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翰藻 李岑
曹魏景芝四年(公元262年)八月中旬的一個夜晚,洛陽城南門外一個普通的院落,一盞昏暗的孤燈在陣陣秋風(fēng)中搖曳。一位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子,英俊挺拔,風(fēng)姿瀟灑,在房間內(nèi)來回踱步,眉宇間凝聚著剛強,兩個嘴角下垂,透出胸中的傲岸和不屈。
放眼望去,不遠處是滔滔的洛水,入秋后,接連的大雨,洛河漲潮, 兩三處潰堤,北岸的關(guān)林,關(guān)羽關(guān)云長的墳被浸,大水剛剛退去,為了修葺關(guān)林,他和眾人忙了整整兩天。
“吃飯吧。我為你篩了一壺酒?!狈蛉藶樗迳暇疲€切了一盤他最愛吃的腌制犬肉。這是侄兒嵇勉不久前從老家铚城帶來的。铚城是一座古老的城鎮(zhèn),秦時置縣治,東漢隸屬于譙郡(亳州)。公元前二○九年,陳涉、吳廣大澤鄉(xiāng)揭竿而起,“首戰(zhàn)克铚”,第一個打下的縣城就是今之淮北市濉溪縣臨渙鎮(zhèn)。
嵇康,字叔夜,生于魏文帝(曹丕)黃初四年,其祖籍已渺不可考,據(jù)王晉的《晉書》所載,嵇族本姓奚,因為避仇禍而遠涉,在譙郡铚城定居,铚城西去十里有山一座,名嵇山,嵇康的先人就以“嵇”為姓。魏晉是個看重門閥郡望的朝代,避禍逃難而來,卜地而居,改姓隱名,門第和族望都談不上了。幾經(jīng)沉浮,到了嵇康的父親嵇昭,進入了仕途,當(dāng)過治書御史之類的小官,大約相當(dāng)于今之侍弄文字的科級小吏。嵇康幼年父母雙亡成為孤哀子,由胞兄嵇喜撫養(yǎng)成人。嵇氏兄弟雖說出身寒門細族,卻因良好的文化修養(yǎng)和聰慧的資質(zhì)而名重鄉(xiāng)里,嵇喜曾因此而被地方長官舉薦為“秀才”。
東漢自光武帝劉秀以降,以家族制度為紐帶的莊園經(jīng)濟導(dǎo)致了重門閥、重資歷而輕才干的用人制度。朝廷每年都要在各州府郡縣選拔一批“賢良方正”的“秀才”“孝廉”之類的人入仕,但是,非名門望族的貧民子弟,要想踏上這條青云之路,那是十分困難的。而得到簡拔的多半是有些來頭的紈绔子弟。
建安以來,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他握有朝中大權(quán),但對當(dāng)朝這種重資歷、重門閥的用人制度極為反感。一則因為他的家庭出身談不上顯赫,還與宦官有涉;二來打理朝政,收拾河山,急需理順乾坤的治國干才,靠門閥和郡望解決不了問題。他力主“唯才是舉”,起用那些地位低下確有才識,甚至淹沒在蓬蒿之中的草根之士,哪怕是被誣指為“不忠”“不孝”者也行。從建安十五年到建安二十二年,七八年間曹操先后三次頒發(fā)“求賢令”,邀天下英才投其麾下共襄大業(yè)。這一時期的建安七子,稍后的“竹林七賢”如阮瑀、阮籍父子,嵇喜、嵇康兄弟等寒素之士得以脫穎而出。
少年嵇康大部分時光是在洛陽度過的。他的兄長嵇喜博學(xué)多才,恪守新法,是朝廷的“干員”,入晉之后,他還出任過揚州刺史,在淮揚一帶頗有政聲,嵇康兩次隨哥哥從洛陽出發(fā)沿一條縱貫東南西北的通衢大道下?lián)P州。有時候乘船從汴水東下,入渙水,過铚城老宅住上十天半月。
在兄長的言傳身教之下,嵇康的個人修養(yǎng)也達到了很高的境界,他通經(jīng)史,善書法,曾在洛陽太學(xué)館研讀,以古文寫十三經(jīng)。詩文俱佳,論文尤勝;他還善長音樂,一篇《聲無哀樂論》至今仍為方家所注重。嵇康的儀表、風(fēng)度極為出眾?!妒勒f新語》描述他“身長七尺八寸,風(fēng)姿特秀”,“不加修飾而龍章風(fēng)姿,天資自然,正爾在群形之中,便自知非常器也?!?/p>
廣博的學(xué)識、深厚的涵養(yǎng),加上出眾的儀表和風(fēng)度,使出身寒族的嵇康不僅打破了重門第、重門閥的世風(fēng),贏得了士林的普遍好評,而且引動了一位皇子的垂青,后來,嵇康居然以一介布衣而得娶這位王子的女兒,魏王曹操的孫女長樂亭主為妻,成了皇親。嵇康與公主相敬如賓,他對魏武帝、文帝父子建功立業(yè),廓清天下的文韜武略,對曹丕曹植兄弟的風(fēng)流蘊藉抱有一種敬仰和贊賞。這點可以從日后他對待篡位背操的司馬氏集團的蔑視和嘲諷,至死不與之合作的剛直態(tài)度而得到佐證。
自魏明帝曹叡以后,大權(quán)旁落在司馬氏之手,從正始元年(公元240年)開始,司馬氏集團的篡權(quán)斗爭愈演愈烈,到了嘉平元年(公元249年),司馬懿父子終于發(fā)動了“高平陵之變” ,公開剪除曹魏羽翼。顧命大臣曹爽被殺,曹操的女婿何晏、文臣丁謐、鄧飏被滅族,血腥的大屠殺造成了“天下名士減半”,不到二十年,曹氏集團的骨干幾乎被斬盡殺絕。
面對險惡的政壇風(fēng)浪,面對親朋好友的鮮血,嵇康終于變得清醒起來,這位曹門的乘龍快婿,放棄了對建安集團的緬懷,轉(zhuǎn)向大自然中去尋找人生的慰藉和哲理的安寧了。
很長一段時間,大約有六七年,嵇康隱居于河內(nèi)之山陽縣(今河南省焦作市附近)長泉水畔,與此同時隱居于此的,還有阮籍、山濤、王戎、向秀、劉伶和阮咸。他們七個人意氣相投,時常開懷暢飲,談笑于竹林之中,被稱作”竹林七賢”,七賢皆非平庸之輩,而是有才華、有器識、有聲望、有個性的名士。嵇康之外,阮籍系建安七子阮瑀之子,詩人兼通音樂,山濤有將相之才,王戎是望族之后,祖上王祥以孝著稱,王祥臥冰取魚被列入二十四孝,至今流播于世,王戎本人也以清廉聞名,向秀、劉伶的文章都很出色,阮咸是阮籍之侄,精通器樂,京劇中的大阮(一種類似琵琶的樂器)即為阮咸發(fā)明。
竹林七賢各有千秋,但有一個共同點,即是對時事的消極,對虛偽的名教和世俗的厭惡,所以他們的隱居地與一般的隱居不同,他們不是沉默,不是逃遁,而是聚于竹林之中談玄說理,賦詩彈琴,暢飲高談,旁若無人,以驚世駭俗之舉引得世人的注目。
魯迅先生說過,“正始名士服藥,竹林名士飲酒”。放浪形骸,狂飲當(dāng)歌,是竹林中人的一大特征.他們棄用酒壺、酒杯,而是用大甕盛酒,他們圍坐狂飲,時常有一群豬聞到酒香也湊上來,名士們不避不惱,竟然與豬同甕共飲。最出格的要數(shù)劉伶。劉伶認(rèn)為天地宇宙太小,太束縛人,只有喝足了酒才可以神游于六合之外,他常常脫光了衣服裸行于房舍內(nèi)外,有幾次乘著車,帶幾甕酒四處游蕩,一二家童跟在后頭,肩上荷著?頭,說是劉伶萬一醉死了,就地安埋。
除了飲酒之外,就是服藥了。
追求永年的名士都有服藥的癖好,服藥看似為了升天成仙,其實,潛意識里不過是對隨時可能降臨的死亡威脅所采取的一種消極對抗罷了。竹林七賢中有好幾位服藥,而嵇叔夜既飲酒又服藥,離他們時常聚首的竹林不遠處有一處黃河酒壚,環(huán)境幽深而酒色上好,嵇康時常邀請好友前去飲酒談玄,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一旦志趣相投,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也一起把酒邀月,一醉方休。
人間的污濁,世事的險惡令士子們厭惡而憤懣,世外的飄逸與瀟灑讓嵇康更加熱衷于追求卓爾不群、文韜世外的氣度和心胸。他常常廣袖長衫,披頭掩面,或徜徉于山林大澤,或長嘯于松間石上,一旦意有所適,便流連忘返而不問歸路,加上嵇康天生俊彥,儀表堂堂,正如好友山濤山巨源所說“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將崩”。所以游山采藥的嵇康偶爾被山中人發(fā)現(xiàn),都以為是神仙下世。嵇康在山陽住了十八九年,這期間他不涉塵世,不問功名,然而他的風(fēng)度和氣質(zhì)、學(xué)識和追求、名氣和影響都遠播八方,連洛陽、許昌、陳留等通都大邑的士子也廣為傳頌,傾心折服。
一代梟雄曹操披波斬浪,橫掃六合,曾發(fā)出“不是孤,抑不知天下有幾人稱王,幾人稱帝”的沖天浩嘆,但子孫不肖,不及三世竟然昏庸、怯懦到不堪一擊的程度。公元二四○年秋,魏明帝臨終前托孤,把八歲的兒子曹芳托付給兩位顧命大臣宗兄曹爽、太傅司馬懿。但明帝尸骨未寒,兩位顧命大臣就大打出手,曹爽哪里是司馬懿的對手,曹氏集團潰不成軍。五年后,公元二六四年,司馬昭的兒子司馬炎實在忍不住坐于龍椅之后發(fā)號施令,乃通告海內(nèi),自己坐上龍椅,改國號為晉。
在奪取曹氏政權(quán)的步步緊逼中,司馬氏集團為了收買民心、穩(wěn)定天下,急猴猴地向在社會輿論和士子當(dāng)中極有影響的名士們伸出橄欖枝,極盡拉攏之能事;而對于心懷二志,意在反抗的人則毫不手軟地鎮(zhèn)壓,連曹操的女婿、名士何晏也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殘酷的政治迫害,血腥的鎮(zhèn)壓使京城洛陽籠罩于恐怖氣氛中。
洛陽城西比鄰西工,在西工和西門之間是一座年代久遠的監(jiān)獄。
公元二六三年八月中秋剛過,嵇康被押進了監(jiān)獄。牢房分三六九等,那些江洋大盜,殺人越貨的犯人,用當(dāng)今的話說,是刑事犯重犯,被砸上了鐐銬,一般犯人則幾十個,十幾個關(guān)在一起。
嵇康是大名鼎鼎的名士,是“政治犯”,加上親友們上下打點,獄方另眼相看,被單獨關(guān)押在一間牢房里。
嵇康的獲罪入獄,有各種說法。
嵇康在政治上是不贊成司馬氏的,但只是“態(tài)度”,并沒采取什么實際行動??赡懿扇⌒袆拥臋C會只有一次,這就是《三國志·魏書·王粲傳》所謂“毋丘儉反,康起兵應(yīng)之,以問山濤,濤曰不可,儉亦敗?!钡悏鄣倪@一記載未必可信。正元二年(公元255年)毋丘儉起兵壽州,事出倉促,遠在洛陽的嵇康很難與他聯(lián)絡(luò),嵇康也沒有什么實力相呼應(yīng)。
第二個說法是因為山濤。
司馬氏奪權(quán)之后,把矛頭對準(zhǔn)風(fēng)流名士,文武兩手并用,“誘以官祿位”。第一個走出竹林的是山濤。
山濤,字巨源,河內(nèi)郡懷縣人,這位比嵇康年長近二十歲卻與嵇康交往親密的山濤,少年時代就因為有器識、有才干而馳名鄉(xiāng)里。正始末年,司馬懿與曹爽之間的明爭暗斗固然激烈,但畢竟不是一般人所能覺察的。“高平陵事變”前夜,為了麻痹對手,司馬懿裝老病昏聵,臥床不起。山濤當(dāng)時在河內(nèi)郡當(dāng)一個科局級小官,又遠離洛陽,是個“局外人”,但精明的他冷眼旁觀,識破了司馬氏的機關(guān),為避禍,當(dāng)即掛冠遠去。幾天后,爆發(fā)了“高平陵事變”,當(dāng)大清洗的罡風(fēng)向竹林七賢及一些大小名士猛吹之際,山濤得以身免。
當(dāng)然,山濤不會甘愿在竹林中寂寞一生。隨著曹氏集團的走向覆滅,他做出了新的選擇,重新入仕,為日益坐大的司馬氏集團效力去了。
山濤的復(fù)出,理所當(dāng)然地受到了司馬氏集團的歡迎,他順利地通過地方舉薦,到中央官拜吏部侍郎。
山濤以后,王戎也在司馬氏的寵臣名士鐘會的推薦下進入仕途。
劉伶,還在喝他的酒;阮籍的侄子阮咸和一位鮮卑族女孩談起了戀愛。
竹林的朋友們風(fēng)流云散。司馬氏集團氣焰囂張,使嵇康陷入了絕望和悲哀,但他是最后一個走出竹林的,他仍在觀察在思考。司馬氏大講“以孝治天下”,這個招牌道出了他們的尷尬和短處,作為臣子奪了曹氏的天下,怕別人說他們不忠。他們以禮制眾,君臣、上下不能“越禮”,他們的朝廷自然就坐穩(wěn)了。別人也不能揭他們“不忠”的短處了。
高壓之下,人們多數(shù)三緘其口,或者顧左右而言他。只有不識時務(wù)的嵇康偏偏大唱反調(diào)。他的論文思想新銳,出言犀利,劉思勰稱之為“以氣御文”,是魏晉文章的最高成就者。
更加出格的是,嵇康鋒芒所向,不僅僅是司馬氏, 他還公開聲稱自己“非湯武而薄周孔”。
魯迅先生曾對此做過詮釋,“非湯武而薄周孔”,在現(xiàn)時是不要緊的,但在當(dāng)時卻關(guān)系非小。湯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輔佐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堯舜,而堯舜是禪讓天下的。嵇康可以非薄湯武,那么司馬氏篡位還能上得了臺面嗎?這就埋下了最高當(dāng)局記恨嵇康的一顆定時炸彈。也是嵇康被捕被殺的原因。
司馬昭作為一個政治家,還是有些雅量的。他對阮籍、嵇康的不守禮法的言行一直比較容忍。司馬昭心里明白,如果與曹氏皇室有姻親關(guān)系的大名士嵇康能倒向自己這一邊,那在政治上、輿論上,將是極其重大的收獲。好朋友山濤兩次向司馬氏舉薦嵇康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發(fā)生的。可是生性耿介的嵇康不識抬舉,斷然拒絕了。這時奸詐陰險的鐘會建議殺掉嵇康,司馬昭沒聽他的,說是再看看。
說到這位鐘會,還是要費些筆墨的。鐘會,也是當(dāng)時一位大名士,他父親鐘繇是中國書壇上第一位楷書大家,深受魏文帝曹丕重視,官至魏國太傅。鐘會本人也很有才學(xué),崇老莊、擅談玄,其談玄專著《四本論》轟動一時。但是,這個人又是獵取功名利祿的行家里手,受到司馬昭的重視,他想方設(shè)法、甚至不擇手段地為司馬氏拉攏羅致各方名士。鐘會畢竟是個做學(xué)問的人,他也很想結(jié)識并就教于嵇康,但又有些怕嵇康。有一次鐘會剛寫完了《四本論》,想請嵇康賜教,他到了嵇康家,逡巡再三,不敢叩門,只得把書稿從窗口扔進去。
這時的嵇康過著“中隱隱于市”的日子,在洛陽城里開了一家鐵匠鋪。嵇康喜歡打鐵,據(jù)說手藝很不錯。他給別人鍛煉工具,從不收錢,但若酬以酒肴,則來者不拒,留下來一齊痛飲一場。鐘會約了一幫人來訪,正趕上嵇康在大樹蔭下打鐵,好友向秀滿頭大汗地拉著風(fēng)箱。鐘會等一幫衣冠人物,知名人士近前鞠躬致意,嵇康則置若罔聞,舞動鐵錘,一言未發(fā)。直到一行人無趣而又無奈的離去時,嵇康才開金口。他問“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回答得也很玄妙:“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問得玄,答得也玄,但言語也透著玄機:嵇康的倨傲、敵意;鐘會的惱怒和殺機。
對投靠了司馬氏的老朋友山濤,嵇康也是毫不客氣。
景芝元年(公元261年),山濤由吏部侍郎升遷為散騎常侍,成為天子身邊的近臣。司馬昭要山濤推薦一人接替他的原職,山濤推薦了嵇康。嵇康一反平素“愛惡不爭于懷,喜怒不寄于言”的態(tài)度,寫了長達一千五百字的《與山巨源絕交書》。
對鐘會,嵇康只講了兩句話,十個字,因為他內(nèi)心鄙薄鐘會,但是對于平生老友山濤,他寫了洋洋一千五百字,這在漢魏時代的書信中是最長的之一。
他在信中拒絕了山濤的推薦,并對知己老友竟然不知他這位老友之心表示極大的遺憾,他說,自己對于做官,有“七不堪”“二甚不可”,再加上個人時常非議湯武、菲薄周公,不重禮教,口出狂言,為世人所不容。你愛當(dāng)官就當(dāng)好了,怎么能拉著我去蹚這渾水呢?這不是如莊子說的那樣,拿死老鼠肉去喂鳳鸞一類的珍禽嗎?
這封絕交書寫得瀟灑而又張狂,是憤世嫉俗的宣泄,是痛快淋漓的嬉笑怒罵,這封信有如一紙檄文,把對丑惡的司馬氏集團以及骯臟的社會現(xiàn)實的憎惡態(tài)度表現(xiàn)到了極致。
有人說,是這封信導(dǎo)致了嵇康的死亡,實則不然。事實上,嵇康把山濤挖苦諷刺到了極點,但山濤沒有動怒,也沒有同嵇康絕交,他心里明白,自己選擇了“識時務(wù)者為俊杰”的人生道路,而憤世嫉俗的嵇康選擇了與現(xiàn)實不妥協(xié)與司馬氏集團絕交的道路,人各有志,不能強求啊。
如何處置嵇康,司馬昭拿不定主意。不久,時機出現(xiàn)了,嵇康有個好朋友呂安,其妻被兄長呂巽奸淫,之后被呂巽誣為“不孝”,于是被押解入獄。嵇康仗義執(zhí)言,為呂安辯誣,并寫信給和自己頗有交情的呂巽,宣稱斷絕一切關(guān)系。于是嵇康被標(biāo)榜孝道的當(dāng)權(quán)者扣上了“與不孝人結(jié)黨”“意在不軌”的大帽子,投入了監(jiān)獄。
當(dāng)朝大名士,一代風(fēng)流嵇康被羈入獄掀起了軒然大波,三千名太學(xué)生上書請愿,一大批名士走進監(jiān)獄,甘愿和嵇康一同坐大牢。面對沸騰的民怨,司馬昭在廟堂之上開會討論對策。鐘會大逞辯才,侃侃而談:“今皇道開明,四海風(fēng)靡,邊鄙無詭隨之民,街巷無異口之議。而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輕時傲世,不為物用,無益于今,有敗于俗。昔太公誅華士,孔子戮少正卯,以其負(fù)才亂群惑眾也。今不誅康,無以清潔王道?!彼较吕铮謱λ抉R昭進讒言:“嵇康,臥龍也,當(dāng)以嵇康為慮,不可起?!贝藭r,又有一股歪風(fēng)吹到司馬昭耳邊,說是嵇康“曾欲助毋丘儉”這當(dāng)然是嚴(yán)重的政治問題。畢竟是曾欲,只是一種想法,如何尋得實證?但在皇權(quán)專政年代,不要說是“以言定罪”,連你腦袋瓜子想什么,也可以定死罪。
歷史上,使陰招,下狠手,把知識分子往死里整的人,多半也是“知識分子”。鐘會投靠司馬昭,甘做鷹犬,但這鷹犬因為有文化,通權(quán)謀,干起壞事來,比他的主子更陰險,更惡毒。
大牢里陰森可怕,空氣中散發(fā)著血腥味。他這間監(jiān)舍有一盞燈,向秀送來了一甕酒,一卷紙。喝了一碗酒,有些亢奮,理了理思緒,他很想寫點兒什么。
他想起了胞兄嵇喜,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他還在襁褓中就失去了父母,是哥嫂含辛茹苦把他拉扯成人。夜里,哥哥摟著他,教他背詩,在他的肚皮上教他寫字,嫂嫂把家里好吃的東西留下來給他吃,哥哥帶著他涉汴水、泗水去揚州,路上好吃的、好玩的,哥哥給買;好看的,哥讓他看個夠,給他講個透。哥哥是個守禮法講信義的名士,對弟弟的一些做派看不慣。有一次,一個竹林朋友去訪他,他外出不在舍間,哥哥熱情地把這個朋友留下來品茶談話。沒想到這位老兄同哥哥的交談中透出了不屑之意,臨走時,還在嵇喜的門楣上畫了一只“凡鳥”,意思是譏諷嵇喜是個“凡夫俗子”。還有一次,阮籍家里辦喪事,嵇喜備下奠儀前去吊唁,阮籍竟然翻著白眼不理他。嵇康和哥哥同去,卻被當(dāng)作貴客,擺下酒肉吃喝起來。按當(dāng)時當(dāng)?shù)氐亩Y俗,喪事中不允許喝酒吃肉?!妒勒f新語》中記述的這些事,惡化了兄弟間的關(guān)系,嵇康在不少詩文信函中流露出失歡于親愛的兄長后萬分沉痛的心情,流出了悔恨的淚水。
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室兒女。他正當(dāng)三十八歲的盛年,想到了小他三歲的長樂亭主攜帶著一雙兒女,守著一個貧寒的家。女兒年方十五歲,兒子嵇紹不到十歲。古代,人們十分重視,兒子要敬重、甚至要效仿父親的言行,倘若兒子做不到這些,就會被稱作“不肖子孫”。傲岸不羈,輕視禮教的他,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甚至連自己最親愛最敬重的哥哥都得罪了。嵇康此時此地,對于自己的追求與奮斗產(chǎn)生出極大的失望和厭倦。懷抱利器卻無用武之地,潛心莊老,隱居半生卻逃脫不了政治和權(quán)力的追殺,攻求玄學(xué),高韜世外卻改不掉憤世剛腸。他看到了自己的失敗,但又不甘于失敗,甚至還想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但他絕不愿意讓心愛的兒子走這條坎坷痛苦又看不到盡頭的歧路。
嵇康陷入了巨大的矛盾和痛苦之中,痛定思痛,他鋪開了素紙,寫下了留給兒女的《家誡》。
這個《家誡》共有幾十條。他教導(dǎo)兒子處世要小心,切不可傲慢。連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叮囑再三。他對兒子說,做官人家的家里不可常去,更不能在那兒住宿,長官送客出來時,你不可落在后頭,因為萬一將來懲辦壞人時,你逃不脫暗中告密的嫌疑。別人在一塊兒竊竊私語時,你趕快走開,免得人家擔(dān)心你聽到秘密;飲宴時要是有人發(fā)生口角,互相爭吵,你要盡快走開,實在走不開最好佯裝喝醉,如果有人說請你喝酒,即使你不愿意喝,也不能生硬地推掉,有人議論別人的時候,你不要參言。
千百年來,不少人對《家誡》頗多微詞。瀟灑一世、領(lǐng)袖群倫的大名士嵇康怎么變成這樣一個絮絮叨叨謹(jǐn)小慎微的庸人了呢?
殊不知,這是嵇康面對死亡時為兒子指出的一條充斥著屈辱、布滿了荊棘的人生路,它從另一個維度透露出皇權(quán)專制時代士人階層的痛苦和無奈。想保持一點兒獨立人格,想呼吸一點兒自由的空氣,就要付出生命的代價,中國知識分子一路走來是多么的艱難??!
漫漫長夜中,嵇康時常夢中回到山陽的竹林,回到和文友們開懷暢飲美好時光,回到原籍铚城。那座小城,熙熙攘攘,路邊的小店鋪有各色小吃出售,城邊,一條清清的渙水繞過,他在那兒游過泳,釣過魚。最后一次回铚城,曾想在那兒開一間鐵匠鋪,那兒還有一家狗肉館子,據(jù)說是沛郡敬安集樊噲的家門子侄張羅經(jīng)營的。打開鼎鍋,熟透了的犬肉散發(fā)出撲鼻的香味,那可是他嵇康最愛吃的。什么時候,洛陽也能開一家犬肉館啊,他甚至想最好能有人明天就送一盆五香犬肉到牢房里。
他沒想到司馬氏會要他的命。他在獄中寫下的《幽憤詩》《述志詩》還流露出些許的樂觀,他幻想著自己出獄后從此遠離濁世,寄情山林,“采薇崗阿,散發(fā)巖峒,永嘯長吟,頤性養(yǎng)壽?!彼抉R昭耳聞后,曾有些躊躇,但鐘會進一步進讒言,司馬氏輕信了,匆匆下令誅殺嵇康,實在是失之于草率。所以,很快他就后悔了。
那是曹魏景芝四年八月甲辰日。
劊子手押解嵇康來到洛陽東市的刑場,看日頭,離行刑還有些時光,便向前來訣別的親友要過自己平日里須臾不離的五弦琴,取一個最優(yōu)雅、最瀟灑的姿態(tài),凝神聚氣地操起琴來。他所彈奏的是表現(xiàn)戰(zhàn)國義士聶政刺殺秦王嬴政(未遂)的古曲《廣陵散》。時而舒緩,時而激越,時而如萬頃松濤,時而如暗夜驚雷。琴聲隨秋風(fēng)遠播,但見洛水卷起了波濤,西風(fēng)如泣如訴,白日失去了光澤,行云停止了流動。
一曲終了,行刑的時刻到了,嵇康感慨自語:“表孝尼幾次求我教他彈奏此曲,我未曾允。從今以后,大概世上人難以聽到這曲《廣陵散》了?!毖粤T,向著寒光閃閃的鬼頭大刀從容走去。
嵇康死后十八年,他的兒子嵇紹經(jīng)山巨源的舉薦入仕。山濤并未同叔夜絕交,他沒有辜負(fù)亡友的囑咐,悉心哺育培養(yǎng)亡友之子。嵇紹成為晉王室的名臣,晉惠帝兵敗被困時他以身殉職。
無疑,在中國歷史上,嵇康屬于最有魅力的人物之列,“竹林七賢”中,論年齡,山濤、阮籍最長;論思想,阮籍的批判意識更強,文章也更具鋒芒,論玄學(xué)思想,向秀不在他之下;論文采,阮籍更優(yōu), 鐘嶸的《詩品》評嵇康為中品,阮籍為上品;論荒誕,劉伶的放肆,阮籍、阮咸叔侄與群豕共飲,更令人不可思議;論官位,以山濤最高;論財富,首推王戎。然而這七個人的“小集團”卻以嵇康為中心,“竹林七賢”的聚會即在嵇康的山陽寓所。嵇康打鐵,向秀為之拉風(fēng)箱吹燃,嵇康與山濤絕交,山濤始終如一地盛贊他。嵇康臨刑前,三千名太學(xué)生上書司馬昭,請求赦免嵇康,甘拜嵇康為師,甚至有“豪俊皆愿隨康入獄”之說。(劉義慶《世說新語》注,引自《晉書》)嵇康以難以抗拒的人格魅力,吸引著為數(shù)眾多的人為之折服,為之傾倒。
嵇康追求一種自由自在、閑適愉悅的與自然相親近的人生,這種人生不受世俗和禮法的約束,但又不是不食人間煙火,而是要有一定的物質(zhì)生活保障,要有殷殷的親情相慰藉,嵇康幻想著把莊周回歸自然的精神追求引入一種真實的人生境界。當(dāng)然,這只能是幻想,不等于真實。他不可避免地受到政局和社會思潮的影響,受到政治和權(quán)力的牽制。
建安之后,中原的社會思潮發(fā)生很大的變化。一方面是統(tǒng)治者極力要求恢復(fù)漢代“唯我獨尊”的皇權(quán)統(tǒng)治和集權(quán)思想,另一方面是民主的訴求,通過“玄學(xué)”“清議”逐漸形成風(fēng)氣和傳統(tǒng)。秦始皇焚書坑儒導(dǎo)致了政權(quán)的覆滅,這不能不引起統(tǒng)治者的借鑒,賈誼的《過秦論》廣泛傳播。在野的名士,不合作的隱者在政治上、民意上取得了一點兒有利的地位,他們一方面蓄養(yǎng)一些聲望,一方面表現(xiàn)出與當(dāng)權(quán)者的不合作,甚至是抗?fàn)?,這也成為中國封建社會里一種半合法的斗爭方式。司馬氏集團要取消這種斗爭方式,強迫士人出山就范,嵇康硬是不肯,最終被殺于洛陽東市。
嵇康的悲劇,糾結(jié)著士人與政權(quán)關(guān)系中種種復(fù)雜的因素,他的強烈的反名教的言行代表著當(dāng)時一些爭自由的民主意識和情緒傾向。嵇康并不是因為反對司馬昭的實際行動而被殺,但司馬昭之殺嵇康,卻實實在在地包含打擊名士們的對立傾向和警告曹魏集團的明顯目的。他想借嵇康的生命彈壓知識分子的反抗意識。雖說一時得逞,正始年間文壇也低迷了一陣子,但正如熄滅了的秦火引發(fā)了六國士子的強力反彈那樣,嵇康的死喚起了更多士人的思考,他的反傳統(tǒng)的批判精神,高蹈世外卻剛腸不改,傲視世俗卻又潔身自好的品格,風(fēng)流倜儻卻又才識絕倫的名士風(fēng)采,一代又一代地在神州大地扎根傳揚。
在山陽竹林,在洛陽舊都,在臨渙铚城,人們常去游覽和憑吊。時光流逝了一千七百多年,铚城的故城城墻還清晰可見,當(dāng)年,渙水從叢林、沃野中流過,如今大片的森林,沼澤都已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廠房村舍和萬頃良田;蜿蜒的渙水曾經(jīng)倒映過嵇康垂釣的身影;傳說中嵇康在那兒打鐵的大柳樹早已化為塵埃;嵇氏家族借以命名姓氏的嵇山經(jīng)過歲月的剝蝕和開挖,只剩下斑駁的巖石和山基。但是,這兒的人民一代接一代地述說著、傳頌著嵇康的嘉言和事功。一九八○年代,江蘇丹陽發(fā)掘北齊時代的古墓時,發(fā)現(xiàn)了“竹林七賢”的墓磚畫。嵇康居中,他席地而坐在竹林深處,手操五弦琴,目視歸鴻,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令觀者神往不已。
當(dāng)年,在洛陽東市刑場上,嵇康用血淚和靈魂彈奏的一曲千古絕唱《廣陵散》,曾經(jīng)使無數(shù)生不逢時含冤負(fù)屈的志士仁人做永恒的追想。此曲以它空前的感染力,穿越層層竹林,茫茫松濤,巍巍群山,滔滔江河,伴著日月星辰,藍天白云,跟隨著士子名流去爭“自由之思想,獨立之人格”。
周翰藻:文史工作者,編審。
李 岑:文史工作者,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