是受苦。娜倮六歲的時候,盡管家里窮得只剩下一個溫暖的火塘,父母還是毫不猶豫地把她送到學校里讀書。在他們看來,只有讀書才是孩子們逃離苦難的唯一指望。

學校建在一座山坡上,有一百多個孩子,到這里讀書的孩子并不完全是老達保寨子里的,很大一部分來自更為遙遠的山寨,最遠的孩子要走一天的路程。由于離家太遠得寄宿學校,糧食靠從家里帶來,有的是苞谷,有的是洋芋,做飯也是自己動手,在教室外面的火塘里燒幾只洋芋或是燜一鍋苞谷飯就是一餐。家里稍寬裕的孩子有時會帶來一點米,這是孩子們最開心的時刻,意味著大家都可以改善伙食了。

剛到學校的時候,包括娜倮在內(nèi)的很多孩子都不會講漢話,同祖輩、父輩一樣,從出生的那天起,他們就不屬于漢語的世界,只有進入學校后,他們才羞羞答答地開始使用混合了母語的漢語。從山地到學校,從母語到漢語,當他們舌頭僵硬、面紅耳赤地念出第一個漢語單詞時,有誰知道,他們的內(nèi)心經(jīng)歷了怎樣的蛻變?

生活費和其他雜費也是一個沉重的負擔。如果說,遠離工業(yè)和現(xiàn)代文明就是所謂的“落后”,那么落后對于拉祜人的生存,就意味著要付出更多的人力、物力,甚至是死亡。當然,還有必不可少的吃苦耐勞。人們會很仔細地仰望著天空,會反反復復地搜尋著大地,會觀察風的走向,會注視云的變幻,但那只是為了探究一季或一年的收成,因為他們餓著,很多時候都餓著。他們希望大地能夠多長出一些糧食,最好除了果腹,還有一些剩余,以便能夠賣掉,換回一些鈔票,這樣心里的焦慮和自卑自然會少一些。

有一次,學校來了幾位做少數(shù)民族兒童失學調(diào)研的專家,老師把全班同學組織起來,由專家們隨機挑選幾名孩子說說自己家里的境況和夢想。

第一個站起來的是娜朵,她穿著一件舊得幾乎看不出底色的上衣,一條肥大的灰色褲子。尤其讓她難堪的是腳上一雙同樣肥大的塑料雨鞋,顯得笨拙而愚蠢,她下意識地往暗影里挪了一下。由于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講話,娜朵緊張得小臉發(fā)紅,雙手不住地揪著衣角,沉默了半晌才細聲細氣地說:我家里一共有5個人,阿爸、阿媽、姐姐、弟弟、和我。阿爸阿媽都沒有讀過書,不識字。我能來這里讀書,全靠了政府和許多好心人的資助。我們家有十畝山地,只能種苞谷,每畝能產(chǎn)二百來斤,好的時候能夠達到三百來斤。大米靠賣了苞谷去買,不劃算,所以每年家里只賣一小部分。我姐姐小學畢業(yè)以后,家里就再也沒有錢供她讀書了。在她十四歲那年,村里來了一個外地人,帶了好多姐妹出去打工,我姐也是其中的一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年了,姐再也沒有回來過,也沒有任何消息,聽人說,她可能是被拐賣了。我弟弟剛上一年級,如果不能像我一樣得到資助,不知道還能讀多長時間。阿媽也真可憐,到現(xiàn)在還沒有到過縣城呢。阿媽平時反反復復說的只有一句話:“好好學,免得像我一樣,一輩子在山里受苦?!?/p>

全場鴉雀無聲,娜倮聽見自己的心臟劇烈地跳蕩起來。雖說每個同學家的境況都差不多,但第一次正式說出來,依然有著說不出的心酸和疼痛。

第二個站起來說話的是開朗活潑的娜布:“我喜歡唱歌跳舞,希望可以去看看昆明?!边@個孩子的夢想陽光般洋溢在臉上。

娜布的話讓教室一片沸騰,同學們紛紛喊了起來:“我想吃肉!”“我想看看昆明!……”對于孩子們來說,省城昆明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老師不得不做了個安靜的手勢,教室才漸漸安靜下來。

一位專家接著問娜布: “你家有幾口人,能供你讀書嗎?”

“家里三口人,爺爺、奶奶和我。”娜布細長的眼睛剎時黯淡了許多。

實驗選擇HWS模式,設置啟動區(qū)間溫度為92 ℃,臺階升溫步長為5 ℃,啟動區(qū)間恒溫時間60 min,其他臺階恒溫30 min。通過樣品與爐體之間溫度差來表征量熱儀的絕熱程度,實驗結(jié)果如圖8所示,可看出實際實驗與仿真結(jié)果趨勢是一致的。由此可知,本文提出對絕熱加速量熱儀反應過程中熱電偶動態(tài)特性和爐體加熱系統(tǒng)動態(tài)響應進行補償?shù)姆椒?一定程度上能提高系統(tǒng)的絕熱性能。對補償前后的實驗數(shù)據(jù)進行反應熱力學和動力學參數(shù)求解,結(jié)果如表5所示。

“你的爸爸、媽媽呢?”

“爸爸不在了,媽媽改了嫁?!蹦炔嫉难蹨I無聲地流了下來,是那種終于可以哭出來的哭泣。伴隨著娜布的眼淚,教室里漸漸響起了一片抽噎之聲,孩子們都哭了起來,哭一種廣大的出生的悲劇。

小學三年級的一天,中午放學正準備做飯,遠遠就看見同桌娜丕的阿爸匆匆向著學校走來。看見阿爸,端著菜盆正準備洗菜的娜丕瞬間愣住了,繼而轉(zhuǎn)身向宿舍跑去。娜丕多次向娜倮說起過,家里經(jīng)常揭不開鍋,早就想讓她回去幫家里干活了。每次說起,兩個孩子都會相望著長時間流眼淚。

娜倮和老師趕到宿舍的時候,娜丕的阿爸正提著她小小的鋪蓋卷走出宿舍,娜丕默默地跟在后面,眼睛里有兩汪亮亮的東西。她的父親走過去簡單地對老師說了幾句,就徑直頭也不回地走了。

老師趕上去極力勸說,娜丕的阿爸突然生起氣來,嗓門洪大地對著老師說了一通拉祜話,大意是娜倮的阿媽生了重病,家里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沒有人照料,她要分擔阿媽的部分責任,因此不能上學了。

那一刻,娜倮非常害怕。自己家里七口人,爺爺奶奶、阿爸阿媽、還有兩個弟弟。爺爺奶奶都是六十多歲的老人,嚴酷的山地生活使他們的身體每況愈下,因此,全家人的生計都落在了阿爸阿媽的身上。也許有一天,自己也會像娜丕一樣,再也不能走進學校了。這么一想,娜倮惶恐得不敢再往下想。時至今日,娜倮依然清晰地記得娜丕轉(zhuǎn)身離去時,那哭泣的眼神。

學校放假回家的日子,娜倮負責做飯,伺弄豬食,帶兩個弟弟。到山腳下的溪流中背水也是娜倮每天必做的活計。背水的桶用巨大的竹子鋸成,彎下腰來比人還高。

向晚,她還要蹲在地上,與阿爸阿媽一起用刀刮削一些植物的根莖,父母干活回來的路上順便挖回一些藥材,家里靠它換取一些生活必需品。從早上到晚上,她幾乎沒有歇息一下的時間,一些看似瑣碎的小事其實也是需要體力和耐力的。

每天都能看見輟學在家的娜丕趕著一頭小牛從家門前走過,晚上回來,她小小的背上總會多出一背簍豬草或是一垛柴火,她的額頭濕漉漉的,臉上有陽光涂抹的色彩。有時候,垛子太大,完全遮住了她的身影,只能看見下面兩只緩慢移動的小腳。

離到鄉(xiāng)里上初中還有幾天的一個夜晚,躺在房間的木板床上,娜倮聽著父母在火塘說了很長時間話,隱約間不斷說到學校、學費這樣的字眼,娜倮的心猛地提了起來,不用問,父母一定是在說自己升初中的事情。她幾次想起身出去,跟阿爸阿媽說自己想繼續(xù)上學,但想想家里的境況,便不再吭聲了。

半晌,阿媽來到娜倮的房間慢慢坐在床沿,不說話,只把手輕輕地放在她的額頭上,娜倮瞬間明白了一切。不等阿媽開口,娜倮便強忍著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對阿媽說:“阿媽,我知道家里困難,讓弟弟們繼續(xù)上學吧,我也長大了,可以回來幫家里干活了?!焙诎抵校荣栏杏X到有大滴濕的東西落在臉上,她再也忍不住了,起身緊緊地抱住了阿媽。那一晚,母女倆眼淚洶涌,一夜無眠。

生活仍在繼續(xù),很快地,伴隨著布谷鳥的叫聲,娜倮與寨子里的人們走出家門,往大山里的紅壤里走去,一年一度的耕作又將如期開始了。

三、老達保

聯(lián)合國糧農(nóng)組織數(shù)據(jù)顯示,目前世界上有9億人口正掙扎在饑餓的路上。換言之,世界上每8個人中就有一個人正挨著餓??梢哉f,貧困是人類社會疼痛之所在,是文明發(fā)展之障礙。以云南來說,截至2017年末有331.9萬建檔立卡貧困人口,依然是全國脫貧攻堅的主戰(zhàn)場,貧困之深、發(fā)展之切是前所未有的。

達保,原本是一位拉祜族部落首領的名字,在戰(zhàn)亂遷徙的年代,這位強悍的首領帶領族人穿越萬水千山,來到了瀾滄江中游的原始森林里開荒種地,逐漸筑起了寨子定居下來,后人為了紀念先祖,便將這里正式命名為“老達?!薄?/p>

寨子周圍,有著不太廣闊的紅壤,種著苞谷和少量旱稻。紅壤太貧瘠,莊稼活得艱難,但村民一年的口糧,主要還得靠這些土地。全寨114戶495人,經(jīng)濟收入主要以挖季節(jié)性的藥材和采拾野生菌子為主,兼有少量的茶葉、甘蔗種植,人均年收入300多元,大部分連縣城都沒有到過。每個家庭一般都有兩、三個孩子,多數(shù)家庭必得汗流滿面方能填飽肚子,更有為數(shù)不少的家庭,即使怎么拼命也還是填不飽肚子,天災,人禍,影響生存的因素實在是太多了。

老達保所處的瀾滄縣同樣是一個集“老、少、邊、窮”為一體的國家級貧困縣,當奔流的瀾滄江在視野里越來越清晰的時候,永不衰竭的藍天下,便出現(xiàn)了瀾滄延綿的群山和土地。一條條山路,把人們引向一個個有日月籠罩的地方,有繁衍和婚姻的地方。蘑菇一樣冒出來的村莊大都依山而立,少則幾戶,多則幾十戶或上百戶,遠遠看去,樸素而安靜。瀾滄縣山區(qū)、半山區(qū)總面積達98.8%,這樣的地形地貌決定了這里的大多數(shù)地方并不適合種植糧食,然而,在過去漫長的時光里,從事粗放的山地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一直是這里無望的指望,并且始終沒有找到別的生存門路。

拉祜族是瀾滄縣的主體民族,在中國56個民族的大家庭里,拉祜族屬于直過民族,新中國建立前,這個古老的民族一直延續(xù)著刀耕火種的生活方式,生產(chǎn)力和社會發(fā)育程度都極度低下。即使是十年前,拉祜族人均受教育年限也僅為1.4年,遠遠低于全國乃至全省水平,受教育程度低,生產(chǎn)生活方式原始,使拉祜族貧困人口占據(jù)了瀾滄縣貧困人口的90% 以上。歷史給這個民族留下了太多的沉重和悲愴,追趕時代的步履尤顯滯后和蹣跚。

“直過民族”是指從原始社會末期或奴隸社會直接過渡到社會主義社會的人口較少民族,云南省內(nèi)居住著獨龍、德昂、基諾、怒、布朗、景頗、傈僳、拉祜、佤等9個“直過民族”,分布在全省13個州(市)58個縣(市、區(qū)),主要聚居在271個鄉(xiāng)(鎮(zhèn))1179個行政村, 總?cè)丝?32.7萬人?!爸边^民族”以貧困程度深,脫貧難度大,成為脫貧攻堅中最難啃的“硬骨頭”。

老達保就是其中的一個“直過民族”山寨,盡管頂著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牡帕密帕》傳承基地、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蘆笙舞》傳承地的光環(huán),但大山為它擋住了外面的習俗和語言,因此,貧困依然是這里的主要特征。

在每天早上的固定時刻,與所有的山寨一樣,裊裊的炊煙都會像受到某種召喚,從那些渾黃的茅屋頂上準時冒了出來,自然,每家每戶每天的日子都是從火塘邊開始的。女人們在火塘邊忙碌,男人們在火塘邊烤茶。在老達保,每天的早茶是不可缺少的,再窮的人家也會有幾只大如茶壺小如拳頭的烤茶罐,這是他們自古以來因循的生活方式。茶葉通常被放在陶罐里翻烤,當濃香四溢的時候,沏入煮沸的開水,一罐滿足身體和心靈需要的早茶就做成了。茅草房,掛墻房,渾黃的村落,屋宇上飄揚的炊煙。如果不是炊煙,村落就很不容易被看見,炊煙表明了人真實的存在,同時也表明一切與延續(xù)有關的東西。

陽光掃進家門的時候,人們便胸有成竹地出動了,扛著撅頭不緊不慢地奔向紅壤。

然而,快樂總還是必不可少的。在每個需要抒發(fā)的夜晚,當夜幕降臨在篝火邊的時候,老達保的村民們便圍著篝火拉起了大圈子。蘆笙吹響的那一刻,延綿的舞蹈便開始了。當然,舞蹈在這里不僅僅是用來釋放內(nèi)心和軀體的激情,更是一些最為直接具體的東西,譬如神靈,真實的風,春種秋收,火塘,牲畜,小鳥,大自然,等等。

四、獵虎的民族

拉祜族是古羌人的后代,自稱“拉祜”,“拉”為虎,“祜”為將肉烤香的意思, 拉祜族因而被稱為獵虎的民族。比較普遍的說法是,拉祜人的祖先在商湯時代就活躍于甘青高原了。為了躲避戰(zhàn)禍,更為了尋找一塊適宜生存的寧靜之地,他們一代又一代,從青藏高原不斷南遷,時間走到清朝的時候,遷徙的拉祜人已經(jīng)到達了瀾滄江中下游兩岸廣大的山地森林中, 并由游獵采集向遷徙式半定居農(nóng)業(yè)過渡。不要說古時候,就是新中國建立之前,他們都一直是過著游獵采集加農(nóng)耕的遷徙農(nóng)業(yè)生活。文字自然是沒有,就連漢話都幾乎沒有會說。這種狀況,就使得漫長的歷史僅靠口述和古歌世代相傳。

古歌是拉祜人永生不滅的靈魂,是火塘邊的生活,是苞谷洋芋,是茶罐,是木犁,是黑夜與白晝交融的味道,拉祜人世代流傳,詠唱不已,這使得他們從初始便與藝術接下了良緣,并發(fā)揮到日常生活中。拉祜古歌的數(shù)量多得難以置信,很多是關于初始的記憶,漢語整理了其中的一部分,《牡帕密帕》《肖代嚕代》《根古》《擴根哈根》《兄妹分手》等,只有古歌見證著時間和空間的無限延伸性。其中《牡帕蜜帕》是拉祜族創(chuàng)世史詩集,全詩2042行12000多字,是目前世界上關于神創(chuàng)造宇宙萬物最全面的口頭文學。

拉祜文最早出現(xiàn)在20世紀初,由當時美國基督教浸信會牧師蒂佰用羅馬字母創(chuàng)制,并出版了用這種文字翻譯的《圣經(jīng)》。1910年,牧師勇偉里在緬甸傳教時,又派一個叫巴妥的教士用對所創(chuàng)拉祜文字進行修改,重新創(chuàng)造了一套用拉丁文符號拼音的拉祜文,并培訓了最早的一批拉祜族傳教士,還翻譯出版了《新約全書》和《贊美詩》,多聲部演唱法和教堂音樂也隨之傳入,對老達保傳統(tǒng)的音樂舞蹈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F(xiàn)在使用的拉祜文,是新中國建立以后,文字工作者經(jīng)過多次修改以后確定的。

五、孤獨的吉他手

1984年,通往老達保的山路上,一個年輕的拉祜族小伙子身背一把吉他匆匆趕路。太陽猛烈,讓人睜不開眼。他感覺自己的胃仿佛被掏空了一般,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整整一天沒有吃過任何食物了。揮汗如雨中,他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喉結(jié)發(fā)出了響亮的聲音,身與心都體味到了強烈的饑餓與疲憊。

這個當時只有21歲的小伙子,就是李娜倮的父親李石開,背上的這把吉他,是賣了家里一頭豬買來的。在山地,糧食緊缺,養(yǎng)豬從來都不是輕松的活計,無論刮風下雨,都得找野菜喂豬,一家人從早忙到晚,養(yǎng)了兩年的豬作為這個家庭最大的一筆財富,終于出欄了,可一轉(zhuǎn)眼,財富卻變成了吉他。

李石開12歲能吹奏蘆笙、15歲學會拉祜史詩《牡帕密帕》,很長的時間里,他一直是寨子里最優(yōu)秀的蘆笙舞者,一次偶然的機會卻讓他徹底迷上了吉他。

那天,李石開與寨子里的幾個伙伴走在去縣城街子交易的路上,他們半夜就已經(jīng)起床,一直沿著那些凸凹的山路走來,下了好幾場雨的大地上,飄蕩著潮濕的氣息?;鸢训墓饬岭[去了他們的住址,能夠看見的只有時間的幽暗。

那段時間農(nóng)閑,所有人家的農(nóng)具都像貴重物品一樣被精心擦拭以后放置起來,地閑人自然也松了一口氣。但閑來無事日子,卻熬得就像抽不盡的蠶絲,格外漫長。人也真是奇怪。當勞作成為一種苦難的時候,幾乎所有的人都就像逃離監(jiān)獄一樣,渴望著一種快速的解脫,然而,一旦勞作真的被解除的時候,人的心底卻又像一潭湖水突然被抽空了,頓時陷入一種難言的恐慌。沒有勞作,意味著沒有收獲,意味著物質(zhì)的極度匱乏,意味著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悄然而至的饑餓。長時間的肌膚皴裂,食物匱乏,人很容易就變得脆弱而敏感了。在山地,這是很正常的。

于是,為了打發(fā)時間和抵御焦慮,人們趕鄉(xiāng)街子的熱情便空前高漲起來。有時候是為了買一些生活必須品,更多的時候僅僅是為了能夠吃到一些山寨里沒有的食物,比如一碗涼粉,或者一塊鐵鍋熬制的花生糖、一些果子等等,況且,平時難得一聚的人忽然間擠在一起,說說笑話,調(diào)侃打趣,交換一下信息也是非常必要的,自然而然,趕街子成了山地村民的盛宴。

到達縣城的時候,頭頂上葵花般的太陽耀眼而迷離。街頭,一個英俊的流浪歌手在彈著吉他唱歌。歌聲似乎在講述著某種命運,虛弱、狼狽、停頓、沉重、堅硬、黑暗、千孔百瘡。他沉醉在吉他聲中,唱得有些憂傷。一曲唱畢,掌聲響起。那一刻,極富樂感的李石開覺得自己的心被吉他牽走了。

很多年后,提起這段往事,李石開依然很感慨:“那頭豬賣了60 元錢,我花了50元買了一把吉他,來回坐拖拉機花了4元,我身上就只剩下6元錢了,雖然很心疼,但我覺得非常值得?!?/p>

這是老達保村的第一把吉他,對于酷愛唱歌的李石開來說,唱歌就是希望,就是夢想,只有歌唱才能讓他的喉嚨無比暢快。他甚至覺得,那些好聽的拉祜民歌和音樂如果只在山里流傳,實在是種浪費。

來自吉他的另類聲音和表達方式,很快吸引了村里同樣愛好音樂和歌唱的年輕人,不長時間,村里便又有了幾把吉他,不斷地交流與切磋,拉祜古歌與西洋樂器由于有了李石開和老達保,注定了快樂的相遇,民歌與西洋音樂也開始了生生世世的相伴,并從此改變了彼此的命運。

吉他的出現(xiàn),為李石開的生命打開了另一扇窗戶,此后的三十多年里,李石開彈著吉他,跳著蘆笙舞,帶著鄉(xiāng)親們?nèi)チ吮本?、上海、香港及日本演出,讓古老的拉祜族音樂一次次扣響今天的大門。如今老達保80%的村民都會吉他彈唱,很難說是吉他改變了李石開,還是李石開改變了吉他,毋庸置疑的是,李石開成了村里最早見過世面的人,歌舞和音樂把他和家人帶出了大山,帶向了世界,2018年5月,李石開入選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蘆笙舞傳承人。

六、蘆笙傳

其實,在成為老達保第一個吉他手之前,出生于1963年的李石開就已經(jīng)是拉祜族中最有名的蘆笙舞傳承人之一。蘆笙舞的難點在于長時間的邊吹邊舞,對于體力和協(xié)調(diào)性都是極大的考驗。他從小就在阿爸李扎目和舅舅李扎戈的指導下進行嚴格的蘆笙舞訓練,從最簡單的動作到復雜的動作,把學到的所有動作融會貫通以后才開始學新的動作。20歲的時候,他完全掌握了蘆笙舞115套動作,甚至學會了摩巴的叫魂歌、送鬼歌。

蘆笙舞是拉祜族最具有代表性的民間舞蹈,也是一支專屬男人的舞蹈。《禮儀舞》《播種舞》《打谷舞》《豐收舞》《伐木舞》《選地舞》《磨刀舞》《鏟地舞》《扒草舞》《犁地舞》《煮飯舞》《抽煙舞》《喝茶舞》《老鷹舞》《鵪鶉舞》《斗雞舞》《青蛙舞》《白鷴舞》《小米雀舞》《鴨子舞》《猴子舞》《黃鼠狼舞》《建房舞》《老人舞》《男人舞》《女人舞》,婚喪嫁娶,自娛自樂,開心時跳,不開心時更要跳。騰躍,跺腳,轉(zhuǎn)身,回旋,充滿了雄性的張力和氣概。也許,太純粹的生命只有摒棄了世俗的外殼,才能完成最徹底的展示?在拉祜族看來,直接溝通人與神,中間容不得半點虛飾。

說到拉祜歌舞,不能不說到蘆笙。蘆笙是什么?蘆笙是拉祜人的生命,是貧困中的歡樂,是絕望中的發(fā)泄,是懷舊中的故地,是隔膜中的神交。雖然善于吹奏蘆笙的民族不僅僅是拉祜族,但是,把蘆笙視為生命的卻只有拉祜族,從創(chuàng)世紀史詩《牡帕蜜帕》中可以看出,拉祜族認為自己是從葫蘆里出來的,因此,在拉祜山寨,葫蘆不僅是樂器,是生活用具,更是信仰的圖騰。只要是男人,就會吹蘆笙,普及得難以置信。正如拉祜史詩《年歌》中唱的:“金竹葫蘆做蘆笙,吹出拉祜人的心聲,男的吹蘆笙,女的手拉手從早跳到晚,越跳越歡樂。學著鴨子跳,左邊搖右邊擺,跳肥了田和地,跳來了豐收年,學著大鵝跳,前三步后三步,跳得黃灰起,明年收成有著落?!?/p>

其實,真要敘述拉祜人的蘆笙,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如果問拉祜人,什么是蘆笙?他會回答:“喏,就是這種吹的東西?!?蘆笙對拉祜人意味著什么?“蘆笙就是蘆笙,我天天吹的東西?!彼廊贿@么回答。是的,拉祜人的蘆笙只屬于拉祜人,是從靈魂里飛揚出來的音符,是一個民族與生俱來的東西,是一種不可抵達的遙遠。

作為家傳四代的蘆笙舞的傳承人,李石開在學習西洋樂器吉他的同時,內(nèi)心深處一直有一個強烈的愿望,就是要把蘆笙舞傳承下去。隨著現(xiàn)代化進程的加劇,寨子里的青年人大都外出務工,傳統(tǒng)的文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除了寨子里的老人,會唱原汁原味拉祜調(diào)的人越來越少。他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這些傳承了千年的聲音消失了,那將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他常常說:“寨子里能夠完整跳蘆笙舞的年輕人幾乎沒有,這個現(xiàn)象非常令人擔憂。如果蘆笙舞在自己這里斷了代,我將一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家里就是再窮,也得把這份技藝傳下去?!闭f干就干,他決定從自己家里做起,首先教自己的兩個兒子李扎努和李扎思學習蘆笙舞,當時兩個孩子分別才三歲和四歲,學習很大程度上完全靠興趣。盡管每天干活回來已經(jīng)非常疲憊,有時候累得連端碗吃飯的力氣都沒有了,但一想到蘆笙舞的傳承,他不敢有些許的喘息和懈怠。

每天晚飯后是李石開定時教兒子蘆笙舞的時間,剛開始的時候,兩個正是玩耍年齡的孩子并不買賬,往往是學一兩個動作便吵著到一遍玩耍去了,教學很難進行下去。李石開并不氣餒,更沒有放棄,他想,自己當時學習蘆笙舞已經(jīng)十二歲了,俗話說的到了懂事的年齡,自己的父親李扎目學習蘆笙也是九歲才開始,現(xiàn)在要讓才三、四歲的兒子學習,按照老方法肯定不行??蟿幽X筋的李石開很快調(diào)整了教學方案,選孩子們感興趣的《老鷹舞》《猴子舞》《青蛙舞》等,每天自己先邊吹著蘆笙邊跳給孩子們看,惟妙惟肖的舞蹈動作和音樂往往把孩子們逗引得歡笑不停。功夫不負有心人,耳濡目染潛移默化中,兩個孩子漸漸開始喜歡蘆笙舞了,只要蘆笙一響,便踏著節(jié)奏一招一式地舞蹈起來。

傳承歷史,究竟需要怎樣的激情?秉燭之火將放射出怎樣的光芒?1991年,李石開辦起了蘆笙舞培訓班,免費招收寨子里的25名學生,學習蘆笙吹奏和蘆笙舞蹈。那個時候,沒有想過能否成功,也沒有想過誰能堅持到最后,甚至沒有想過培訓班日后將帶給老達保怎樣深遠的影響。事實是,李石開把生命中最美好的年華都獻給了傳承,蘆笙舞培訓班一辦就再也沒有停下來,一直堅持到了今天。

七、在時光和煙塵中延續(xù)的傳承

2001年,在李石開的積極奔走和縣文化館的幫助下,老達保拉祜族文化傳習館正式掛牌,其中就包含蘆笙舞傳習班,常年堅持學習的學生也發(fā)展到了五十多人。傳習館的建立,讓李石開對生存有了新的思考,對傳統(tǒng)文化有了新的定位,一個大膽的想法從他腦海里冒了出來,組織一支用吉他演繹傳統(tǒng)文化的藝術團,

既可以豐富山寨的文化生活,還可以為鄉(xiāng)親們增加一些收入。李石開一方面被深深的貧困震撼著,也被自己的想法激勵著,奔走游說,他的想法再一次得到了縣文化館的鼓勵與支持。

2008年1月《邊疆文學》封面

然而,藝術團的創(chuàng)辦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容易,甚至可以說是非常艱難。當他懷著興奮的心情,挨家挨戶動員大家參加藝術團的時候,意外發(fā)現(xiàn)寨子里的鄉(xiāng)親們雖然歷來能歌善舞,但對參加藝術團的事并不感興趣,對唱唱跳跳就能掙錢的事更是懷疑,有的老人甚至對想?yún)⒓铀囆g團的孩子說:“拉祜族祖祖輩輩都是唱著歌跳著舞走過來的,如果唱唱跳跳就能夠填飽肚子,早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么貧窮了,不要跟著他瞎鬧,耽誤了種地,誰來負責我們的日子?”

這也難怪,寨子里的人們祖祖輩輩都是靠土里刨食,對于他們來說,不種糧食確實是冒險和不可思議的事情。一輩子面對著浩瀚無邊的大山,面對著賴以生存的土地、茅草房、樹林、草叢、山泉、野果,面對著他們永遠吟唱著的祖先和神靈,他們本能地只會關心山里的一切,關心一年是否會有好的收成,關心一場無法抗拒的災難與困頓,而溫飽又是那樣的稀少珍貴,還能有什么能比生命和生存更重要呢?

山里人是最務實和最經(jīng)不起折騰的一群,山外世界的聲色犬馬,他們不知道,也沒有必要知道,他們只接受吹糠見米的現(xiàn)實,對于李石開來說,又何嘗不是感同身受呢?他理解他們,但邁出去的腳步不能收回來,他相信自己。

生性樂觀的李石開再次從身邊做起,從自己家庭做起。父親李扎目,舅舅李扎戈、李扎瓦,叔叔李扎拉,親戚李扎課,妻子李娜妥,女兒娜倮,以及兩個兒子扎思和扎努,還有幾個當年跟隨李石開學習吉他的青年伙伴,經(jīng)過幾個月的籌備奔波,2001年9月,老達保有史以來第一個民間藝術團“雅厄藝術團”正式宣告成立?!把哦颉笔抢镎Z“大眾”的意思,李石開為藝術團取名“雅厄”,就是要讓藝術團成為真正的拉祜大眾藝術團。

經(jīng)過一年多的摸索和排練,2003年春節(jié),李石開終于贏得了帶著藝術團成員及二十多個村民到瀾滄縣城參加節(jié)日演出的機會。那天,他們在縣政府后面的廣場上敲鑼打鼓地上演了蘆笙舞和擺舞,兩支都是那種略顯笨重的舞蹈,五十多名男女穿著膠鞋,有的吹蘆笙,有的打象腳鼓,更多的人反復圍著場子中間一個巨大神鼓翻騰挪轉(zhuǎn),完全醉心于儀式般的體驗之中。熱烈的舞蹈跳蕩出遙遠的凝重,水泥地被從容的腳步跺得抖動起來。毋庸置疑,舞蹈動作顯示了他們的日常生活,顯示他們征服了荒蕪的土地,征服了暴雨,征服了河流,征服了最漂亮的女人。

雅厄藝術團和村民們質(zhì)樸的表演在縣城引起了轟動,也引起了外界媒體的注意,老達保的名字開始出現(xiàn)在省、市媒體上。這次演出,藝術團的演員們每人得到了50元的勞務費,這在當時已是一筆不菲的收入,極大地鼓舞了李石開和團員們的信心。那段時間,每天晚飯后,寨子里的男女老少開始懷著憧憬的心情陸續(xù)來到李石開家,聽他講外面的世界,汽車、錄音機、霓虹燈等等,每個人的眼睛里都充滿著憧憬,洋溢著希望。

隨著國家扶貧力度的不斷加大,古老的山寨老達保也加快了追趕時代的步伐。2007年,政府幫助老達保按照突出民族特色的構(gòu)思理念,統(tǒng)一規(guī)劃傳統(tǒng)的干欄式建筑,既保留傳統(tǒng),又適應現(xiàn)代審美和舒適生活的需求,每戶村民得到民房改造補助10000元,通過兩年的努力,老達保改造提升了所有舊房子,朝著舒適宜居邁進了一大步。2010年,縣城直達老達保的柏油路正式修通,徹底結(jié)束了老達保行路難的歷史,與公路同時出現(xiàn)的還有實景演出舞臺和三個標準的沖水公廁,在當時的山寨中并不多見。

政府的幫扶使老達保雅厄藝術團走上了順利發(fā)展的道路,先后應邀到北京、上海、廣州、廣西、湖南等地演出,村民們帶著蘆笙和吉他走上了中央電視臺,走進國家大劇院、上海大劇院、杭州大劇院演唱,參加了央視《魅力12》《星光大道》《傾國傾城》《民歌·中國》《我要上春晚》《夢想合唱團》等欄目的演出,以及中國原生態(tài)民歌大賽、上海旅游節(jié)、中國桑植民歌節(jié)、昆明國際旅游節(jié)等一系列文化活動。2012年,老達保獲“全國十佳魅力新農(nóng)村”稱號并入選第一批中國傳統(tǒng)村落名錄?!赌蹬撩芘痢穫鞒腥死钤?、李扎倮進入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名錄。勞作,痛楚,嬗變,起舞,雅厄藝術團沒有在命運的河流中隨波逐流,一次又一次地離開,一次又一次地抵達,在最繁茂的城市森林里尋找,在不斷的努力與堅持中一路走了下去。

八、拉祜的女兒

伴隨著李石開的蘆笙舞和吉他聲,女兒李娜倮慢慢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貧困并沒有讓娜倮失去了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同父母一樣,娜倮天生就喜歡唱歌跳舞并展現(xiàn)出極高的音樂天賦,風聲、雨聲、蟲鳴鳥叫、花開花落、甚至是勞動的喘息聲,都能在娜倮的腦海里引起共鳴進而飄蕩出奇妙的音樂,她說:“只要唱起歌,眼里就有希望,對于我們拉祜族來說,沒有歌聲就像吃飯沒有鹽巴,是不可想象的,只有在音樂中,我們才能看清自己,看清過去,看清現(xiàn)在,看清未來。” 樸實自然的環(huán)境給了娜倮最純凈的音樂啟蒙,野花,星光,流螢,甚至是一只茶碗,一只木臼,一架紡車,以旋律的方式,永遠留在了她的心底。16歲那年,沒有受過一天專業(yè)音樂訓練的娜倮,創(chuàng)作出了后來傳遍大疆南北的歌曲《快樂拉祜》,此后便一發(fā)不可收,相繼創(chuàng)作出了《實在舍不得》《真心愛你》《新年快樂》《相聚在今天》《善良的心》《做一個好人》等40多首膾炙人口的拉祜族歌曲,音樂讓她抵達了一個更廣闊的地方。

第二年,也就是娜倮17歲的時候,青梅竹馬的戀人因貧困外出務工,為了不耽誤娜倮,臨別前提出了分手。那天,在寨神柱旁,她默默地看著他漸漸遠行的身影,覺得整個世界都坍塌了,而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上,仿佛就是為了經(jīng)歷此刻的坍塌。她呆呆地站著,任憑眼淚嘩嘩地流滿了臉頰。熱戀與分離,從彌漫著麥芒香味的圖騰旁蕩漾開來。

回到家里,她第一次審視了自己那屬于少女才有的漆黑長發(fā),溫潤的嘴唇,月光般的牙齒,尖尖的下巴。情感的碎片很容易就擊傷了柔軟的心靈,只有音樂和歌聲才能拯救自己,傷心的娜倮拿起筆來深情地寫道:“也許是命中注定,也許是緣分已盡,我曾深愛的你,如今卻遠走天涯。山依舊,水依舊,我心仍依舊,你信誓旦旦的話語,如今是否還掛記在心頭,愛過的人啊,我忘不了你……”這首一氣呵成寫就的歌曲,就是日后感動無數(shù)戀人的《真心愛你》,音樂帶來慰藉,娜倮不再感到絕望。戀歌讓她挽回了愛情,戀人重新回到了她的身旁,2001年,娜倮與戀人扎思舉行了簡樸而熱烈的婚禮。

2005年春節(jié),對于老達保和娜倮一家來說,注定是個里程碑式的日子,他們?nèi)?口人與寨子里的12個村民一起應邀參加了中央電視臺《魅力12》節(jié)目的演出,拉祜人多聲部合唱音樂猶如天籟之音和帶著濃烈泥土氣息的拉祜原創(chuàng)歌曲受到全國觀眾的喜愛和點贊。當娜倮一家上了央視的消息輾轉(zhuǎn)傳來時,寨子里的鄉(xiāng)親們高興極了,人們像過節(jié)一樣奔走相告:“娜倮上中央電視臺了,我們拉祜人的歌舞走出大山了!”自豪感之情掛在每個人的臉上。作為以文化走出大山的拉祜女子,以歌舞的方式,讓拉祜族的文化得以保存和流動,娜倮無疑是成功的,2007年,娜倮憑借《快樂拉祜》榮獲神州大舞臺“魅力家庭秀”月冠軍。站在領獎臺上,娜倮自信地說:“這首歌既是唱給我們古老民族的,也是唱給我自己的。我相信,它的生命力就在廣袤的大山里,在一代又一代的傳承里。”

伴隨著榮譽而來的是娜倮關于傳承的思考,關于對拉祜文化未來的期待和努力。一直以來,老達保的村民們雖然“會說話就會唱歌,會走路就會跳舞”,但耕種農(nóng)事、維持生計占據(jù)了他們生命中的大部分時間,因此,雅厄藝術團成立之初,很多人擔心耽誤農(nóng)活,雖然有她和兩個弟弟率先先報了名,但更多的村民對藝術團并不熱心。

面對焦急疲憊的父親李石開,娜倮表現(xiàn)出少有的堅定與堅強。她深知,拉祜文化要傳揚下去,鄉(xiāng)親們要增加收入,必須發(fā)展壯大藝術團,讓排練和演出正規(guī)化,制度化。結(jié)束了一天的勞作,離開飄蕩著食物香味的火塘,她便挨家挨戶地去動員村民,第一天來了五個人,她心里一陣安慰,畢竟還是來了。為了打消大家的顧慮,農(nóng)活多的時候,她總是先幫助別人,然后才做自己家里的活計,三個月過去了,終于有16個村民報名參加了藝術團,其中就有多才多藝的大扎裸。盡管如此,村民們依然抱著懷疑和觀望的態(tài)度,寨子里沒有人相信唱唱跳跳也能掙錢。以前大家都是隨意即興唱唱跳跳,真要組織起來每天晚上排練,對于山地的人們來說,顯得很不現(xiàn)實。山地人是最務實的一群,他們普遍認為,以其為看不見摸不著的事情耽誤時間,倒不如早早休息,養(yǎng)精蓄銳,把力氣都用在土地里。每天在參加排練的人數(shù)總是時多時少,人們完全順著自己的興趣,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一度就連團里的頂梁柱之一大扎裸也很少出現(xiàn)在排練場了。

初秋的一天晚上,娜倮到廣場,等了很長時間,直到天完全黑了下來,也沒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廣場上。娜倮知道,今天再也不會有人來了。

她寂寥地穿過黑暗,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猛然間,不知哪只不知趣的狗對著黑暗一陣吠叫,仿佛宣告著她的失敗。

那天晚上,娜倮與父親和弟弟們坐在火塘邊長時間地沉默著,金黃色的火焰飄向四周的黑暗,生存與傳承的界限,理想與現(xiàn)實的界限,有時真的無法分清,就像眼前這飄向黑暗的金色火焰,真實而又虛幻。

九、使命

娜倮就要帶著雅厄藝術團到香港演出了,整個團里上百號人馬一起忙碌起來,排練、準備服裝、道具、行囊,雖然不是第一次出遠門演出了,團員們興奮之余仍不免有些緊張,像以往的任何一場演出一樣,他們準備得一絲不茍,希望把最美的民族歌舞奉獻給觀眾,把自己文化的精髓傳揚到更廣闊的舞臺。

廣場上,娜倮把藝術團的全體成員包括自己的丈夫在內(nèi)的一百多號人召集到一起,她要把到香港演出的節(jié)目反復排練,每次到外面演出前,李娜倮都要對大家強調(diào):“排練的時候,大家都要打起精神來,所有的要求都和正式演出的一個樣,褲腳不能高一只低一只的?!?/p>

一年前,快樂拉祜藝術團到日本演出,拉祜族原生態(tài)的演出在日本引起了轟動,上了各大媒體的頭條。這次到中國香港,是日本演出轟動效應的延續(xù),當時香港一家演藝公司負責人正在日本,看了老達保的演出后,當即就發(fā)出了到香港演出的邀請。

在貧困中自強,在曲折中傳承,舞臺構(gòu)筑希望,歌聲點亮夢想,在時間鋪就的道路上,堅毅與執(zhí)著再一次為娜倮贏得了榮譽:2008年,娜倮榮膺普洱市“十大杰出青年”。頒獎大會上,娜倮激動和緊張得只說了一句話:“真的很感謝!我要繼續(xù)努力,把我們民族的傳統(tǒng)傳承下去?!?/p>

2009年6月,娜倮光榮地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成為一名光榮的共產(chǎn)黨員,讓她有了更多的責任感和緊迫感,她說:“家鄉(xiāng)的山水養(yǎng)育了我,古老的拉祜文化給了我創(chuàng)作的靈感,作為一名黨員,我有責任帶領著鄉(xiāng)親們一起致富?!?2012年11月,李娜倮當選為黨的十八大代表,同往常一樣,她帶著吉他來到了北京參加盛會。在去往北京的飛機上,在代表團駐地,她一遍遍用拉祜語唱著一首深情的歌《感謝共產(chǎn)黨》:“路通了,水通了,電通了,好日子來了,黨的恩情一直在我們心底。感謝共產(chǎn)黨,拉祜人民永遠跟黨走。”早在十多天前,她就帶著拉祜人民的心愿,專門為黨的盛會創(chuàng)作了這首拉祜語歌曲,她說:“我既是拉祜族黨代表,也是一個農(nóng)民, 我代表的是寨子里的老鄉(xiāng),對黨的恩情,用拉祜歌來表達是最好的方式?!瘪雎狘h的聲音,讓娜倮對民族文化有了更深的認識,她說:“我最大的心愿是,把拉祜族的歌聲用專集的形式保存下來, 打造成像《云南映象》這樣的成功作品,把拉祜族文化宣傳出去,讓更多的人了解拉祜文化。發(fā)揮我們村鄉(xiāng)親能歌善舞的專長,將拉祜族文化與旅游產(chǎn)業(yè)發(fā)展相結(jié)合,用民族文化改變家鄉(xiāng)的貧困面貌,讓父老鄉(xiāng)親過上幸福富裕的生活。”

2013年9月,在一陣熱烈鞭炮聲中,普洱市第一家由農(nóng)民黨員帶頭創(chuàng)建的演藝有限公司“老達??鞓防锼囆g團”成立了。這一天,篝火照亮了山寨的夜空,腳步與黃灰渾然一體,所有老達保人都來到了新建的廣場上載歌載舞,通宵狂歡。這一刻,幾經(jīng)悲喜沉浮,面朝紅土背朝天的他們,慶幸自己終于找到了另外一條擺脫貧困的門路。

然而,進兩步退一步,收獲的季節(jié)非一帆風順,當他們以倔強的舞步置身于篝火的溫暖之中時,通往理想的道路再次展現(xiàn)出曲折與粗糲的一面。當年10月1日國慶節(jié),藝術團進行了首場國慶演出,除去開銷,每個演員只分到五角錢。對于這樣始料不及的結(jié)果,團員們茫然而啞然,藝術團今后的出路在哪里?不僅娜倮在思考,所有團員都在思考。

失望的情緒在蔓延,生存是非常具體的,說到底,對于山里的窮人們來說,堅守與放棄的兩難選擇,尤其尖銳和疼痛,有團員開始選擇把自己徹底交給農(nóng)耕,剛翻過的土地散發(fā)出一陣陣新鮮的泥味,綿密而憂傷。

在最迷惘的時候,寨子里的老人們表現(xiàn)出了罕有的平靜,每天的排練場上,最早出現(xiàn)的一定是這些蒼老而頑強的身影,深受感動的娜倮說:“一定要堅持下去,我們拉祜族跳著蘆笙舞,唱著祖先傳下來的古歌走過了千年,如果沒有了歌舞,我們還是拉祜族么?”那段時間,“排練到凌晨是常有的事,因為白天大家都要下地干農(nóng)活?!崩钅荣赖卣f。

2016年,娜倮榮獲首批全國脫貧攻堅奮進獎,習近平總書記向全國脫貧攻堅獎獲獎者和全國扶貧系統(tǒng)先進集體、先進工作者表示熱烈的祝賀。那難忘的時刻,那感人至深的場景讓娜倮心潮起伏,眼窩一熱,激動的淚水流了下來。

從北京回來的路上,娜倮陷入了深深的思索。逐年來,政府不斷出臺針對人口較少民族的優(yōu)惠政策和資金投入力度,但自己的民族為什么依然沒有摘掉貧困的帽子呢?勞動技能缺乏、內(nèi)生動力不足是拉祜族貧困的主要原因,社會在不斷向前發(fā)展,而作為“直過民族”,拉祜族的思想觀念和生活方式依然停留在過去。一直以來,傳統(tǒng)的拉祜族寨子歷來都不太有種蔬菜的習慣,以前大都是以采摘野菜為主,習慣上稱為“吃懶菜”,也就是靠天吃飯、靠天養(yǎng)著。她意識到,如果這樣的現(xiàn)狀不改變,那么,屬于拉祜人的山頭將繼續(xù)貧困下去。

要改變現(xiàn)狀,行動才是最好的語言。娜倮開始在自己家的山地上帶頭示范種植甘蔗、茶葉新品種,她說:“種子在不同的土壤里收成絕對不會一樣,也就是說,走單一的發(fā)展之路是不足取的,群眾不愿做的,我?guī)ь^做,群眾想不通的,我做宣傳,群眾有疑問的,我做解答。” 以制茶來說,好茶葉還需好功夫,從選料到加工都有精細嚴格的標準和工藝,鮮葉一定要一芽一葉的春茶,只有芽沒有葉茶味不足,只用葉,形不成針狀,用鍋殺青,一定要殺到火候, 要透又不能過,然后開始揉制,一直到揉成針狀,再定形,烘干。殺青、初揉、做形、晾干、篩剔、補火六道工序,每道工序都是對茶人技藝的考量。老達保每戶都有十多畝茶園,是村民增收的主要經(jīng)濟作物,但粗放的種植管理和茶葉制作技術,一直制約著茶葉品質(zhì),也是賣不出好價錢的主要原因。娜倮帶頭走出去學習先進的制茶工藝,學成后又手把手地教寨子里的鄉(xiāng)親, 在她的帶領下,老達保村民增收渠道不斷拓寬,變化慢慢開始顯現(xiàn)。大家開始意識到,世界正發(fā)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而自己卻還停留在千年以前的樣子,落后是必然的。

學會努力,知道奮發(fā),這是一個令人振奮的變化。

良好的收益猶如強大的磁場,吸引了寨子里早年出去打工的人們。李玉嵐是一個在浙江打了五年工的拉祜女孩,雖然在浙江有著穩(wěn)定而不錯的收入,但她還是義無反顧地回到了家鄉(xiāng),加入演藝公司做了一名演員,她說:“在外面收入是高些,但心里沒有快樂的感覺?!?/p>

村民小組長李保曾經(jīng)是個“刺頭”,演藝公司成立時,能歌善舞的妻子李娜迫第一批報名做了演員并很快成為團里的女高音,隨著藝術團聲名鵲起,外出巡演成了常事,照李保的話說:“她去北京就像趕鄉(xiāng)街子一樣頻繁?!闭疹櫪先撕⒆?、應付日常家務自然而然在了李保一個人身上,為此他非常惱火,夫妻斗氣吵架,甚至動起手來的事時有發(fā)生。在他看來,做女人就應該安分守己在家照顧孩子,操持家務。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隨著演藝公司和村里的旅游越來越紅火,妻子演出掙的錢也越來越多,李保的觀念悄然發(fā)生了變化,他意識到,不是妻子不好,是自己的觀念已經(jīng)遠遠落后于時代,現(xiàn)在的李保不僅隨妻子一起加入了演藝公司,還擔任了村民小組長,除了演出,擔當起了更多的公共事務。在共和國,若論官銜,村民小組長連七品芝麻官都排不上,大頭百姓一個。他們的日常生活依然在泥土上進行,從清晨到黃昏,他們把自己投影在大地上,一如人類初始的樣子。因此,他們的存在,僅僅代表著一種責任和義務。如今,李保經(jīng)常用“開心”來形容他今天的生活,這是一種他和父輩們多年前難以想象的嶄新生活。

十、快樂拉祜

清晨,老達保的村民們剛把舞臺下的凳子抹好,遠處就響起了清亮的喇叭聲,三輛旅游大巴朝著寨子開了進來,演藝公司的演員們每人懷抱一把吉他,大步跑到寨門外去迎接客人。

大客車在門外停了下來,娜倮帶著大家唱起了《快樂拉祜》的迎賓曲:

吉祥的日子我們走到了一起,

共同把心中的歌兒唱起來,

蜜樣的幸福生活滋潤著我,

拉祜人縱情歌唱,

歡樂的時候我們走到一起,

舉杯把祝福歌唱,

祝福你幸福吉祥天天快樂,

拉祜人縱情歌唱,

拉祜!拉祜!拉祜喲!……

剛進山寨,客人們就被這里濃烈的藝術氣氛吸引住了,家家擺放著各種型號不同的吉他。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整場演出在高潮聲中落下了帷幕,客人們意猶未盡,紛紛贊不絕口:“想不到一個鎖在深山里的拉祜族寨子,竟然蘊藏著如此豐富多彩的民族文化,這樣的節(jié)目,別說帶到香港,就是在國家大劇院演出也毫不遜色。既有多聲部的陽春白雪,又有民歌情調(diào)的下里巴人,真正的土洋結(jié)合?!甭牭竭@些贊美,李娜倮有說不出的甜蜜。

有客人問李娜倮:“你們成立快樂拉祜演藝公司,是不是為了生活而要走出去賺點錢?”

李娜倮說:“我們拉祜族從來都是一個能歌善舞的民族,老達保的年輕人十有八九都是彈唱的高手,我們?nèi)胰艘惨粯?,從我父親到我兒子莫不是這樣的人。后來,我想,我們是不是可以靠歌舞把寨子搞得富裕起來,走出一條靠拉祜文化脫貧的道路?當然除了經(jīng)濟的原因,我們更多想到的是怎么把民族文化的東西保留下來,發(fā)揚光大。”

2016年8月18日,中國旅游報發(fā)布了《國家旅游局關于公布全國旅游扶貧示范項目名單的通知》,瀾滄縣老達??鞓防镅菟囉邢薰颈淮_定為全國“公司+農(nóng)戶”旅游扶貧示范項目,發(fā)展的機遇再次垂青于這個古老的山寨。

2017年5月26日,瀾滄景邁機場正式通航,周圍山頭上,黑壓壓地站滿了人群。人們翹首以待,期盼著“大鐵鳥”的降臨,老達保藝術團在候機樓前跳起了歡快的舞蹈,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表達內(nèi)心的感激和喜悅。那天娜倮在微信圈里興奮地寫到:“終于在家里看到了大鐵鳥?!?/p>

瀾滄機場通航以后,老達保每天的游客量大增,他們有的來自于國內(nèi)省內(nèi),有的卻是來自千里迢迢的國外。面對源源不斷的客流,寨子里不少人家索性就把自己的家園改造成了民居客棧。2017年9月19日,一場隆重的啟動儀式在老達保如期舉行,從此以后,老達保便多了一個新的名字:“鄉(xiāng)村音樂小鎮(zhèn)”。在沉寂和貧困中度過了幾百年的拉祜山寨,把傳統(tǒng)文化轉(zhuǎn)化為脫貧致富的新興生產(chǎn)力,徹底改寫了自己的歷史。

曾經(jīng)輟學的女孩娜斯,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的命運在家鄉(xiāng)出現(xiàn)了徹底的轉(zhuǎn)折,隨著老達保拉祜文化鄉(xiāng)村旅游的開發(fā),到老達保旅游休閑的人越來越多,娜斯家蓋起了不錯的房子并圍起了小院。這個家是鄉(xiāng)村的一部分,小院不大,但干凈整潔,廚房和住處是分開的,還單獨在院子的一個角蓋了一間小屋,用來安放火塘。豬廄后面建有沼氣池,除此之外,有瓜果、自來水管及咸菜,有晾曬衣服的竹竿,有農(nóng)具,有掛種子的墻壁,這樣的鄉(xiāng)村圖像讓人感到溫暖而誘惑。

娜斯的父親是個樸實的拉祜漢子,話不多。除了種有十多畝山地,還會建筑手藝,每年有四五千塊的收入,是他家主要經(jīng)濟來源之一,也使他家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房子一共四間,地面鋪著素潔的地磚,門前放著拖鞋和拖把,客廳里,電視、沙發(fā)、組合柜一應俱全,看得出,一切依了城里的規(guī)矩。只是門頭上用以驅(qū)邪的竹神符和火塘無時不在提醒你,這里依然是拉祜人家。

娜斯家成了民俗展示點, 心靈手巧的娜斯做起了民族服裝和拉祜包,繃緊的經(jīng)線像密密匝匝的渴望,在她靈巧的手指間發(fā)芽綻放。她用的是最簡單的那種織機,只需將幾根木桿插于地上,再裝上用黃牛皮制成的腰機帶、梭板,一臺簡單的織機就組裝起來了??棽紩r,梭子隨著她靈巧的雙手推上推下,發(fā)出了一種不易察覺的聲響, 這是娜斯尋常生活中的一天。這種紡織持續(xù)好長時間了,有幾位昆明游客非常喜歡娜斯做的拉祜包,一次就訂了10只。紡織穿越千年的時光和煙塵而來,那粗糙厚實的土布, 那磨得窮自返本的木梭子,以及那一雙雙沾花點葉的女性之手,無一不是那種經(jīng)過時光磨礪和淘洗的顏色。

在老達保,會做拉祜包的不只娜斯一個,不少婦女平時不論在哪里,做什么,只要雙手閑著就紡線,一坐下來就開始挑花刺繡,她們所心儀的,便是為自己制作一套美麗的衣妝。如今,古老的技藝成了她們的致富經(jīng)。

與老達保翻天覆地的變化同步,娜倮家也蓋起了漂亮寬敞的新房,典型的拉祜族傳統(tǒng)建筑風格,二樓的大平臺正對著演出的舞臺,那里正是娜倮和鄉(xiāng)親們夢想放飛的地方。屋子里掛滿了娜倮這些年獲得的各種榮譽獎狀,門口掛著農(nóng)家樂招牌:“達保娜倮家”,屋子側(cè)邊停放著娜倮家新買的轎車。貧困漸漸從歷史中退隱,娜倮家的變化,是老達保寨的一個縮影。

成了“名人”,面對外面精彩的世界和眾多的邀請,娜倮卻做出了一個義無反顧的選擇,留在生養(yǎng)自己的山寨,同時逐漸減少了外出的時間。演出之余,她主動擔任了村完小開設的少數(shù)民族文化特長班的輔導員,給孩子們講授本民族的歷史文化,教孩子們跳蘆笙舞、擺舞,學習吹奏蘆笙、彈吉他??粗⒆觽兟砷L,她索性把丈夫張扎思也拉進學校當了輔導員,專門教男孩子們學習吹蘆笙和跳蘆笙舞。面對紛繁的世界,娜倮依然保持著一份難能可貴的清醒。她說:“我們的演藝公司亟待發(fā)展,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正在為擺脫貧困而努力,這里才是我最大的舞臺和發(fā)展之地?!?/p>

在娜倮看來,是故鄉(xiāng)的山水和拉祜文化的滋養(yǎng),才有了自己的成長。開闊眼界,賺更多的錢讓自己和家人過上有尊嚴的日子雖然是好事,但如果離開了自己民族的文化,自己的歌聲和創(chuàng)作,必將會成為無源之水,最終必將干涸。

娜倮的經(jīng)歷如同一段歷史,如同一個世界,映照出拉祜山那些普通人和事物的不同形狀和生命。穿透生活堅硬的外殼再回到事物本身,于是,她選擇了回到質(zhì)樸、自然、本初狀態(tài)的拉祜山,選擇了直面生活與苦難,進而從那些簡單而基本的人類活動中來考察生命的意義。女人的自信源自于自尊和尊重,猶如她的歌聲,沒有扭曲和浮躁的東西,離大地很近,離人很近。

如何在保護傳統(tǒng)文化中尋求發(fā)展?保留古老山村難道就是為了給理想主義當詩和畫?那些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他們有沒有權(quán)力在耕牛和機器之間做出選擇?老達保的華麗轉(zhuǎn)身,給現(xiàn)實提供了一種解決的模式。

十一、再次起舞

2018年,“直過民族”脫貧攻堅硬仗同全國一樣,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強度和高度。以特色民居保護和改造為重點,以文化產(chǎn)業(yè)培育為龍頭,以保護和傳承民族文化為主線,政府在老達保的道路、房屋、演出場地等基礎設施方面累計投入資金上千萬元,幫助老達保探索出了一條文化扶貧的新路子。

順著柏油馬路的方向,遠遠就能看見寨神柱上“老達?!比齻€大字,旁邊跳蕩出“快樂拉祜唱響的地方”一排充滿想象力的音樂字符。于是,傳統(tǒng)和習俗變得空靈而藝術。

藍天下,綠樹掩映著一幢幢井然有序干欄式木質(zhì)吊腳樓,整潔的硬化路面、太陽能路燈,寬敞明亮的村委會辦公室里,辦公用品一應俱全,村宣傳委員正在電腦旁熟練地操作著。風光、建筑、民俗、服飾、飲食,美麗與神秘、寧靜與絢爛,猶如大地的記憶,隱藏著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時空,凝聚著“直過民族”,甚至是整個中國山村變遷的歷史,而所有的努力都應該得到尊重。

2018年8月,老達??鞓防镅菟囉邢薰締T工發(fā)展到400多名, 233名演員中有33名孩子,村民們在娜倮的帶領下主打以“快樂拉祜”為主題的實景原生態(tài)歌舞,不僅演員們吹拉彈唱,就連牛、羊、狗也成了其中的一部分。每逢周末,是老達保拉祜風情實景劇固定演出的時間,平時主要是團隊商演包場,每場演出5000元,篝火晚會3000元。村民人人都是演藝公司的股東,不管是主唱還是伴舞,來參演的村民都可以平均分得一份收入。每年僅演出一項,村民人均多了7000多元的收入,這項收入成了村民脫貧的主要路子。寨內(nèi)同時建起了蘆笙坊、青竹坊、陀螺坊、藝織坊、農(nóng)耕坊、根雕坊、茶吟坊、舂香坊8個展示區(qū)供游客觀賞和體驗。春節(jié)期間,老達保以原生態(tài)實景歌舞吸引著來自八方的游客,從正月初三到初六,每天兩場演出,僅門票收入就達110970元,老達保也因此獲得“云南省農(nóng)村文化產(chǎn)業(yè)先進典型”榮譽稱號。

扛住大山,扛住貧困,變劣勢為優(yōu)勢,老達保的奮起讓我們相信,經(jīng)濟的落后與文化的落后并不成正比,每個民族,每種文化都平等地站在今天的世界里,不同的文化和文明,都是大地給予人類的富礦,今天,在黨和政府以及社會各界的幫扶下,瀾滄高山峽谷的深處,拉祜族繽紛的民族文化正以蓬勃的姿態(tài),架起了跨越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的橋梁,成為助推脫貧攻堅的主旋律。歷史的長河中,通往小康的道路上,拉祜山寨脫胎換骨的變化,猶如一個歷史的分水嶺,標志著人類在嚴酷的自然和復雜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中又邁著堅實的腳步前進了一大步。

遠處有炊煙裊裊,火塘邊,有人在唱著遼遠的歌,歌聲中飽含著喜悅與悠遠。擺脫了貧困的拉祜人,在他們棲息的大地上,再次跳起了古老的眾神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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