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何夫
對于2018年的中國考生而言,全國高考Ⅱ卷的作文題目并不太容易對付——雖然花了高三整整一年時間用于復習(有幾十萬人甚至還要加上“高四”的那一年),但無疑,聽說過瓦爾德和飛機彈孔的故事的人顯然不會很多,能夠將這個故事和“幸存者偏差”(suivivorship bias)這個概念聯(lián)系在一起的更是寥寥無幾(其實劉維佳編輯在去年的成都科幻大會上講過這個概念,也算是又一次的高考撞題吧,可惜聽眾基本都是大學生……)。不過,至少這一次,因為全國Ⅱ卷的作文題而沒能拿到理想分數(shù)的同學不需要太過羞愧:畢竟,你們身邊的大多數(shù)人,包括那些靠著別的作文題拿到高分的同學,大概也和你們一樣對這個概念一頭霧水。
何謂“幸存者偏差”?這個概念是對一種常見的邏輯謬誤以及由此引發(fā)的認知失調的描述——作為能夠進行邏輯思考的智慧生物,人類天然地具有對成功經驗進行選擇性模仿的本能。但在許多時候,由于根深蒂固的“所見即所得”式思維慣性,人們并不能有效區(qū)分影響成功(當然,生存就是一種最常見的“成功”形態(tài))的偶然因素與必然因素之間的差異,并往往習慣于將前者與后者等而視之。
要確?!靶掖嬲咂睢钡漠a生,至少要滿足兩個條件:首先,必須有一定數(shù)量具有統(tǒng)計價值的個例成功存活下來;另外,存活的概率又不能過于趨近于1,以至于無法構成“幸存”這一先決條件。
綜合以上兩點,我們就不難發(fā)現(xiàn),軍用航空器其實并不那么容易表現(xiàn)出“幸存者偏差”來,因為在軍事航空的孩提時代,由于空氣動力學和發(fā)動機技術水平有限,飛行器往往不堪一擊。在1915-1916年,空襲英國的齊柏林飛艇一旦與英國戰(zhàn)斗機相遇,基本都會在對方航空機槍發(fā)射的燃燒彈-高爆彈套餐“招待”下變成“點亮的中國燈籠”,損失率接近百分之百;稍后參戰(zhàn)的“哥塔”轟炸機的生存率更多是靠著夜幕掩護確保的。在二戰(zhàn)之后,隨著空戰(zhàn)距離由于制導武器的大量運用而幾十、上百倍地拉開,“被對方武器直接命中”基本上重新成了“被擊落”的代名詞:畢竟,現(xiàn)代中遠程防空/空空導彈的戰(zhàn)斗部殺傷力,大多與大口徑榴彈炮相當,甚至還更勝一籌。除了少數(shù)需要頻繁面對直瞄小口徑武器火力的特殊機種(比如A-10和蘇-25這類攻擊機,或者像AH-64這樣的武裝直升機),給飛行器堆滿可以抵擋住小口徑武器殺傷力的厚重裝甲除了徒增死重之外毫無意義,而軍用飛行器的存活方式也由“能夠承受傷害”變成了“壓根兒別被命中”。也只有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這種“矛”和“盾”相對均衡的時期,瓦爾德才有機會研究大量帶傷返回的飛機樣本,并從中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
其實,相較于航空器,自然與社會領域,才是“幸存者偏差”產生的大戶——也正是這些偏差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我們對世界、對自身的認知,以及基于這些認知的一舉一動。
與皇家空軍修理廠里那些彈痕累累的“英俊戰(zhàn)士”“噴火”和“蚊”式飛機不同,大多數(shù)“幸存者偏差”的存在,并不會表現(xiàn)為那么觸目驚心的視覺沖擊——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它才更不容易被人們所注意到,甚至往往被視為理所當然。從宏觀角度上講,鮑羅和泰博拉的“人擇宇宙學原理”就可以被視為最大規(guī)模的“幸存者偏差”:作為碳基生物的我們之所以能夠存在于這個宇宙的物理法則體系之中,我們的太陽系、我們的地球之所以如此宜居,多半僅僅是因為只有這樣的宇宙、太陽系與地球才能被我們觀測到;而更多在量子物理學理論層面上可能存在的平行宇宙中,由于作為觀測者的人類從一開始便沒有出現(xiàn)的可能性,自然也談不上“觀測”本身了。
不過話說回來,即便在我們所處的這個“宜居”的宇宙之中,人類的出現(xiàn)也并非必然。與種族主義者們——無論是公元前的、18世紀的還是現(xiàn)代的——所鼓吹的不同,人類的不同種族(作為想象共同體的民族就更不必說了)之間的差異實在是小得可憐,頂多勉強算作不同的亞種。而這一切都得“歸功于”人猿超科下屬的各個物種在上新世之后的苦難歷史。沒錯,人類的進化并不是“敵人一天天爛下去,我們一天天好起來”的直線上升路徑,而是無數(shù)次僥幸的綜合結果。與現(xiàn)在人丁寥落的人/猿家族(只有現(xiàn)代智人、黑猩猩/倭黑猩猩、大猩猩、猩猩和長臂猿這幾個物種)相比,我們的祖上確實是曾經“闊”過的。但不幸的是,絕大多數(shù)人科物種以及與他們具有親緣關系的大猿,都沒能幸存下來。從步氏巨猿、拉瑪古猿到被不少國人尊為祖先的元謀人和北京人等直立人,乃至在我們的血統(tǒng)中或多或少留下了印記的尼安德特人與丹尼索瓦人,全都不過是長長的滅絕名單中的一員。甚至連現(xiàn)代智人本身也多次瀕臨萬劫不復的邊緣——更新世末期的印度尼西亞火山大爆發(fā),一度可能讓世界上只剩下了不到五位數(shù)的“人”。也正因如此,現(xiàn)代人類數(shù)量雖然達到了數(shù)十億之譜,但基因的多樣性卻并不比獵豹或者大熊貓強出太多。換言之,我們的存在并不是“優(yōu)秀物種的必然勝利”,而只不過是一次次僥幸積累的結局罷了。
當然,不僅作為一個物種的人類如此,種族、民族和文明也同樣如此。近幾年,由于經濟危機的后遺癥影響,許多沉默已久的右翼言論,尤其是種族主義言論再度沉渣泛起,并得到了不少人的喝彩——在這些人看來,他們的理論是“論據(jù)充分”“無懈可擊”的:畢竟,現(xiàn)代世界不同國家、不同地區(qū)的生產力水平和科技水平差異確實是極其顯著的,而這種差距往往被用于“論證”某些特定種族的血統(tǒng)、文化或者所謂“民族性”的“先天優(yōu)越”。
然而很不幸,這仍然是“幸存者偏差”在作祟。
從20世紀下半葉開始,賈雷德·戴蒙德等一批社會學家和人類學家就已經逐步證明,人類的文化并不主要來自血統(tǒng)或者基因(當然,某些全人類共有的屬性例外,比如對甜食和肉食的喜愛,或者性崇拜),而是基于對后天生活環(huán)境的“因地制宜”。而要想取得發(fā)展,在一處具有合適條件(比如說,存在適合馴化的牲畜和作物,交通相對便利、容易與其他文明交流,氣候安定且有合適的資源)的土地上“開局”,遠比某些人念茲在茲的“智慧”和“勤奮”重要得多——更準確地說,只有祖先僥幸遷徙到合適地域的人群,才有可能得到“勤奮”的機會。如果把那些整天吹噓“勤奮決定論”的家伙扔到公元元年的努比亞、中非或者新幾內亞,那么他們恐怕也不得不學會“懶惰”。當然,如果有人非要刻意在平均溫度超過40攝氏度的苦夏出門干活,或者一周七天無休止進行破壞性狩獵和采集,那倒也不是不行,不過很顯然,中暑引發(fā)的休克和生態(tài)退化導致的饑荒,將會把這種人排除在幸存者的行列之外。
不過,也許有人會說,憑什么我們的祖先這么幸運,能找到適合農耕的好地方呢?這難道不是優(yōu)劣有別的體現(xiàn)嗎?其實這也是幸存者偏差導致的誤解。大家千萬別忘了,在現(xiàn)代智人的祖宗走出非洲大陸時,他們手里可沒有一套《全球地理學通論》和外加隨時隨地能派上用場的GPS定位系統(tǒng),許多不可能自行發(fā)展出大規(guī)模定居農耕文明的地方(比如澳大利亞和北美),在狩獵采集者眼中恰恰是人間天堂、地上伊甸!想想看,對獵人們而言,還有什么地方比這些滿地都是不知道怕人、輕松就能狩獵到手的“肉山”(典型例子是猛犸象和雙門齒獸),而且沒有任何競爭對手的新大陸更加美好?當時采取農耕生產方式的人恰恰是很不走運的人。農業(yè)文明的發(fā)展之路,非但不是某些人臆想中的田園牧歌,反而從一開始就布滿了苦難和危機!與狩獵采集文明相比,早期農業(yè)社會的抗風險能力并不算高,而面臨的風險倒是出現(xiàn)了成倍的增長。由于人口的密集,各種各樣的害獸、害蟲和寄生蟲可以更方便地靠著人類的垃圾生存下來,傳染病和寄生蟲病的發(fā)病率隨之呈現(xiàn)出幾何級數(shù)劇增;家畜的馴化導致的人畜共患病的流行、人均勞動時間的增長和人均食物產量與質量的縮水……事實上,最初的農業(yè)社會的建立,很可能不過是因為人口增長導致“原始的富足”無以為繼之時的不得已之舉,而不是什么“天縱英明”的人文初祖神機妙算的結果;充斥著古老竹簡與碑銘的對“黃金時代”“上古圣賢之世”大加謳歌的懷古主義,自然也不是什么無病呻吟,而是那個曾經能讓人們活得特別舒服的時代在先民們腦海中留下的實打實的印象。
當考古學家們在塞浦路斯島、密西西比河流域或者新月沃地發(fā)掘出一處處與現(xiàn)代居民全無聯(lián)系的古老廢墟時,他們同樣也發(fā)現(xiàn)了一群又一群曾與我們的先祖活躍在相同的歷史舞臺上的人。這些人并不比同時代的其他農耕社會愚蠢、落后或者無知,決定了他們無法生存下來的,也許是毀滅了阿納薩茲人的酷旱,或許是讓黃河流域諸多原始聚落滅亡的洪水,或許是一次瘟疫、一場風暴、一次凍害……考慮到工業(yè)社會之前人類在自然界面前的無助程度,我們那些同樣無助的先祖之所以能存活下來,在很大程度上恐怕也不是靠著大禹治水的巍巍功德,而僅僅是占了點兒天時地利的優(yōu)勢罷了。
換言之,我們不妨在這里做個假設:假如一個來自薩赫勒草原地區(qū)的黑人部落在一萬年前遷入萊茵河流域,與當?shù)氐囊粋€同等規(guī)模的原始日耳曼人部落相互交換居住地,雖然前者未必就一定能成為日后歐洲文化的人文初祖,但可以肯定的是,后者假如能夠幸存至今,也肯定只會是一群趕著牛群、四處游蕩的牧民,與所有生活在熱帶稀樹草原的人群別無二致,而不可能誕生出歌德或者馬克思,更不會建立起那個世界頂尖的經濟強國。沒錯,現(xiàn)代世界的每一個發(fā)達文明,都是曾經在發(fā)展過程中擊敗過眾多的對手、克服過無數(shù)困難的優(yōu)勝者。但有資格參與競爭這一事實,本身就已經意味著這個文明是某種意義上的“幸運兒”了?,F(xiàn)存的每一個民族都有權以自己的成就為傲,但我們千萬不能忘了,這些成就的前提往往正是“一番大僥幸”。
種族、民族與文明如此,個人當然也不可能例外。猶記高考開考當日,有人在個人微博上發(fā)布了一份生理衛(wèi)生漫畫,并戲稱:諸位高考考生大可不必擔心,與你們出生時的競爭相比,考場上的這點兒麻煩壓根兒不算什么。雖說發(fā)言者的意圖不過是戲謔取樂,但也確實從側面描繪出了我們日常生活中最為常見的一種“幸存者偏差”:對“競爭準入權”存在的無視。而我們必須承認的是,在近現(xiàn)代社會中,相當大一部分認知失調(cognitive dissonance)現(xiàn)象正是源于這種無視,以及往往與其并生的、對于“公平競爭”的片面強調。
隨著啟蒙運動與工業(yè)革命在18、19世紀相繼拉開帷幕,曾經為世間的一切定下規(guī)矩方圓的那個上帝死去了。正因如此,與古代人相比,近現(xiàn)代人類從情感上更加無法容忍不平等的存在。但諷刺的是,高速發(fā)展的資本主義社會不但制造出了人類歷史上最懸殊的相對不平等,也讓生活于其中的人們在理性上建構出了一套“容忍不平等”的理論體系,而這一體系的核心,正是在啟蒙運動時代被提出的“公平競爭”概念。
與大多數(shù)現(xiàn)代人的印象不同的是,在雅克·盧梭的時代,“人人生而平等”有著另一種解釋方式:啟蒙思想家們認為,人類社會中的“平等”,指的是個人法律地位和人格的平等,而人的資質是先天具有差異的。之所以需要給社會成員后天的、平等的競爭機會,為的也是通過公平競爭區(qū)別人們的優(yōu)劣、讓社會成員“各歸其位”。在第一、第二工業(yè)革命中,這種理論與北美移民的新教倫理以及逐漸形成的資本主義倫理相互結合,逐漸形成了在其后近兩個世紀中資本主義社會的基于“公平競爭”主流價值觀。這一價值觀認為,資本主義市場體系是一個“公平競爭體系”,社會通過競爭“獎勤罰懶”,實現(xiàn)“能者居上”。
當資本主義經濟體處于上升階段時,這套理論看上去是很“正確”乃至在一定程度上符合實際的。畢竟,資本主義世界市場的形成,讓大量原本只能在封建等級制下默默無聞的社會底層成員通過投身危險的海外貿易與殖民擴張,或者依靠個人智慧所發(fā)明的專利,而得到了翻身發(fā)家、出人頭地的機會,一時間頗有“日月?lián)Q新天”之感。在那之后,每一次資本主義市場的大繁榮,都會讓成功學雞湯——“幸存者偏差”在認識領域的最典型代表——大行其道,直到不可避免的蕭條讓所有人都“公平”地一敗涂地為止。
或許有人會認為,這些僅僅存在于認識領域的錯誤并不是什么大問題。但不幸的是,在人類歷史上,基于“幸存者偏差”的認知失調造成的危害數(shù)不勝數(shù)。當先進國家的人們認定那些落后的文明與民族是在“公平競爭”中失敗的“劣等群體”時,種族主義和沙文主義的魔鬼出籠就已經只是時間問題;當那些半吊子“醫(yī)學家”與他們的擁簇們相信,世代貧困的社會底層是被“公平競爭”所淘汰的、低劣的群體時,臭名昭著的優(yōu)生學實驗,乃至納粹對“社會寄生蟲”的“淘汰”就蠢蠢欲動了。各式各樣迷信活動更是少不了“幸存者偏差”的“鼎力相助”:當信徒們大談特談那幾個“心誠則靈”的例子時,那些因為“心不誠”而沒有遇上這等好事的人自然也被選擇性遺忘了。至于許多人無法理解但卻從來沒有淡出過我們視線的“譴責受害者”行為,同樣也是這種認知失調的必然結果——基于尋找心理安慰的潛意識作用,同屬于犯罪目標人群但卻“幸存”下來的那些人,往往習慣于從受害者身上尋找“招致犯罪的原因”,以此“論證”自己不可能淪為下一個犧牲品。而“努力教”的心靈雞湯制造者們,在用年薪成百上千萬的美國拳擊冠軍和在世界杯賽場上大放異彩的巴西隊球員們作為“努力就能成功”的例子大吹法螺時,自然也不會告訴他們的讀者,在底特律空心化的老舊街區(qū)或里約熱內盧骯臟的貧民窟里,為了搭上競技體育這一最為便捷的“火箭式”階層晉升快車,有數(shù)百、上千倍于這些“成功者”的孩子在日夜訓練、流汗流血,但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最終都注定不可能出人頭地。另外,雞湯文的受眾們自然更不可能知道,讓這些貧苦少年選擇投身慘烈競爭,賭上數(shù)百、數(shù)千分之一機會“鯉魚跳龍門”的,其實是南美社會上升通道格外狹窄,年輕人只能擁擠在足球、選美這幾條獨木橋上的灰暗現(xiàn)實。
是的,在我們認識世界、與世界互動的過程中,“幸存者偏差”及其影響可謂無處不在——有些人選擇找出它們、分析它們、消除或者減輕它們的影響,為社會的正常發(fā)展與進步盡可能地掃除障礙,也有一些人選擇聽之任之,將此作為他們被動“適應社會”的一個部分。當然,作為人類認知能力發(fā)展的階段性現(xiàn)象,這么做并非不道德或者“不正確”,但我們相信,終有一日,普遍進入自為狀態(tài)的人類,將能夠普遍地消除認知中的這一偏差,而不是繼續(xù)任由自己迷失在它制造出的海市蜃樓之中。
那,或許就是啟蒙思想家們所期待的“理性王國”的初曦之日。
【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