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群

我叫潘岳，河南鞏義人，潘安之名始于杜甫的“恐是潘安縣，堪留衛(wèi)玠車”。我不知道杜甫為什么要改我的名字，“岳”多好，高大巍峨、高聳入云?！鞍病蹦?？小富即安、安于一隅。一個志向遠(yuǎn)大，一個安之若素，天壤之別、南轅北轍！

然名人就是名人，他們的話往往一句頂一萬句。小杜這一改，“潘安”就叫響了：“才過宋玉，貌賽潘安”，“子建才，潘安貌”，“多才夸李白，美貌說潘安”，“潘安再世”，“貌若潘安”……我原來還想找小杜理論理論的，后來一想，光宗耀祖不正是我的追求嗎？人家免費為我廣告，我應(yīng)該感謝才是，潘安就潘安，只要能揚名就行。

哈，扯遠(yuǎn)了，接著說我的簡歷吧。我出身于儒學(xué)世家，爺爺叫潘瑾，當(dāng)過安平太守。老爹叫潘芘，當(dāng)過瑯琊內(nèi)史，都是正四品，不小的官了。中國的父母，沒一個不望子成龍的，當(dāng)官的更是如此。譬如老爹，我還沒出生呢，就摸著我娘的肚皮對我說：兒子，咱家人才輩出，世代為官，興旺著呢，你一定要好好努力，讓咱家的興旺發(fā)達世代相傳，發(fā)揚光大。

有父如此，我的人生就只有“拼搏”二字了。同樣大的歲數(shù)，別人家的孩子還在牙牙學(xué)語，我就正經(jīng)八百地捧起書本。別人家的孩子才捧起書本，我已飽讀四書五經(jīng)。毫不夸張，我的童年就是在書本里度過的，除了學(xué)習(xí)，我都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其他可供消遣的東西。天才加勤奮，十歲不到，我就學(xué)業(yè)有成，文章寫得好，口才也很棒，說話絲絲入扣、滴水不漏，認(rèn)識我的人，沒一個不說我是“神童”。12歲那年，我被慧眼識珠的楊肇一眼相中，早早地定為他的女婿。楊肇自己不怎么樣，卻有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女兒，容貌出眾、聰慧可人。有此女紅袖添香，我的生活絢麗了許多。20歲時，我如愿以償，端起了金飯碗，當(dāng)上了“公家人”。接到任命，老爹激動得喜淚直流：兒呀，賈府相當(dāng)于中央機構(gòu)呢，能給賈充賈大人當(dāng)秘書，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大好事啊，好好干吧兒子，近水樓臺先得月，只要你把賈大人服侍好了，就能飛黃騰達、青云直上。

我這個老爹，念念不忘的就是當(dāng)官、晉升、光耀門庭。二十年的耳濡目染，我早已成為他的影子，即使他老人家不叮囑，我也不會滿足現(xiàn)狀。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愛拼才能贏。小秘書算什么，我的目標(biāo)是郡官、州官，甚至是一品大員。有句話說得好：不想當(dāng)元帥的兵不是好兵。同理，不想當(dāng)大官的官也不是好官。為了當(dāng)個“好官”，我豁出去了，不僅把分內(nèi)事做得漂漂亮亮，還順帶著把賈充的許多別的事情也處理得漂漂亮亮，比如生活起居，比如迎來送往，比如尋醫(yī)問藥，比如家庭瑣碎，總之，只要是賈充需要的，隨叫隨到，不叫也到。賈充感動了，撫摸著胡須對我說：小潘，你是個可造之材，聰明伶俐、善解人意，將來一定前途無量。

親爺，我等的就是這句話！我心里一下子百花齊放，恨不能抱住老爺子親吻一頓。老爺子是武帝的親家，皇太子的岳父，他的話管用著呢。我似乎看到，一條金光閃閃的官道，正在我面前徐徐展開。從此，我工作更賣力、更盡心、更出色了。我敢保證，如果不是后來的“馬屁”事件，我的仕途一片燦爛，前程一片光明。

268年正月初九，我遭遇了人生的滑鐵盧。這一天，人們?nèi)猿两诠?jié)日團聚的喜悅中，我已奔赴在回京上班的路途上。老爺子說，年后要委我更重要的工作，讓我人盡其才、才盡其用。因了這句話，我的嘴巴咧了整整一假期，激動、興奮和高興，如同決了堤的洪水，浩浩蕩蕩、奔騰不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十丈。老爺子待我不薄，我沒理由不貼心貼肺，不兩肋插刀。

大人，您看他們在干什么？正想著、樂著，馬夫突然停下了車子。我撩起窗簾一看，可不，普普通通的一塊地，居然聚集了那么多人，并且還在拍手、喊好，是挖到了金娃娃？還是看到了西洋景？我好奇心大發(fā)，也朝人群跑去。擠進去一看，是位四十來歲的漢子，揮舞著牛鞭在耕田。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老祖宗定下的規(guī)矩，有啥稀奇的？旁邊人看出了我的疑惑，捅捅我的腰眼悄悄說：老兄，知道他是誰嗎？當(dāng)朝天子！

當(dāng)朝天子？司馬炎？我能感覺到，我張大的嘴巴，能塞進一個雞蛋。

是啊，為了鼓勵農(nóng)民伯伯種好地，特意帶領(lǐng)一大撥人，到這兒作秀來了，那人接著說。我沒有理會那人的調(diào)侃，使勁地拍起巴掌。

皇帝親自扶犁，在我的眼里絕無僅有，甭管他出發(fā)點如何，都應(yīng)該給予肯定。當(dāng)晚，我不顧旅途疲勞，連夜寫下了《藉田賦》，在這首賦中，我用世間最美好的語言，把司馬炎重視農(nóng)業(yè)、以身作則的做法，狠狠地贊揚了一番。聽人說，司馬炎看到后龍顏大悅，連連夸獎我寫得好，有才氣。

得到司馬炎的夸獎，我激動得幾夜睡不著覺，夢里夢外都是鳥語花香，都是凱歌高唱。歡天喜地中，我的任命書果然來了。我連忙沐浴更衣，虔誠跪拜，我已想好，任命書一頒發(fā)，就回家報喜去。如果時間許可，再拜訪幾位同學(xué)，讓他們一起分享我的幸福和快樂。

正當(dāng)我洋洋自得天馬行空時，一個冷冰冰的聲音，晴天霹靂般將我從高空擊落：潘安，經(jīng)研究決定，任命你為河陽縣縣令，望你速速到任，不得延誤！

有沒有搞錯？怎么還是七品官？并且還是窮鄉(xiāng)僻壤的七品官？滿懷疑慮，我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賈老爺。賈老爺兩手一攤，沒辦法啦，誰讓你寫《藉田賦》的？人家都說你是馬屁精呢，眾口一詞，我能說什么？你也太不懂事了，那么多官員在場，就你會吹、會捧，你這不是讓人難堪嗎？你鋒芒太露，犯了官場大忌，現(xiàn)在大家都想把你搞下去，我能有什么辦法？

賈充的一席話，說得我手腳冰涼。我萬萬沒想到，一首賦會闖下這么大的禍。痛定思痛，如果我不提前回京上班，不下車看熱鬧，不寫狗屁贊美詩，不是還像過去一樣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賈充對我的承諾，或許已經(jīng)兌現(xiàn)了呢。得，自己種的苦果自己吃，不去河陽，難道還有別的去處？

老爹見我垂頭喪氣，連忙給我鼓勁打氣：兒子，這點挫折算個啥？武帝登位前也經(jīng)歷了九九八十一難呢。天降大任于斯，必先苦其心、勞其骨、餓其體、空其身、增其所不能。你才二十幾歲，今后的路還很長，還會遇到這樣那樣的困難，不經(jīng)風(fēng)雨打，哪能見彩虹？河陽雖然窮點、苦點，然越窮的地方越容易出業(yè)績，越苦的地方越能鍛煉人。不怕百事不順，就怕灰心喪氣，打起精神來，爹等著你好消息呢。

臨出發(fā)，老爹又追上來說：兒子，爹還有一句要緊話，前車之鑒，后事之師，今后說話做事要三思而行，切不可再犯從前的錯誤。知道啦。我嘴里應(yīng)著，心里卻想，事后諸葛亮誰不會做？如果你早點提醒，我能犯這種低級錯誤？現(xiàn)在我雖然被貶到基層，卻也是一方的首腦。山高皇帝遠(yuǎn)，在那里，我的話就是圣旨，就是法律，這些條條框框于我來說，暫時用不著，老爹，你好自為之吧。

進入河陽，面對著鐵黑色的戈壁，深黃色的沙漠，光禿禿的山嶺，一種從未有過的荒涼，迅即將我淹沒?！翱萏倮蠘浠桫f，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逼甙俣嗄旰?，當(dāng)我讀起馬致遠(yuǎn)的《天凈沙·秋思》，塵封的往事又被勾起，這首小令，不正是我當(dāng)時的真實寫照嗎？知我者，小馬也。

哈，又扯遠(yuǎn)了，還是說我吧。我已習(xí)慣了京城的奢華，乍一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仿佛從天堂墜入地獄，要多難受有多難受。直到老爹來信詢問情況，我才記起自己的使命。老爹說得對，越是貧窮落后，提升的空間越大，我何不拿出先前的決心和勇氣，放開手腳大干一場？主意拿定后，我立刻召開班子會議，要求大家就河陽的發(fā)展獻計獻策、暢所欲言。會后，我又帶領(lǐng)他們走訪當(dāng)?shù)匕傩?，多方征求意見，?jīng)過一個多月的考察和論證，覺得栽種桃樹比較合適。說干就干，當(dāng)即我們就發(fā)動全縣民眾，開展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植樹造林運動，僅僅兩年時間，就把荒山禿嶺打造成風(fēng)光無限的桃樹林。

不用說，河陽出名了，每年三四月份，前來觀光的人絡(luò)繹不絕。果子成熟季節(jié)，慕名而來的商販摩肩接踵，搞得我們的桃子常常供不應(yīng)求。旅游業(yè)的發(fā)展，拉動了餐飲業(yè)、保險業(yè)、航運業(yè)、小商品零售等行業(yè)的興盛，昔日的窮鄉(xiāng)僻壤，變成了富得冒油的綠洲。老百姓感恩我的功德，自發(fā)做了一把“萬人傘”，請求上級通報嘉獎。我也以為，通過這幾年的洗心革面，可以得到那伙人的諒解。想不到那伙人還在耿耿于懷：這個小潘，死不改悔，頑固不化，還在收買人心，還在想方設(shè)法往上爬，呸，做夢吧！你不是會折騰嗎？我們就把你弄到更遠(yuǎn)的地方去，讓你折騰個夠！結(jié)果，我的奮斗換來的是進一步的打擊、壓制。為了防止我再搞第二個、第三個桃樹林，那伙人每隔一兩年就調(diào)動我一次，發(fā)配的地方越來越遠(yuǎn)，經(jīng)濟條件越來越差，恨不能把我打入十八層地獄。頻繁調(diào)動無所謂，經(jīng)年的基層生活，我已練就金剛不壞之身。唯有這職務(wù)，整整十年了，一直在七品上停滯不前，人要面子樹要皮，我的面子丟到家了。

嘆息間，一根白發(fā)飄落眼前。攬鏡自照，滿臉褶子，滿頭華發(fā)，這是我嗎？我才三十多歲啊。想當(dāng)年，只要一出現(xiàn)洛陽街頭，就有美女圍過來，“帥哥帥哥”地叫個不停。尤其是那些賣果菜的大媽，還爭著往我的車子上扔水果、蔬菜和點心，弄得我既感動又尷尬。唉，都是過去的事了，如果再到洛陽大街上晃蕩，只怕也像張載那樣被人恥笑。還有我的妻兒，跟著我沒享一天福，生了病也沒處看，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病魔掠去生命，丟下我一人苦苦煎熬，個中痛楚，誰能體察？“嗟秋日之可哀兮，諒無愁而不盡……”悲憤中，我提筆寫下了《秋興賦》，把對達官顯貴們的輕蔑和自己處境的憤懣，一股腦兒融入到蕭蕭秋色的描述中。

44歲這一年，司馬炎嗚呼哀哉，楊皇后的老爹楊駿獨攬了大權(quán)。也許是因為我還有點才氣，并且打壓我的人恰恰是他要排斥的異己，楊駿把我從遙遠(yuǎn)的山區(qū)招來，提拔為太傅主簿。

重返洛陽，我以為苦難已經(jīng)過去，曙光就在面前，老爹不是說過嗎，不經(jīng)風(fēng)雨，哪見彩虹。我經(jīng)歷的不僅是風(fēng)雨，還有刀山火海、家破人亡。我遭受了這么多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是不是可以重拾兒時的理想，做我想做的事了？然而，我的美夢還沒有做醒，就被現(xiàn)實擊得粉碎。楊駿能力太差，掌權(quán)沒幾天，就被惠帝的老婆賈南風(fēng)一把拉下。

拔出蘿卜帶出泥。我是楊駿提拔重用的，他出事了，我能脫得了干系？也罷，人總是要死的，我的妻兒都到了那邊，我一個人活著也沒意思。

正凄惶，救我的人來了。救星叫孫宏，曾在河陽生活過一段時間。當(dāng)時，孫宏過得很不好，老婆常年生病，家里的錢都進了藥罐子，吃不上飯是常有的事。孫宏這個人很有才，我當(dāng)河陽縣令時，他提出了不少好建議，栽種桃樹也是他最先提出的，我很賞識他，時常把他請到縣衙，一起談?wù)擁嵚?，研究文學(xué)，有了好吃的，也不忘給他留一些。我離開河陽后，孫宏投奔楚王，成為司馬瑋手下的長史。司馬瑋是誅殺楊駿的一個重要人物，我的小命就捏在他的手上。危急時刻，孫宏挺身而出，幫我向司馬瑋求情，說我跟楊駿并不熟悉，是楊駿逼著我當(dāng)他的主簿的。司馬瑋聽信了孫宏的話，沒有太為難我。予人玫瑰手有余香，看來，好人還是有好報的。

不久，我聽說賈謐要成立文學(xué)沙龍，正在積極地招兵買馬，連忙跑過去毛遂自薦。楊駿事件后，我一直賦閑在家，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思考。通過思考，我深刻地認(rèn)識到，我之所以混得這么慘，是因為沒有過硬的后臺和靠山?，F(xiàn)在機會來了，我怎么能不好好把握？

為了能順利進入沙龍，我還特意帶了兩瓶酒。我擔(dān)任賈充的秘書時，賈謐就會喝酒了，那時他還是個兩三歲的小毛娃呢。二十多年的“酒精沙場”，想必早成酒壇子了。

看到酒，賈謐果然眉毛笑彎，拍著我的肩膀說：歡迎加盟，小潘，我們沙龍就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切，小潘是你叫的？我比你娘還大幾歲呢！什么人？可是后來發(fā)現(xiàn)，沙龍里所有人，賈謐稱呼時一律帶上“小”，官大一級壓死人，這句話不知是誰總結(jié)出來的，經(jīng)典！

自從進入沙龍，我的生活一下子豐富起來。我們經(jīng)常在金谷園里切磋文學(xué)，把酒言歡，如果碰到誰升遷了、嘉獎了，就更熱鬧了，猜枚行令、推杯換盞，氣氛要多融洽有多融洽，場面要多活躍有多活躍。我知道，這些人的升遷和嘉獎，賈謐是幫了很大忙的。別看賈謐整天耀武揚威的，對圈子里的人卻很好，誰想找他辦個事，沒有辦不成的。

看到文友們都在進步，我又坐不住了，蟄伏了多年的理想和信念，又野草般瘋長起來。彼時，圈子里阿諛之風(fēng)盛行，哥兒們?yōu)楦屑べZ謐的提攜，紛紛寫詩作賦，歌頌他的大恩大德。賈謐好面子，也想以同樣的形式回饋，卻又苦于無從下筆，我就對他說：老板，您是干大事的人，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我包了！賈謐正在犯愁呢，見我主動請纓，立刻愁眉大展：好兄弟，以后你就當(dāng)我的秘書吧，只要有我一口飯吃，就不會讓你餓著。我一聽開心極了，當(dāng)晚就伏案疾書，以生花妙筆，把賈謐想表達的意思一一表達出來。

賈謐果然夠意思，當(dāng)我把一大疊詩作捧給他時，他對我說：小潘，我已幫你搞掂，黃門侍郎，明天就可以上班。

“黃門侍郎”？有沒有搞錯？黃門侍郎相當(dāng)于副宰相呢，幾首小詩這么值錢？

快點感謝啊，愣著干什么？旁邊人提醒道。

“謝謝賈老板！感謝賈老板！”我一下子跪伏在賈謐面前，久久不肯起來。從此，我心甘情愿地當(dāng)起了賈謐的馬前卒。賈謐是皇帝身邊的重臣，直接參與大政方針的制定，地位比中書監(jiān)、中書令還要高。既是參政議政，就要積極進言，提出合理化建議，而這些恰恰是賈謐最頭疼的，我就主動把活兒攬過來。我在基層多年，知道民間的疾苦和呼聲，寫出來的東西頗有見地，常常被大臣們爭相傳閱，幫賈謐賺足了面子。賈謐一高興，就把沙龍“頭號筆桿子”的美譽給了我。

一天，賈謐把我叫過去，面色嚴(yán)肅地問我：小潘，你實話實說，我對你怎么樣？我指天發(fā)誓：老板，您是我再生父母，您對我的大恩大德，我銘刻在心，永世不忘！

我一激動，居然忘記了輩分，把小我近二十的賈謐稱做父母，老娘如果知道了，一定會罵死我的。老娘跟老爹不同，老實、本分。就在昨天，她老人家還一再勸告：兒子，你職務(wù)不低了，怎么還不滿足？似你這般爭名奪利，何時才是盡頭？

那我問你，你想不想再進一步？

想，想！賈謐的話，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這人有意思，凈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不想進步，我巴結(jié)你干什么？

好，我等的就是你這句話，現(xiàn)在有個絕妙的機會……賈謐套著我的耳朵，如此這般地說起來。

啊，謀害太子？我萬萬沒想到，賈謐所謂的絕妙，竟然是讓我禍害人。

你別怕，這是我大姨的意思，誰讓你能干呢？你要是不信，現(xiàn)在我就帶你進宮。賈謐看出了我的驚慌，連忙安慰道。

有關(guān)太子的傳聞，我也知道一些，有人說是司馬炎和謝玖的兒子，也有人說是司馬衷和謝玖的兒子，總之與賈南風(fēng)無關(guān)。賈南風(fēng)害怕大權(quán)旁落，就變著法子打擊他，排擠他。而賈謐與太子的關(guān)系，也是水火不容，因為他們都年少輕狂，都看不慣對方。同時賈謐還暗藏禍心，時刻想取代太子，當(dāng)皇帝的接班人?，F(xiàn)在他們把計謀統(tǒng)統(tǒng)告訴了我，我除了干還能有別的選擇？

到皇宮一看，賈南風(fēng)果然在那等著，我還沒山呼千歲呢，就笑瞇瞇地對我說：小伙子，好好干，我不會虧待你的。我一聽，如同打了雞血，當(dāng)即賭咒發(fā)誓：娘娘，只要您用得著，哪怕是赴湯滔火，我也在所不辭。

第二天，賈謐就把太子誆到府上，設(shè)法把太子灌醉，哄騙太子留下筆跡，再由我仿照太子的筆跡，捏造出一個搶班奪權(quán)的罪證。其罪證的大體內(nèi)容是：陛下應(yīng)該自己了結(jié)，如不了結(jié)，我就動手了?；屎蟾偎僮粤耍绮蛔粤?，我一并處置……賈南風(fēng)拿到證據(jù)后又哭又鬧，逼迫惠帝將太子廢為庶人，之后又以醒酒為名，給太子送去一壺毒酒。

自從太子被害，我沒睡過一天好覺，半夜里常常被噩夢嚇醒。我知道，我將面臨兩個極端，一個是賈謐美夢成真，我也跟著扶搖直上；一個是東窗事發(fā)，我將死無葬身之地。兩個“極端”相互對峙，攪得我坐立不安、頭昏腦漲。

就在我惶惶不可終日時，意料中的事情發(fā)生了，司馬倫打著為太子報仇的旗號，帶領(lǐng)人馬殺進皇宮，將惠帝司馬衷軟禁起來，然后廢掉皇后賈南風(fēng)，滅殺賈氏數(shù)宗數(shù)族。

賈謐一死，我以為自己也離死不遠(yuǎn)了，忙將堂弟悄悄請來，拜托他代為侍奉老娘，并以銀兩相送，作老娘的贍養(yǎng)費。堂弟說哥，嬸娘也是娘，為娘養(yǎng)老送終天經(jīng)地義，怎么能收你銀兩？我說傻弟弟，哥是快死的人，錢留著也沒用，快點收起來。

安頓好老娘后，我徹底放松了，每天喝喝茶、看看書、寫寫文，不知不覺，一個月悄然過去。難道事兒過去了？想想也是，謀害太子是我們?nèi)齻€人干的，只要那兩人不說，誰知道？

剛高興沒幾天，就聽到孫秀當(dāng)上中書令的消息。孫秀曾在老爹手下聽過差，這小子人品不好，被我責(zé)罰過幾次，現(xiàn)在身居要職，不知道會不會公報私仇，我決定試探一下。

見到孫秀，我深深一揖：令公福星高照，前途無量，我給您賀喜來了！孫秀一動不動，當(dāng)我是空氣。我沒有計較他的冷落，繼續(xù)說好話：令公，您當(dāng)年可是老爹的得力干將呢，老爹時?？洫勀蚁蚰銓W(xué)習(xí)。

哼，你的大恩大德，我給你記著吶！孫秀突然插了一句，目光冰冷得能殺人。糟糕，這小子會記仇，即使沒有謀殺的事兒，也不會放過我的。

剛到家，石崇來了。原來，石崇因為綠珠，也把孫秀得罪了，正在積極自救呢。聽了他的想法，我連連搖頭：不行，孫秀有司馬倫罩著，你搞不掉的，除非……

那就先搞司馬倫！石崇咬牙切齒。

司馬倫大權(quán)在握，你怎么搞？

有辦法，讓司馬允整他去，兩人有矛盾，都眼巴巴地盯著皇位呢，倘若把司馬允說動了，一切OK。之后，我們倆認(rèn)真地研究了方案，把能想到的不利因素，一一加以設(shè)防。誰知關(guān)鍵時刻，司馬允臨陣變卦，皇帝沒當(dāng)成，反誤了卿卿性命。

政變失敗，我知道，這次無論如何是逃不過去了，因此當(dāng)士兵們沖進來時，我一點都沒有掙扎，只是看到老娘也被綁了，心里特別難過。我跪倒在老娘跟前說：娘，孩兒不孝，沒有聽從您老人家的教導(dǎo)，做了許多不該做的事，讓您也跟著受罪，孩兒該死。

老娘涕淚橫流：兒子，娘已七十多歲了，夠本了，只是可惜了你，還有咱潘家的老老少少，唉，造孽?。?/p>

到了法場，我又驚呆了，石崇一家老老小小幾十口人，也都五花大綁著，不由得失聲問道：季倫，你也來了？石崇苦笑道：你不是說過嗎？“白首同所歸”，我怎敢違拗你老兄的好意。我猛然記起，曾賦詩一首贈予石崇，“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正是這首詩的最后一句。我原來的意思是：咱們兩個是好朋友，老了也不要分離。想不到非常煽情的一句話，竟成了我倆的死亡預(yù)言。

我死后，很多文豪都在詩詞中提到我，或褒或貶或比喻，印象最深的是盧綸的《送潁陽徐少府》，他的詩就像一幅畫，把我的一生作了很好的勾勒：

潁陽春色似河陽，一望繁花一縣香。

今日送官君最恨，可憐才子白須長。

責(zé)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