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軍
礦工的生活是單調的,礦工的命是由“窯神”掌握的,但是礦工們的心是紅的,盡管他們的臉和身體大多數時間被煤渣染得烏黑。
老天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雖然礦工們干著世界上最危險的活兒,但他們的愛情往往是最甜蜜的。其實,這些被稱為“窯黑子”的礦工們根本不懂什么叫“愛情”,這個肉麻的詞是那些演電影和寫小說的人才用的,咱們這就叫個“日子”或“生活”嘛!
他們的女人們也不曉得啥是個“愛情”,那個詞聽起來讓人感覺好假,“嫁人嫁人,穿衣吃飯”,尋下個合適的男人,省得疼你,就守著他,給他養(yǎng)娃娃、給他做飯、給他縫補衣裳,有什么愛不愛的……
女人們湊在一起,常說自己命苦?!鞍ィ以诩依?,牛馬不如,伺候了老的,還得管小的,人家一回家,就是甩手掌柜的,油瓶倒了也不扶一下!”“誰也一樣,這就是咱們女人的命,上輩子欠下人家的!”
回到家里,女人們就又想,男人們舍下命去掙那點紙票子,為誰了?還不是為老婆、娃娃?當女人的再不疼他,還有誰疼了?下窯底下沒辦法,就得拼上受了,回家了,還不能讓他少操點心?
石拐因煤而出名,各地的男人、女人們?yōu)榱私鉀Q生計,來到石拐。既然是來闖生活,那就不能當孬種。男人們有一把好力氣,女人們有一雙巧手。怎么才能看出巧呢,單從她們做的鞋上就知道。穿下的爛衣裳縫補不成,正好做鞋。順著縫兒撕開,用手一塊一塊疊起,撫平了,放在炕席底下壓上個三兩天,再用漿糊細細粘好,不好的布做成里子,顏色一樣的粘在外邊,做成鞋面,等布干好了,就能裁剪了。作為個女人,誰還沒幾個心儀的鞋樣子呢?這都是她們平日里看誰家的鞋樣好看,用舊報紙一筆一筆描下來的。自家男人多大腳、娃娃們多大腳,不用尺子量,都在心里記著。
趁著鞋面等晾干的當兒,就可以納鞋底兒了,程序差不多,把布一層層粘好、壓平、晾干,再用筆描出鞋底兒的形狀,用剪刀細細剪好。
你可別以為已經萬事俱備。其實,這只是做好了準備工作,真正的活兒才要開始呢!
線笸籮里應有盡有,頂針、錐子、麻線、蠟、針、老花鏡,都整齊地躺著。要看這家的女人利索不利索,從她家針線笸籮就能知曉。那些要樣兒的女人,針是針、線是線,找什么,伸手就能取上。再看那些邋遢女人,一團糟糕,想找點什么,你把針線笸籮扣下,也難翻到。
安頓男人、娃娃們吃了早飯,或是晌午的太陽下去一點兒,女人們聚在陰涼底下,嘴里聊著,手上納起鞋底來。線不能太細,否則鞋不耐穿,早早就掉底子開幫子了。用搓好的麻繩最好,就是穿的時候費勁兒。找好線,先把線頭在嘴里抿一下,為的是好穿針眼兒。穿好了線,再戴上頂針,習慣性地用針在頭發(fā)里梳一下,就開始“作業(yè)”了。鞋底兒厚,要用很大力氣才能穿過去,頂針、錐子就應運而生了,這樣才能保護手不被針屁股刺傷。先用錐子扎個眼兒,再在線上稍微蹭點兒蠟,能讓線過得麻溜點。為了保證鞋結實,每一針過后,都要用力把線拉緊了。所以說,納鞋底絕對是個力氣活兒!針腳要是稀稀拉拉,不光影響鞋的質量,還會讓人笑話,得一針挨一針,密度上去才行。
女人們手上麻利地操作著,嘴里也不閑著,誰們家兩口子打架了、糧站哪天來胡油、張家的閨女嫁在后山啦……這都是不離口的話。她們說著、笑著,偶爾低下頭,用牙咬斷線頭,再去穿線,又去頭發(fā)里梳一下、用頭油潤潤針……
有了鞋面、鞋底,剩下的工作就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勝任的,自己绱的鞋太楞、又硬,會硌腳,不如鞋匠绱的鞋好穿。于是,女人們終于為自己找好了一個偷懶的理由,找出一個花書包,將備好的鞋底兒、鞋面兒都塞進去,往鞋匠家走去。鞋匠的態(tài)度最后決定了女人們手巧的程度,有的鞋底兒和鞋面兒會被鞋匠黑著臉扔出來,“你把鞋底納成個硬片,我能绱得動?”這時,女人們忙著給鞋匠說幾句好話,什么“手緊了”或“布襯得厚了”之類。
男人們穿著新的家做布鞋,慢慢踱著步到人多的地方來,故意咳嗽一聲,引起大家的注意。
“喲,今天穿新鞋了,哪個相好的給做的?”“哪有,哪有,老婆給做的!”“挺氣派啊,還是你老婆,有點武藝?!薄斑€行了,家做的好穿……嘿嘿……”
在外面受到夸獎,男人們回了家對女人的臉色也好得很,會主動坐下幫著拉拉風箱。女人們用手撲散著鍋里的蒸汽,趕著男人離開,“不用你,剛穿的新鞋,一會兒掉上火炭燒了呀!我挑燈縫了半個來月了……”
男人們心滿意足地抬起腿用手彈了彈鞋上的灰,回里屋,架起二郎腿,抽煙去了。
最不疼惜大人辛苦的是那幫灰小子,剛穿上一雙新鞋,沒有半天,就上樹下溝,弄得灰眉黑眼的,看不出個新來。當娘的拿起炕上的條帚,追著打,“早知道你是個破敗貨,就不給你做新鞋,讓你光著兩個肉片子。你糟蹋了我的辛苦,等我再給你做新鞋的,整整熬了半個多月的心血……”
閨女們大了,有了相好的,男方都會試探著問:“你就不能給我做雙鞋?”要是女方不說話,答應了,那就說明兩個人的事八字有一撇了。要是讓女方嗆上一頓,“你還想要甚了,我還不知道讓誰給做鞋了!”這就說明兩個人處得火候還不夠。兒子要往回領媳婦兒了,當媽的總要安頓,“你讓她做上一對鞋,我看看她針線活咋地了。”這一關要過不了,一輩子在婆家矮三分。
作為成年的女人們,她們早就煉下一雙火眼金睛,想給誰做鞋,根本不用量,用目光一掃就知道大小,八九不離十,最多,彎下腰來,到你腳上用手指比劃一下,那就齊活了。
心細的女人們,不只把做鞋當成營生來做,卻當成是藝術來做。給公公做鞋,最好做一對牛鼻鼻鞋,又上腳,又耐穿,還不誤干活。給婆婆做鞋,不能太花了,還不能太老氣,又得過了婆婆的眼,這就需要選個好鞋樣,再配點好面料了。要是誰家生孩子了,過滿月、過百歲,那就得根據人家是男孩兒?女孩兒?還得知道屬什么屬相,要不做雙虎頭鞋,或者做雙喜鵲登枝……
溝里頭的女人們要想尋個好鞋樣,一般都會去找四老婆兒。四老婆年輕時候就是個愛好的人,又加上手巧、心靈,除了能學別人的鞋樣,還能自己畫。有時候看見娃娃們有穿從商店里買來的鞋,她回去鼓搗鼓搗也能畫出鞋樣來。上了點年紀,眼睛不如以前好了,但四老婆還是喜歡有人到她這來翻鞋樣子。沒事的時候,她把存下的鞋樣子分門別類疊好,壓在炕席底下,不管你是給誰選,她都不會讓你白來。四老婆守了大半輩子寡,男人五幾年的時候,瓦斯爆炸死在井底下了,給她丟下三個兒,一手拉扯大。
遇到慣熟人,她就會瞇著眼睛,像回想著什么,“我小時候,村子里‘婦救會做軍鞋,我就跟上學。后來,跟了那個死鬼老漢,他就愛穿我做的鞋,自從跟了他,再沒穿過外頭的鞋,他井下出事的時候,也是穿的我給做的鞋……”一邊說著,一邊就哭起來。嚇得女人們,每次都是選了鞋樣子就走,怕她哭起來沒完。
家里娃娃們長大了,要出門的時候,當媽的都會趕一兩雙家做鞋給帶上?!皨屪龅男?!可比買的結實?!?/p>
四老婆兒的大兒子要去當兵,她說:“你晚走上一天,媽媽給你厚厚做上一雙鞋,遇上天寒下雨時,你穿上。媽做的鞋暖著呢!可比買的結實?!倍鹤踊謴透呖己螅忌现袑?,四老婆兒顧不下一只眼睛已經有了白內障,硬是在燈底下趕出三雙鞋。二兒子不想拿,怕去學校讓同學笑話,四老婆兒打幫著說:“怕笑話,你放假時替換著穿,媽做的鞋暖著呢!可比買的結實?!比齼鹤右膊幌胂戮?,鬧騰著跟幾個同學要去包頭亞麻廠干活了,四老婆兒說:“等你休息回來,媽就給你把鞋做好了,天短了,一到天黑,我就有點看不清了,針腳大了,鞋不好穿。”三兒子賭著氣,扭過了頭,“現在都穿單邊鞋了,上海的單邊才十二塊,誰穿家做鞋了,我不要!”四老婆說:“單邊鞋好看不耐穿,你能掙下幾個十二塊了。媽做的鞋暖著呢……”
礦工的子孫輩們看不起石拐這個小溝溝了,更不想像父輩們那樣,天天去鉆那個黑窟窿。他們想到外邊去看看,更多的人出去就選擇在外邊安了家。
當年的那些巧女人們,也包括四老婆兒,再也不用描鞋樣、納鞋底兒了。因為買的鞋花樣更多,只要有錢,哪都買得著。
四老婆死的時候,安頓三個兒子,“你們把我攢下的這些鞋樣兒,都在我墳頭上燒了,你老子可愛穿我做的鞋了,去了那邊,我還要給他做了……”
那些沒有被歲月折磨倒的女人們托著棚戶區(qū)改造的福,搬出了石拐,來到了濱河新區(qū)。她們還會在太陽好的時候,在樓前屋后的陰涼里聚一聚,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穿著的各式各樣的鞋,她們始終放不下揪著的心,“那么細的兩根帶帶綁住就叫鞋?也不怕走得快掉了。咱們年輕時候做的那鞋才叫鞋了,十來八年穿不爛……”
正如年輕人不理解她們一樣,她們也不理解年輕的姑娘們?yōu)槭裁床蛔鲂??家做的鞋,多暖啊,可比買的結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