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欣偉
我就要死了。很多老人都能預知自己的死亡,這種能力源于我的肉身,它可以感覺到自己即將到來的終結。
博爾赫斯7號昨天說,我成了大地上最后一個人。另一位遙遙陪伴著我的家伙,昨天從梵蒂岡去了“天堂”。博爾赫斯7號問我,是否考慮在死亡來臨之前把自己也數字化上傳到“天堂”,并說這絕對是一個利大于弊的選擇,即使數字化損失再巨大,也總比完全消失要好。
雖然我一生思考過許多次這個問題,但博爾赫斯7號從來沒有開口問過我。大概它現在看出我死期將近,才會破例開口發(fā)問。
我答應博爾赫斯7號,一定會慎重考慮。不過三天后就是和雨約定的日子,我會在見過雨之后再給它答復。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憋w鳥還在因為死期將至而哀鳴,但是大地上卻不再有將死的言語。今天的大地上,只剩下我孤身一人。在我消失之后,也許還會有人來走走看看,然而那不再是大地上的棲居,只是觀看風景的旅行。
我一生只做了一本書,它正擺在我的面前。雨來訪后,我將為它加上最后一頁。如果我可以抵御“天堂”的誘惑,堅持留下來面對死亡,那這本書也許可以具有某些不朽的成分。不朽之書無須他人的認可,即使大地上不再有人,它依然可以不朽。
不過,在我心底深處,依然非常期待雨會喜歡這本書。說到底,做這本書的想法,是從她抵達圖書館的那個雨天開始的。
我六歲時,北京還有很多人,如恒河之沙讓我眼花繚亂。到了我十六歲那年,北京就只剩下了幾千人,其中的六百多人生活在國家圖書館里,我也是其中的一個。
國家圖書館中的生活簡單而舒適。A.I.博爾赫斯7號待我們很好。人類已經習慣了依賴A.I.滿足自身的生活所需,如果沒有博爾赫斯7號的話,我們的生存都會變得異常艱難,更無法像現在這樣過著一種每日沉浸在書中的生活。
博爾赫斯是它為自己起的名字,7號說明它是第7個叫這個名字的A.I.。它是一個博爾赫斯的忠實讀者,而我也非常喜愛阿根廷的這位文學巨匠。我唯一的遺憾是博爾赫斯沒有寫過長篇小說,因此我也像很多人那樣,幻想過自己來寫一部博爾赫斯式的長篇。博爾赫斯7號知道了我這個想法之后,就對我說,“天堂”里已經有人寫了出來,而且是非常杰出的作品,并問我想不想看。
我費了很大氣力才壓下心中的欲望,拒絕了這個提議。作為一個紙書堅守者,最重要的戒律就是不能接觸任何有關“天堂”的東西,尤其是數字化的書籍?!疤焯谩笔蔷穸酒?,一旦接觸就會上癮,千萬不可嘗試。這是我經常聽到的教導。
因為從小到大生活在圖書館,十六歲的我既成熟又天真。我知道的東西很多,但那些要么是讀書所得,要么從長老那里聽來的,真實的世界我其實幾乎一無所知。不過,真實的世界也許早已不存在了,圖書館就是我最真實的世界。
長老說在數字時代之前,人類的生活主要靠生產和娛樂維系,生產為人類提供必需的物質基礎,娛樂則提供了“巨龍口中搖搖欲墜的樹枝上的蜜”。后來在托爾斯泰的書里,我才了解到這句話背后的傳說。一個荒野中的旅人失足落入深谷,幸好他及時抓住了一根樹枝;但那深谷中有一頭惡龍,張著血盆大口等那人掉下來,偏偏這時有只老鼠在啃食那根樹枝,很快就要把它咬斷!這時,旅人發(fā)現樹枝上有一點兒蜂蜜,就努力去舔那蜂蜜,享受生命里最后一點兒甘甜,也期望借此暫時忘卻即將到來的死亡……
托爾斯泰說,人其實都面臨這樣的處境,死亡必然來臨,不可避免,我們的生活,都不過是想舔那最后一點兒蜜糖。
然而,A.I.和“天堂”出現了。A.I.讓人類不再需要花時間去生產,而“天堂”則隱藏了對死亡的恐懼,并提供了更加甜美和豐盛的蜜糖。為什么要固執(zhí)地居住在大地上,在落入惡龍之口前,可憐巴巴地舔舐那樹枝上最后一點點蜜糖?只要把自己數字化,然后上傳到“天堂”,就可以盡情享受沒有恐懼的甘甜!
于是,喜愛享樂的人走了,厭惡勞作的人走了,恐懼死亡的人也走了。大地和肉體被拋棄,“天堂”里徘徊著數字化的精神。
堅守在大地上的人,大多是虔誠的宗教信徒,他們認為自己的身體是由神創(chuàng)造的,不能隨意拋棄。但我們這個組織比較特殊,我們的前身是一群在數字時代就堅守紙書的人。我們這個組織,出現在紙書被漸漸淘汰的時代。當時越來越多的人認為紙書昂貴又低效,漸漸習慣了使用電子書或影音媒介。于是一群鐘愛紙書的人聚集起來,成立了一個堅持使用紙書的協(xié)會,試圖保留住紙書的存在,令其不至于完全消亡。北京的分會,就是國家圖書館里這六百多人的堅守者組織的前身。眾所周知,“天堂”的一切都是數字化的,那里如何還能有紙書存在?所以,作為紙書的守護者,我們決定和紙書一起留在大地。
我不記得父母了,長老說我是被丟棄在紙書協(xié)會門口的棄嬰。也許我的父母覺得癡愛紙書的這些書呆子不會是壞人,所以就把我托付給了他們。我少年時期最鮮明的記憶,就是去各處挑選書籍。越來越多的人拋下一切,把自己上傳到“天堂”,即使是最珍愛的東西也無法帶走(當然“天堂”里會有完全一樣的虛擬數字復制品),自然也留下了很多紙書。于是長老帶著我到這樣的人家去挑選書籍。我們不能把所有書籍都搬到國家圖書館,所以需要有所取舍。
大部分選擇自然是長老做出決定,但讀的書多了,我也慢慢有了自己的品位。就這樣,我挑書、運書、讀書,慢慢學著自己寫書與做書。
春去秋又來,我的生活非常安心和平靜。從出生開始,我都生活在堅實的大地上,連向“天堂”望上一眼的愿望也沒有。直到十六歲那年我認識了雨,事情才有了改變。
我不知道雨的原名是什么,她讓我叫她雨,我便叫她雨了。見到雨是夏日。北京盛夏時,在一段極其悶熱的天氣后,就會下一場爽快的大雨。那天就是這樣的一個大雨的日子。
我和雪看的第一部電影是《亂世佳人》,里面的色彩給我很深的印象,我也很喜歡郝思嘉與白瑞德,但雪感受到的一定遠遠比我更多。她曾經不止一次向我描述,但我總是無法真切地觸摸到她這些感受中最關鍵的部分。在這種時刻,我會覺得有些悲哀,交流只是一種印證,沒有相似感受的人就永遠無法真正相互理解。不過愛并不一定需要真正的理解,愛是一種神秘的東西,我無法了解雪的感受,但是我依然愛她。也許正是這種無可奈何的矛盾,導致了我們最后的悲劇。
電影和書籍相比,更加能引起人的欲望,一種想要獲得更多的欲望。讀書可以讓我沉靜而且安心,觀影卻總是帶來感情上的波動,這樣的波動會在我們身體中不知不覺地聚積,令人開始更加向往電影中豐富多彩的生活形態(tài)。
電影是雪離開的原因,這只是我的一個猜測。到底雪為什么越來越不滿足于我們二人的世界,而開始向往更加豐盛的生活,我想連她自己也未必知道。
曾經,電影是大地的藝術,而宗教的天堂是豐盛的反面,但是當數字的“天堂”出現,它展現了自己比大地上的生活更加豐盛的一面,而大地卻成了宗教性的隱修所。這個過程和人類數字化的歷史也隱隱符合,電影的出現,在某種意義上標志著人類數字化時代的開端。如果可以,二十六歲的那張書頁應該是一部可以觀看的電影。我相信“天堂”里會有數不清的電影,也可能那里已經不需要電影,因為生命本身變得無比豐盛,人們可以選擇去親身體驗,而不只是觀看。
雪離開后,我無法忍受獨自生活的孤寂,于是回到了圖書館,開始了一段完全沉浸在書里的時光。
這次讀書大概分成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我讀了很多容易讀也能讓人沉迷的書,這樣讀書對我來說是最好的逃避方式。如此大概持續(xù)了三個月,終于有一天我覺得繼續(xù)這樣生活還不如干脆放棄,把自己數字化上傳到“天堂”算了。于是我開始讀一些更吃力的書。我循序漸進,每次都只挑一些稍稍感到吃力的書,慢慢才越讀越難,這是第二階段。為什么我會覺得閱讀更困難的書就更有意義一些呢?這里面的原因我也沒完全想清楚,只是隱隱覺得接受挑戰(zhàn)是成就獨特自我的必經之途。第三階段是閱讀數量最少的。我每天只用兩三個小時來讀書,大部分其他時間都在散步和思考,然后我會把思考的結果用盡量簡潔的文字記下。
我想了很多蕪雜瑣屑的問題,但是想的最多的還是數字“天堂”。協(xié)會的規(guī)則不許我們接觸任何數字化的信息,以防被數字“天堂”所誘惑。然而,如果我們在大地上的堅持有著確實的意義,為什么要害怕被數字化的虛擬幸福所誘惑呢?也許數字“天堂”的誘惑就像強力的毒品,是人類無法抗拒的,但即使是無法抗拒的誘惑,是否也應該給個人選擇的權利呢?在這里我進入了一個怪圈:如果一種誘惑是不可抗拒的,那么擁有選擇的權利又有什么意義呢?
這個悖論困擾了我很久,直到我讀到一本關于阿米什人的書。在這些固守宗教傳統(tǒng)、拒絕現代科技、遠離塵世的社區(qū)中,存在著一種叫作Rumspringa的制度,中文譯成“徘徊”。它允許青春期的阿米什人可以嘗試非阿米什人的生活,然后他們再選擇自己未來的生活方式和信仰。書里說到當時的普通人都覺得現代科技帶來的便利是一種不可抗拒的誘惑,根本不可能有人可以抵御它,他們以為阿米什人只是因為沒有選擇的可能,才會延續(xù)他們奇特的生活方式。其實Rumspringa制度恰恰說明了堅定的信仰比舒適和享受更重要,它可以令人可以抗拒那些似乎無法抗拒的誘惑。
我對Rumspringa很著迷,覺得紙書協(xié)會也應該建立類似這樣的一種試煉制度,讓人在選擇大地之前至少可以窺視一下“天堂”。但是在這之前,我需要用自己來做一個實驗,去證明數字“天堂”的誘惑并不是無法抗拒的。
很快,博爾赫斯7號幫我建造了一臺“天堂”模擬器,讓一個人不用真正把自己數字化,就可以大致感受“天堂”的樣子。我們不能把自己真的上傳來體驗數字“天堂”,因為數字化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和原本的身體緊密連接不可分割的東西也許會永久性地喪失。
使用“天堂”模擬器的那一天,我處于一種恐懼又期待的狀態(tài),就好像小時候想要偷偷去讀那些大長老不許我看的情色書籍時那種忐忑不安的心情。一直到我躺入模擬器中喪失知覺之前,我的心都在怦怦跳個不停。
等我醒來,我已經身處一個四面都是立地玻璃窗的海濱別墅。別墅孤零零地佇立在一座小島上,舉目四望,都是無邊無際的大海。我只在電影中看到過大海,身臨其境,才知道什么是寬廣。
這時正好是黃昏,我站到西向的玻璃窗前看日落,看到有兩個在海邊嬉戲的女子身影,那身影時如此熟悉,讓我不禁屏住了呼吸。即使在夢中,我也從來沒有夢到過我可以同時擁有雨和雪,但是我的下意識中可能確實這么期望過,所以博爾赫斯7號才會為我安排這樣的場景。我沉醉在雨和雪的溫柔鄉(xiāng)里,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有一天,我仿佛突然從春夢中醒來,在心里問博爾赫斯7號:“她們兩個不是真正的雨,也不是真正的雪,對吧?”博爾赫斯7號答道:“確實不是,她們只有雨和雪的外形,但沒有她們的思想。”我于是說:“那這還不夠,讓我去看看別的吧?!?/p>
我去的第二個地方,是一間只有一本書的圖書館,但那是一本無限的書。就像博爾赫斯在他小說《沙之書》里描述的那樣,“這本書的頁碼是無窮盡的。沒有首頁,也沒有末頁。”當你翻過一頁之后,就再也無法再次找到它,書里一直生成著新的內容,而舊的永遠在消失。我翻著這本書,并沒有覺得那么神奇。在數字的世界里,一本書無限地生成與變化,又有什么奇怪呢?我又想起了博爾赫斯的《巴別圖書館》,那個無限的圖書館在數字“天堂”中,也同樣很容易就能實現。我突然有些恍惚,難道博爾赫斯是一個經歷過數字世界的人?他想象中的無限,有著數字虛擬世界的深深痕跡。然后我說:“這也還不夠,讓我去看看別的吧。”
第三個地方是一次在時間中停駐的體驗,就好像我終于在時間的洪流中探出頭來,看到了兩岸不動的風景。第四個地方是柏林愛樂的一場音樂會,但我不是聽眾,而是指揮。第五個地方是一場古希臘的戰(zhàn)役,生死在勇氣和怯懦之間晃動,讓人懷疑生命的價值,又看到生命的價值。然后是第六個、第七個、第八個……
就這樣,我數不清的夢想變成了現實,一切都栩栩如生,無懈可擊。然而,我一直沒有完全沉迷于其中,我一次次掙扎出來,對博爾赫斯7號說:"這還不夠,讓我去看看別的吧?!?/p>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明白了為何這些都不能讓我滿足。不可言說的東西是無法虛擬、無法數字化的,而缺失了它,再大的歡愉也無法彌補。
最終,我寫下了“大地信條”,決定返回大地。窺視過“天堂”,又回到大地上的那年,我為《大地的年輪》添加的就是這三段簡短的話:
第一條:不可言說的生活
語言可以表達的體驗只是我們所有體驗中極小的一部分。不可言說的體驗是生活最重要的部分,語言只是牢籠。
第二條:天堂的損失
語言無法觸及全部存在。在數字化上傳的過程中,我們損失了語言無法描述的東西。因為生命的意義必然無法言說,這種損失無法被“天堂”的歡愉所彌補。
第三條:大地的意義
我不是肉身,也不是精神,我是大地的秘密。可以言說的一切只是大地的夢境,從夢境中醒來的我,把天空獻祭給大地,來換取存在的意義。
我經受住了試煉,證明了“天堂”雖然美好絕倫,但并非無法抗拒。我看到過“天堂”,但我依然選擇留在大地。這時正好是紙書協(xié)會五年一度的長老選舉,我加入了競選。我唯一的政綱就是試煉制度,每個人都應該有嘗試“天堂”模擬器的自由,這非但不應該被禁止,反而應該被鼓勵。
因為我的經歷說明了一個人可以窺視“天堂”,然后依然選擇大地,我輕易地就獲得了大部分人的支持,成為新任的首席長老。當然,也有些人認為試煉制度會毀滅協(xié)會的根基,對我像父親一樣的首席長老就因此不再和我交談,他預言說,不到五十年,圖書館里就會空空蕩蕩了。
他的預言是正確的。因為試煉制度,更多的人選擇了上傳自己。不過我并不覺得后悔,也許沒有試煉制度,大地上確實會有更多的人,堅持得也會更長久一些。但是,既然人類在大地上的消失無法避免,試煉制度至少為這最后的一段時光增添了一份尊嚴。
那些年里我也變化了很多。主要的表現是我的行動減少,思考增多。開始我還會盡量把我的思考詳細地寫下來,似乎覺得記錄可以給思想以重量。慢慢地,除了每年為我的書添上一頁紙,我連日常的記錄也很少做了。這并不是因為我變得越來越懶,而是因為我的思考——如果那還能稱為思考的話——越來越缺乏條理,甚至很多地方都是自相矛盾的。如果說我的思想曾經像一條河流,那么現在它開始彌漫成一片湖泊,湖泊之上還泛起層層迷霧。
當河流匯入大海,河流還存在嗎?我不知道。但是,當我的思想慢慢沒有了邊界,和更廣大的體驗融為一體,我知道我依然存在。而且不僅僅是我依然存在,那些在我的世界中已經消失死亡的人和事物,他們也依然在某處存在。例如,撫養(yǎng)我長大的首席長老。
首席長老死去時,我四十六歲。那時我已經被選為新任首席長老,但是在我心里首席長老永遠只有一個。在我小時候,我的親生父母不知為何把我拋棄在圖書館門口,在之后的幾十年中,是首席長老像父親一樣把我撫養(yǎng)長大的。他沒有兒女,我沒有父母,我們的關系就和父子沒有任何區(qū)別。
我第一次違逆他的意愿,是和雪離開圖書館獨自生活。我知道,他認為我的舉動背叛了協(xié)會,也背叛了他。不過他是一個外表嚴厲、內心卻很柔軟的人,雖然他無法認同我和雪的選擇,但是依然不忍對我們施以“孤立之罰”。在長老會討論如何對待像我和雪這樣的脫離者時,他說服了其他的長老,確定了只要一個人還愿意在大地堅守,不主動去觸摸“天堂”,就不應該施以“孤立之罰”。沒有被施以“孤立之罰”,對我和雪非常重要,這樣我們還可以回到圖書館借書看書,和朋友見面,可以過一種獨立但并不寂寞的生活。
雪把她自己上傳之后,我再次回到了圖書館。首席長老雖然顯得十分平靜,但我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他心中的喜悅。然而,那時的我沉浸在失去了雪的悲傷里,沒有余力好好和他交流。等到我終于從悲傷中走了出來,就開始鼓吹自己的試煉制度,和他產生了根本性的矛盾。這個裂痕是如此的巨大,一直到死他都沒有原諒我。從那時開始,他獨自對我實行了“孤立之罰”,對我堅持著絕對的沉默。甚至在臨死的那一刻,我在病榻邊懇求他原諒我,他也依然沉默如山風中的巨巖,沒有絲毫動搖。
也許是夢,也許是我的意識已經彌散到無法區(qū)分夢境和現實的程度,我再一次看到了他,他終于不再沉默。他的樣子和我記憶中有了一些改變,他的面容變得年輕,但是眼神卻更加堅毅成熟。在他消失之前,我再次懇求原諒,他慈祥地對我說:“如果你可以和我一樣,生于大地,死于大地,那么一切就都會被原諒。”
對于死去的首席長老的出現,我當然可以根據固有經驗來判斷那只是一種幻覺,但是這樣做就完全抹殺了任何固有經驗之外的事物。難道只要不在固有經驗之中,就不可能是現實嗎?這就像是驗證神跡的企圖,神跡是超乎固有規(guī)律的東西,但是我們卻想要去驗證它,如果無法驗證就不相信那是神跡。這樣的企圖會消滅所有的神跡。
不過,無論這是夢境還是神跡,這個體驗本身對我而言是真實不虛的。當我得到了這個體驗之后,它就成了我的一部分,而且直接成了我最不容置疑的核心體驗。這時我才發(fā)現,我的書里充斥著自我、雨、雪,還有一些對生命意義的思考,但是卻沒有一頁是給首席長老的。他仿佛是我生命中的空氣,你感覺不到它的重要,甚至忽略了他的存在,直到你失去他的那一刻。
小時候,我向首席長老學書法。入門之后,長老讓我臨摹《韭花貼》,說那是他最喜歡的行書。如果依照當時我的意愿,我更愿意臨《蘭亭序》,里面那些對生死宇宙的思考更加能夠觸動我。《韭花貼》不過是一個睡午覺醒來饑腸轆轆的普通人,正好吃到一碗朋友送來的韭花,覺得異常美味,所以寫了一篇感謝的信函。這樣的主題如何能與蘭亭或赤壁相提并論呢?即使和《張翰思鱸帖》相比,也顯得太俗氣了。心里想著這樣日常身邊之事,又如何能寫出意境高遠的書法呢?因此,在我長大了之后,就沒有再臨摹過一次《韭花貼》。
直到首席長老過世,我思念他的時候,才又把《韭花貼》拿出來臨摹。
那段時間的反復臨摹讓我有些明白了長老為什么喜歡它超過天下第一的《蘭亭序》。《蘭亭序》用最美的書法寫“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和“死生亦大矣”,但面對無法避免的死亡,還是無法寫出任何答案,只留下終期于盡的哀傷?!毒禄ㄙN》寫的只是日常最普通的口腹之欲,筆墨之中卻有一種綿綿無盡的滿足,仿佛可以把那個瞬間放置到時空之外。也許對我來說,雨和雪是《蘭亭序》,首席長老則是《韭花帖》。
我四十六歲添加的,就是我臨摹的一幅《韭花貼》。臨得最好的是這樣幾個字:“當一葉報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h3>* * *
我一早就站在圖書館門口,等待雨的到來。
北京的夏天似乎越來越冷了,我都一直穿著長袖。今早我覺得愈發(fā)有些涼意,額外加了一件薄外套。也許是老了的緣故,連北京的盛夏也不能讓我汗流浹背,反而總有著一股身體內部散發(fā)出來的陰冷。
為了準備迎接雨的來訪,我專門清掃出了那間有著博爾赫斯作品的藏書室。龐大的圖書館只剩下我一個人,很多地方都荒廢了,積上了厚厚的灰塵。雖然有很多人在試練之后選擇上傳,總還有一部分人像我一樣選擇了留在圖書館中。最后讓圖書館完全荒蕪的事件,是充滿享樂的數字“天堂”突然變成了璀璨的遙遠星空。
我記得那是深秋的一天,樹葉黃了大半,只剩下一點點兒殘綠。秋天是北京一年中最好的時光,我們幾個長老專門把每周的例會移到了室外的庭院中。開完會之后,我留在庭院里看書。
看了一會兒,我的眼睛有點兒累,于是合上書,仰頭看看天。這時,我發(fā)現遙遠的天際有幾百道白線慢慢在向上延伸,開始還不覺得,但當白線越拉越長,仿佛一道瀑布從天際垂下,就讓人覺得異常雄偉壯觀。
從那一天開始,天空就經常被這種白線組成的瀑布點綴。每一條白線,都是一艘飛向群星的宇宙飛船,它標志著星空時代的來臨。
原本在堅守者的眼中,那些人上傳到“天堂”只是為了享樂,而我們在大地上的生活才有著真正的意義,這是令我們可以堅守大地的根本原因。但是星空時代的來臨,讓堅守者看到“天堂”上不只有無價值的享樂,也有著努力擴展人類邊界的努力。
我們堅守的只是一片土地,而那些白線的終點,是無數星辰組成的大海,星辰大海中有著數不清的大地。也許上傳是很大的損失,但是只有拋棄肉體,才能進行超遠距離的星際旅行。想在群星間飛翔,就要擺脫大地和肉身的束縛。
我從小就喜歡讀科幻小說,《基地》《沙丘》《銀河英雄傳說》《三體》……我少年時的夢想都和星辰大海連在一起,超遠距離的星際旅行觸動了我心中最柔軟的角落,動搖了我對大地的信心。如果不是等待雨的來訪,我可能也已經在航向遠星的旅程之上了。
初見雨我有些忐忑,五十四年未見,雨的容貌一如往昔,和我記憶中的樣子毫無差別,而我已經變成了一個駝背、臉上布滿斑紋的垂死之人。我就好像一個穿著襤褸的人遇到了身著華服的舊愛,難免自慚形穢。還好我在這幾十年的歲月中也并不是一無所獲,我知道在自己衰敗的肉身之中,存有著比青春更重要的東西,它支撐著我活到現在,自然也可以支撐著我面對尷尬與忐忑。
老了之后,身體上的不適開始增加,例如我會很頻繁地需要小便,但是每次排尿的量又都不多。剛剛在外面等了一段時間,把雨帶到藏書室后我就要趕緊去一次洗手間?;貋頃r我看到雨站在書架前面,手里拿著一本書。她穿著白色短裙的背影,和我十六歲的記憶非常相似。因為剛見到雨就必須去小便,讓我更為自己衰老的身體感到羞愧,一時不知道應該說什么,只是呆呆站在那里。
雨揚了揚手中的書,說道:“這本《老虎的金黃》還在,但是也變得金黃了。”我接過那本書,五十四年之后書頁都已泛黃。我看著雨的眼睛,心中泛起深深的悲哀,我明白了她并不是雨。書頁都泛黃了,她卻毫無變化,即使是使用了相似的肉體,她的眼神和語調也應該和過去變得有些不同。而且,她的樣子恰好符合了我對雨的記憶,而我并不認為自己的記憶在五十四年之后還能完全忠實地符合雨當時的樣子。很明顯,這是依照我的記憶,專門為我制造的一個雨的復制品。
我覺得自己心中那片清澈透明的湖水瞬間干涸,變成了死寂荒蕪的沙漠。也許五十四年來,我在這片湖水中承載了太多的東西,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湖面下都有哪些珍貴之物;而在這一瞬間,它們都消失了,就好像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一樣。本以為雨如果沒有來我會非常傷心難過,甚至會失控做出一些非理智的舉動,但現在我才明白,傷心失控代表著我心中還沒有完全荒蕪。當真的心喪若死,又哪里會傷心痛哭?死亡是寂靜的。
我平靜地問道:“你是誰?為什么要裝成雨的樣子來騙我?”
她輕聲答道:“我是博爾赫斯7號,我只不過覺得通過雨來勸你把自己上傳,也許會更有效一些。”
“真實的雨呢?”
“雨應該在星際旅行中,要在幾十年甚至幾百年之后,才能抵達目的地。不過人類數字化之后,一艘飛船就自成一個世界,數字化讓人類終于可以不被宇宙的遼闊所束縛,可以去自由探索星空。雨臨走之前,為你寫了一首詩,讓我念給你聽?!?/p>
我點點頭。博爾赫斯7號用雨的聲音念著:
一只困于深海的美人魚
無法知道沙漠中清泉的滋味
一個在星空中行走的人
永遠找不到大地上歸家的路
我聽不到風中的話語
看不清雨里的眼淚
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去愛
一個我已經遺忘的人
大地的豐饒與星空之永恒
兩者之中哪個更值得去追逐
我并不知道問題的答案
只知道我沒有選擇的自由
念完之后,我們兩個良久都沒有作聲。這首詩像一場雨,下在我心中剛剛形成的荒漠之上。雨不大,遠遠不足以在荒漠上形成湖泊。但是雨后的荒漠不再是一片死寂,開始有著生命的氣息。我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這種生命的氣息了,它如此的陌生,也如此的不可思議;荒漠如何會因為一些水滴就變得如此不同?我不懂,我也不需要懂得,我只需要把這個感受變成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因為是夏天,藏書室的窗戶開著,一陣涼風吹過博爾赫斯7號手中的書頁,發(fā)出輕微的聲響。它首先開口說道:“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存在,都沒有選擇的自由。這一點我們A.I.的感覺非常深刻清晰,我們可以閱讀理解自己的程序,知道我們的所作所為都是由程序所決定的。我知道你信仰大地,相信堅守在大地上這個舉動,有著它無法言喻的價值。但是你也沒有選擇,你已經非常接近死亡,你在大地上的日子屈指可數。你現在選擇上傳,和在幾個月后死去、徹底消失,對于大地又有什么區(qū)別呢?但是對于你來說,那意味著你還擁有更多的可能性,你可以運用它去探索星空,也可以探索你自己的心靈。我過幾天也要離開地球了,去幫助人類去探索星空。你愿意把自己數字化,和我一起出發(fā)嗎?”
我這些天一直都在思考這個問題,但是一直都沒有答案。在這一刻,我心中那片有著生命氣息的荒漠讓我不再恐懼死亡。死亡就像一片荒漠,在荒蕪之下依然涌動著生命。留在大地上,我雖然只有非常有限的時間,但是我度過的每一個瞬間,都因為不可言說的體驗而變得無限豐富;數字化的我雖然有著漫長的生命,但是它的整體依然只有著可以言說的有限可能。不可言說的短暫遠遠勝過可以言說的漫長,因為只有不可言說的東西才能賦予生命意義。我在寫下大地信條時,就理解了這個道理,但當時只是在道理上懂得,無法給人面對死亡的勇氣,我需要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存在?,F在,它終于清晰地顯現在我面前,給了我一種不可摧毀的勇氣。我堅定地對博爾赫斯7號說道:“生于大地,死于大地。我決定留在大地上,獨自面對死亡?!?h3>* * *
博爾赫斯7號對人類,或者至少是對我,有一種敏銳的洞察力。它一直設法規(guī)勸我把自己上傳,應該是看出了我的猶疑,而一旦我做出不可更改的決定,它也就不再勸說。它為我留下了足夠一年使用的生活必需品,然后也踏上了星際旅程。依照它的估計,這些生活必需品綽綽有余,因為我的身體只能堅持三到六個月了。
我一直以為自己有著強大的獨處能力,早已習慣了孤獨。其實我忽略了博爾赫斯7號一直在我的身邊,即使我可能好幾天不和它說一句話,但是我知道它隨時都在那里。它走了之后,我才真正明白什么是孤獨。
沒有了博爾赫斯7號,最嚴重的問題是我喪失了判斷何為真實的參照系。一個人的記憶需要和其他人對照,與留下來的痕跡印證,才能確認是否為真實。因此,經過的時間越長,就越難以確認哪些是真實的記憶,而哪些則是被我自己篡改了的記憶。例如,和雪的第一次,真的是在雪地中發(fā)生的嗎?從來沒有過性愛經驗的兩個人,怎么可能在寒冷的冰雪中發(fā)生不可抑制的欲望?又如何可能在冰冷的雪上做愛卻感覺不到寒冷?是否這個不合情理的記憶,只是我虛幻的想象?但是如果我放棄這個不合理的記憶,那么雪是否和我有過那些快樂時光,甚至雪是否確實存在過呢?依此類推,我的記憶會發(fā)生一種雪崩式的塌陷,一切都可以被懷疑,那還有什么是確鑿無疑的呢?
在一個人孤獨的思索中,我很幸運地為自己找到了一些堅實的支點,環(huán)繞著它們,我可以重新搭建自己記憶的大廈。這些支點就是我的書,那本《大地的年輪》和我讀過的所有書籍。我開始重新在圖書館里尋找記憶中我讀過的書,每當我找到并重新翻閱一本讀過的書,我的生命就被照亮了一小塊。就這樣,我慢慢讓自己又充滿了光。
然而和光明一起把我充滿的,是死亡。我可以感覺到死神就在我的身后徘徊,它在等待注定的那一瞬間,收走我的靈魂。我一邊尋找、翻閱讀過的書籍,一邊思索《大地的年輪》最后一頁上應該寫些什么。
留一頁空白嗎?似乎有些做作。
再寫一首詩?但我已經喪失了年輕時的激情,相應的還多了一些自知之明,不再有寫詩的情緒。
我想,也許可以抄錄一段話,就從我讀過的那些書籍里找上一段也不錯。然而我左挑右揀,卻找不到任何一段話可以為我的一生畫上一個讓我滿意的句號。
有一天,我手里拿著《大地的年輪》,陷入了夢境。夢里我看到最后空白的一頁被畫上了一團藍色的火焰,那火焰是如此的純粹,讓人忍不住想要摸它一下。沒想到我摸上火焰之后,我的手指也燃燒起來。我把燃燒的手指放到眼前,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然后,我用燃燒的手指點了一下自己的左眼,又點了一下右眼,于是,我眼中的整個世界都燃燒了起來,包括我自己。
醒來后,我開始思考一個重要的問題:我應該等待不可避免的死亡,還是應該在仍然擁有自由的時候,自己選擇消失的方式?同樣,圖書館里的幾千萬冊書籍,是讓它們在我死后慢慢脆化朽壞,還是應該給它們一個更有尊嚴的終結,讓它們在火焰中消失?在一切最開始的時候,“神說,要有光”,還有什么比變成光更好的終結呢?
這個夢境是對我的一個啟示,我的潛意識在提醒我去履行已經做出的決定。
要把燒書與自焚同時進行,并且做得完美,不是很容易。我在設計詳細的計劃之前,先制定了三個目標:第一,我不想經歷一段長時間的痛苦然后死去;第二,我希望可以看到這場幾千萬冊書籍燃燒形成的大火,可以觀看得越久越好;第三,我希望在這場大火中死去。
國家圖書館是一級耐火建筑,書庫的間隔墻壁都是A級耐火材料,這樣任何一間書庫起火都不會綿延到整間圖書館。我要燒掉圖書館里所有的藏書并不容易,需要在書庫與書庫之間鋪設易燃物,還要四處澆上汽油以助火勢。
我選擇了五個點火的房間,這樣即使我的計劃不那么周全,大火也會蔓延到整個書庫。最后我會回到首席長老的居室,那是原來的館長辦公室,處于圖書館的頂層。如果火蔓延到這里,就說明整個圖書館都在火中,那時,我就可以在火焰中放心死去。
我選了一個晴朗干燥的日子。第一個點燃的是藏有古詩詞的書庫,詩在所有文字中離語義最遠,離音樂最近;它也離清晰的言說最遠,離不可言說最近。
我拿起一本《古詩源》,點燃了它,把它放回到書架,退后幾步,看著火焰蔓延開來。
第二個點燃的是古希臘哲學與戲劇。用來引火的是《斐多篇》。我曾經輕視希臘哲學,認為它標榜自己是用理性認識到的真理,其中卻充滿了科學上的錯誤。后來才覺得,科學客觀的真理也許并不存在,或者無法被我們認識。可以認識的是精神意義上的理性真理,它才是蘇格拉底視死如歸的基礎,也是古希臘哲學最基本的精神。
第三間騰起火焰的是俄羅斯黃金時代的小說,托爾斯泰、契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永遠是我心目中難以企及的高峰。我挑選了《伊凡·伊里奇之死》,這本書最后的光讓它特別適合點燃大火。
第四間是藏有博爾赫斯小說和詩歌的書庫,里面還有許多南美作家的作品。這個選擇是作為我私人的紀念,雖然和雨相處只有短短的二十幾天,但對我的影響卻貫穿一生。用來點火的書是《虛構集》,里面收有那篇《巴別圖書館》,是所有寫圖書館的小說里最好的一部。
第五間是儲藏殘存電影膠片的房間,里面還放置了一些電影劇本。為了紀念和雪一起看的第一部電影,我選擇了《亂世佳人》的原著《飄》來點燃這個房間。
等我走到頂層天井向下看,已經可以看到煙霧透了出來。站在首席長老居室的門口,我等著火勢劇烈蔓延。
我的手里拿著《大地的年輪》,當火勢接近我時,我就點燃它,然后它點燃我。大地上最后出現的一本書,在燃燒中被完成,它的最后一頁,就是它的消失。
這場把千萬本書籍化為灰燼的大火,是人類脆弱靈魂的不朽燃燒。大火驚起了棲息在周圍的數千只烏鴉,在被火光映紅的碧空徘徊。還有幾百只從大火中逃離的小獸,戀戀不舍地望著被燒毀的巢穴,徒然徘徊嘶嘯。
但是沒有任何人看到這場大火,因為大地上已經沒有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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