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揚
早早地就準備了大大小小好幾個收納箱,裝我那些寶貝書。這次搬家,我咬牙舍棄了一些東西,諸如被我長期閑置的化妝品、裝飾品、小玩意兒、衣服……但那些書我是萬萬舍不得丟棄的,它們在我的舊書柜里安守著一段恬靜如水的舊時光。某個晴好的午后或者寧靜的夜晚,有時亦會是我的早餐時間,手捧一本墨香如許的書,目光在字里行間流連,思想在文字的坐標里扎根,竟感覺是人間最美的事兒。
我一本一本地翻檢著那些被我愛若珍寶的書,它們經過我的手被安放到新家大大的落地書柜里,竟像是一個個旅人在經歷了一些風雨歲月后,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踏實而寧靜的港灣。它們一本挨著一本,組成一個團隊,它們親密無間地站在一起,又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著無聲的思想交流。真羨慕它們,人之孤獨在于有些人你無話可說,而有些話又無人可說,而它們,只把話藏進時間深處,靜待有緣人來解讀。它們不急不躁,歲月靜好。
目光落到一摞有些泛黃的雜志上,簡而美的封面上,“鹿鳴”兩字像是從時光深處飛來的兩只鳥撲棱棱地落入我的眼眸。我伸手遮挽,它們倏忽間又靜置于書面,微笑地看著我。
我想起來了,這是2009年學校為我訂閱的《鹿鳴》雜志。那一年新?lián)Q的校長為每個中層干部都訂閱了一本雜志,說是讓我們多讀書,開闊眼界拓寬心胸提高修養(yǎng)有利于開展工作。也許是知道我喜歡文字的緣故吧,為我訂閱了本土雜志《鹿鳴》。當傳達室?guī)煾祵⒌谝黄凇堵锅Q》送到我手上時,竟有一種老友重逢的感覺,而且那感覺還十分強烈,它就像是掀開了覆在時光之隅的那層面紗,將珍藏在我心靈深處的一段美好時光展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
記得那是在我上中學的時候,棟房里搬來了一戶從上海來的三口之家,兩口子都挺年輕,孩子也就是三、四歲的樣子。從大人們打探來的消息中知道,這是兩個知識分子,都上過大學,挺有學問的,不同于街坊上的這些大老粗,小兩口是響應國家號召支邊來到塞外包頭的。
隨著大大小小箱籠而來的,還有一網袋一網袋的書。鄰居們看看那些書,又看看他們,竟像是看外星人。這年月,吃飯穿衣才是正經事兒,遠天遠地的搬這一大堆書來做什么,鄰居們嘖嘖嘆息。
而我卻像是阿里巴巴打開了密語之門,發(fā)現(xiàn)了無窮的寶藏一樣,眼睛和內心瞬間被點亮。要知道,在那個年月,能找到幾本閑書并非易事。大人們用有限的錢節(jié)衣縮食地算計著緊巴巴的日子,哪里還有閑錢供我們買閑書來看。偶爾搞到一本閑書而又被人家催要的緊,打著手電筒鉆在被窩里看個通宵,又在人家巴巴地催要下戀戀不舍地還回去,那感覺就像是一件到手的寶貝又被人搶去了一般。
這家人的到來,讓我興奮了好幾天,這家人是帶著圖書館來的,我常常這樣想。后來,有事兒沒事兒就往人家跑,無非就是蹭幾本書看,那些擺放在書柜里、散落在書桌上、沙發(fā)上的書籍和雜志,似乎也在等著我的到來。
《青年近衛(wèi)軍》《列寧在一九一八》《安娜·卡列尼娜》《復活》《巴黎圣母院》……還有一大摞一大摞的《小說月報》《兒童文學》《少年文藝》,再后來,我就看到了《鹿鳴》。這家的女主人告訴我這是我們本土的雜志,內容很豐富,值得一看,愛書的他們也是入鄉(xiāng)隨俗,訂閱了這本雜志,也想通過這本雜志來打開他們認識包頭的一扇窗,也想以此來證明他們在包頭生活過。
我被他們感動了,也被這本雜志感動了。在我的家鄉(xiāng),有一本代表本土特色本土文化的雜志,是一件多么令人自豪的事兒!在外鄉(xiāng)人的眼里,我的家鄉(xiāng)是窮鄉(xiāng)僻壤、窮山惡水,這里的人和文化幾乎是絕緣的,山藥藥、莜面面、胡麻油,才是這座老城的主色調,而《鹿鳴》這本雜志就像是自陰山而來帶著陰山粗獷豪邁之氣的春風,拂過鋼鐵大街,拂過巴彥塔拉大街,吹拂在人們因缺少文化氣息滋養(yǎng)的貧瘠的心田上。
像一只貓一樣窩在鄰居家大大的沙發(fā)里,手捧一本《鹿鳴》雜志,與一篇篇小說、一首首詩歌親近,感覺竟像是坐在生命之舟里,生活用剽悍而迅疾的風暴與洪水,同時也用明朗的陽光和溫暖的煦風,粗野而又溫柔,無情而又寬厚地載我航行。
我手不釋卷地閱讀著,驟然而起的飯菜香和姐姐們在棟房里喊我回家的聲音提醒我該放下書了,那一刻,我有多么的不情愿?。∶篮玫臅r光總是很短,短得來不及與故事中的人物做一次長談,就要放下他們,放下一段對話,放下一次晤面,放下一次心靈的交集,而回家的腳步亦是那樣的拖拖沓沓。
鄰居看出了我的心思,也看出了我對文字對書本的歡愛,他們讓我把書拿回家去讀。無異于聽到人世間最動聽的聲音,我抱起一摞《鹿鳴》在家家戶戶升騰的炊煙中跑回家。
往碗里撥拉一些菜,拿起一個饅頭,坐到炕沿上接著讀,碗被姐姐搶過去的時候,我會大聲的喊:“還沒讀完呢……”姐姐瞪我一眼,也會喊回來:“還沒吃完呢……吃完再讀……”
讀了一些書,感覺自己長了多大學問似的,也開始模仿著寫小說,雖然費力巴拉,卻也寫好了一篇完整的東西,讀給鄰居聽,竟鼓勵我給《鹿鳴》投稿,我吃吃地笑:“寫著玩,純屬自娛自樂……”
說來,那算是我的第一篇文學作品,不過是以我為原型,寫了一個小姑娘如何日思夜想著能有一些錢,好來買一些自己喜歡的東西,書或者是小玩意兒,可當她因為幫助了一位富人而得到這個富人獎勵的一筆錢時,她竟將這筆錢送給了一個失學兒童。
故事一點都不曲折,我讀了幾遍后就將它扔到了一邊,過了好長時間,我都沒有再提筆。讀著《鹿鳴》里的故事,我自慚形穢,那些故事看上去那么不費力氣地就寫出來了,而且耐人尋味,可見作者讀了多少書才能這樣水到渠成??!我又一頭扎進書本里,厚積薄發(fā),是的,我開始懂得積累。
讀了兩年的《鹿鳴》,第三年頭上,鄰居走了,又搬回了上海,跟他們一起走的還有那些書,他們留給我三本《鹿鳴》還有一本《小說月報》,這四本雜志的角都磨毛了,因為它們里面有幾個故事特別打動我,不止一次地翻閱,上面有我翻閱它們時留下的痕跡。那痕跡記錄了我的一段孜孜以求的讀書時光,也記錄了我的青蔥歲月。讀著這幾本雜志,我會想起鄰居,想起他們在邊城與書為伴的生活,想起他們的慷慨贈與。是啊,以書贈人,這是多么美好的一種相贈??!而他們,帶走了《鹿鳴》,也帶走了在鹿城生活的美好記憶吧?!
再后來,我又提起了筆,一顆種子的生長需要時間的醞釀,而經年之后,當一枚枚文字的種子攜著思想的溫度根植于筆端時,我深深地愛著它了。
2009年,距離鄰居返鄉(xiāng)已近三十載光陰。當一本本《鹿鳴》置于我的案頭,那遙遠而親切的記憶穿越時間的巷道,在呦呦鹿鳴聲中,翩然而來。
還是那樣質樸清新,還是那樣富有內蘊。一本雜志,經過時間的發(fā)酵,散發(fā)出耐人尋味的氣息。每本雜志的封面,似沙畫般的攝影作品將具有包頭地標性的風景鋪陳在上,一種悠遠而又深邃的風格醒目呈現(xiàn)。那是五當召,那是秦長城,那是女兒山,那是希拉穆仁草原,那是大包鋼,那是包頭博物館,那是王若飛紀念館,那是三鹿騰飛……它們一一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連綴成富有歷史內蘊的蒙古長調一般的包頭。
注視著這些風景,那希拉穆仁草原的青青芳草,那秦長城上的青黑色石片,那王若飛紀念館里的灰色磚瓦,那大包鋼巍峨聳立的一號高爐,那保持著奔騰姿態(tài)的三鹿……都宛如一種精神的圖騰,引領著人們走入老包頭的內部,去探知她的精神內涵。
翻開雜志,“鹿鳴星座”、“歲月之痕”、“行板流韻”、“包頭地理”、“金色時光”、“美術·攝影”欄目,在《鹿鳴》這片原野上阡陌縱橫,各具特色地展現(xiàn)出不同體裁耕耘者的創(chuàng)作風格。那是小麥,那是稻米,那是山藥,那是蘿卜……你要婉約,詩者會呈現(xiàn)給你一份清麗之美;你要豪放,歌者會呈現(xiàn)給你一份壯懷之烈……
尤其是【包頭地理】欄目,地域特色十分鮮明,儼然是包頭文化的宣傳欄。每一期都推出一至兩篇描寫包頭風情、風俗、風物、風貌的散文。感嘆于這些扎根本土的作家,他們將對故土滿懷的熱愛傾注于筆端,用文字將大美包頭、包頭的大美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
令人眼前一亮的是在第八期中,還專門開設了“石嘴山作者作品小輯”,從散文到小說到詩歌,選材多樣,為兄弟城市的文化風采提供了一個展示的大舞臺。這種跨城市的文化交流,無不令人欣喜地看到包頭這座城市的包容性,“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一座城市的氣度和胸懷可見一斑。
在第九期中,我看到了“錫林郭勒之夏”巴勒嘎爾筆會作品小輯,這讓我從某個側面領略了包頭文聯(lián)活動的深遠性和豐富性,是??!創(chuàng)作來源于生活。接地氣的生活、走出去的體驗,都為作家提供了揮灑于筆端的素材,讓作家們胸中有丘壑,筆底生煙霞……
2009年、12本雜志,轉眼已近十年。這一摞泛黃的雜志跟著我走進了新家,走進了新生活的開始。我一本一本翻閱著它們,就像是翻閱著這逝去的十年……
一枚書簽像蝴蝶一樣飄落下來,那是一枚自制的書簽,書簽上寫著李商隱的兩句詩: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書簽的端頭還系著漂亮的紅絲帶。望著這枚書簽,我微笑起來,十年前,我還是個充滿詩意的家伙,十年后,我的詩意還在嗎?
我又從一本雜志里看到了一枚紅葉標本,雖然已經失去了生命,但它依然紅得那樣鮮艷。我端詳著這枚紅葉,仿佛在端詳著過往的歲月。歲月留痕,這鮮艷的紅色,就是這枚紅葉經久不衰的生命顏色吧?
在這一摞泛黃的雜志的下面,我又看到了近幾年的幾本《鹿鳴》樣刊,這幾本樣刊更加拉近了我與《鹿鳴》的距離,而且驕傲之情溢滿胸懷。從三十年前捧讀一本本《鹿鳴》,到十年前再度重逢《鹿鳴》,到如今成為《鹿鳴》的作者,這一段心路歷程,這一段與文字與《鹿鳴》結緣的歷程,都是歲月留給我的最美的痕跡。
那是2012年的春天,熬了一百多個日夜寫就的一部中篇小說落下了最后一個句號。我注視著它,就像注視著日日陪伴我的一位朋友,我知道這位朋友亦如我一樣有著這樣那樣的缺點,但是看著它與我朝夕相對,那種喜愛之情自然盈滿心懷。放置了一段時間后,我打算把這位待字閨中的朋友嫁出去,我首先想到了《鹿鳴》,我又翻出2009年的雜志,找到了雜志社的電話號碼撥了過去,很快就有一位男士接起了電話,我詢問他能向雜志社投一部中篇小說嗎?他回答說很少發(fā)中篇了,不過你發(fā)過來看看,若是耐看可以考慮發(fā)表,然后他告訴了我投稿郵箱,我謝過他道了再見。
結果在想象之中,可我還是從中得到了一絲慰藉,一個籍籍無名的小作者寫出的練筆文字雖然無緣登上《鹿鳴》,但是那位接起我電話的男士還是給了我很大的鼓勵,他沒有輕慢我,更沒有鄙視我,他的話語始終是耐心的輕柔的,而且他專注的傾聽,對于我來說就是一種莫大的肯定??上?,我當時竟忘記了問他的姓名,不過知不知道姓名又有何妨呢?知道他是代表《鹿鳴》雜志社便足矣。
2013年,又是一個春天。當燦爛的桃花夾道而開時,這桃花帶來了令我驚喜的春信。我的一個文友告訴我《鹿鳴》已經改版成為主題文學雜志,每期都刊登一個主題,而這一年的第五期是以高考為主題。這一年我女兒正好高考,文友鼓勵我寫我和女兒兩代人高考的事兒,而且她還將我?guī)У搅恕堵锅Q》編輯部,有幸見到了雜志主編馬端剛老師。當文友將我介紹給馬端剛老師時,他微笑著歡迎了我。他聽說我女兒這一年正好高考,也鼓勵我寫兩代人高考的事兒,說這是個好題材,相信我能寫好,也讓讀者看看兩代人是如何經歷各自的高考的。他還安排我文友和雜志社的一名首席攝影師到我家進行采訪和拍攝,將我文友的采訪文章與我的文章同期刊出。我心中不由得生出了感慨,不愧是《鹿鳴》人??!善于捕捉生活中真實的美,真實而美好地再現(xiàn)生活,這不正是《鹿鳴》的使命以及《鹿鳴》人孜孜以求的《鹿鳴》精神嗎?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一年的五月,我的散文《流年渡》登上了《鹿鳴》;六月,我的《河流,大地的琴弦》、九月,我的《土豆物語》再上《鹿鳴》;2014年,《清涼月》《天空曾經如此明凈》分別刊在《鹿鳴》的一月刊和七月刊上;2015年第三期,我的《囈語微時代》又榮登《鹿鳴》……
誰說我與《鹿鳴》無緣呢?這緣分早在三十年前就已埋下了種子,流年暗換,這種子早已催生出一個又一個充滿希望的春天。誰又說歲月無痕呢?一本雜志,早已在流年的渡口,把過往的歲月彈奏成一曲曲光陰頌,任我憑欄,任我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