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山

乾隆對明末文臣武將的評價

乾隆對袁崇煥的表彰并非一時興起。這一年是乾隆四十七年，此時清朝立國已百有余年。6年前，乾隆帝下旨編纂《貳臣傳》，順帶將明末的文臣武將逐一品評。在《清高宗實錄》中，乾隆帝先后7次就《貳臣傳》編纂工作發(fā)表談話，非常上心。乾隆認為，劉宗周、黃道周“立朝守正，風(fēng)節(jié)凜然”，其奏議慷慨極言，滿篇忠義之語躍然紙上；最后以身殉國，真是“不愧一代完人”。又如熊廷弼受任疆場，材優(yōu)干濟，直指時弊，一針見血；最后為朝廷輿論所累，致使身陷囹圄。乾隆在公開場合反復(fù)表達對明朝降臣的鄙視和對明朝忠臣的尊崇，在這種背景下，對袁崇煥的表彰也就成為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

乾隆特別提到，他曾經(jīng)在熊廷弼的奏章內(nèi)看到一句話：“灑一腔之血于朝廷，付七尺之軀于邊塞”，乾隆表示“觀至此為之動心欲淚，而彼之君若不聞。明欲不亡得乎？”這句話點出了清朝皇帝內(nèi)心頗為微妙的一點，也就是總以一種隱約浮現(xiàn)的俯視之態(tài)評價明思宗崇禎皇帝?，F(xiàn)在有一種說法隨著網(wǎng)絡(luò)通俗文學(xué)的傳播而風(fēng)行于世，該說法號稱袁崇煥被清朝刻意拔高，以凸顯崇禎帝“主昏政暗”。持這種觀點的人說，乾隆帝表彰明朝忠臣，就是為了抹黑明朝。更有甚者，認為袁崇煥根本不是什么大人物，其功績不過是被清朝制造出來的神話，人們原本對袁崇煥的評價并不高。果真如此嗎？

抄家抄出來從二品官員兩年的歲俸

不可否認，明末以來確實有人對袁崇煥的評價不高，但在乾隆表彰袁崇煥之前，懷念袁崇煥者也相當(dāng)不少。

袁崇煥周圍的人們幾乎一致認定，袁崇煥是大忠臣，他是被冤殺的。袁崇煥下獄時，就有布衣程本直反復(fù)上疏為袁崇煥申冤，最終要求與袁崇煥同上刑場赴死。慘死刑場后，袁崇煥的家族遭遇滅頂之災(zāi)。崇禎甚至一度動了誅盡袁家全族三百余人的念頭，幸得內(nèi)閣輔臣何如寵竭力相勸，崇禎才寬釋袁家，將刑罰改為誅袁崇煥本人，罪及妻女，同胞兄弟流放兩千里。袁家遭到抄家沒產(chǎn)，前來抄家的官員走進寧遠城內(nèi)袁崇煥宅邸時，用了一個成語形容，那就是“家徒四壁”。而東莞的老宅中，也不過是一些老輩傳下來的祖產(chǎn)以及幾間老屋而已，抄家官員感慨，袁崇煥可真是“家無余資”。寧遠督師府中也不過抄出很少的書籍、財物，堆在一起只裝了十六筐。此外還有兩桿長槍和一匹馬，堂堂薊遼督師居然只有一匹馬。戶部將這十六筐查抄物資進行清點，發(fā)現(xiàn)皇上的誥敕都被小心翼翼保存在樟木箱子里，卷得好好的，連個霉點都沒有。還有就是兩條欽賜的官服玉帶，兩幅鎧甲，但只有一頂銅盔，此外還有一副關(guān)公像，橫戈關(guān)外的歲月里，袁崇煥常在關(guān)公像前焚香跪拜，以關(guān)公的忠義自勉。戶部將這些財產(chǎn)全部估價，發(fā)現(xiàn)一共才值1103兩8錢5分，僅相當(dāng)于從二品官員兩年的歲俸。袁崇煥的一生真可謂：杖策只因圖雪恥，橫戈原不為封侯，世人皆感嘆袁崇煥的清廉。

黎遂球詩作中提到，“忽然督師罪以謀逆磔西市，訛言蜂起多雷同”。這“訛言”自然指的是袁崇煥與后金簽訂密約的謠言。這一謠言出自后金的反間計。明末清初就有談遷、黃宗羲等江湖遺民也都知道袁崇煥的下獄與后金反間計有關(guān)，他們都是忠于明朝的遺老，總不至于為清朝說話。

可以看出，乾隆表彰袁崇煥，不可能完全出自公心，肯定有借袁崇煥之死來證明明末政局昏暗之意。隨著乾隆的親自指示，對袁崇煥的評價涌上了新的高度。

民族主義代言人

應(yīng)該看到，清朝官方視角下的袁崇煥是“忠君”的代表，是中國傳統(tǒng)價值觀下的忠臣孝子。到了清末，中國面臨著與明末類似的艱難局面，內(nèi)憂外患，史不絕書。人們再次想起了袁崇煥，而此時的袁崇煥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君主忠臣的形象，而成了民族主義的代言人。

此時，梁啟超寫下了《明季第一重要人物袁崇煥傳》。從篇名就能看出任公先生將袁崇煥看得有多高。雖然乾隆帝下旨表彰袁崇煥后人，但袁崇煥殺毛文龍一事始終存在爭議?，F(xiàn)如今的歷史學(xué)者能通過明清兩代的官方文書來查找毛文龍的跋扈證據(jù)，但在當(dāng)時人看來袁崇煥擅殺邊帥后，清軍馬上兵臨北京城下，兩件事能說沒有關(guān)聯(lián)嗎？毛文龍死得不冤嗎？似乎很難說。

然而，梁啟超不這么想。在他妙筆之下，袁崇煥沒有什么大缺點，殺毛文龍，殺得對，殺得好。按梁啟超的說法，毛文龍這個人是早晚要叛變的，殺毛文龍是大智大勇之舉，舉國都以為毛文龍有功而不可殺、不敢殺，而袁崇煥“毅然去之”，說殺就殺，像殺雞一樣，“指揮若定，聲色不驚”，梁啟超贊嘆道：“嗚呼！非天下之大勇，其孰能與于斯？”

同時，袁崇煥因為力抗清軍，功勛彪炳，其事跡也成了革命黨人宣傳排滿的絕佳題材。廣東革命黨人與粵劇藝人一同創(chuàng)辦各種改良戲班，以傳統(tǒng)戲曲形式演出新的劇目，其中《袁崇煥督師》是頗受百姓歡迎的一出，這出戲講的是袁崇煥在遼東督師，用計將投敵的毛文龍斬殺的故事。因為粵劇班經(jīng)常往來于省城廣州與香港之間，所以這些革命黨人還經(jīng)常在戲班的行頭里走私軍火，拿回來發(fā)動反清起義。

民國成立后，袁世凱一時在北方站穩(wěn)了局面。當(dāng)年袁崇煥子女遭到流放，曾經(jīng)流落河南。而袁世凱正是河南項城人，所以想拍袁世凱馬屁的人搜腸刮肚，給袁世凱接上了這么一位祖先。袁世凱當(dāng)年在北京的地位也多少有些尷尬，在京城這個前清遺老大本營，遺老們罵他“不忠”，是亂臣賊子謀權(quán)篡位。而在南方，革命黨罵他“不革命”，替清朝皇室爭取優(yōu)待，篡奪辛亥革命勝利果實，簡直里外不是人。而這個時候，一個叫張伯楨的人走近了袁世凱。他遞上自己的研究成果，告訴袁世凱，您老正是袁督師的后人！誰敢說袁督師后人不忠？誰敢說袁督師后人不革命？袁督師排滿的時候，你們這些革命黨還沒生出來呢！袁世凱當(dāng)然大喜，安排內(nèi)地18省的將軍、都督、北京各部院長官，以及在京粵籍官員、名流、廣東地方紳耆共200人，一齊呼吁將袁崇煥從祀于關(guān)岳廟。時人諷刺說：“華胄遙遙不可蹤，督師威望溯遼東。糊涂最是張滄海（張伯楨字滄海），亂替人家認祖宗?！辈贿^，袁世凱既然復(fù)辟，還要借助袁崇煥的大名，也可得見此時的袁崇煥確實已經(jīng)成為全民認可的英雄了。

（摘自《國家人文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