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小提琴大師伊扎克·帕爾曼第三次來華演出,我的買辦朋友b哥囤積了一批貴賓票,打算用以賄賂附庸風(fēng)雅的官員。沒想到演出前兩天,上面突然辦了個學(xué)習(xí)班,官兒們都去受訓(xùn)了。他的票砸在手里,便隨意甩給我一張:
“不聽白不聽。”
演出當(dāng)天,我穿著一身體面衣服,獨自乘地鐵來到大會堂西路。正是一個夕陽艷麗的傍晚,一圈水系的中央,那個著名的蛋形建筑物熠熠閃光。蒼穹之上,飄動著鳥形或蟲形的風(fēng)箏。穿過遛彎兒的閑人拾級而上時,我身邊涌動著的就是清一色的高雅人士了,個個兒后脖頸子雪白,女士鑲金戴銀,一些老人家甚至打上了領(lǐng)結(jié)。檢票進入大廳的過程中,我忽然有點兒不自在,感到有道目光一直跟著自己,若即若離,不時像蚊子似的叮一下就跑。
這讓我稍有些心神不寧,頻頻四下張望,卻沒在周圍發(fā)現(xiàn)熟面孔。走到室內(nèi)咖啡廳的時候,忽然有人揚手叫我,是媒體圈兒的幾個朋友。他們憑借采訪證先進來,正湊在一起喝茶、講八卦。我坐過去喝了杯蘇打水,和他們敷衍了一會兒,但目光仍在魚貫而入的觀眾中徘徊。
“瞎尋摸什么呢?這兒沒你熟人。”一個言語刻薄的禿子調(diào)笑道,“你那些‘情兒都在城鄉(xiāng)接合部的小發(fā)廊里創(chuàng)匯呢?!?/p>
這幫人哈哈大笑,我也笑了。片刻,演出開始,我來到前排坐下,專心聆聽。琴聲一起,我就心無旁騖了。
大師與一位斯里蘭卡鋼琴家合作,演奏了貝多芬和圣桑的奏鳴曲,然后又獨奏了幾段幫他真正享譽全球、獲得過格萊美獎的電影音樂。壓軸曲目當(dāng)然是如泣如訴的《辛德勒的名單》。一曲終了,掌聲雷動,連那些裝模作樣的外行也被感染了。前排的觀眾紛紛起立,后排的像人浪一樣跟進,當(dāng)帕爾曼坐著電動輪椅繞臺一周,舉起琴弓致意時,許多人干脆喊了起來。
在一片叫好聲中,有一個聲音格外凸顯。那是個顫抖的女聲,比別人高了起碼一個八度。連哭腔都拖出來了。她用純正的“歐式裝逼范兒”尖叫著:
“bravo!bravo!”
那聲音就來自我的正后方,引得旁邊的幾個人回頭張望。我也不由得扭過身去,便看見了一張因為激動而扭曲的臉。那是個三十上下的年輕女人,妝化得相當(dāng)濃艷,耳朵上掛著亮閃閃的耳墜,圍著一條色澤斑斕的卡地亞絲巾。再加上她的下巴和兩腮棱角分明,乍一看讓人想起凱迪拉克汽車那奢華的商標(biāo)。
初看之下,我并沒有反應(yīng)過來她是誰。直到她目光炯炯地盯著我時,我才驀然回過神來。這不是陳金芳嗎?
音樂會散場的時候,陳金芳已經(jīng)在出口處等著我了。此時的她神色平復(fù)了下來,兩手交叉在淺色西服套裝的前襟,胳膊肘上掛著一只小號古馳坤包,顯得端莊極了。雖然時隔多年不見,但她并未露出久別重逢的驚喜,只是淺笑著打量了我兩眼。
“你也在這兒。”
“夠巧的……”
說話間,她已經(jīng)做了個“請”的手勢,往大劇院正門外走去。我也只好挺胸抬頭,盡量以“配得上她”的姿態(tài)跟上。出門以后她問我去哪兒,我說過會兒我老婆來接我。她看看表,表示接她的人也還沒到,剛好可以找個地方聊聊。聊聊就聊聊吧,盡管我實在不確定能跟她聊點兒什么。
大劇院附近的茶室和咖啡館都被剛散場的觀眾們擠滿了,我們步行了半站地鐵的路程,才在勞動人民文化宮對面找到一家云南餐廳。走路的時候,她一直沒跟我說話,高跟鞋堅定地踩著地面,回聲從長安街一側(cè)的紅墻上反射回來。落座之后,她又重新看了看我,然后才開口:
“你也變樣了?!?/p>
“那肯定,都十來年了,沒變的那是妖精。”
“不過你還真不顯老?!彼蜃煨α耍耙豢淳屯τ懈?,沒操過什么心?!?/p>
“還真是,我一直吃著軟飯呢。”
“別逗了?!?/p>
“你不信?那就權(quán)當(dāng)我在逗吧?!蔽衣詾榉潘上聛?,恢復(fù)了固有的口氣,同時點上支煙。
她又問我:“現(xiàn)在還拉琴嗎?”
“武功早廢了。”
“過去那幫熟人呢,還有聯(lián)系嗎?”
“也沒了。他們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他們?!?/p>
“這倒像你的風(fēng)格。”她沉吟著說。
“我什么風(fēng)格?”
“表面賴不嘰嘰的,其實骨子里傲著呢?!?/p>
這話說得我一激靈。類似的評價,只有我老婆茉莉和幾個至親對我說過,沒想到陳金芳對我也是這個印象。要知道,我自打上大學(xué)以后就再沒見過她呀。我不禁認真地觀察起這位初中同學(xué)來,而她則毫不避諱地與我對視,兩條小臂橫搭在桌子上,那架勢簡直像外交部的女發(fā)言人。
很明顯,陳金芳在等著我向她發(fā)問,比如問問她這些年過得怎么樣,曾經(jīng)干過什么事兒,眼下又在忙什么之類的。然而對于那些曾經(jīng)生活在窘迫的境遇里,如今則徹頭徹尾地改頭換面的故人,我一貫不想給他們抒情言志的機會。倒不是嫉妒這些人終于“混好了”,而是因為他們熱衷表達的東西實在太過重復(fù)。無非是“憶往昔崢嶸歲月稠”的顧影自憐,外加點兒“敢教日月?lián)Q新天”的豪情,就算把自己“煽”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也藏不住他們眉眼間那惡狠狠的揚眉吐氣。只要看看《藝術(shù)人生》或者《致富經(jīng)》之類的節(jié)目,你就會發(fā)現(xiàn)電視里全是這些玩意兒。
于是,我故意說:“你現(xiàn)在不拿烙鐵燙頭了吧?”
她愕然了一下:“你說的是什么時候的事兒了?”
“上學(xué)的時候呀。那可是個技術(shù)活兒,我記得你在很長時間里只剩一條眉毛了?!?/p>
出乎我的意料,陳金芳既寬厚又爽朗地笑了:“你還記得呢?現(xiàn)在我也想起來了。后來我只好往眼眶上貼了塊紗布,騙老師說是騎自行車摔的?!?/p>
她的反應(yīng)讓我很不好意思。那種失態(tài)的挑釁更印證了我的膚淺和狹隘,而此時的陳金芳則顯得比我通達得多。接下來,我便不由得說出了自己原本不愿意說的話:
“你可真是大變樣了……剛才我都不敢認你?!?/p>
“也就表面變了,其實還挺土的?!?/p>
“這你就是謙虛了,不知道自己在別人眼里已然驚為天人了嗎?”我舔舔嘴唇,幾乎在阿諛?biāo)?,“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p>
更加令我意外,陳金芳反而對自己避而不談了。她簡短地告訴我這兩年“剛回北京”,正在做點兒“藝術(shù)投資方面”的事兒,然后就又把話題引回了我身上。她問我住在哪兒,具體在什么地方上班,又感嘆我把小提琴扔了“實在是太可惜了”。我則被弄得越來越恍惚,也越來越?jīng)]法把對面這個女人和多年前的那個陳金芳對上號。
我們有一搭無一搭地聊了許久,普洱茶第二次續(xù)水的時候,陳金芳的電話響了一聲。她看了看短信說:“我得走了?!?/p>
我也欠身站起來:“那回頭再聊。”
我給她留了自己的電話,而她則遞給我一張頭銜相當(dāng)繁復(fù)的名片。我陪著她走到街上,看到路邊停著一輛英菲尼迪越野車。這兩年有點兒錢的文化人或者有點兒文化的有錢人都喜歡買這種車,前不久還有一位大臉長發(fā)的音樂人因為醉駕被抓了典型,出事兒時開的就是這一款。陳金芳走向副駕駛座的時候,已經(jīng)有一個身材高挑、二十出頭的男人下來為她打開了車門。那小伙子穿著一件帶網(wǎng)眼的緊繃T恤衫,遭受過臏刑的牛仔褲里露出兩個瘦弱的膝蓋,看上去倒像某個高級發(fā)廊的理發(fā)師傅。他對陳金芳頷首,壓根兒就沒看我,重新發(fā)動汽車之后絕塵而去,氣流攪得路邊的落葉旋轉(zhuǎn)著紛飛了起來。夜風(fēng)漸涼,再下兩場雨,就要入秋了吧。
過了十幾分鐘,茉莉恰好也加完班,從國貿(mào)那邊過來接我了?;丶业穆飞?,她問我晚上的音樂會怎么樣,我隨口說“還成”。我又問她今天忙不忙,她說:“這不明擺著嘛?!比缓筌嚴锞拖萑肓顺聊R呀?jīng)有很長時間了,我們之間沒什么話可說。
借著立交橋上彩燈的光芒,我偷偷把陳金芳的名片拿出來看了一眼。剛才沒有看清,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她的名字也變了。陳金芳已經(jīng)不叫陳金芳,而叫作陳予倩了。她的變化真可謂內(nèi)外兼修呀。
我第一次見到陳金芳或陳予倩,還是在上初二的時候。
那天剛下最后一節(jié)課,教室里亂糟糟的。大伙兒正準備回家,班主任忽然進來,宣布來了一位新同學(xué)。但我們往她身后張望,看到的卻是空無一人。老師也有點兒詫異,又探頭朝門外尋摸了一圈兒,喊道:
“你進來呀。在外面哨著干嗎?”
這才從門外走進一個女孩來,個子很矮,踮著腳尖也到不了一米六,穿件老氣橫秋的格子夾克,臉上一邊一塊農(nóng)村紅。老師讓她進行一下自我介紹,她只是發(fā)愣,三緘其口。老師只好親自告訴大家她叫陳金芳,從湖南來,希望同學(xué)們對她多多幫助,搞好團結(jié)。
學(xué)生們隨即一哄而散。在我們那所部隊子弟學(xué)校,像陳金芳這樣的轉(zhuǎn)校生,基本上每年都能碰上個兩三位。他們跟隨家人進京,初來乍到時與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好不容易熟悉了環(huán)境,跟周圍人能說上話了,但卻往往又要離開。日子久了,我們這些“坐地虎”就學(xué)會了對這些學(xué)生視而不見。反正他們隨時會從教室里消失,與其深交又有什么意義呢?交朋友也是要講究成本的。
更何況這女孩一眼而知是從農(nóng)村來的,長得又挺寒磣,不管從哪個方面說都非我族類。我們咋咋呼呼地從她身邊涌過,就像繞開了一張桌子或一條板凳。班上的幾個男生跑到操場打籃球,我則倚著籃球架子跟他們臭貧。自從一次打球戳傷手指,造成半個月不能練琴以后,我母親就嚴禁我進行這種活動了。就這么消磨到夕陽開始下墜,半邊操場都被染紅了,我才拎上書包,跟朋友們打個招呼,往校門走去。
這時背后忽然傳來一陣哄笑。我循著笑聲回過頭去,看見了陳金芳。她手上攥著一只印有“鉀肥”字樣的尼龍口袋,跟在我身后幾米開外。當(dāng)我前行的時候,她便邁著小碎步跟上來,當(dāng)我站住,她也站住,支棱著肩膀,緊張地看著我。
面對陳金芳的亦步亦趨,我也有點兒不知所措。我本想呵斥她兩聲,讓她離我遠點兒,但又一想,那樣可能會招來男生們更加夸張的起哄。于是我盡量讓自己眼不見心不煩,加快速度回家。
九十年代的北京,天空還相當(dāng)通透,路上也沒什么車。大部分機關(guān)職工都騎自行車上下班,前車筐里放著裝滿蘿卜青菜的網(wǎng)兜,透著一股過小日子的家常味兒。我穿過當(dāng)時的鐵道兵大院兒,到長安街的延長線乘上4路公共汽車,經(jīng)五棵松到達西翠路,下車后再往南步行十分鐘,就能看見從小居住的那個家屬院了。一路上,共有三尊毛主席塑像揚著手跟我打招呼。這天我的步伐格外快,還像個沒規(guī)矩的壞小子似的擠到排隊乘客的前面。看見院門口那幾棟紅磚板樓的時候,我的身上微微冒出了汗,而一回頭,陳金芳仍跟在我身后。
我有點氣急敗壞地站住,等著她走近。陳金芳面無表情地朝我挪了幾步,像直立的豚鼠似的兩手捏著“鉀肥”袋子,置于胸前。她突然對我開口:“我們家也住這里?!?/p>
我“哦”了一聲,她又補充道:“我姐夫是許福龍。”
好一會兒,我才想起許福龍就是食堂里那個特會和面的胖子。他是山東人,靠著一手做面食的手藝,志愿兵期滿之后又留在了我們院兒,而且還結(jié)了婚,把老婆也弄了過來。這么說來,陳金芳她姐我也見過,就是在窗口負責(zé)盛菜那位。那是個豐滿的少婦,長著一對相當(dāng)霸道的胸部,夏天不愛穿胸罩,兩個乳頭很顯眼地從迷彩短袖衫里面凸出來。打飯的時候,我總聽到后勤系統(tǒng)的人逗她:
“你的奶都要噴到飯盆里啦?!?/p>
遭受調(diào)戲的陳金芳她姐也渾不吝,掄著勺子笑嘻嘻地和人打鬧。由此可見許福龍兩口子人緣不錯。院兒里還有個段子,就是許福龍家里人口多,吃飯?zhí)糍M高,許福龍便每天蒸出包子、花卷,先往肥大的軍褲褲襠里塞上兩斤,然后像鴨子一樣火急火燎地跑回家里。天長日久,許福龍的生殖器相當(dāng)于每天蒸一次桑拿,便被燙壞了,失靈了。這個段子的指向自然是陳金芳她姐,眾人都認為她那對胸部“可惜了”。而我面對陳金芳,卻很想問問她,假如這個故事是真的,那么從褲襠里掏出來的熱氣騰騰面食,他們又怎么能夠吃得下去呢?
但這時候,陳金芳就轉(zhuǎn)頭離開了。我家住在東邊某棟紅磚板樓的一層,她則要前往西圍墻邊上的那排平房。后勤系統(tǒng)雇用的臨時工都被安置在了那里。
走之前,她還仿佛格外用力地盯了我一眼。
沒想到,就在當(dāng)天晚上,我又見到了陳金芳。那是在吃完晚飯之后,我父親穿上軍裝去應(yīng)付一個突然性的檢查,母親照例把我轟進自己的房間拉琴。到了初二時,我練習(xí)小提琴已經(jīng)達到八年之久,因為技藝進展飛快,在樂團工作的母親已經(jīng)不能再指導(dǎo)我了。為了不“耽誤”我,她領(lǐng)著我滿北京遍尋名師,并且替我作出了明確的規(guī)劃,那就是先拿下幾個重要的青少年比賽獎項,然后考進中央音樂學(xué)院。這個目標(biāo)無疑需要曠日持久的苦練,我關(guān)上包了一圈隔音海綿的房門,站在窗前,將琴托架在磨出了一成薄薄的繭子的下巴上。
那天我練習(xí)的是柴可夫斯基《d大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1994年,大師帕爾曼首次來華,他熱情地稱贊過北京烤鴨之后,便在人民大會堂演奏了這首曲目,而那場演出的現(xiàn)場錄音唱片已經(jīng)被我聽壞了好幾張。此刻,頭頂著被飛蛾攪亂的路燈燈光,我幻想自己就是坐在輪椅上的帕爾曼,而草坪上黝黑一片的顏色,則是如潮的觀眾們的頭發(fā)和黑禮服。只不過一轉(zhuǎn)眼,這種意淫就被隔壁老太太跟兒媳婦吵架的聲音打斷了。
也就是這時,我在窗外一株楊樹下看到了一個人影。那人背手靠在樹干上,因為身材單薄,在黑夜里好像貼上去的一層膠皮。但我仍然辨別出那是陳金芳。借著一輛頓挫著駛過的汽車燈光,我甚至能看清她臉上的“農(nóng)村紅”。她靜立著,紋絲不動,下巴上揚,用貌似倔強的姿勢聽我拉琴。
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我推開了緊閉的窗子,也沒跟她說話,繼續(xù)拉起琴來。地上的青草味兒迎面撲了進來,給我的幻覺,那味道就像從陳金芳的身上飄散出來的一樣。在此后的一個多小時中,她始終一動不動。
當(dāng)我的演奏終于告一段落,思索著是不是向她隔窗喊話時,一個女人近乎凄厲的喊叫聲從遠處的夜色中直刺過來。那是她姐在叫她呢。陳金芳嗖地一晃,人就不見了。
同學(xué)們是什么時候開始集體排斥陳金芳的?
她默默無聞地在我們班上耗一年,盡管沒交上任何朋友,但卻沒像前兩位借讀生一樣陡然消失,這已經(jīng)算是個小小的奇跡了。有一度,她的座位曾經(jīng)空了半個月之久,大家都認為再也不會見到她了,不過也沒人覺得遺憾;但某一堂課開始時,她又赫然出現(xiàn)在了那里,仍舊沉默無語,老師一開講,她就趴到桌子上睡覺。
學(xué)校里的課程,她從來就沒跟上過。但學(xué)習(xí)差并不是陳金芳成為眾矢之的的原因。大家另有理由。
理由之一,是她們家什么都吃。說這個問題之前,得先介紹一下這家人的人口構(gòu)成。除了陳金芳及其姐姐姐夫這三個固定成員,那兩間小平房里還不定期地住過陳金芳的媽、舅舅、叔叔嬸子、表哥表嫂等人。暫居者的面孔雖然常變常新,但總的來說有一條規(guī)律,就是許福龍一直生活在外戚當(dāng)?shù)赖木置胬铩D切┯H戚有的是來看病,有的是來找工作,還有的號稱什么也不為,就是見到別人“進了北京”,自己也想來“看一看”。有那么一陣,我每天早晨上學(xué)的路上,都能看見一輛平板三輪從西平房的拐角駛出來。蹬車的是陳金芳的表哥,一個梨形腦袋,此人的前額被產(chǎn)鉗夾得極其窄,窄得不到巴掌寬,頭頂還被擠出了一個妙不可言的尖兒。車后坐著陳金芳的媽,她患有股骨頭壞死,走路畫圈兒;一旁跟著陳金芳的表嫂,作為梨形腦袋的妻子,此人腦袋的質(zhì)量自然也不會太高,盡管形狀無異,但卻有輕度癡呆的癥狀,愛流口水。這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披星戴月,干的是收廢品的營生。而這也是陳金芳家族在北京唯一能夠立足的領(lǐng)域了,她的舅舅,一個僅有的看似聰明的親戚,曾經(jīng)雄心壯志地企圖挺進代訂火車票的市場,后來被一伙安徽人揍了一頓,連褲子都扒了,寒冬臘月里只穿一條秋褲,滿臉是血地蜷在馬路牙子上哆嗦。
關(guān)于陳金芳家人口之多、之雜亂,還有一個很直觀的說法,是我們班的班主任提供的。她裝模作樣地去家訪過一次,回來感嘆說:“窗臺上只有一只刷牙杯,里面插著七八柄牙刷?!?/p>
同學(xué)們詫異:這樣一來,怎么能分清哪支牙刷是屬于哪個人的呢?如果她們家人不介意混用,又何必七八把?一把足矣。但陳金芳一家所要迫切解決的問題還不是刷牙,而是吃飯。在春夏之交,我們看見陳金芳她媽沿著院兒里干道上那排楊樹走到頭,再走到尾,一邊畫圈兒,一邊往塑料兜里撿嫩楊花。院兒東頭那棵半死不活的槐樹,也被她們家人“薅”得夠嗆。那些年的八一湖還不是封閉公園,水勢也大,夏天男生常常下湖游泳,這時卻看見陳金芳和她姐、她表哥赤腳站在灘涂上撈小魚、摸螺螄,甚至用竹簽子扎青蛙。
客觀地說,以當(dāng)時北京的生活條件,再怎么困難的家庭,大米白面總還是吃得飽的,再說他們家還背靠著食堂,還有許福龍的褲襠這個秘密武器呢。他們的自力更生,主要是為了豐富副食。再也許,他們在老家就有這個習(xí)慣,只不過帶到北京來就顯得突兀了。
院兒里上了歲數(shù)的人感嘆說:“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時候,也就這個吃法兒了?!?/p>
更駭人聽聞的一件事,是我們學(xué)校門口總游蕩著一只交配過度,乳頭耷拉到地上的野狗,這狗忽然有一天就不見了,而陳金芳家里卻飄出了少有的肉香。
排斥陳金芳的理由之二,就直指她個人了。班上的女生恍然發(fā)現(xiàn),原來她還是一個愛慕虛榮的人。這個跡象是逐漸顯現(xiàn)出來的。最初,陳金芳一年四季的換洗衣服不超過三套,一件洗了另一件可能還沒干,必須得穿著濕的來上學(xué)。后來衣服就多了起來,基本上來自她姐,因此不是紅配綠就是粉配紫,“怯”得要命。有一次,她居然穿了一件帶墊肩的雙排扣西服來上學(xué),那衣服的下擺直垂到運動褲的膝蓋上,簡直像個唱戲的。這衣服還沒穿夠半天,她姐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追到了學(xué)校,劈頭給了陳金芳一個嘴巴,然后奪過西服出門辦事。而陳金芳臉上印著幾道紅印,還若無其事地對旁邊人解釋說,她姐也準備“下?!绷?,準備開一個酒店。過了兩個月,“酒店”還真開起來了,是菜市場旁邊的一個小門臉,主營包子餛飩,一群菜販子坐在露天條凳上吃。
陳金芳還是班上女生里第一個抹口紅的,第一個打粉底的,第一個到批發(fā)市場小攤兒上穿耳孔的。后來我揶揄過她的烙鐵燙頭事件,也發(fā)生在初三那一年。那段時間,她簡直把自己的臉當(dāng)成了一片試驗田,什么新鮮事物都敢往上招呼。她還穿過幾天高跟鞋,那鞋不知是從誰家樓道里撿來的,一只鞋跟高,一只鞋跟矮,這導(dǎo)致她走路的時候也深一腳、淺一腳的,好像被遺傳了股骨頭壞死。
在同學(xué)們之前,老師已經(jīng)看不慣她了?!瓣惤鸱及£惤鸱迹蔽覀儼嘀魅握f,“你們家那么個條件,還窮嘚瑟什么呀?”
孩子的態(tài)度更要比大人極端得多,那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一場逐漸升級的斗爭運動。剛開始是班干部公然用“品質(zhì)惡劣”“忘本”之類的詞匯斥責(zé)她,后來是女生對她翻白眼兒,喝來斥去,再往后居然發(fā)展到了動手的地步。一些男生用跳繩抽她,用粉筆頭擲她,還用掃帚把兒捅她的后腦勺。干這些事兒的時候,大家都義正詞嚴的,但作為旁觀者,我必須得證明,陳金芳并沒有招過誰惹過誰。時至今日,她每天在學(xué)校里說過的話都不超過十句。而說起虛榮,誰又沒這個毛病呢?哭著喊著脅迫父母用半個月的工資給自己買一雙“耐克”球鞋的大有人在。
對于一個天生被視為低人一等的人,我們可以接受她的任何毛病,但就是不能接受她妄圖變得和自己一樣。
“你們院兒的陳金芳”,這是別人對我提起她時常用的稱呼。這么說的時候,他們擠眉弄眼,話里有話。有兩個跟我關(guān)系不錯的女孩兒遺憾地表示:“你呀你,怎么跟那人住一個院兒啊?”聽她們的口氣,陳金芳就是一塊時時作癢的爛瘡,誰要是跟她扯上關(guān)系,那可真是人生的大不幸。
我暗自慶幸,別人沒有發(fā)現(xiàn)我和陳金芳之間的隱秘聯(lián)系。自從見面的第一天,我們就把“演奏者”和“聽眾”的身份固定了下來。她會在晚上八點鐘左右出現(xiàn)在我窗前的樹下,我在拿起小提琴試音之前,也會望一望外面有沒有那個癡癡愣愣的人影。隨著我的手上功夫變得越發(fā)純熟,陳金芳面目不清的身影也在發(fā)生著漸進的變化。她的個頭長高了,輪廓的弧線也有了明顯的凸出和凹陷。如果僅看剪影,任誰都會認為那是一個美好的、皎潔如月光的少女。不知何時開始,我的演奏有了傾訴的意味,而那也是我拉琴拉得最有“人味兒”的一個時期。
試想一下,假如不是因為這點交情,我會不會也像其他學(xué)生一樣欺負陳金芳,甚至因為她“是我們院兒的”而欺負得更狠呢?我可從來沒在道德品質(zhì)方面過高地信任過自己。
對于我的演奏,陳金芳當(dāng)然無法做到每場必到。她們家人多活兒多,下了學(xué),她還得到食堂幫助許福龍扛面粉,或者把她媽收來的垃圾分門別類裝進蛇皮袋。最長的一次缺席,發(fā)生在初三的第二學(xué)期,當(dāng)時陳金芳家里發(fā)生了一個挺大的變故:她在老家的父親正在從雞屁股里面往外掏雞蛋,突然就一頭扎在雞窩里,沒氣兒了。按照城里人的知識推測,可能是突發(fā)性腦溢血什么的,但是村里人不計較死因,只在乎結(jié)果。他們描述,將死者拖出來時,腦袋上糊著厚厚的一層雞屎,連頭發(fā)都變成綠的了。陳金芳的父親去世以后,她母親也只好放棄了對股骨頭壞死的治療,打算回家侍弄那幾畝水田,而她們家的其他親戚也深感京城的居不易,決定集體還鄉(xiāng)。就在這個時候,陳金芳卻拒絕回去。她堅決要求留在北京。
這個要求不僅遭到了她媽的反對,連她姐也不同意。家里的田不能不要,活兒不能沒人干,而眼下,陳金芳已經(jīng)成為了唯一的健康勞動力。從長遠打算,母親一定還指望著她結(jié)婚招婿,充當(dāng)頂梁柱呢。況且,在姐姐姐夫這里寄人籬下,她又能有什么出路呢?留下來總不能馬上到社會上去漂著,總得上學(xué)。但初中階段屬于義務(wù)教育,所以我們學(xué)校才不情不愿地接收了她這個借讀生,而到了高中,別說學(xué)校不收她了,就是收,她也考不上呀。一個初中畢業(yè)生,在北京就和文盲一樣的。
但是陳金芳聽不進去。她像是吞了秤砣,鐵了心了。家里人便開始圍攻她、逼迫她,那些天里,西平房頻頻傳來打、罵和砸東西的聲音,那是一個人對抗一家人的戰(zhàn)斗。也實在想象不出來,在學(xué)校里不吭不響的陳金芳,居然有著如此堅韌而潑辣的勁頭。有一天我正打算練琴,鄰居家的老太太過來還毛衣針,順便拉著我母親扯點兒閑話,三言兩語就扯到了陳金芳身上。
“沒見過那么犟的孩子。”消息靈通的老太太感慨,“都鬧騰了多少天了?他們家把她轟出去,她就窩在院兒里墻角睡覺……說是寧死不走。說來也是,外地人來了北京誰愿意走呀?在這兒受苦也比回家強……現(xiàn)在又打上了,窗戶都砸了?!?/p>
我母親假客氣著敷衍幾句,就關(guān)上了門,但我卻不知為何坐不住了。那天白天,我還在學(xué)??匆娏岁惤鸱?,這時回想起來,她的臉和身上的確都格外臟,后背上還黏著黑乎乎的一塊煤灰。這大概就是露天睡墻角的結(jié)果吧。
我隨意拉了一段練習(xí)曲,便獨自開門出去。母親問我干嗎去,我說擦琴弓的松香用完了,想到另一棟樓里一個練中提琴的孩子家借一塊。出了門,我沿著白楊樹的林陰道一路向西,很快就看見了陳金芳一家人租住的那兩間平房。果然有塊玻璃被打碎了,屋里的燈光像橘子汽水一樣潑出來,同時還有她們家人七嘴八舌的喊叫。因為激動,所有人說的都是湖南土話,我只能聽懂個大意。她媽說陳金芳“翅膀沒硬就想飛”,還說她“忘本”;她姐的話更實際一點,表示已經(jīng)供她吃、供她穿好幾年了,以后不想再供下去,“不養(yǎng)吃閑飯的”。
陳金芳針鋒相對地反擊,指出自己一直都在干活兒,何來吃閑飯一說?又表示留在北京,她也不住姐姐家了,“死就讓我死到街上,反正你們也不是沒把我轟出去過。”她越說越激動,同樣的意思顛來倒去地重復(fù)了好幾遍,最后干脆變成了尖厲的叫喊。那簡直是泣血的哀號,雖然站在遠處,我只能看見她顫抖不休的身影,但我猜想,她的表情一定是目眥欲裂的,甚至仿佛從嘴里長出了獠牙。
她喊得最響的一句話,是用普通話說的:“你們把我領(lǐng)到北京,為什么又讓我走?為什么又讓我走?”
這么喊的時候,她好像把體內(nèi)所有的氣一口噴出,隨時都會暈倒在地。而沒過兩秒鐘,陳金芳就真的倒了。她姐姐抄起了一根搟面杖,像在食堂掄勺子一樣掄起來,劃了個完整的弧線,落到陳金芳的天靈蓋上。
打完之后,她姐也傻了,搟面杖撲棱掉到地上。門外兩個看熱鬧的鄰居叫起來:“出人命啦!”而這時候,還是默不作聲的許福龍比較冷靜,他彎腰抱起陳金芳,撞開門,往醫(yī)務(wù)室跑去。一大群人沸反盈天地經(jīng)過時,我不由自主地往旁邊讓了兩步,同時看見陳金芳在她姐夫胳膊上起伏的身體弧線,看見她的胸脯大幅度地隆起、下降。我還看見黑紅色的黏稠的液體順著她的脖子流下來,稀稀拉拉地灑在地上。
此后的兩天,在上學(xué)的路上,我都能看到陳金芳灑在水泥路面上的血跡。那些血滴還算新鮮的時候,被清晨的陽光照耀得頗為燦爛,遠看像是開了一串星星點點的花,是迎國慶時大院兒門口擺放的“串兒紅”。沒過多久,血就干涸污濁了,被螞蟻啃掉了,被車輪帶走了。而那起家庭暴力事件的后果,則是陳金芳付出了慘痛的代價,終于留在了北京。她繼續(xù)沉默著出現(xiàn)在學(xué)校里,被同學(xué)們排擠、欺負,也繼續(xù)在暗夜里來到我窗下,聽我拉琴。
但自始至終,我也沒有隔窗與她說過一句話。
再后來,我們就畢業(yè)了。憑借小提琴這個特長,我被圓明園那邊的一所重點中學(xué)招收,開始了平時住校,假期才回家的生活。作為“金帆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我有了許多相當(dāng)正式的演出機會,參加過和國外學(xué)校合辦的音樂夏令營,還跟不少“科教文衛(wèi)”系統(tǒng)的頭頭腦腦握過手。我與陳金芳那拉琴和聽琴的關(guān)系自然就此終止。那就像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秘密,轉(zhuǎn)眼就被當(dāng)事人忘得干干凈凈。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們僅僅見過屈指可數(shù)的幾面。
記得有一次見她,是在高一結(jié)束,快上高二的時候。當(dāng)時我剛參加完暑期的“全國青少年音樂聯(lián)展”,帶著一身海腥味兒從青島回來。連著游了幾天泳,再加上剛下火車,我疲倦得很,經(jīng)過大院兒斜對面那一排小賣部的時候,一不留神踢倒了兩個立在馬路牙子上的啤酒瓶。啤酒是半滿的,灑了一地白沫,我趕緊彎腰把它們擺正,但為時已晚。兩個穿著燈籠般的大肥褲子、脖子上掛著大串金屬鏈子的野小子追了上來,他們罵罵咧咧地推搡我,問我“這事兒怎么辦吧”。
那些孩子大都是從豐臺來的,有的是職高的學(xué)生,還有的干脆輟學(xué)在家。很多次,我看見過他們把老實巴交的中學(xué)生堵在墻角,一邊抽嘴巴一邊搜兜兒,連人家腳上的球鞋也搶。對于我們這些“大院兒”里的孩子,他們仿佛懷有先天的仇恨,只要碰上落單的決不手軟。我話也不敢說,只是一味心驚膽戰(zhàn)地后退,而這時,一條刺滿了文身、龍飛鳳舞的胳膊已經(jīng)搭到了我的小提琴琴匣上。
“拿來我看看?!蹦侨诵χ鴮ξ艺f,嘴里露出一顆缺了一半的門牙。
這人我見過,是個赫赫有名的痞子,因為門牙的原因,外號叫“豁子”。那幾年里,附近的惡性案件似乎都跟這人有關(guān)。更讓我害怕的是,他對我的琴產(chǎn)生了興趣。那是一把德國仿制的“斯科拉迪瓦里”,是我母親托了不少人才買到的。
琴匣被粗暴地從肩膀上拽下來,我趕緊把它抱在懷里,同時彎腰蹲了下去。這是寧可挨揍也不撒手的姿勢,痞子們果然被我的態(tài)度激怒了。他們罵著臟話,揪著我的頭發(fā),過不了幾秒鐘,拳腳就會準確有力地落在我的臉上、肋骨上。
就在這個時候,頭頂上有個女聲響起來:“你們丫撐的吧?”我保持著大便的姿勢曲頸看去,望到了陳金芳的臉。
陳金芳穿著一雙明黃色的塑料拖鞋,腳指甲都被涂成了艷紅,它們星星點點地晃動,不知為何又讓我想起了當(dāng)初灑在水泥地上的血跡。再往上,是牛仔短褲下畢露無遺的大腿。她推開那兩個小子,又把豁子拉開:
“算了算了。”
豁子似笑非笑地問她:“你認識這孩子?”
“說不上認識?!标惤鸱几纱嗟卣f,然后加上了一句,“不過他是我們院兒的?!?/p>
聽到她這么說,豁子不知為何露出了乏味的表情。他點上一支煙,鄙夷地踢了我屁股一腳:“滾蛋?!?/p>
我落荒而逃,連頭都不敢回。跑到家里,心情漸漸平穩(wěn)下來,我才開始詫異于陳金芳的巨大變化。讓我詫異的倒不是陳金芳突然變得漂亮了,而是我當(dāng)初從來沒意識到她也是有可能漂亮的。她涂了透明唇膏,打了眼影,還染了一頭耀眼的黃發(fā),這樣的裝扮令她的臉棱角分明,甚至具備了西方人的立體感。她大面積暴露的肢體散發(fā)著蓬勃、咄咄逼人的肉感。更大的變化發(fā)生在她的眼神和表情上,過去那種食草動物一般怯弱、忍辱負重的神態(tài)早已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肆無忌憚的潑辣與輕佻。再想起是這樣一個陳金芳保護了我,我的恥辱感就更強烈了,那感覺比在音樂比賽上被技法更加純熟的高手“蓋”過去更加難以忍受。
當(dāng)天晚上,院兒里的朋友在食堂的小灶為我接風(fēng)。聽說了我的遭遇后,兩個虛張聲勢的小“頑主”先是號稱要“滅了丫豁子”,但沒幾句話就把話題轉(zhuǎn)到陳金芳身上了。在他們的描述中,陳金芳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著名的“圈子”,和公主墳往西一帶大大小小的流氓都有過一腿。那些人中年紀小的和我們同齡,年紀大的足有四十多歲,是“文革”時期遺留下來的“老炮兒”。她被豁子“帶著”,也就是近兩個月的事兒。與這次轉(zhuǎn)手相伴的,自然又是一場血案,豁子曾經(jīng)趁夜奇襲過陳金芳上一個“傍尖兒”,用一頭裹著布條的鋼筋把人家的腳踝打碎了。
此時的陳金芳被塑造成了妖嬈、輕浮的紅顏禍水,同時還具有了莫大的傳奇色彩。朋友們眉飛色舞地議論她的時候,已經(jīng)忘了就在一年前,他們還把她當(dāng)成一個土包子踹來踹去。她也早就不住在我們院兒的西平房了,而是被誰“帶著”,就大大方方地跟誰住到一起。這倒也實現(xiàn)了她當(dāng)初對她姐姐說過的,“留在北京也不住你們家”的誓言。對于這個臭名昭著的妹妹,也不知她姐姐姐夫作何感想,也許他們管過陳金芳,但管不了,更也許,他們連管都懶得管。她姐的包子餛飩攤兒已經(jīng)發(fā)展壯大,開始兼營給附近的小商鋪送盒飯的業(yè)務(wù),本來就忙得團團轉(zhuǎn)了。
在青島那個啤酒之鄉(xiāng),我都沒有偷偷從宿舍溜出去喝一杯,那天晚上卻不知怎么就喝高了。朋友們還以為我遭到了欺負,還在悶頭生氣,便紛紛勸慰我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沒接他們的話茬兒,獨自默默地回了家,坐在自己的床上,垂頭看著窗外瀉進來的斑駁的月光。
出了會兒神,我突然站起來,拿出琴來。我仍然有點兒暈眩,但竭力站穩(wěn)雙腳,讓腰桿筆直,演奏了圣桑的《天鵝》。這是作曲家在1886年完成的《動物狂歡節(jié)》組曲中的一個段落,旋律凄美哀婉,叫人心碎。
如今想來,我頗為當(dāng)時的自己感到不好意思:哪兒來的那一股子泛濫的純情勁兒啊,簡直像怡紅公子一樣,逮著個女的就能觍著臉對人家感時傷懷。我一邊拉琴,一邊抬眼望著窗外白楊樹肅然的黑影,憂傷地尋覓著。我期待自己能像當(dāng)初一樣,發(fā)現(xiàn)陳金芳背手靠在樹干上。如果這一幕出現(xiàn)的話,我會直視她早已大變的容貌,真誠地感受她渾身上下散發(fā)出來的少女的光彩。我還臆想著聽我拉琴的時候,她那女流氓式的、滿臉渾不吝的表情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則是一派沉靜與專注……她的臉上甚至還會帶著和我一樣的憂傷。
可是很遺憾,那天晚上,陳金芳壓根兒就沒在我的窗外出現(xiàn)過。理性地想一想,她再也沒必要來了啊。以豁子為首的那幫人剛剛向她拉開了新舞臺的大幕,她不僅留在了北京,而且陡然意識到自己成了紅人兒,晚上正是她忙得不亦樂乎的時候。我的朋友們聲稱在很多“上檔次”的地方看見她,比如說“民族飯店”旁邊新開的那家韓國烤肉,再比如首體南路上的滾軸溜冰場,甚至還有崇文門外久負盛名的“馬克西姆”餐廳。“帶上”她之后,豁子還買了一輛二手的菲亞特“烏諾”轎車,這在當(dāng)時的年輕人中,絕對稱得上是石破天驚之舉了。要知道,在九十年代中后期,司局級干部才能坐上國家配備的老款“豐田”或者“尼?!?,而擁有一輛私家汽車,無論大小,都已經(jīng)是典型的“成功人士”的標(biāo)志了。
也就是說,變成了“圈子”的陳金芳再也不需要到我這兒來解悶了。我們演奏者和聽眾的關(guān)系就此宣告結(jié)束。想明白這一點之后,我終于停止了拉琴。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了被人拋棄的感覺,假如再矯情一點兒,我?guī)缀跻鞒鲆痪洹皬拇耸捓墒锹啡恕敝惖钠ㄔ捔???墒遣坏貌怀姓J,在此以前,我是從來沒打心眼兒里看得起過陳金芳啊。如今人家不來了,我倒一廂情愿地煽起情來……我他媽什么玩意兒啊。
那也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身上充滿了虛偽的、專屬于知識分子的惡劣脾性。也怪了,從這個角度認清自己之后,先前的羞恥感反而消失了。我?guī)缀跏侨玑屩刎摰靥傻酱采?,轉(zhuǎn)眼就睡著了。
在那之后,我還見過幾次陳金芳,都是在暑假或者寒假期間。朋友們對于她的傳言,有一些在我這兒得到了證實,有一些則存在出入。比如說,豁子的確開了一輛“烏諾”轎車,帶著她穿街過巷,但那車并不只是為了兜風(fēng)而買的,他們還用它來拉貨。萬壽路南邊有一個小商品批發(fā)市場,豁子使出潑大糞、扔磚頭等一系列青皮手段趕走了幾個浙江人,接管了人家的攤位,陳金芳順勢又搖身一變,成了一個老板娘,專賣廣東生產(chǎn)的便宜服裝。我到那市場去給譜架配螺絲時,曾看見她著裝艷麗地端坐在攤位后面,豁子則滿頭大汗地跑進跑出,從停在門外的車里將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扛進來。此時此刻,他們的形象就不是流氓和“圈子”了,而是像極了一對勤勤懇懇的小買賣人。尤其是陳金芳,她與顧客討價還價時那副熟練、老到的口氣,讓人很難相信她連十八歲都不到。只是在有人問起她本人身上穿的、質(zhì)地明顯精致得多的衣服“有沒有貨”時,輕佻傲慢的表情才會回到她臉上。
“想買這個呀?那得奔‘燕莎。”陳金芳翻了個小白眼說,同時對豁子撲哧一樂。
看起來,陳金芳對眼下的生活狀態(tài)充滿了死心塌地的熱情。按照這種趨勢,她在此后幾年、十幾年中的軌跡幾乎是可以想見的。比起現(xiàn)如今,當(dāng)年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明顯要寬松、公平得多,更關(guān)鍵的是機會遍地都有,只要能吃苦會算計,沒有什么“背景”的人也能混得豐衣足食,甚至還能發(fā)筆小財,一躍進入暴發(fā)戶的行列。陳金芳和豁子算不算得上情投意合誰也說不好,但起碼,這倆人應(yīng)該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對金錢有著強烈的攫取欲;而在“兄妹開荒”的生涯里,他們的性格也會逐漸被磨礪得踏實、安穩(wěn)。尤其是豁子,不大不小地吃幾次虧,就能讓他學(xué)會收斂自己的流氓習(xí)性和暴脾氣。等到他們“姘”累了,會自然而然地結(jié)婚,繁殖后代,那時的豁子多半會梳上一個大背頭,胳肢窩底下夾著真皮手包,整天忙活的事兒不是滿嘴跑火車地談生意,就是通宵達旦地打麻將。陳金芳呢,她的身體會發(fā)胖,她的皮膚和頭發(fā)會一起變得干黃,她的手上脖子上還會戴個半斤八兩的金首飾,她會滿嘴臟話地罵丈夫罵孩子,但又隨時隨地琢磨著能為自家人占點兒什么便宜……
千萬別認為我的這番形容有諷刺之嫌,告訴你,這就是那年頭的男女“頑主”們浪子回頭之后的典型形象。這也是我作為一個同學(xué),對陳金芳報以的相當(dāng)務(wù)實的祝福了。
可是無須展望多年以后,僅僅才過了不到兩年,陳金芳就證明了我對她的預(yù)期是錯誤的。與此同時,我還讓我母親對我的預(yù)期也落了空。高中畢業(yè)后,我沒有進入音樂學(xué)院,而是被迫改投了一所綜合大學(xué)。盡管我從小到大拿過厚厚的一摞獲獎證書,但卻在最關(guān)鍵的“藝考”環(huán)節(jié)中被淘汰了。主持考試的教授對我的評價是:技巧有余但卻缺乏靈感,如同一座過早發(fā)掘殆盡的貧礦,提升空間極其有限。他們斷定我無論再怎么苦練,也不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的演奏家,頂多作為一個嫻熟的匠人在音樂圈兒里混日子。平心而論,這樣的認識不可謂不客觀,連我自己都心服口服。
也許是不忍心看到我那么多年的琴白練了,兩個好心的老師還把我推薦給了普通高校的管弦樂團,為我換來了幾十分的特長生加分。盡管最終拿到了燙金的錄取通知書,但我的心情仍然頹喪極了,整個兒人沉浸在漫無邊際的失敗主義情緒之中。我對小提琴也迸發(fā)出了一種近乎生理性的厭惡,幾乎一看見那玩意兒就想吐———這也是許多專業(yè)琴手改行之后的普遍反應(yīng)。上大學(xué)之前的那個暑假,家人不愛搭理我,我也不想跟他們說話,整天不是把自己悶在屋里,就是騎著自行車在街上閑逛。我黑了一圈兒也瘦了一圈兒,騎車的時候也不抬頭看路,而是低頭盯著柏油路面上的斑點如螞蟻遷徙般涌向身后。我還會惡狠狠地詛咒自己:讓車撞死才好呢。
有那么一次,我騎著騎著,便真的撞上了什么東西。很遺憾也很慶幸,不是迎面而來的大卡車,而是前方的一輛三輪車。騎車那老頭兒也沒有嗔怪我,而是像掏自個兒褲襠那樣捏著車閘,伸著脖子朝馬路對面看熱鬧。
那里圍了一圈兒人,尖厲的叫聲不時響起。因為正在垂頭喪氣,我沒心思看熱鬧,便想繞過那輛三輪車,繼續(xù)漫無目的地游蕩。但又一聲女人的叫喊傳過來,令我像聽到熟人的召喚一樣,不由自主地扭頭。我果然在人堆里看見了陳金芳。
她斜坐在地上,背對著一家門臉嶄新的服裝店,店面的兩扇玻璃門上分別印著血紅的大字,一邊是“精品”,一邊是“時尚”。陽光滑過紅字照在她臉上,仿佛流得一頭一臉都是血。而她臉上確實還附著著許多汁液,大概是眼淚、鼻涕和口水混合而成的。陳金芳捂著她的腰,大口地喘氣,旁邊的豁子卻揪起她的頭發(fā),令她像某種水鳥一樣伸著脖子仰面朝天,同時用腳狠狠地踩向她的小腹與胯骨,發(fā)出了撲撲的聲音,很像在踩一只暖水袋。男人打女人本來就很刺激,何況是打一個蜜桃般的年輕姑娘,群眾發(fā)出轟然的感慨,有人不涼不熱地勸架,卻沒人真上來阻攔一下。而在挨打的過程中,陳金芳始終是一言不發(fā)的,她只是尖叫,嗷一聲,又嗷一聲。我突然想起來,過去遭到班上同學(xué)欺負時,她也是這個反應(yīng)。她就像個一捏就響的橡膠娃娃,當(dāng)疼痛轉(zhuǎn)瞬即逝,她便會歸于平靜。
也不知是怎么了,血騰地充滿了我的腦袋。我頭暈眼花,四肢卻幾乎自主地運轉(zhuǎn)了起來:下車,過馬路,沖進人堆,照著豁子的肚子踹了一腳。我從來沒有真正與人打過架,因此那一腳踹得很沒威力,豁子條件反射地側(cè)了下身,就輕易躲開了。但他還是不得不退開一步,與我對峙。我的表情一定是咬牙切齒的,心里卻絕無英雄救美的豪邁氣概,而是一片百草荒蕪的頹喪。學(xué)琴不成、苦功盡廢,對自己深深的失望在這一刻膨脹發(fā)酵,演變成了破罐子破摔的尋死欲望。陳金芳被打成什么樣我才不管呢,我的真實念頭,竟然是想借助豁子的手,讓他一刀把自己捅了。
我的出現(xiàn)登時讓旁觀者們“哦”了一聲,我猜,他們中的許多人一定把思路往情感糾紛上引了:倆小伙子為了個“圈子”當(dāng)街動手,多么俗套又多么讓人激動。而豁子果然挺配合我的想法,他嘟囔了一句“你丫作死吧”,眼眶里流出空洞的、狼一般的光來。他的右手則緩緩地向牛仔短褲的屁兜兒摸過去。這種人出門都是隨身帶刀的。從他的眼里,我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的下場:血濺五步,像狗一樣趴在水泥地上,四肢間或抽一下筋。這副恥辱的樣子是多么適合給虛無的、沒有意義的人生畫上句號啊,十八歲的我蓋棺定論地想。我的兩腿開始打戰(zhàn),括約肌幾乎失靈,費了好大勁兒才沒讓自己當(dāng)眾尿出來。這不是因為我怕死,而是我正在準備受死。
但只一轉(zhuǎn)眼的工夫,那讓人血脈沸騰、靈魂出竅的時刻就結(jié)束了。豁子插在屁兜兒里的手剛掏出來,便被一個匆匆趕來的警察攥住。警察熟練地使了個絆兒,把他按倒在地,手反剪在背后上了銬子,然后一邊擦汗,一邊公事公辦地詢問怎么回事兒。
群眾七嘴八舌,半天也沒講出個頭緒。而此時,豁子卻一反常態(tài),露出近乎委屈的表情來。他撅著屁股,臉被按在水泥地上,斜著眼睛看向陳金芳,缺了個口兒的門牙發(fā)出嘶嘶的哨音來。
“你是不是不想過了……”他掙扎著對她說,口氣與其說是質(zhì)問,倒不如說像是哀求,“你還有什么不知足的?”
陳金芳呢,她仍沉默不語。她的手還捂在小腹與胯骨的交界處,但表情是淡漠的,近乎凜然。面對豁子被擠得變形的臉,她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個陌生人。無論是警察還是圍觀的人,都豎著耳朵等她說點兒什么,但陳金芳始終沒開口。她就那么坐著,仿佛出神入定了。
“你還有什么不知足的?”豁子又叫喚了一聲。
警察倒是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他嗤笑一聲,拽起豁子,塞進微型面包車改裝成的110巡邏車:“甭跟這兒散德行了,有話到所里交代去吧——那女的,你也得去。”
陳金芳便順從著站起來,卻沒走向巡邏車,而是一瘸一拐地往店門里走進去。這時警察又把注意力轉(zhuǎn)向了我:“有你事兒沒有?”
我還沒說話,陳金芳頭也不回地甩過來一句:“沒他事兒?!?/p>
“哦,那你算見義勇為的?見義勇為也得講究方式方法是不是?”警察晃了晃從豁子那兒繳獲的三棱匕首,換了種推心置腹的口氣對我說,“聽我一句話,國家少了你照轉(zhuǎn),你們家少了你——不行?!?/p>
然后他拍拍我的肩膀,讓我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就沒工夫給你寫表揚信了。”在眾人的注視下,我仍渾渾噩噩,卻沒離開,而是跟在陳金芳的身后,拐進了店面。這是個新開的服裝店,剛裝修好,地磚的縫隙還勾著白邊兒,不銹鋼衣架上空空蕩蕩的,尚未來得及羅列任何商品。店面后面,有個簡易的衛(wèi)生間,陳金芳緩緩走到帶鏡子的洗手池前,仔細地梳洗。她拿毛巾把臉上的各種汁液擦拭干凈,又長久地凝視鏡子里的自己。站在她背后,我看見她眼眶和顴骨上泛起的大塊瘀青,也看見她正透過鏡子看著我。
毫無預(yù)料地,陳金芳轉(zhuǎn)過身來,像鳥一樣張開雙臂。我便如同受到了什么神秘的召喚,一頭扎過去和她擁抱。論個頭兒,我已經(jīng)比她高出不少,但身體卻不知不覺地越陷越低,直到單腿跪著,臉埋在她的胸前。在摩挲的過程中,我感到她已經(jīng)膨脹得相當(dāng)可觀的胸脯反復(fù)蹭著我的面頰、耳朵。我把它們擠得變形,它們則讓我險些窒息。這還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與女性如此密切地肌膚相親呢,那種氣息和質(zhì)感只在我的春夢里出現(xiàn)過。但是此時此刻,我卻毫無邪念,就連少男下意識的血脈僨張也沒有發(fā)生。我心里很清楚,這是一個失意人和另一個失意人的擁抱。陳金芳散發(fā)著近乎母性的慈愛,而我則想要從她那兒得到安慰。我希望有一個人和聲細語地對我說:沒關(guān)系,你所經(jīng)歷的都是小事兒,不妨礙世界照轉(zhuǎn)生活照過……然而沒人說話。我只能箍起臂膀,把陳金芳的腰越勒越緊。
和她相擁的時候,我是不是沒出息地哭了,蹭了她一前襟的鼻涕眼淚?這個細節(jié)我是真忘了。但陳金芳的氣味和觸感卻像冒煙的烙鐵,在我的感官中留下了真切、不可磨滅的記號。
過了些日子,我順理成章地到大學(xué)報了到。我父母大概認可了我這輩子必將淪為一個庸人的前景,從此對我的事兒不聞不問。我呢,更是年紀輕輕便開始學(xué)習(xí)著用混吃等死的心態(tài)應(yīng)對生活,并且成效斐然。因為脾氣出奇的隨和,談吐又不令人生厭,我在脂粉堆里相當(dāng)如魚得水,很快就交上了固定的和不固定的女朋友。記得第一次和女孩在路燈底下?lián)砦菚r,那姑娘突然推開我,認真地問:
“你以前沒和別人這樣過吧?”
我居然無言以對。這讓她失望極了,那副表情簡直像美國宇航員阿姆斯特朗跨出“人類的一大步”后,驀然看到月球上插著蘇聯(lián)國旗。再往后我就學(xué)精了。當(dāng)外語系的系花茉莉問出類似的話時,我先考慮了一下自己是否真的愛上了她,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我篤定地說:
“當(dāng)然沒有,一直守身如玉地等著你哪?!?/p>
“騙人吧你?”茉莉既欣喜又羞澀地埋下了頭。啊,原來她們在乎的只是一個態(tài)度。
在此情此景中,我會不可遏制地想到陳金芳。這時我陡然意識到,以前把她視為無關(guān)緊要的陌路人,這是在騙自己呢。陳金芳變成了我記憶中詭異的存在,她不是我的初戀,卻又恍若初戀,她沒跟我說過幾句完整的話,卻又是我絕無僅有的傾訴對象。這樣的關(guān)系,從她第一次站在我窗外聽琴的時候,就埋下了種子。然而現(xiàn)在琴已經(jīng)被我束之高閣,陳金芳也不知去向了。
周末從大學(xué)回家的時候,我曾經(jīng)專門去過最后一次見到陳金芳的那條街。街道沒怎么變樣,但服裝店的店門已經(jīng)緊閉,掛著小孩兒手腕粗的鏈子鎖,張貼著轉(zhuǎn)租廣告。許福龍倒是又在我們院兒的食堂干了兩年,陳金芳她姐的餛飩攤兒則因為衛(wèi)生不達標(biāo)被取締了。后來,這對夫妻也離開了北京,據(jù)說是回老家繼續(xù)開飯館了。至此,陳金芳和她的家人像是電線桿子上貼的小廣告,拿高壓水槍一沖,轉(zhuǎn)眼就不留痕跡。對于北京這座城市而言,這也是大多數(shù)外來者的命運吧。
曾經(jīng)“帶著”陳金芳的豁子,倒是與我有過一次不期而遇。那是在我大學(xué)剛剛畢業(yè)的2002年,帕爾曼第二次來華,他先在上海音樂學(xué)院開設(shè)了為期三周的“音樂大師班”,然后在北京舉辦名為“貝多芬之夜”的專場演出。因為小提琴已經(jīng)成了我的心病,那次演出我本來不想去聽,但又恰恰因為心病,開演當(dāng)天,我便開始坐臥不安。躊躇良久,我最終還是坐車趕往人民大會堂。這時票已售罄,各路神仙正飄然入場,一隊蠻橫又神秘的豪華汽車直接堵住了會場入口,穿黑西服的警衛(wèi)簇擁著一個打扮得像繡球似的胖老太太走出來,并厲聲呵斥記者:
“別瞎拍?!?/p>
我在臺階下的小廣場上晃悠著,想等黃牛上來搭訕。幾分鐘以后,果然有一個男人湊近過來,像電影里的特務(wù)接頭一般掀開夾克衫的一角:“要票嗎?”
“多少錢?”
“八百?!?/p>
“沒那么多錢?!蔽艺f。這是實話,那時候我剛到一家國有事業(yè)單位上班,工資少得可憐,幾乎每個月底都得到父母那兒蹭吃蹭喝。
那人轉(zhuǎn)身就走,同時輕蔑地罵了一句:“操,沒錢到這兒干嗎來了?”
正是這個“操”,讓我留意起這個在黑暗中面目不清的票販子來。他的上舌音發(fā)得很不標(biāo)準,聽起來好像是漏氣了。我跟上兩步,借著一輛汽車的燈光,果然看清了豁子門牙上的那個洞。
他也認出了我,愣了一下:“你還好這口兒呢?”
我點點頭,同時恍惚感到自己和他之間還有什么事兒沒“了”。他不會再續(xù)前緣地捅上我一刀吧?豁子卻咧開嘴,近乎粲然地笑了,然后以親熱的口氣跟我談起生意來。他表示,看在“過去在一片兒混”的情分上,可以給五百塊錢把票轉(zhuǎn)給我。
“這票我弄來也費勁,還得到院里找人去?!?/p>
但這個價格也超過了我的承受能力。我拒絕了他,索然地點上支煙,望著遠處影影綽綽的人民英雄紀念碑發(fā)呆。
又過了一會兒,演出正式開始了,廣場上的人群稀落了許多?;碜佣凳哿艘蝗?,票仍沒出手,便又繞回到我面前:
“一口價,二百。你還能聽上上半場?!?/p>
我兜里的錢恰好還剩二百多。但這時我卻改了主意:“算了?!?/p>
“別再往下砍了,這票進價就得二百?!彼挚戳丝幢?,焦急地說。
我還沒有答復(fù)他,卻望見大會堂的工作人員已經(jīng)在關(guān)閉正門了。十五分鐘的最后入場期限到了,豁子的票徹底砸手里了。他的兩個嘴角滑稽地撇了下去,既像哭又像笑,但卻什么也沒說,垂頭喪氣地轉(zhuǎn)身離開。
我卻追上去,邀請他找地兒喝一杯。豁子詫異了一下,隨后和我乘公交車來到西單電報大樓側(cè)面的一家酒吧。兩杯啤酒下肚,他的情緒好了起來,話又碎又密。我們聊到了過去“那一片兒”的幾樁神人神事兒,發(fā)現(xiàn)共同認識的人還真不少。顯而易見,豁子如今混得不怎么樣,掏出來的煙已經(jīng)不是“萬寶路”,而是兩塊五的“都寶”了。他在追溯自己當(dāng)年是如何揮斥方遒時,透出一種滑稽的英雄遲暮的氣息。隨著生活越發(fā)光怪陸離,那一代“頑主”的好日子終于過去了。而我則看準時機,把話題引到陳金芳身上。
“當(dāng)初為了個‘婆子差點兒跟你翻臉……用你們的話說,這就叫老鼠操貓×吧?”
“你跟她很熟?”
“真就是同學(xué),在班上幾乎不說話。你掏刀子的時候我差點兒都尿了?!?/p>
豁子爽朗地擺了擺手:“沒必要害怕,其實我也是外強中干,就想嚇唬嚇唬你……再說后來警察不是來了嗎?”
說到陳金芳的時候,豁子倒是心態(tài)平和。他歪著腦袋思考了半天,最后下了這樣一個結(jié)論:“這女的,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活兒好?!?/p>
“我沒體驗過……”
“那挺遺憾的。我前面‘帶過她的那幾個人也這么說?!?/p>
至于其他方面,豁子對陳金芳其人的評價基本是負面的。他認為她沒見識、上不了臺面兒,腦子也笨,甚至還不講衛(wèi)生,“為了把丫身上的泥兒搓干凈,那陣兒沒少買老絲瓜?!彼€后悔拿出本金來讓陳金芳做服裝生意,那買賣看似紅火興旺,實則由于不善經(jīng)營,很快就賠了個底兒掉。而陳金芳呢,絲毫沒為倆人的生計考慮過,手頭已經(jīng)很緊了,卻還一個勁兒地逛商場、吃西餐,每逢北京有小劇場話劇、音樂會之類的演出,都會死磨硬泡地讓豁子給她買票。他如今干的這生計,就是當(dāng)年出來的路子。
“她整個兒一傻逼。剛進城的山炮兒我見多了,但就是沒見過這么急吼吼地想要變成貴族的?!被碜釉秸f越激動,索性既厭惡又懊惱地罵起街來,“我那時候真是色迷心竅,為了她跟老家兒都鬧掰了,我媽干脆搬到我舅舅家住著去了……就這樣丫還不知足呢,后來居然偷偷把店里所有的錢都拿出去,說是想買鋼琴。我實在寒了心了,索性抽了她一頓,讓她滾蛋……你那時候也夠沒眼力見兒的,上來就跟我乍翅兒,現(xiàn)在你評評理,那事兒換你你不跟她急?”
我莫名其妙地一激靈:“你說她要買什么?”
“操,鋼琴?!被碜娱T牙漏氣兒地說,“她也不知在哪兒認識了個樂團退下來的輔導(dǎo)老師,人家說她手長適合學(xué)樂器,她就死活非要買那玩意兒。當(dāng)時我們剛剛把攤兒盤出去,租了個門臉房,手里就剩兩萬多塊錢準備到廣東上貨呢。我剛開始也好好勸她來著,我說就算你真喜歡‘音藥,你能保證自己變成鋼琴家靠它吃飯嗎?頂多是一業(yè)余愛好,想買也得等掙了錢再說呀。可她就是不聽,跟瘋了似的,我把錢鎖抽屜里她愣拿改錐撬開了……說實話,我到現(xiàn)在都不明白這人腦子里想的到底是什么……”
至此,我總算知道了豁子當(dāng)街暴打陳金芳的前因后果。實話實說,僅論這樁事情,大部分人都能體會到豁子的委屈和苦衷。他浪子回頭,對陳金芳仁至義盡,這樣的故事簡直像是從九十年代的香港爛片兒里扒出來的——可惜遇人不淑,滿腔熱血奉獻給了一條欲壑難填的白眼兒狼。但再想到陳金芳,我固然不能否認虛榮、膚淺這些基于公序良俗的判斷,但仍然感到了一股難以言狀的悲涼。她曾經(jīng)像孤魂野鬼一樣站在我窗外聽琴,好不容易留在了北京,卻又因為一架鋼琴重新變成了孤魂野鬼。滑稽的是,力勸陳金芳買鋼琴的那位“輔導(dǎo)老師”,我也是認識的。那人水平其實還算可以,給不少小有名氣的美聲歌手當(dāng)過伴奏,只不過說話辦事完全像個神棍。他有個副業(yè),是充當(dāng)一家日本琴行的“顧問”,說白了就是推銷雅馬哈鋼琴,為了那點兒提成,每當(dāng)遇上傻乎乎的婦女兒童,他都會摩挲著人家的手驚嘆:
“這跨度,這力度,不彈鋼琴就是暴殄天物。”
我自然還聯(lián)想到了自己學(xué)習(xí)音樂的經(jīng)歷。與陳金芳相反,我自打懂事兒伊始,就被家人往脖子上按了一把昂貴的小提琴。我沒有過選擇愛好的權(quán)利,因此感受到了和陳金芳相同的、孤魂野鬼一般的寂寥。最戲劇性的,莫過于我們倆人的結(jié)局:無論幸運與否,到頭來都與音樂無緣。這么想來,當(dāng)年我們那演奏者和聽眾的關(guān)系,又是多么的虛妄啊,虛妄得根本就不應(yīng)該發(fā)生才好。
我那天晚上喝得酩酊大醉,自己的錢花光了,又揪著豁子的脖領(lǐng)子,搶了他的錢包繼續(xù)買酒。豁子也喝高了,他嘴里吹著哨兒,把作廢的帕爾曼音樂會門票掏出來,用打火機點著,和我對火兒抽了支煙?;鹈绨丫瓢衫习鍑樍艘惶麛嗟匕盐覀冝Z了出去。出了門,豁子猶在摟著我的肩膀抒情,含混不清地說“你這個朋友我交晚了”,我則把他甩在馬路牙子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自從那次見過豁子,陳金芳在我的生活中便徹底斷了音信。我到底沒弄清她去了哪兒,也不再關(guān)心她去了哪兒。沒想到,當(dāng)我把她遺忘之后,陳金芳卻又回來了。
在帕爾曼第三次來華的音樂會上偶遇后,我和陳金芳并沒有馬上建立起聯(lián)系來。原因很簡單,我本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意志消沉。我離婚了。
離婚的責(zé)任當(dāng)然在我,對于這一點,我從不諱言。經(jīng)過多年的自我培養(yǎng),我終于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混子。大學(xué)湊合著畢業(yè)以后,我父母最后對我盡了一次心,把我塞進了一家旱澇保收的國家單位,但只干了一年多,我就辭了職。打著“獻身藝術(shù)”的旗號,我一邊寫著電影評論,一邊做起了小劇場戲劇策劃。在文化產(chǎn)業(yè)虛假繁榮的大背景下,我的幾個創(chuàng)意還真被搬上了舞臺,但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那塊料。更要命的是,我跟幾個編劇導(dǎo)演合股創(chuàng)辦的那家皮包公司轉(zhuǎn)眼就真的只剩了一只皮包,包里裝著幾部胎死腹中的劇本,此外還有一把欠條和兩張法院傳票。吃完散伙飯,我回到家,醉眼蒙眬地問我老婆茉莉:
“你在那個外企到底混得怎么樣?”
結(jié)婚以后,這是我第一次打聽她的收入,聽到的數(shù)字差點兒把我鼻子氣歪了———早知道守著這么個金礦,我還出去瞎折騰什么呀。進而,我瀟灑地宣布:
“那我可開始吃軟飯了啊?!?/p>
茉莉真是個俠骨柔腸的好姑娘。當(dāng)初要跟我結(jié)婚的時候,她們家人就不同意,可她被豬油蒙了心,愣是謊稱懷孕跟我把證兒領(lǐng)了。我辭職“搞文化”那陣,整天跟她云山霧罩地吹牛,而她卻從來沒跟我說過她早已經(jīng)被提到了高級職員的位置。這是在照顧我那脆弱的自尊心呢。再后來,我連自尊都不要了,索性賴在家里吃她的喝她的,她也沒表示過什么怨言。
“你這個人唯一的缺點,就是太不催人奮進了?!蔽以?jīng)厚顏無恥地這樣評價她。
她給我的回答則是:“那你呢,如果說還剩一個優(yōu)點的話,那就是特別惹人心疼?!?/p>
我一想,她說得還真對。在我們那不長的婚姻生活中,她一直充當(dāng)著半個老婆半個媽的角色,從身體到心靈全方位地呵護著我。不過人的忍耐能力終究是有限度的,有一天,她猶豫地告訴我,那家跨國公司把她送進了美國的商學(xué)院,畢業(yè)之后將轉(zhuǎn)到洛杉磯去工作。
我嘆了口氣,對她說:“那我就不拖你的后腿了?!?/p>
茉莉哭了,執(zhí)意把存款都留給我。她的錢我本來沒臉再要了,可她卻說:“如果你不要,那就是你甩了我而不是我甩了你了。我是女的,我更需要自尊?!?/p>
我只好順坡下驢:“嗯,那我就讓你甩一次吧?!?/p>
我那早已像破抹布一樣的自尊,居然賣出了如此豐厚的“包圓兒價”。離婚的事宜處理得非??欤野衍岳蛩偷綑C場,心平氣和地勉勵她:“祖國人民盼著你爭光呢?!倍堰@事兒通知我父母后,他們的態(tài)度居然是基于恨鐵不成鋼的幸災(zāi)樂禍。
“活該,”我父親痛快地說,“誰跟你過誰受罪,我堅決支持茉莉休了你。要擱三十年前,我還到居委會把你當(dāng)盲流舉報了呢?!?/p>
然后他們就把海南的房子裝修好,到那邊老有所樂去了。所幸,在一片眾叛親離中,和我臭味相投的大學(xué)同學(xué)b哥收留了我,將我聘為他控股的一份畫報的“文化版副主任”。憑借這個施舍來的閑職和前老婆留下的積蓄,我的生計總算有了著落,而因為無人約束,我索性過上了晝夜顛倒的放縱生活。那一陣子,我成了好幾個糜爛圈子里的“常委”,哪怕不是圈兒內(nèi)的飯局,只要能拐彎抹角扯上點兒關(guān)系我也踴躍參加———坐下就開始灌自己,喝好了便天南海北地插科打諢。久而久之,我落下了個“散仙兒”的稱號,半熟不熟的酒肉朋友如同過江之鯽。付出了酒精肝和大腦輕度缺氧的代價后,我終于成功地克服了那如影隨形、讓人幾乎想要自殺的抑郁。
2012年剛?cè)攵?,一位小有名氣的畫家在?98藝術(shù)區(qū)”開辦個人展覽,湊了大批閑人前去捧場,也給我打了電話。這人的畫風(fēng)就像他的經(jīng)歷一樣復(fù)雜多變:最早是宏大題材油畫,入選過好幾個省宣傳部的“重點扶持名單”;后來山東那邊的官場盛行拿國畫送禮,他就現(xiàn)學(xué)了半年“大寫意”,牡丹花倒也畫得雍容富貴;這兩年大量游資涌向當(dāng)代藝術(shù)領(lǐng)域,他又筆鋒一轉(zhuǎn),創(chuàng)立了“立體現(xiàn)實主義的政治波普”這個流派———代表作是發(fā)廊小姐光著屁股學(xué)理論,點睛之筆在于畫中人的陰毛不是畫的,而是不知從哪兒找了一撮真毛粘上去的。
“芬蘭伏特加管夠,糊弄完那幫人傻錢多的老帽兒,咱們在院子里銅鍋涮鮑魚。”畫家熱誠地攛掇我。
我打了個哈哈:“就怕喝高了被你雁過拔毛。”
“放心,有女眷就不會用臭男人的毛。我可是如假包換的現(xiàn)實主義畫家?!?/p>
我粗野地與其對笑,掛了電話出門。天色陰沉,太陽在雞蛋殼似的云層后面透出些微光來,半空中飄灑著零零星星的雪花。車開到東四環(huán)上,恰好碰上某國主子攜娘娘訪華,警察封路造成了大范圍擁堵,當(dāng)我好容易蹭到畫展現(xiàn)場,那個廢棄廠房里已經(jīng)擠滿了禿子、大胡子和冷天里渾不吝地穿著旗袍的女人,眾人像反芻的偶蹄科動物一樣來回踱步,煞有介事地交頭接耳。
“盛況空前吧?”畫家躊躇滿志地摟著我的肩膀,給了我一個俄羅斯式的熊抱。
“嗯,大家裝×都裝得很在狀態(tài),就不需要我再煽風(fēng)點火了?!?/p>
“報道也不用你寫,美院倆學(xué)生會把通稿發(fā)給你?!彼o我一只酒杯,把我引到休息區(qū):“留點兒量別喝高了,一會兒還有幾位有分量的人要來呢?!?/p>
我靠在沙發(fā)上,和幾個點頭之交的“畫評家”聊著天,不知不覺混到了天黑。這時,展區(qū)的普通觀眾已經(jīng)基本散去,畫家也接受完了采訪,卻仍莊重地站在門口,片刻從外面迎進一小隊人來。
這就是所謂“有分量的人”了。領(lǐng)頭那個我在新聞里見過,是個什么協(xié)會的副主席,他身后跟著的,則是幾個藝術(shù)品投資商和畫廊老板。在隊尾,我赫然看見了陳金芳。她今天穿著一件純白的雪貂短大衣,頭發(fā)像宋氏三姐妹似的在腦后綰了個鬏兒,正熱絡(luò)地和一個核桃般滿臉皺紋的男人聊天。上次開車接她那個小伙子侍立在陳金芳身后,眼饞似的東張西望。
我站起來,對她揚揚手。陳金芳卻對再次偶遇并不吃驚,她對我笑笑,繼續(xù)與人說話。畫家忙前忙后地招呼這群人,又開了兩瓶“正宗的波爾多”。看畫的過程中,一旦誰提出什么問題,他立刻會出現(xiàn)在那人身旁,詳盡地解釋自己的“創(chuàng)作動機”。一時間倒好像在七仙女中使了分身法的猢猻。
要客并不久留,副主席祝賀完畫展圓滿成功,就帶著秘書翩然離去了。投資商們預(yù)訂了幾幅并不貴的作品,也集體告辭。只有陳金芳沒走,她說自己公司恰好沒事兒,回去路又堵,索性留下來蹭飯。
畫家豪邁地揮手招呼工作人員:“擺桌,支鍋子。”
晚宴是在廠房一側(cè)搭建的玻璃棚子里召開的,四面都是一片飄飄蕩蕩的雪景,大馬力的空調(diào)暖風(fēng)卻讓女客們脫了外衣,露出白晃晃的膀子,視覺效果相當(dāng)奇異。有個風(fēng)雅之士掉書袋,說《儒林外史》里也有異曲同工的賞雪亭。我端著酒杯坐在一只銅鍋對面,陳金芳也湊了過來。她從包里拿出化妝鏡,審視了一下自己的容貌,我給她倒了小半杯紅酒。
這時她才跟我說話,上來就是嗔怪:“你怎么也不跟我聯(lián)系呀?”
“知道你現(xiàn)在是忙人?!?/p>
陳金芳嘟著嘴,攥起拳頭打了我一下:“你這人最沒勁了,不就是不愛理我么。”
看到她跟我一派爛熟的模樣,旁人不免對我有了幾分艷羨。畫家來到我們身后,摟著我們的肩膀往一塊兒擠:“你們以前認識???怎么也不告訴我?”
“……多少年的交情了?!蔽液氯j惤鸱紕t面無表情地給自己夾著醋拌裙帶菜。
“那我就省事兒了?!碑嫾矣昧ε闹艺f,“替我照顧好她。要是人家有什么不滿意,我拿你是問?!?/p>
話雖這么說,吃起來之后,畫家還是殷勤得緊,屢次三番繞回來向陳金芳敬酒,并要求她一定要嘗嘗聽音樂長大的雪花肥牛:“嚼沒嚼出勃拉姆斯的味兒?”他的舉動很好理解:即使不是作為席間僅存的“要客”,陳金芳也稱得上在場女性中最出彩的一個了。她不疏不密地笑著,坦然接受主人的恭維,顯得儀態(tài)萬方。
我有點兒坐不住了,站起來要給畫家騰地兒:“要不咱倆換換,你坐我這兒?”
陳金芳馬上拽了拽我的袖子:“咱們還有好多話沒說呢。”
對面的兩個人擠對畫家“不識趣兒”,弄得他有點兒尷尬。陳金芳便主動跟畫家碰了下杯,宣布自己已經(jīng)跟柏林的一個基金會達成了合作意向,準備把中國“有創(chuàng)造性的”藝術(shù)家集體打包,推出去一批,名單上一定會有他的名字;假以時日,海外畫展也是水到渠成的了。畫家正忙不迭地表示自己“也不是那么在乎虛名”,陳金芳又隨意指了指那個跟著她來的小伙子:
“這是胡馬尼,雖然沒上過美院,但是一個挺有才華的民間畫家?,F(xiàn)在他在我那兒幫點兒忙,以后還請你多提攜?!?/p>
“名字挺有意思,”畫家跟小伙子握手,“異族?”
“不不,藝名?!焙R尼雙手遞上名片。
他們寒暄的時候,陳金芳又扯著我嘀咕起來:“這人你覺得怎么樣?”
我瞥了瞥畫家:“你說的是人還是作品?”
“假如把人當(dāng)成作品包裝一下呢,唬不唬得住人?”
“沒準兒吧……不過像這樣的,宋莊那邊一抓一大把,價錢都比他低。你要真簽了他,最好讓他再多說點兒過激言論,外國人喜歡這個調(diào)調(diào)?!?/p>
“那自然,在國內(nèi)被禁了才好呢?!标惤鸱己軆?nèi)行地與我相視而笑,再往下聊開去,口氣就真像是貼心貼肺的“自己人”了。她說她剛轉(zhuǎn)行做“藝術(shù)品”這個行當(dāng),雖然頗受幾個半官方行會頭目的賞識,但畢竟在圈子內(nèi)人脈還不夠熟。我說可以幫她介紹一些人,提了幾個名字,果然讓她大感興趣。然后她又拉著我去給桌面上的其他人敬酒,倒把胡馬尼撂在了一邊。幾杯下肚,我也孟浪起來,說了幾個半葷不素的笑話,逗得那群人直拍桌子。
一頓飯吃完,已經(jīng)近夜。雪下得越發(fā)大了,外面路燈下的空地亮如白晝。我果然喝多了,不能開車回去。打電話叫代駕,人家嫌天氣不好不愿意來。畫家勸我索性在展廳樓上的辦公室湊合一夜算了,陳金芳卻有個提議:她開我的車送我回去,胡馬尼再開著她的車到我家門口接她。我說太麻煩了沒必要,她卻不由分說地從我手里抓過了車鑰匙。
一行人出門上車。胡馬尼鉆進那輛“英菲尼迪”時,我分明看到他向我投來氣鼓鼓的眼神。這讓我有點兒惴惴的:誰知道那小伙子跟陳金芳是什么關(guān)系呢?每次都看見他們出雙入對的。于是我對陳金芳說:
“不合適吧?那么使喚人家?!?/p>
“你說誰?那孩子?”陳金芳說,“不使喚他使喚誰呀——他以為他是誰呀,一天到晚的不知天高地厚?!?/p>
我倒不知道胡馬尼到底怎么“不知天高地厚”了,但卻明白,就像陳金芳過去的生活我不便再提,她如今的狀況我也沒必要多問。但是不問過去也不問現(xiàn)在,我和陳金芳眼下的這種熟稔,就像是無憑無據(jù)的空中樓閣了。我有點索然,把車窗打開條縫,呼吸了兩口新鮮、刺激的空氣。她的技術(shù)顯然不大應(yīng)付得了雪地,再加上我那輛咯吱亂響的雪佛蘭很不好開,因此剛開始并沒什么話,只是瞪著眼謹慎駕車。但沒過一會兒,車駛上緊急撒了一層化雪劑的環(huán)路,陳金芳便開始喋喋不休地獨白起來了。
我很難抓住陳金芳的談話思路,那幾乎就是雜亂無章的囈語,跳躍得堪比風(fēng)行一時的“意識流寫作”:上一句還在抒發(fā)她在事業(yè)上的雄心壯志,下一句就開始說她喜歡某家餐廳的裝潢。對我的態(tài)度呢,也一會兒是孩子氣的親熱,一會兒又變成混雜著傲慢的滿不在乎了。總之頗讓人有錯亂感。但比之過去,她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內(nèi)向的人了,而是變得很熱衷于自我表達,并且對自己的生活相當(dāng)滿意。
就這么她說我聽,車子開到了公主墳西邊那個大院門口。離婚以后,我就搬回了父母的舊房子。陳金芳說:“你還住這兒?”
“對,沒怎么離開過?!?/p>
她忽然沉默了,門崗放行后緩緩開了進去。老家屬院早已車滿為患,連便道上都停得密密麻麻,我指揮她把車子橫在了一塊斑禿的草地上,然后立起領(lǐng)子,將她送出院門。
走過尚未拆建翻新的食堂時,陳金芳凝望了兩眼,感嘆道:“都多久沒回來了?!边@自然讓我想起了她姐和許福龍。然后,她又扭頭往西望去,找了找過去那片衰敗、雜亂的平房,可惜未果——“西平房”在幾年前就被拆除了,如今變成了一棟租給保齡球館和歌舞廳的綜合性建筑。
“你可真是錦衣夜行了?!弊呋卦洪T口,我低頭看著她那亮得奪目的雪貂皮大衣,一半恭維一半取笑地說。
陳金芳一笑:“說得跟我多想顯擺什么似的?!边@時胡馬尼已經(jīng)把車停在路邊候著了,他正敞著窗子抽煙,也不嫌冷。陳金芳上了車,突然又探出頭來,向我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你要不愿意找我,我可找你了啊?!?/p>
我揮手和她作別,慢慢往回走去。晚上喝的酒有點兒上頭,我的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腳踩在積雪上也深一步淺一步的,有兩次險些滑倒。拐到某條岔道上,我猛然看見雪地表面上散落著稀稀拉拉的一串紅色,第一反應(yīng)居然是血,而且錯亂地以為是陳金芳當(dāng)年灑在地上的血。這個想法讓我心驚肉跳,幸虧走近了,才看清是一只被扯得稀爛的超市購物袋。誰家狗又撒歡兒了。
那次以后,陳金芳果然主動約了我兩次,一次是在東四十條的“大董”烤鴨店設(shè)宴為某個剛從國外回來的攝影家接風(fēng),另一次則是她公司開辦的新年聚會。在第二個場合上,我說到做到地為她引見了幾個文化口的記者和在繪畫圈子里“相當(dāng)有分量”的研究者,也見識了她的公司:地點在北五環(huán)外一個區(qū)政府開設(shè)的“創(chuàng)業(yè)產(chǎn)業(yè)園”里,三層小樓的一層和二層分租給了咖啡館和書店,第三層是通透敞亮的辦公場所。陳金芳在自己房間的墻上掛滿了與各路頭面人物的合影,不知是買來還是別人奉送的畫作與雕像則雜亂無章地擺在外面的大廳里。一眼就可看出,她的公司還沒有正式運轉(zhuǎn)開來,地毯和墻面還散發(fā)著化學(xué)材料的味道。而在這個園子里,如此這般大大小小的公司起碼不下二十家。
她那兒干活的人很少,除了永遠在場的胡馬尼,其余就是兩三個大學(xué)還沒畢業(yè)的實習(xí)生。不過這也符合這種公司的特點:人手并不必多,只要路子夠?qū)?,手頭的現(xiàn)金充裕,便可以游刃有余地低買高賣。事實上,這也正是陳金芳給人們留下的印象。她與任何人都能自來熟,盤旋之間揮灑自如,儼然“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的社交名媛。三言兩語涉及“業(yè)務(wù)”的時候,她嘴里蹦出來的不是百八十萬的數(shù)目,就是那些如雷貫耳的名號。
“這位女士是什么來頭,你清楚嗎?”端著高腳杯分頭閑聊時,一個報紙副刊的編輯問我。
“其實真說不上熟,是她非想認識你們,我才招呼你們來的?!蔽艺f。
“像她這樣的人,基本上逃不出兩種可能性。”那位編輯沉吟片刻,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一是外地哪個土財主的外室,再不就是領(lǐng)導(dǎo)干部的家人。這種買賣投資未必小,賺錢卻不見得有保障,有這些資金,開個飯館要穩(wěn)妥多了,所以一門心思鉆進來的,不少人都是闊小姐開窯子——純圖一樂兒。”
我望了望大廳中央穿著小禮服的陳金芳,饒有興致地問:“那你看她是哪一種呢?”
“都像,也許兩者都是吧?!?/p>
我笑了笑,不再多嘴,獨自走向大廳角落里的那臺“山水”音響。音箱上的實木架子里,豎插著好幾排古典音樂CD,種類相當(dāng)之全:莫扎特、貝多芬、門德爾松、西貝柳斯……我挑了張帕爾曼演奏的柴可夫斯基《a小調(diào)鋼琴三重奏》放進唱機。在這個版本中,與他合作的鋼琴家是同樣聲名赫赫的阿什肯納齊。但樂聲剛一傳出來,我便意識到自己的選擇很不妥。那旋律太凄涼了,尤其是小提琴部分,簡直是在眼淚汪汪地哭訴。事實上,這首樂曲是柴可夫斯基為悼念魯賓斯坦而寫的,是一首不遮不掩的挽歌?!度胀吒赆t(yī)生》里也提到了這部三重奏,一曲未了,女主人公拉拉就得知了母親死去的噩耗。
而眼下的場合可是新年聚會呀。滿堂的紅男綠女都被籠罩在一層古怪的氣息里,兩個敏感的人狐疑地朝我看過來。我慌了下神,趕緊把那張CD拿出來,隨便換了張維瓦爾第的《四季》。直起腰來,我的眼前炸開一片繁花似錦的視覺效果,陳金芳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
因為興奮,她的臉上直泛紅光:“謝謝你啊。”
我知道,她指的是我?guī)淼哪菐孜弧坝杏玫娜恕薄7讲潘c他們應(yīng)酬得很成功,沒準已經(jīng)預(yù)約下好幾個版面的專訪了。對于一個名大于實的行業(yè)而言,“牛皮能吹多大,舞臺就有多大”,這是早年成功者的經(jīng)驗之談。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謙虛道:“真別客氣,具體哪塊云彩能下雨,還得看你善不善于挖掘了。”
“沒看出來你成天無所用心的,其實能量還挺大?!标惤鸱寂e起喝香檳用的郁金香形杯子,跟我碰了一下,“真是朋友多了路好走,我要是早點兒碰見你就好了。”
我意識到,我們之間的談話正在向特別沒勁的方向發(fā)展,便沒接她的茬兒,掏出煙來點上。她卻伸出兩個指頭,輕巧地從我的煙盒里捏出一棵叼在嘴上,等著我為她點火。
不遠處的胡馬尼又在不滿地盯著我們了,此時他的眼神簡直是凜然而憤怒的,讓人想起剛?cè)瞿騽澩甑乇P就被主人轟出去的小狗。這副模樣反倒激起了我挑釁的欲望,我故作溫存地笑著,響亮地撥開金屬打火機的蓋兒,欠身為陳金芳把煙點上。她輕輕吸了一口,在過濾嘴上留下了鮮紅的唇印。我敢說,她夾著煙橫置于臉頰一側(cè)的姿態(tài),多半是從奧黛麗·赫本在《蒂凡尼的早餐》里那張著名的海報上模仿來的。
“跟你說真的呢,我挺想感謝你一下的?!标惤鸱贾赜珠_腔,“你眼下缺點兒什么,不妨告訴我……”
“第一缺德,第二缺性伴侶——忘了告訴你我前一陣剛離婚?!蔽覘l件反射似的打斷她,“頭一樣你幫不上忙,第二樣我不大好意思找你幫忙。咱們畢竟小時候就認識,殺熟的事兒我不愛干?!?/p>
她仿佛被我的流氓口吻小小地驚著了,半張著嘴一愣,但眼里涌出更多的笑意。隨后,她斟酌著措辭道:“你這是跟我客氣呢吧?我看得出來。雖然我知道跟你說這些挺俗的,但眼下我并不缺錢,而你呢,看起來手頭又不那么寬?!?/p>
“真不是客氣。”我索性直抒胸臆,“比起你我肯定是一窮人,可我也沒覺得自己過得有多凄慘。用崔健的話說,‘反正不愁吃反正我也不愁穿,反正實在沒地兒住就跟我父母一起住,比起那些狠撈人間造業(yè)錢的主兒,我寧可把自個兒的欲望盡量降得低一點兒,當(dāng)個無傷大雅的寄生蟲,這也是一個混子、一個犬儒主義者最起碼的道德標(biāo)準了——我的普通話你聽懂了嗎?”
“你這話有點兒偏激。”
“就算是吧……難道你認為我活成這樣兒是通達的結(jié)果嗎?”
陳金芳晃了晃手里的煙,表示不想與我爭辯。但沒過兩秒鐘,她又換上了一副真誠而又單純的表情,對我說:“我真覺得你不再拉琴特別遺憾?!?/p>
“沒什么遺憾的。我在那方面其實沒什么過人之才,成不了真正的演奏家,頂多就是一‘傷仲永……”
“你又在鉆牛角尖了?!边@次,陳金芳打斷了我說,“拉琴就是為了成為演奏家么?你這么自詡脫俗的人,怎么考慮起這件事情又那么功利。難道你現(xiàn)在不還是喜歡音樂的嗎?音樂完全可以成為你的愛好呀?!?/p>
我居然被陳金芳說得啞口無言。這是她頭一次對我使用尖刻的語氣,而說實話,她句句捅在了我的軟肋上。氣氛登時有點兒僵。我捏著行將熄滅的煙頭,佯裝四下找著煙灰缸。她舔了舔嘴唇,往回找補了一句:
“再說了,別人覺得怎么樣我不管,對于我來說,你已經(jīng)拉得美極了?!?/p>
這話讓我再次恍惚,仿佛回到了從前,她站在窗外聽我拉琴的那個年代。記憶中樹下瘦小的人影,竟然與眼前這個儀態(tài)萬方的麗人重合了起來。這時,前幾天宴請過我們的那位畫家湊了過來,熱情地攬住陳金芳的肩膀,說有一件“神秘的禮物”要送給她。
“你猜是什么?”畫家擠眉弄眼地問陳金芳。
“你還能拿出什么,無非是一幅畫——她的畫像?!蔽译S口說。
“跟聰明人混在一塊兒就這點不好?!碑嫾夜笮Γ跋胭u個關(guān)子都那么難?!?/p>
我近乎惡毒地打趣:“也不知道你給她粘了一撮什么樣的毛。”
那幅畫倒不是畫家獨創(chuàng)的“立體現(xiàn)實主義”,而是傳統(tǒng)的人物靜態(tài)油畫——文學(xué)雜志“封二”上常見的那種風(fēng)格。畫里的陳金芳穿了件純白的連衣裙,側(cè)坐在帶靠背的木椅子上,背后是一扇陽光傾瀉的落地窗,表情相當(dāng)恬靜。我認出那背景就是畫家在小湯山附近的畫室。看來這段時間里,他們也打得火熱。
在眾人的簇擁與恭維下,陳金芳直面畫里的自己,夸張地拿手捂住兩頰:“你把我畫得太漂亮了?!?/p>
“你是批評我畫得不像嘍?”畫家說。
“那怎么可能?!?/p>
“這么說,你就是承認自己漂亮了?!?/p>
其他人也不遑多讓,我?guī)淼哪菐讉€朋友紛紛發(fā)表見解,主題無一例外,都是借畫捧人。最初陳金芳還有點兒不好意思,但聽得多了,便開始兩眼熠熠閃光,渾身上下的每個毛孔都煥發(fā)著能量,使她的真人比畫像更加璀璨。
“胡馬尼,你看看人家——還說自己也是畫畫的呢,你畫什么了?翻來覆去就是你們村兒那兩頭牛?!彼€不忘對遠處的胡馬尼撇過去一句。
這時我發(fā)現(xiàn),我和胡馬尼都被甩在人圈兒外面了,我們一個守著音響,一個斜靠吧臺,像棋盤上不尷不尬的兩枚孤子。我又觀察了一下那小伙子的臉,居然讀出了類似于忍辱負重的意味。我并不是那種在哪兒都要充當(dāng)焦點,受不了半點兒冷落的人,但還是對眼下的氣氛感到不舒服。于是我趁沒人留意,到門廊找到自己的大衣,匆匆溜走了。
新年聚會以后,陳金芳有兩個多月沒聯(lián)系我。我想,可能是她覺得我的不辭而別很失禮,或者是對我那天談話時的話里帶刺兒感到不舒服了吧。如果是前者,我固然承認自己不夠周全,但要是因為后者,我卻不覺得有什么需要反省的。說真的,身處于如今這樣一個環(huán)境、這樣一群人中間,我還認為不能隨時隨地破口大罵是壓抑了自己呢。而這樣的心態(tài),也可被視為自己“仍然年輕”的表現(xiàn)吧。在那個千年極寒的冬季里,我照常到單位點卯,照常被拉去赴各種各樣的飯局,照常往海南打長途電話“問阿瑪、額娘的安”。我逐漸適應(yīng)了有序但卻雜亂、熱鬧但卻孤單的離婚生活。
在一些有藝術(shù)圈兒朋友到場的飯局,我越來越多地聽到人們提起陳金芳。當(dāng)然,他們說的那個人名是“陳予倩”。關(guān)于她的傳聞?wù)谙螂x譜的方向發(fā)展,有人說她是某個國學(xué)兼房中術(shù)大師新收的入室女弟子,還有人說她靠和“異見分子”同居,從國外反華組織那兒騙來了大筆經(jīng)費。根據(jù)我和陳金芳的接觸判斷,這些當(dāng)然都是謠言,但也說明她混得越來越風(fēng)生水起了。要是再有機會見面,我真應(yīng)該恭喜她才對。
到了春節(jié)臨近時,場面上的事兒就少了下來。我的狐朋狗友不是回了老家,就是陪著親戚準備過年了,只有我因為懶得到海南聽我父母訓(xùn)話,繼續(xù)孤零零地晃蕩著。各個單位還沒正式放假,但北京已成空城,大街上的汽車少得讓人發(fā)瘆,天空中零星綻放著急不可待的焰火。全球性的經(jīng)濟衰退已經(jīng)持續(xù)了兩年多,各國股市哀鴻遍野,國內(nèi)許多產(chǎn)業(yè)舉步維艱,盡管政府狠狠地給基建領(lǐng)域打了幾次雞血,但卻不敢再觍著臉顯擺“這邊風(fēng)景獨好”了。趙本山和他的弟子也宣布不再參加今年的春晚,四面八方的氣氛倒顯得消停了不少。
大年二十八那天晚上,我正給一家報紙趕稿寫著“賀歲檔”的電影評論,突然接到了陳金芳的電話。她問我過年怎么打算,我說預(yù)備了一些速凍餃子。她撲哧一笑,讓我趕緊到民族飯店旁邊的一家老牌韓式料理來:“說得這么可憐,給你補補油水吧?!?/p>
我三筆兩筆敷衍完稿子,開車沿復(fù)興路向東,很快找到了那家餐館。讓人意外,陳金芳并不在包間里,而是一個人坐在大廳中的一張散臺后面。她穿了件領(lǐng)口開得很低的洋紅毛衣,薄呢子短大衣搭在旁邊的座椅靠背上,臉?biāo)坪跏萘艘蝗?,眼睛都被撐大了?/p>
我向她招了招手走過去,問她:“別人還沒到?”
她說:“沒別人,就咱倆。”
我更意外了:“連胡馬尼也不來了?”
“回老家了?!标惤鸱疾灰詾槿坏仄财惭劬?,“再說他又不是我什么人,干嗎到哪兒都帶著他?。俊?/p>
聽這口氣,她和胡馬尼之間或許有了點兒齟齬。但我知道,這是我沒必要感興趣的事情,就是感興趣也不合適問。于是我坐下來,呷起了大麥茶,陳金芳讓服務(wù)員上菜。盡管飯就倆人吃,但她仍然安排得很豐盛,點了大塊牛排、腌牛舌、羊紐約克、鱈魚和肥瘦參半的五花肉。我還多要了兩盤餐前小菜里的辣椒燒牛肉,并評價說:“跟過去大院兒食堂做的一個味兒?!?/p>
我眼花繚亂地看著服務(wù)員操練各種兵刃對付爐火上的肉,間或抬頭和陳金芳對視一眼。我發(fā)現(xiàn)自己看她時,她也總在看著我。我問她前一陣忙什么去了,她說就在北京“處理點兒事”,另外還到香港參加了一個規(guī)模不大不小的藝術(shù)展?!翱傊Φ民R不停蹄的,剛回來就找你來了?!奔偃缢f的是真的,那么可以判斷,我上次的不辭而別并沒有得罪她。
“在香港又有不少斬獲吧?”我說。
她仿佛強打起精神,說自己又見到了哪些人:香港電視臺一個新聞評論員,說話時假牙總有噴出來的風(fēng)險;九十年代流竄出去的一個氣功大師,現(xiàn)在還在給人看風(fēng)水;幾個藝術(shù)策展人,其中有一位正忙活著往維多利亞灣里放一只巨大的吹氣兒鴨子。她還說自己住的地方就是當(dāng)年“哥哥”跳樓的那家酒店,時至今日還有不少矯情男女前來燒紙。
隨后,她立刻露出乏味的表情:“也沒什么大意思。”
她已經(jīng)下了定論,我也就不好再品頭論足了。我們一邊吃飯,一邊轉(zhuǎn)而說起家常話題。我問她過年怎么也不回家,她說沒有回去的必要了,反正家里也沒人了。我說你姐和你姐夫呢,她隨口說了句“也做買賣呢”,便扯回我的身上,問我為什么離婚。
“人的忍耐都是有限的,沒跟你說我一直吃著軟飯呢嗎?她能堅持這么久已經(jīng)難能可貴了?!?/p>
“作為朋友,我真替你們可惜?!标惤鸱枷耠娨晞±锏呐浣悄菢淤N心而誠懇地說,“而且我覺得錯兒主要在你。人家當(dāng)初跟你結(jié)婚,肯定既不是圖你的財又不是圖你的色,而是真喜歡你這個人——你們是有感情的?!?/p>
我說:“你就別往我的傷口上撒鹽啦,我已經(jīng)對所有熟人都承認自個兒是一渾蛋了?!?/p>
“你這樣的男的呀,”她說,“優(yōu)點在于敢于貶低自己,這顯得很有自知之明;缺點則在于你總是覺得貶低完自己,就有資格去傷害別人了?!?/p>
“你讓我無話可說?!蔽覍λ呐袛嘈姆诜⒃俅误@詫于陳金芳對我這個人的認識程度。那感覺,就好像她跟我共同生活了許多年,而且一直在觀察我、琢磨我。這不由得又讓我想起了當(dāng)年。難道那隔窗而奏的琴聲在我們之間建立了心有靈犀的默契,使得我本性中的懦弱、卑瑣在這個女人面前暴露無遺?這近乎玄而又玄了,也說明所謂“知音”并非僅限于那些高山流水的典雅情操。
沉默半晌之后,陳金芳又對我提起了那個老話題:“你現(xiàn)在真的不碰琴了么……哪怕一個人的時候?”
“嗯?!?/p>
“聽我一句勸,沒必要跟自己較勁。假如你想通過這種方式來否定自己以前的生活,那么也只能說明你還沒長大。哪怕沒機會當(dāng)一個真正的演奏家,那也沒什么呀,換個角度想,你畢竟掌握了一項特別的手藝,這已經(jīng)讓你比別人活得豐富多了……我挺羨慕你的?!?/p>
這一次談到小提琴的事兒,陳金芳的話沒有激起我的逆反情緒。我掩飾性地笑了笑,但自己明白臉上的效果一定是皮笑肉不笑。好在陳金芳也沒有再接著說下去,而是又把話題轉(zhuǎn)到了別人身上。她說起那個“立體現(xiàn)實主義”畫家,毫不避諱地痛斥那人“太功利、太庸俗了”,但說到具體的事兒,卻又語焉不詳。據(jù)我的猜測,好像是畫家想從她那兒預(yù)支一筆錢來租一處更好的畫室,還催她趕緊把國外畫展的場租費交了,然后安排他跑一趟歐洲。
“可是做這些投入之前,我總得先做個評估,搞清楚他有沒有被國外那些人認可的潛質(zhì)呀。這么火急火燎的,反而讓我覺得他把我當(dāng)成冤大頭,只想從我這兒撈一票。”陳金芳皺著眉頭抱怨說。
我跟那畫家也不熟,便和了句稀泥:“你得理解那個歲數(shù)人的心態(tài),他們總覺得自己錯失了許多機會,因此想要在各個領(lǐng)域拽住青春的尾巴。”同時,我忽然有點兒納悶:難道陳金芳專門把我約出來,就是為了跟我閑聊天,扯這些不咸不淡的話題嗎?
這個疑惑在晚飯結(jié)束后才被解開。爐火漸漸冷下來,鐵板上冒泡的油脂凝結(jié)成了白色斑塊。我和陳金芳起身出門,來到昏暗高聳的前廳,幾個穿得像韓國電視劇人物的服務(wù)員雙手護襠,向我們鞠躬告別口稱“思密達”。我正不熟練地往脖子上捆著圍巾,陳金芳半踮起腳尖幫我系好,又用戴小羊皮手套的手撫了撫我肩膀上的皺褶,突然道:
“還有個事兒想向你打聽一下……具體說是想找你幫忙?!?/p>
“你說?!?/p>
“你是不是認識一個叫龔紹烽的商人?”
龔紹烽也就是我大學(xué)時期摯友b哥的本名,此人堪稱我們這個時代特有的奇人,身上同時具有猥瑣與超脫、唯利是圖與理想主義等等諸多相互矛盾的品質(zhì)。上大學(xué)的時候,他就一邊眼淚汪汪地給女同學(xué)抄錄“妹妹你是水,靜靜地鎮(zhèn)日流”之類的濫情詩歌,一邊為了每天中午多吃二兩排骨把食堂的胖大嬸給搞了;畢業(yè)以后他沒找工作,依次干過書商、倒賣狂犬病疫苗、冒充領(lǐng)導(dǎo)親戚等等勾當(dāng),最終靠經(jīng)營一家把發(fā)廊妹包裝成“性感女主播”的準黃色網(wǎng)站發(fā)家致富,而在他窮得到處蹭飯的日子里,也仍然負擔(dān)著河南老家一窩兒窮孩子的學(xué)費;現(xiàn)在他的公司養(yǎng)著一群三流女演員和平面模特,但比起跟那些女孩睡覺,他更熱衷于把她們集中到自己的會所里引吭高歌……而這個名字突然從陳金芳的嘴里問出來,不免令我猝不及防。
我問她:“你怎么知道我認識這人的?”
“你上班的那家畫報,幕后的大股東不就是他嗎?”陳金芳意味頗深地淡淡一笑。我猜她已經(jīng)知道了我和b哥的交情,更聯(lián)想到她已經(jīng)把我的“人脈”摸了個底兒掉,不免稍感心慌。
“你找他有事兒?”我說。
“我手里有筆閑錢,跟他達成了合作的意向,不過還沒最后敲定。”陳金芳說,“你要是跟他說得上話,幫我打探一下他怎么想的?!?/p>
對于她的要求,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畏難和猶豫。在和有錢的朋友們打交道時,我一向有個原則,就是只當(dāng)幫閑,不做掮客,也即把關(guān)系限定在吃吃喝喝、清談務(wù)虛的層面,絕不靠給他們搭橋牽線來牟利。這么做,一來有利于維系自己那點兒虛幻的尊嚴;二來也是明哲保身——真出了什么婁子,我可擔(dān)不起責(zé)任。尤其是b哥,據(jù)我所知,他近年來從事的都是些本大利高、游走于灰色地帶的投機生意,比如充當(dāng)“標(biāo)頭”組織人合股買礦之類。而陳金芳能跟他這樣的人搭上,也證實了我先前隱隱的預(yù)感:她所涉的“水”相當(dāng)之深,絕不僅僅是一個在文化圈兒打轉(zhuǎn)的小富婆。
但也不知怎么搞的,在陳金芳的注視下,我沒能拒絕她。她的眼里透出一股不容置疑、勾魂攝魄的光芒來。我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我的鄭重神態(tài)倒逗得陳金芳咯咯一樂。她立刻輕松得像沒事兒人似的,打開“英菲尼迪”的后備廂,從里面拿出兩瓶洋酒給我:“最好的蘇格蘭單一麥芽,三十年陳釀,我從香港帶回來的。”
“賄賂我?”
“這還叫賄賂???我跟你那朋友的事兒要是能成,肯定還會重謝你——我說真的。”
我聳聳肩和她告別。開車回到家之后,我把那兩瓶酒開了一瓶,端著方杯坐在沙發(fā)上出神。酒的味道的確醇厚、清澈,但度數(shù)也高,不知不覺間就讓我醺醺然了。我漂浮在麻木的潛意識中,產(chǎn)生了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并抬頭看向衣柜頂上那早已束之高閣的小提琴。有多少年沒摸過它了?伴隨著這個想法,我站起來,踉蹌著走過去,踮起腳尖摸向烏黑的木制琴匣。但剛碰到琴匣的把手,我就像挨了燙一樣把手縮了回來,一聲嘆息地把自己拍到床上。
第二天醒來時,我看見幾只手指上沾滿了灰,連床單都蹭臟了。
過了半個多月,春節(jié)假期結(jié)束,北京重新熱鬧了起來。一些朋友過完年就突然消失了,把以前的債主和“情兒”們坑得叫苦不迭,另一些人則像悶熱天氣的蘑菇一樣冒了出來,精神百倍地四處找路子。對于我來說,生活基本照舊,只是心態(tài)越來越疲沓了。機票便宜下來之后,我到??诳戳艘幌赂改福槺銖澋饺齺啎藭栽谪埗燃俚腷哥。他弄了輛敞篷車,又叫上倆野模,帶我去大東海下了兩天館子,然后去牛嶺隧道以北的一個鎮(zhèn)上吃“肥得把殼兒都撐裂了”的和樂蟹。在此期間,他還用電話遙控著北京和南方兩個城市的生意,時而與人稱兄道弟,時而破口大罵,盡說些我不懂的黑話。
折騰了兩天,我們都因為攝取了過多的蛋白質(zhì)而消化不良,便又回到了海灘上,臭屁滾滾地曬太陽。附近有出租四輪沙灘摩托車的,兩個野??缟弦惠v,叫囂隳突地馳騁,渾身的蒜瓣肉波光粼粼。b哥躺在長椅上,以極度猥褻的眼神打量她們,一只手伸到褲襠里撓癢癢。
總算有了單獨聊天的機會,我便跟他提起了陳金芳的事兒。
b哥壞笑著打岔:“你跟她很熟?又找到新的軟飯了?”但還不容我辯解,他突然顯露出商人特有的狡黠和謹慎,反而向我盤問起陳金芳的底細來。
他這一問,我倒含糊了。雖然圈子里都把我和陳金芳看成交情深厚的“自己人”,但我知道,自己對她遠談不上知根知底。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我一直搞不清楚她的錢是從哪兒來的——她不像正經(jīng)做過買賣的人,也沒有傍上了哪個財大氣粗的“瘟生”的跡象。假如以前不認識她也就罷了,但恰恰見證過陳金芳那寒酸窘迫的少年時代,她的發(fā)跡對我來說益發(fā)成了一個謎。
我只好向b哥粗略介紹了陳金芳目前的狀態(tài)——當(dāng)然是我了解的那部分。聽到她是做藝術(shù)投資的時,b哥眉毛一揚,眼里透出兩點賊光。像他這樣的人,自然不會對藝術(shù)真有什么興趣,不過開畫廊、辦展覽倒是個洗錢的好渠道。我說完以后,b哥也和我交換了一下對陳金芳的印象:
“這女的我以前根本沒聽說過,是兩個做‘老鼠倉的操盤手引見過來的。說實話剛一見面,我還真被她的風(fēng)韻小迷惑了一下,只不過咱們是什么人???平日圈養(yǎng)著那些鶯鶯燕燕,為的就是修煉定力,別在正事兒上被荷爾蒙給害了……當(dāng)然這是題外話了。那些操盤手說她很有道行,一旦看準機會就特別敢下手,建議我讓她在手頭的項目里加一磅,畢竟現(xiàn)金越多,和政府那邊談判時就越有話語權(quán)。我當(dāng)然不能光聽那些人的,自己也要對合作伙伴進行評估,不過也確實有點兒拿不準她。她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顯得底氣十足,甚至還有點兒深藏不露的勁兒,但不經(jīng)意間,又會暴露出新手的弱點來——最主要的表現(xiàn)就是著急。她托你來找我打聽,這就是典型的沉不住氣,甚至讓人猜測她根本沒有宣稱的那么大財力和門路,只想靠著虛張聲勢在大買賣里摻和一把,搭個投機取巧的順風(fēng)車?!?/p>
我向來佩服b哥的識人之術(shù)。他在那些冷酷的、爾虞我詐的行當(dāng)里搏殺多年,眼光自然要比我毒辣得多。不過也得指出,我和他看待人的標(biāo)準是不一樣的。除了對我這樣的舊故,他對所有人的判斷都是基于“經(jīng)濟人”的利益標(biāo)準,我則保持著孩子氣的任性,僅以“有勁”或者“沒勁”來決定是否與人深交。也就是說,即使以同一個人作為話題,我們也說不到一塊兒去。我完成了陳金芳的托付,這就算仁至義盡了。
“總之你看著辦吧?!蔽艺酒饋矶抖渡匙?,對野模們揮手,“我就管傳個話兒,你們之間那些具體的勾當(dāng),我可管不著?!?/p>
我向海灘走去時,b哥在我身后沉吟了一句:“先耗她一陣兒。我過些日子要跑一趟江蘇,回北京再接著跟她往下談?!?/p>
又盤桓了兩天,我獨自先回了北京,陳金芳到機場接我。天氣還是料峭的倒春寒,她卻早早穿上了羊絨筒裙,靴子上方露出小巧圓潤的膝蓋。一見面,她就撩開我的外套往里看看,嗔怪我“一點兒也不知冷知熱”,然后從大號坤包里掏出一件新買的“杰尼亞”毛衣,不由分說地讓我穿上。
回去的路上,她和我擠在后座上不停地說笑,聊著北京這邊朋友們新的趣事兒。透過后視鏡,我看見開車的胡馬尼臉色鐵青,面部肌肉不時神經(jīng)質(zhì)地抽搐,簡直讓人想起北野武扮演的那些即將被剁手指的黑幫打手。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陳金芳又開始約我參加各種飯局和聚會,頻率比以前還要高,幾乎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如今不僅是我,就連那些真正八面玲瓏的貨色都承認她“的確挺能混的”:同時和好幾條脈絡(luò)上的人打得火熱,許多圈子之間原本互相排斥,但提起她卻都頗為認可;不管在哪兒,她一出場就能成為核心人物,幾乎不用搶,風(fēng)頭就自然而然地轉(zhuǎn)向她了;在她有意無意搭建的“平臺”上,不少素不相識的人成了朋友,甚至原本有罅隙的人也能盡釋前嫌。而這時距離我與陳金芳重逢,也就是半年多的時間呀。能夠開創(chuàng)大好局面,究其原因,除了作為一個單身女人同時具備漂亮、熱情、大方等等優(yōu)點之外,還有一個關(guān)鍵之處,就是她切實地做到了“喜新不厭舊”,不會因為攀了高枝而忽略先前的朋友。哪怕是一直充當(dāng)“碎催”的胡馬尼和那個見風(fēng)轉(zhuǎn)舵的畫家,也一直享受著元老級別的優(yōu)待,雖然心有怨言,但總能顯示和她“關(guān)系不一般”而在另一些人眼里抬高身價。總而言之,陳金芳仿佛是在由衷地享受著人的社會屬性,很多時候簡直像個剛愛上幼兒園的孩子——和她相反的則是一些老資格“社會活動家”,那種人貌似人緣很好,但只要一不在場,就會有人將其鄙夷為“勢利眼”。
“小陳這個人交朋友,如同韓信用兵——多多益善?!边@是某個上過《百家講壇》的三流大學(xué)教授對她的評價。
既讓我虛榮也讓我別扭的是,她如今對我更親熱了。不光是一同出現(xiàn)時常要挽著我的胳膊,而且還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和我咬耳朵——明明說的就是不咸不淡的套話,但非得擺出一副秘而不宣的表情。難道她看不出來,胡馬尼宰了我的心都有了嗎?而那個畫家倒相當(dāng)“現(xiàn)實主義”地承認了爭寵失敗,許多阿諛的媚態(tài)轉(zhuǎn)而投向了我,并總拐彎抹角地打聽陳金芳準備什么時候資助他去歐洲辦個展。
“時間不等人,誰知道‘政治波普能流行幾天啊,等到風(fēng)向一轉(zhuǎn),我這幾年的工夫不又白搭了嗎?”畫家焦慮地說,“她這人怎么這樣,老放空槍也不動真格的……這話我也就跟你說說,別讓她知道啊。”
畫家的悄悄話揭示著這樣一個真理:沒有真金白銀的利益鏈條作為支撐,那些鮮花似錦、烈火烹油的繁華都是他媽的扯淡。他在抓耳撓腮地等著陳金芳表態(tài)時,陳金芳一定也在等著b哥那邊的消息呢。誰都有被拿在別人手里的地方。從海南回來沒兩天,陳金芳曾經(jīng)包了她公司樓下那個咖啡館,叫了一群人來品嘗“不多見的葡萄牙紅酒”,我在席間偷偷把她叫到窗邊的角落,將b哥的態(tài)度轉(zhuǎn)告了她。
“跟那種生意場上的老油條打交道,越急越?jīng)]用。”我說,“他既然說了讓你等著,那就說明相當(dāng)有戲?!?/p>
聽了我的話,陳金芳面無表情,甚至連頭也沒點一下,只是抬起手來,抓住我的手腕搖了搖。這樣的舉動她常對我做,但這一次我有明顯的感覺,她格外地用勁兒,細瘦而堅硬的指骨硌得我都疼了。
在此以后,她就再沒跟我提過投資方面的事兒。時間轉(zhuǎn)眼而過,當(dāng)那些老單位破敗的大門口掛出“歡度五一”的橫幅時,在南方兜了一大圈兒的b哥回來了。陳金芳不知從哪兒得到了消息,打電話讓我再牽一次線。我正在單位跟電腦下五子棋,順手抓過座機,撥通了b哥的私用手機,把陳金芳的意思說了。
這次b哥沒再多說什么,只回答了一句“我讓底下人約她”。我立刻又給陳金芳打了過去。這個傳聲筒的任務(wù)搞得我挺煩躁,鼠標(biāo)點錯了地方,轉(zhuǎn)眼通盤皆輸。
陳金芳那邊顯然很興奮,連呼吸都重了。她又對我說:“這幾天別安排別的事兒了,等他找我的時候,你也一塊兒去吧?!?/p>
我一邊退出游戲一邊說:“你們倆資本家共商大事,非拽著我一流氓無產(chǎn)者干嗎呀?”
“幫忙幫到底嘛?!标惤鸱紙猿终f,“再說,你也是我們共同的朋友呀?!?/p>
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拒絕:“還是算了吧……西門慶和潘金蓮搭上以后,王婆就別跟著裹亂了。這點兒眼力見兒我還是有的?!?/p>
陳金芳笑了:“再胡吣,看我不撕了你的嘴?!?/p>
她說完就掛了電話。照我的理解,無論是她先前說的“一定要重謝我”,還是剛才非要讓我作陪,都是嘴上的客氣話而已。她不想造成把我用完就甩的印象,但事實上,我本來也沒想通過幫她的忙而得到些什么。出于本能,我甚至不愿在這種事情里攪得太深。
又過了兩天,我剛下班,正打算一個人去隨便吃點兒什么,陳金芳的電話又打過來了。她讓我火速趕往b哥在東四的四合院。我再次推托,她卻說:
“叫你來,純粹就是為了吃飯。你放心,事兒我們都談完了,再不會麻煩你了。”
一旁的b哥也接過電話幫腔:“談事兒你不來,吃喝玩樂你也不來,這就太不像一個稱職的幫閑了。”沒有辦法,我只好掉轉(zhuǎn)車頭前去赴宴。b哥那個地方很好找,就在團中央下屬的一家出版社附近,是整條胡同里最具地主老財氣質(zhì)的宅院:朱門之上常懸著張藝謀風(fēng)格的大紅燈籠,左右兩邊各立一只漢白玉獅子。只可惜家里沒人的時候太多,獅子上已被貼了不少“一針見效,三針痊愈”的小廣告,還有不知誰家孩子稚嫩的書法作品“×××我操你媽”。穿堂過院,隨處可見雕梁畫棟,整套雞翅木圈兒椅散落在樹下任它日曬雨淋,不知從古代哪位顯貴墳上偷來的石碑旁,趴著好幾只沒屁眼兒的蛤蟆。對于這些荒謬的擺設(shè),b哥自有他的解釋:
“蛤蟆是招財?shù)?,這個大家都知道。至于那個碑,我也不嫌它不吉利——雍和宮那邊一瞎子說這宅子過去是一貝勒府,而我祖上貧寒,恐怕鎮(zhèn)不住它,得請進一位有身份的幫忙壓壓場面?!?/p>
來到正廳,我看見b哥的某位姨太太正穿著大紅蘇繡旗袍,指揮丫頭老媽子擺酒上菜。陳金芳和b哥也從廂房里踱了出來,臉上都掛著不甚自然的笑。我故意不提他們買賣上的事兒,見面就說起了廢話,而他們也會了意,笑嘻嘻地東扯西扯。不過從陳金芳那如釋重負的表情看來,她對這次約談的結(jié)果很滿意。
她又沒帶胡馬尼一起來,所以偌大的八仙桌旁只坐了四個人。席間,b哥攜其姨太太頻頻舉杯,剛開始還是分別敬我和陳金芳,后來就是同時敬我們兩個人了。那位姨太太腦袋有點兒糊涂,甚至說出了“兩口子敬兩口子”這樣的話,弄得我好不尷尬。后來她到臥房去“補補妝”時,我忍不住刻薄了一句:“沒一對兒是明媒正娶的?!?/p>
“我就喜歡你這張缺德的嘴?!眀哥已經(jīng)高了,哈哈大笑地再次舉杯:“那就狗男女敬狗男女好了。”
陳金芳居然面不改色,端起仿古雞缸杯跟我們碰了,優(yōu)雅地一飲而盡。隨即,我感到自己的胳膊被她狠狠地掐了一下。再往后,她和b哥又不自覺地談起了生意細節(jié),我也被迫聽懂了他們那樁合作的來龍去脈:近些年來,歐洲各國對清潔能源投入很大,造成了我國的地方政府迫切地上馬相關(guān)工程,從而也給一些聞風(fēng)而動的投機分子留下了運作空間;b哥在北京聚攏了一些人的游資(陳金芳也是其中之一),到江蘇控股了一個中等規(guī)模的市屬企業(yè),并放出風(fēng)聲,號稱將其從塑料制品轉(zhuǎn)型為太陽能光伏產(chǎn)業(yè);他們真實的目的當(dāng)然不是投產(chǎn)之后出口創(chuàng)匯,而是利用這個噱頭拉到更多的銀行貸款和風(fēng)險投資,從金融領(lǐng)域套取暴利。聽到這里,我不由得偷偷瞥了陳金芳一眼。b哥從事的勾當(dāng)我早有耳聞,而眼看著陳金芳也“玩兒”到了這般境界,還是忍不住讓人瞠目結(jié)舌。我對我們民族婦女的判斷,也在她這個活生生的例子身上得到了印證:她們除了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zhàn)斗這些傳統(tǒng)美德,而且在每個時代、每個環(huán)境中都有著極強的適應(yīng)能力和進取心,只要一有機會,她們必定會勇敢、果斷地站到浪尖兒上。比起她們,大多數(shù)男人都應(yīng)該感到汗顏。
而看著陳金芳那“花媚玉堂人”的樣子,我也不知不覺地陷入了恍惚。在社會上混跡了這么些年,我曾經(jīng)見過很多改頭換面的成功者,但他們無論身份、相貌乃至舉止發(fā)生了多么徹底的變化,終歸無法將最初的模樣完全抹掉。舉個最近的例子,就是我對面的b哥。他如今已經(jīng)貴為生意場上的“大鱷”,但我每次看見他,都會清晰地回憶起當(dāng)年在大學(xué)宿舍里,他靠玩兒牌作弊騙我香煙的猥瑣模樣。而陳金芳不同。面對著現(xiàn)在的她,我已經(jīng)無法想起十來年前站在我窗外聽琴的那個女孩了。當(dāng)年的她仍然在我的記憶里存在,但現(xiàn)在的她卻獲得了某種決絕的能力,把自己生命中的兩個階段完全割裂了——那類似于動物界的“變態(tài)發(fā)育”,人們都知道蝴蝶是毛毛蟲破繭而出的結(jié)果,但有誰看到花蝴蝶時,第一反應(yīng)是毛毛蟲帶來的惡心呢?在我的潛意識中,“過去的她”和“如今的她”已經(jīng)變成了毫無瓜葛的兩個人。當(dāng)著外人的面,我會叫她的新名字陳予倩,并且叫得越來越自然,根本無須通過“陳金芳”這個舊代號轉(zhuǎn)譯了。
因為無須和不相干的人敷衍,那天的晚飯大家興致都挺高,喝完一瓶白酒,b哥又叫人開了兩瓶紅酒。不知不覺到了晚上九點多鐘,忽然發(fā)生了一個意外事件。院兒外發(fā)出一聲悶響,好像有什么東西碎裂了,接著,一個中年婦女操著字正腔圓的京腔罵起街來。
b哥問是怎么回事兒,片刻保姆進來回話,說是“咱們的客人”停車時把隔壁大雜院兒門口的咸菜壇子給撞了。大家跟著b哥踱出門去,只見陳金芳的英菲尼迪斜著停在胡同里,前保險杠底下散落著一攤亂瓦。在濃郁的咸菜味兒里,胡馬尼正笨嘴拙舌地向那婦女解釋著??雌饋恚菫榱硕惚苣莻z石獅子,才制造了這起小事故。
那中年婦女倒很有不懼權(quán)貴的氣節(jié),看到b哥來了,益發(fā)跳腳兒亂罵。直到姨太太給她塞了幾百塊錢,她才心滿意足地凱旋。而這時,陳金芳則不好意思地向b哥抱了個歉,然后把胡馬尼叫到幾丈開外的墻根說起話來。
倆人都壓抑著嗓門,因此聲音里帶了一種緊張感。陳金芳好像在責(zé)怪胡馬尼不請自來,胡馬尼卻一反常態(tài)地跟她爭辯起來,說的是一嘴湖南土話。話趕話地戧戧了幾個來回,陳金芳的聲調(diào)高了起來,她指著胡馬尼的鼻子說:“你管得著我嗎?也不看看自己是誰?!?/p>
受了呵斥,胡馬尼僵著臉回到車上,咀嚼肌被咬得凸起來一塊。陳金芳則噓了口氣,笑盈盈地回到我們面前,對b哥解釋:“真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這孩子一直跟著我,怕我喝多了回不去,就自作主張接我來了?!?/p>
“人家也是好意,精神可嘉?!蔽以谝慌源蛄藗€圓場。
b哥就勢宣布晚餐結(jié)束:“反正正事兒也談完了,往下咱們都上著點兒心就行了?!?/p>
陳金芳鄭重地和b哥握了握手,忽然又湊近我,低聲說了句“我肯定得好好兒謝你”,然后便娉婷地轉(zhuǎn)身回去,上了胡馬尼的車。他們駛走以后,b哥讓姨太太趕緊泡上茶,要留我再坐一會兒。從正廳轉(zhuǎn)移到一蓬郁郁蔥蔥的葡萄架子底下,我忽然察覺到b哥的臉上變了顏色,不再是一派虛偽的隨和,而是三角眼里帶著幾分貨真價實的關(guān)切了。在這般年紀看到他這副表情,我都有點兒不適應(yīng)。
他拿出煙來遞給我時,開門見山地來了這么一句:“你跟那女的什么打算?”
我一激靈:“你什么意思?覺得我們倆合伙兒騙你錢嗎?”
“不不不,我說的是你們倆之間的關(guān)系。”
我像受了冤枉似的揚聲道:“沒關(guān)系呀。你是不是看誰都有奸情啊?”
“我看你對她也挺有感覺的,眼神兒都迷離了。”
“我迷離的時候多了。”我頓了頓,低聲說,“不過眼下的自在來之不易,我才不愿意再跟誰‘綁定呢。”
b哥的臉色緩和了一點兒,笑了:“那就好。我就是提醒一下你,哪怕她對你有意思,也別輕易上套,她跟一般人可不一樣?!?/p>
我不想問,但又忍不?。骸澳銖乃砩峡闯鍪裁磥砹??”
“那當(dāng)然。下午談生意的時候,我已經(jīng)把她的道兒給盤出來了。她對我說以前在廣東辦過服裝廠,現(xiàn)在轉(zhuǎn)到北京做藝術(shù)品投資,那些一聽就是假的。她雖然說得天花亂墜,但關(guān)鍵性的地方全都含糊其詞,騙騙外行或許可以,在我面前可耍不了花槍……不過這也不妨礙我允許她入股手頭兒的這個項目,反正坐莊的是我,想跟進的必須得拿出現(xiàn)錢來。讓我有點兒拿不準的,恰恰是她在這樁買賣上的態(tài)度——她的賭性太大了。我已經(jīng)看出她沒什么錢了,東拼西湊能拿出來的,統(tǒng)共也就那么一千來萬,而她竟然想要把這些老本兒全都押進去。你知道,這種投機生意的風(fēng)險很大,從坐莊的到跟莊的,沒人把身家性命全扔里面,大家用的都是閑錢。虧了就傷元氣的人,說白了根本不配跟著我們玩兒。我已經(jīng)提醒過她了,可她堅持要參與進來,這幾乎可以稱為瘋狂了……”
b哥的話讓我倒吸一口涼氣,但我沒再說什么,醒了醒酒就告辭了。此后的幾天,陳金芳沒再聯(lián)系我,我也盡量不去想她。她是一個突然冒出來的舊相識,跟我談不上什么真正的交情,我?guī)瓦^她一點兒忙,但幫過了也就算了。這是我和她之間關(guān)系的理性總結(jié)。哪怕她一意孤行,我也沒有規(guī)勸她的義務(wù),更沒有干涉她的權(quán)力。
然而某天在辦公室劃拉著手機玩兒,我卻又鬼使神差地撥通了陳金芳的電話。對方接了之后,首先傳出來的是沸騰一般的嘈雜之聲,遠處還有大喇叭播放著雄壯的音樂。
陳金芳拐到一個安靜點兒的地方,才對著手機喊話:“有事兒嗎?”
“也沒什么事兒,”我的嗓門也隨之高了起來,“就是問問你和b哥那個事兒進展得怎么樣了?!?/p>
“非常順利,”陳金芳喜氣洋洋地說,“合同早就定下來了。”
她接著告訴我,看在我的面兒上,b哥許諾給她相當(dāng)高的回報率。眼下,他們這些股東正在江蘇出席和政府的簽約儀式,她剛和一位副省級干部握過手。我沒想到他們的行動有這么快,此時再勸她什么也是白搭的了。于是我簡短地說了些祝賀的話,就要掛電話。
“你放心,該謝的人我一定要謝到?!彼谒频恼f。這話突然讓我覺得非常不舒服。她不會認為我是在討賞吧?
后來陳金芳的確“謝”了我。
她是在即將入夏的時候回的北京,此前據(jù)說和一起“做項目”的人又跑了趟廣東,還乘著某個低調(diào)富豪的游艇到海上釣了幾天魚。再次見到陳金芳時,她果然黑了一些,肩膀和胳膊被曬成了小麥色。畫家叫上我和另外兩個熟人,在什剎海那邊的一家越南菜館給她接了個風(fēng),然后以陳金芳為中心的各種聚會便重新展開了。
假如說新一輪的聲色犬馬比之過去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越來越奢華了。無論是酒的檔次還是菜的品類,都有了大幅度的提升。她曾經(jīng)把新僑飯店的大廚請到公司里,現(xiàn)場為大家制作法式鐵板燒,有兩次在“天倫王朝”頂樓餐廳請客的豪闊之舉,更是讓我們這些耍筆桿子的人咋舌。作為聚會的主人,陳金芳依然揮灑自如,在不經(jīng)意之間,又流露出了比原先更堅實的底氣。和報社領(lǐng)導(dǎo)、畫廊經(jīng)理這些她本該奉承的人談話時,她依然客氣,不過骨子里已經(jīng)有了隱隱的傲慢意味。這些變化都說明b哥那邊的項目進展順利,并且很可能已經(jīng)讓雪球滾動了起來,股東們開始坐地分贓了。人人都看出陳金芳發(fā)了一注橫財。
以前對她頗有怨言的畫家早就轉(zhuǎn)了口風(fēng),即使私下與我聊天時,對陳金芳的溢美之詞也令人肉麻。我聽說他的歐洲畫展已經(jīng)正式排上了日程,陳金芳還付給他一筆訂金,預(yù)訂了他此后五年的全部作品。至于對我,陳金芳仍然是帶著幾分表演性的親昵,倒也看不出和過去有什么不同。這倒讓我揶揄著猜測:她屢次三番說要“謝我”,該不會也是我們這個圈子里通行的空頭支票吧?
一個偶然的發(fā)現(xiàn)讓我知道自己想錯了。隨著天氣越來越熱,我那輛老舊雪佛蘭頻頻報警,終于在馬路上開了鍋。汽修廠的人告訴我得更換好幾套元件,我只好回家找出工資卡,到附近的自助提款機上取錢。
因為日常開銷靠零七八碎的外快就能應(yīng)付,那張卡我很少用到,也知道每個月卡里都不會有多少進項。然而一查余額,嚇了我一跳:陡然多了一個整數(shù),足頂?shù)蒙衔規(guī)啄甑墓べY了。單位的會計自然不會抽風(fēng),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陳金芳。既然她認識了b哥和給我開過稿費的幾個編輯,弄到我的賬號當(dāng)然很容易。我又到柜臺對了下明細,那筆錢果然是在她從廣東回來的第二天打進來的。
在這段時間里,我們見了好幾次面,她不僅沒跟我提過,就連一點暗示也沒有。這份“感謝”來得既慷慨又得體。然而我沒怎么思想斗爭,就做了一個決定。我把那筆錢轉(zhuǎn)存到另一個折子里,前往她公司還給了她。
之所以這么干,當(dāng)然不是因為我有多么高風(fēng)亮節(jié)。還是我常年堅守的那個原則起了作用,即寧當(dāng)幫閑,不做掮客。我理想中的人生狀態(tài)是活得身輕如燕,因而不愿與任何人發(fā)生實質(zhì)性的利害關(guān)系;我知道我們這個時代的“輝煌事業(yè)”是通過怎樣的巧取豪奪來實現(xiàn)的,而自己縱然無恥,卻也還有邁不過去的坎兒。此前幫助陳金芳在她和b哥之間傳話,已經(jīng)突破我的底線了,我不想因為這筆錢徹底改變我這個人。人哪,活了三十多年,得知道點兒好歹。
假如還有其他原因的話,那就要具體到陳金芳這個人了。我尤其無法接受自己和她之間發(fā)生現(xiàn)錢交易的勾當(dāng)。那么,我究竟想和她成為哪種關(guān)系呢……這我倒還沒想好。
當(dāng)我站在陳金芳面前,把折子放在辦公桌上時,她抬著頭,直勾勾地凝視著我。我沒說話,她也沒說話,我們大概都在等對方先開口。但這時候胡馬尼突然進來了。自從陳金芳的項目敲定,這小伙子的打扮也越發(fā)光鮮了,此刻穿的是新款的迪奧卡腰小西裝,頭上的發(fā)膠抹得狗舔過似的。他沒有好聲氣地跟我打了個招呼,裝模作樣地拿著一份材料,請陳金芳審閱。我手指一滑,將存折塞到一本畫冊底下,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在這以后,陳金芳照常會給我打電話閑聊,我呢,繼續(xù)參加她召集的聚會。關(guān)于那筆錢,我們都沒再提起過。按照我的想法,她已經(jīng)盡到了“感謝”之心,可惜我不識抬舉,這事兒也就可以作罷了。然而沒過多久,她便有了新舉動,這個舉動才真正刺激了我。
那是六月中旬的一天,我中午就接到了她的電話,讓我下班后換身正式點兒的衣服,到她公司去吃晚飯。我問她又有什么裝×盛事,她笑著說自己過生日。
“喲,你今年三十幾了……咱倆是同歲嗎?”
她嬌嗔著抗議:“別說這么掃興的話行嗎?弄得我都不敢過了。”
“你也不早點兒通知,我都沒時間給你準備禮物?!蔽艺f,“只好兩袖清風(fēng)帶張嘴過去了?!?/p>
下班以后,我先回家換了件干凈襯衫,又想到以陳金芳如今的風(fēng)格,過生日一定也會搞得煞有介事的,便從柜子里找出條西褲穿上。走到復(fù)興路上打車之前,我還在大院兒門口的花店買了束花。很快趕到了她公司的樓下,我抬頭望望,卻看見三層的辦公室黑著燈。
一樓咖啡館的落地玻璃窗里傳出輕輕的敲擊聲,我扭過頭,看見陳金芳正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呢。她一個人,穿一條很顯身材的黑色長款連衣裙,髖部以下的曲線被包裹得很像一條美人魚。夕陽的光輝以幾乎平行地面的角度投射進去,將她的臉與長長的脖子照得金光璀璨。我拐進咖啡館,把花遞到她手里。
陳金芳瞇著眼睛端詳了我?guī)酌腌?,隨后揚手向服務(wù)員打了個招呼。兩個小姑娘推著輛餐車過來,將沙拉、蔬菜湯、鵝肝醬配面包端上桌,冰桶里還斜插著一瓶香檳酒。
我詫異地環(huán)顧四周:“其他人呢?”
“叫其他人干嗎?就咱倆?!标惤鸱颊f,“平常盡應(yīng)酬了,這日子口兒還不能圖個清靜?!?/p>
“我受寵若驚?!?/p>
“別跟我玩兒虛的了。我知道你最不把我當(dāng)回事兒了,所以我過生日還得討好你。”
我打哈哈地笑了笑,沒再說什么,開始吃飯。起初的氣氛倒也頗為融洽,我主動舉杯,說了些祝賀的話,她也回敬了我。片刻,主菜端了上來,我們揮舞刀叉,專心致志地對付起了牛排。在這兩相無話的空當(dāng),我忽然感到陳金芳一直在看著我。當(dāng)然,桌上只有我們兩個人,她也沒別的人可看,但我明顯感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與平日不同。她既像饒有興致地揣摩我,又像暗藏著什么機鋒。
她在賣著什么關(guān)子?隨后,在我頭腦里冒出來的居然是一個自作多情的想法:她不會打算向我示愛吧?但我卻并不緊張,只是靜觀其變。而事后想起來,假如那天陳金芳真的如我所想,把我們已然近乎曖昧的關(guān)系再向前推進一步,那么我也不會有后來那些失措的反應(yīng)。我們都是沒有法定伴侶的成年人,男歡女愛一下沒什么大不了的。盡管b哥曾經(jīng)告誡過我“她和一般人不一樣”,但我也并不擔(dān)心。這倒不是我自恃聰明,而是因為我預(yù)感到,自己即使和陳金芳真發(fā)生點兒什么,充其量也是即興而發(fā)的露水姻緣。在那種游戲里,誰又能真?zhèn)昧苏l呢?
但我又一次錯估了陳金芳。直到飯吃完了,她仍然沒什么話,我只得茫然地抽起了煙。等我把煙掐了,她抬起手腕看看表,說:“咱們上去吧。”
“還有節(jié)目?”我心里又生出隱隱的遐想來。
陳金芳頷首一笑,翩然走在前面。我跟著她上了三樓,卻發(fā)現(xiàn)她公司的燈已經(jīng)亮了,柔和的橘色的光從磨砂玻璃門里滲出來。陳金芳拉開門,對我做了個請的手勢。
大廳已被清理干凈,家具以及那些雕塑畫框都被挪到了墻角。一覽無余的空間里站著十幾號紅男綠女,畫家、胡馬尼和我常見的一些人都在場。他們中間圍著的,是六位身穿黑西裝、坐在木椅子上的男人。他們都是洋面孔,兩人手持小提琴,另外四位則是中提琴和大提琴。標(biāo)準的弦樂六重奏的配備。居中那位四十多歲、稍有些禿頂?shù)目雌饋砗苊媸?,我忽然想起他是一位法國演奏家,前幾天的報紙還報道過他帶隊在國內(nèi)幾個音樂院校巡回演出的消息。
“這是馬澤爾·法克先生?!标惤鸱冀榻B說,“剛到北京,我就把他約來了。”
“一聽這名字就有貴族血統(tǒng)。”我恭維著和演奏家握手,有點惶然地退到一邊。
陳金芳對室內(nèi)樂團點點頭,演出正式開始。曲目是柴可夫斯基的《佛羅倫薩回憶》,旋律奔放而纏綿,各聲部之間配合得極其默契,馬澤爾·法克先生的手法更是堪稱精湛。盡管學(xué)過十幾年的琴,但我還是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離欣賞這么高水準的演奏??粗思业倪\弓和指法,我又一次為當(dāng)年的自己自慚形穢。與此同時,我的左手指尖也不可遏制地顫抖了起來。
那首曲子很短,不到二十分鐘就結(jié)束了。余音未了,觀眾們便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比起大劇院里只能遠觀的交響樂,室內(nèi)樂雖然單薄,但卻更有現(xiàn)宰現(xiàn)吃的生鮮味兒。畫家尤為激動,一邊鼓掌一邊湊到陳金芳身邊,贊賞她這個點子“太有腔調(diào)了”。陳金芳卻沒理會他,徑直從背后繞過室內(nèi)樂團,對一個翻譯模樣的人耳語了幾句。
翻譯把她的話轉(zhuǎn)述給了演奏家們。馬澤爾·法克先生忽然看向我,靦腆地笑笑,他身邊那位年輕點兒、一頭卷曲的金發(fā)的演奏家則把手里的小提琴遞給了我。我下意識地接過琴,愣在當(dāng)?shù)?,疑惑地看向陳金芳?/p>
她熠熠生輝地笑著,對我說:“你不是還沒送我禮物呢嗎?”說完抱起胳膊肘,做出預(yù)備聆聽的姿態(tài)。
旁邊那些閑人弄懂了她的意思,驚喜地掀起新一輪掌聲。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我還會拉琴,交頭接耳地議論著,早有兩個人摟著我的肩膀,把我架到室內(nèi)樂團的成員當(dāng)中。馬澤爾·法克先生嘰里咕嚕地對我說了句什么。
翻譯問我:“還是柴可夫斯基,《D大調(diào)弦樂四重奏》?”
大提琴和中提琴演奏者里,已經(jīng)各有一人將樂器放到了一邊,他們和那位將琴給了我的小提琴手一起走到觀眾群里。演奏席上只剩下了兩把小提琴,大提琴和中提琴各一把。而馬澤爾·法克先生所提議演奏的那首曲目,幾乎是所有專業(yè)學(xué)過琴的人都爛熟于心的,它的旋律柔美之至,難度又不大,特別適合即興演奏。當(dāng)年在金帆樂團的時候,我與人合作演出過這曲子不下十次。
馬澤爾·法克先生對我揚了揚眉毛,率先拿起琴,奏出“如歌的行板”里的幾個小節(jié)。那是柴可夫斯基這首曲子里最膾炙人口的段落。然后,他用對待孩子的目光啟發(fā)性地看著我。
然而我卻仍在發(fā)愣。腦子里亂成一團糟,耳中嗡嗡作響,心臟在胸膛里咚咚跳動。那一刻,我簡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我感覺到自己正在出冷汗,新?lián)Q上的襯衫都被浸濕了。
觀眾們又開始議論,他們大概是認為我太久沒拉琴,因為技藝生疏而怯場了吧。陳金芳仿佛也有了一絲緊張,但眼神仍是期待的。
“你過去不是常拉這首……”我聽見她對我說。她唇紅齒白,嘴部動作如同慢鏡頭,一個字一個字地把話釘?shù)搅宋业亩淅?。我突然感到意識深處有什么地方在疼,在流血。我確鑿無疑地受傷了。
接下來,我的舉動在眾人眼里一定顯得非常決然——把琴放在木椅子上,將他們甩在身后,走出了大廳。一樓的咖啡館里空無一人,服務(wù)員們正靠在吧臺上聊天。夜風(fēng)清涼,從樓梯口直灌進來,但卻沒能讓我醒過神來。我的頭腦就像鍋蓋下的滾水,正在反復(fù)沸騰,但又處在巨大的壓抑之下。背后有人在叫我,當(dāng)然是陳金芳了。
她的高跟鞋發(fā)出咯噔咯噔的回響,轉(zhuǎn)眼間把我攔在建筑物外的林陰道上。因為跑得急,陳金芳半張著嘴喘氣,眼神竟然是含情脈脈的。
“你怎么了?”她問我,同時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劃拉著,“我還以為這么安排會讓你高興呢……我是真心想謝謝你,那不是空話?!?/p>
我沒出聲,木然地打量眼前這女人。天上難得有輪大月亮,她在銀光下閃閃發(fā)亮,妙相莊嚴,簡直像某種貴金屬雕成的塑像。
見我沒說話,陳金芳便鍥而不舍地安慰著我,語調(diào)已經(jīng)接近呢喃了:“我知道你常年不拉琴,手生了,但這沒什么要緊的,又沒人會笑話你……再說就算別人不愛聽,我也愛聽,真的?,F(xiàn)在也不知怎么搞的,歲數(shù)越大,我就越覺得小時候特別美好。我多想讓過去的情景再重來一遍呀,那樣才算這么多年的辛苦沒白受……我一直也特別替你可惜……”
她說著,手便慢慢地攀上來,攬住了我的脖子。我不由自主地把頭低下去,再低下去,像尋求保護一般往她懷里扎過去。我?guī)缀醣凰龘г趹牙锪?,她身上的氣味像潮水一樣涌上來,上面一層是香水味兒和昂貴服裝的布料味兒,下面一層就是陳金芳特有的氣息了。那味道我曾經(jīng)狠狠地嗅過,歷經(jīng)歲月竟然沒變。就像她說的,我們多想讓過去的情景再重來一遍啊……
但轉(zhuǎn)眼之間,我心里那迷亂的柔情便灰飛煙滅了。我像奮力游水的蝦米一樣直起軀干,將她的手彈開——這還不夠,我的手也伸了出去,推了她一個踉蹌。
“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咬牙切齒地說。
“你說什么?”陳金芳瞪大眼睛,惶然又委屈地看著我。
“我說——”我心里充滿把什么東西碾碎的快意,“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如遭電擊,不認識似的看著我。而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我冷笑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對于那天晚上的事情,我毫無悔意。我覺得自己做了一件特別不情愿,但又必須去干的事情。權(quán)且抱著自我剖析的態(tài)度分析一下失態(tài)的原因吧:我感覺受到了莫大的屈辱,與之伴隨的,還有古怪的自我厭惡。把名氣很大的國外樂團請來“唱堂會”,還讓他們給我充當(dāng)陪練,這樣的手筆不可謂不豪邁。而陳金芳一擲千金,想要制造出怎樣的效果呢?無非是:她以她汪洋恣肆的愛和善良拯救了我——一個消沉的半吊子琴手。這個模式像好萊塢電影一樣俗套,她扮演的簡直是他媽的圣母。她哪里知道,小提琴演奏對于現(xiàn)在的我來說,已經(jīng)成了一段發(fā)炎的盲腸,只能憑空增加痛感。在我看來,她讓“過去的情景重來一遍”的愿望也代表了某一類中國人特有的狂妄:他們自以為吃過苦中苦成了人上人,就有資格操控身邊的一切,甚至敢于讓時間倒流。
不能讓他們?nèi)缭?!我既惡意又理直氣壯地想。與此同時,我突然又想到了我的前老婆茉莉。她當(dāng)初心甘情愿地給我提供軟飯,會不會也是出于某種自我奉獻的表演欲呢?只不過后來她演膩味了。而我同意跟她離婚,是否并非出于愛,而是出于某種自己當(dāng)時都沒意識到的恨呢?
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悲哀極了。對于生活,我只剩下了一項權(quán)利,那就是破罐子破摔。
從那以后,我就沒有再聯(lián)系過陳金芳,陳金芳也沒有找過我。我們鬧掰了的消息一定很快就在圈子里傳開了,各路人馬都主動與我疏遠,就連我介紹給她的那些朋友也開始假裝不認識我了。趁此機會,我重新整理了生活,每天準時上班,下班回家自己做飯,有了空暇就用于鍛煉身體和閉門讀書。從華而不實的應(yīng)酬中脫身之后,我迅速瘦了一圈兒,但人卻變得緊實了,精神也安穩(wěn)下來。活像個洗盡鉛華的從良妓女。
日子就那么過去。再次聽到陳金芳的消息,又是半年以后了。
那天晚上十一點多,我已經(jīng)洗完澡上床,正鍥而不舍地啃著一本艱深晦澀的外國小說,手機突然響了。是那個“立體現(xiàn)實主義”畫家。
“我都睡了。”聽到那個久違的聲音,我有些不知道該怎么和對方打招呼。
畫家則明顯喝多了,連舌頭都大了一圈。他口齒不清地重復(fù):“就是想跟你聊聊……我就在你家附近呢。”
又威脅我:“你要不出來,我就鉆車輪子底下去?!?/p>
我只好披上衣服出門。又是一個冬天來了,長安街沿線路旁那些白楊樹都落盡了葉子,樹梢上卻沉甸甸地聳動著大片黑影,原來是晚上來此棲息的烏鴉。夜風(fēng)像飛濺而來的冰碴,吹在臉上,似有什么東西融化。我在翠微商場附近的十字路口找到畫家時,他正抖摟著朝一根電線桿子撒尿。
看到我來,畫家一邊提褲子,一邊凄然地說:“兄弟,我他媽讓人騙了?!?/p>
我把他拽到商場一樓夜間營業(yè)的麥當(dāng)勞,要了杯咖啡讓他醒酒。畫家的確沒少喝,屢次三番拿腦袋往塑料桌子上撞,毛衣前襟上掛滿了亮晶晶的口水。旁邊兩個談戀愛的中學(xué)生像看戲一樣打量著我們。我有點兒不耐煩,打著哈欠威脅畫家:
“消停點兒,要不我也管不了你了,只能打電話叫收容所的人?!?/p>
“別走別走?!碑嫾覔]舞著雙臂拉住我,適時地停止了借酒撒瘋,然后朝我倒起苦水來。他所說的上當(dāng)受騙,指的還是陳金芳替他到德國辦畫展的事兒。她吊了畫家一年的胃口,不僅沒有兌現(xiàn),而且還以“繳納策展擔(dān)保費用”為由,把以前付給他的訂金都拿了回去。畫家心里越來越虛,終于忍不住向陳金芳攤了牌,得到的答復(fù)卻是德國那個基金會倒閉了,合同只能作廢。畫家一氣之下想打官司,卻被工商部門告知那個“藝術(shù)品投資公司”的法人代表不是陳金芳而是胡馬尼,現(xiàn)在胡馬尼已經(jīng)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說起來,畫家在這樁買賣里并沒有吃什么實質(zhì)性的虧,他只是感到自己偌大年紀還被人耍得團團轉(zhuǎn),很丟面子。而作為一個藝術(shù)工作者,這人也挺有自省精神:
“其實也怪我自己,太想在國外折騰出點兒名堂來了,藝術(shù)這個行當(dāng)又沒什么理性可言……結(jié)果糊涂油蒙了心,一點兒也沒防備……”
我疑竇叢生,但嘴上也只能敷衍著勸他:“也沒什么,您還可以繼續(xù)畫,機會別處也有?!?/p>
畫家捂住臉:“要是別的地方看得上我,我也不至于被那娘兒們牽著鼻子走……我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估計也不會有什么起色了?!?/p>
然后,他又把手張開,好像對小孩兒做了個“變臉”的游戲:“還是你聰明。你早就看出她是在招搖撞騙了吧?”
“那倒真沒有……”
“她有沒有管你借錢?聽說她找不少人借過?!?/p>
“有人借她嗎?”
“那當(dāng)然不會了。那幫孫子都比猴兒還精?!?/p>
我忽然想到,如果當(dāng)初沒跟陳金芳斷絕聯(lián)系,畫家會不會把我也看成她的同伙呢?如果是那樣,現(xiàn)在的局面就不是他找我訴苦,而是跟我玩兒命了。我的心里忽然充滿厭煩,冷冷地對畫家說:
“那你往后也學(xué)精點兒唄?!?/p>
畫家向我轉(zhuǎn)述的那些情況,自然讓我聯(lián)想到了陳金芳與b哥的合作項目。回到家后,我本想給b哥打個電話,但想了想,還是作罷。沒過兩天,報紙上的新聞就證實了我的猜測。歐盟突然啟動了對我國太陽能產(chǎn)業(yè)的“雙返”調(diào)查,他們認為中國政府大量補貼某些光伏廠商,以超低價格壟斷市場。歐方揚言對中國產(chǎn)品征收高額的懲罰性關(guān)稅,而在這個消息正式公布之前,走漏出來的風(fēng)聲已經(jīng)掀起了軒然大波。主要的影響是在金融方面。銀行和風(fēng)險投資紛紛逃離,許多在建項目所在地的政府也打起了退堂鼓,不久前蜂擁而入的投機分子變成了退潮后晾在沙灘上的魚。
幾天之后,我突然接到了b哥的電話。他嗓音干啞,說話出乎意料的簡短,只是讓我趕緊到四合院來一趟。一進正廳,我便看到紅木家具都蒙上了厚厚的棉布罩子,b哥正在給保姆和廚子紛發(fā)遣散費。他的腳下立著一只巨大的旅行箱。
“看見沒有?哥哥我要跑路了?!眀哥不動聲色地說。
“我會幫你照顧姨太太的?!睘榱司徑鈮阂值臍夥?,我開了個無聊的玩笑,“回來等著抱兒子吧?!?/p>
“丫跑得比我還快呢,早不知道哪兒去了,臨走還順走我好幾樣古玩?!眀哥壞笑了一下,“這幫女的就是這樣,平常辦事兒磨磨嘰嘰,大難臨頭各自飛的時候比誰都利索。她哪兒知道,我也想趁機甩了她——我告訴她這次玩兒砸了,傾家蕩產(chǎn)了,沒準兒還得坐牢,其實遠到不了那個地步。江蘇那個項目我只是牽頭,自己根本沒往里投入多少,玩兒的基本上都是別人的錢,等到風(fēng)頭過去之后,照樣是一條好漢……”
“那你跑什么路???”
“那幫人玩兒不起啊。我給他們分錢的時候都美著呢,現(xiàn)在虧本兒了,一個個跟死了親媽似的,堵著家門口管我要錢,還有號稱要找人卸我一條腿的……有這么不講理的人嗎?投資有風(fēng)險入市須謹慎,這話我當(dāng)初不是沒提醒過他們,是他們非追著我要參股的,這時候翻臉不認人了……”
我木訥地聽他罵著街,明白自己再說什么都是廢話了。b哥拽起箱子,扔給我兩副鑰匙,“這是我這院子的鑰匙,車你也先開著。隔三岔五過來給花兒澆澆水,不怕麻煩就找人保養(yǎng)保養(yǎng)家具——碰上要債的就說我死了?!?/p>
我開著b哥的“捷豹”,把他送到了機場。臨下車,他拿出煙來,跟我湊了個火兒,歪著脖子吧嗒吧嗒地抽。
“對了,還沒說你要去哪兒呢?!蔽覇査?。
“恕我不能明言——這是原則。跑路就得有個跑路的樣子嘛?!?/p>
我遲疑了片刻,終于又開口問:“陳金……哦不陳予倩,她找沒找過你?”
“沒有。項目出事兒以后,她就再沒露過面?!眀哥突然嘆了口氣,語調(diào)也低沉下來,“假如我沒看錯人的話,她要承擔(dān)的后果是最慘痛的。別人拿出來的都是閑錢,只有她,很可能把什么都壓上了……還是那句話,我們這樣的買賣,本來就不是她能玩兒的?!?/p>
我默默地把煙頭扔了,沒接他的話。b哥又說了幾句“等我南霸天回來”之類的豪言壯語,然后就戴上墨鏡,縮頭哈腰地躥下車,很像那么回事兒地跑路去了。自從機場高速改為單向收費,回城的那個方向總是很堵。還沒到五元橋,車流干脆就停止不動了,前面的司機紛紛下車,伸著脖子張望著是不是出了事故。我溜了個邊兒,開著“捷豹”從應(yīng)急車道拐上了一座高架橋。
出了收費站前行幾公里,便看見了熟悉的景色。那片地方恰好是在五環(huán)外的“文化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園”附近,陳金芳的公司就在不遠。我恍惚了一下,把車拐進了產(chǎn)業(yè)園正門。那棟三層小樓像沒事兒人似的佇立在樹陰里,樓上的燈卻全滅了。我停車上樓,不出意料地看見了玻璃門上掛著的鏈子鎖,還有一張簡短的封條。物業(yè)公司聲稱,因為陳金芳的公司拖欠租金長達數(shù)月,已經(jīng)收回了房屋的使用權(quán)。而就在幾乎一眨眼以前的日子里,我們曾經(jīng)在那扇門里觥籌交錯、裝瘋賣傻、口吐蓮花。那里面似乎永遠有酒,有音樂,有不知憂愁為何物的紅男綠女。在和陳金芳重逢的一年多里,我看著她起高樓,看著她宴賓客,看著她樓塌了。
凝視著封條和鏈子鎖,我突然又回憶起了她在豁子的資助下,開過的那間服裝店。雖然陳金芳早已改頭換面,但最近的經(jīng)歷,只不過是把她的當(dāng)年又重復(fù)了一遍而已。在那個服裝店里,我曾經(jīng)狠狠地擁抱過她;在眼前這個公司樓下,我又像渾蛋一樣把她推開了。我曾經(jīng)從她身上找到過安慰,也曾經(jīng)把郁積在心里的怨氣沒頭沒腦地撒在了她身上。如今,我只能躲著樓下咖啡館服務(wù)員狐疑的眼神,在暮色的掩護下匆匆離開。
我最后一次見到陳金芳,是在大約兩個月以后。
那時天已經(jīng)徹底轉(zhuǎn)冷,但離過節(jié)還有段日子。中國與西方的多項貿(mào)易談判還在膠著地進行,毫無進展。受此影響,很多原先呼風(fēng)喚雨的大人物都破了產(chǎn)。加入跑路隊伍的商人越來越多,b哥仍然不見蹤影。面對經(jīng)濟領(lǐng)域的困局,國家高層發(fā)出了“共度時艱”的號召。
那天我正在辦公室寫稿,手機忽然響了。是個從來沒見過的號碼。我以為是推銷房產(chǎn)或者保險的,便不耐煩地拒接。過了幾分鐘,電話又打了過來。我沒好氣地問:“誰呀?”
“是我。”陳金芳的聲音傳了出來。
我的心往上吊了幾寸:“你……還好吧?”
“不好?!标惤鸱纪nD了一下,接著說,“我可能快死了。”
“別開玩笑了。”我說。
“真的……我以前騙過你嗎?”陳金芳說,“我現(xiàn)在實在找不著別人了……”
她的口氣讓我不由得恐懼起來。我迅速問了她在哪兒,然后請了個假,開車出門。
陳金芳所說的那個地址,在東四環(huán)麥子店附近的一棟筒子樓里。那兒的房子十分老舊,租住的都是剛來北京不久的年輕人。逼仄的土路兩旁擺滿了小攤,生銹的自行車橫七豎八地堆放著。離樓門洞還有半里路,b哥那輛“捷豹”車就再也過不去了,我只好步行。上樓梯的時候,我差點兒和兩個香噴噴的姑娘撞了個滿懷,她們翻開二兩重的人造睫毛,用東北話問我“大哥咋不看著點兒呢”。
陳金芳所說的房間在三樓走廊盡頭。我推了推門,門沒鎖,40瓦燈泡的光亮稀薄地滲透出來。屋里除了一桌、一床、一張塌陷的沙發(fā),就再也沒有其他家具了。家具上端坐著陳金芳,她腰背挺直,在昏暗的背景中,脖子的曲線像某種水禽般婉轉(zhuǎn)。
我叫了她一聲,她像睡著了一樣沒吭氣。這時,我才看見她的臉上有大片的青瘀,明顯是被人打的,嘴唇都腫了起來。我還看見了沙發(fā)腿之間的那攤積血。血是順著她的左手流下來的,把長筒襪都浸透了,并且還在以肉眼不易察覺的速度蔓延著。
我隨即看見了她腕子上的傷口——半寸來長,下刀想必非常果決,皮肉都被豁開了。而陳金芳這時才意識到我來了,她睜開眼,歉意地對我笑笑。
“本來想自殺來著,不過我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膽兒大,一看見血就害怕了,不敢死了?!彼f,“只好再麻煩你一趟了。”
我心里翻涌著,說不出話,彎腰一把攬起她。抱著她往外跑的時候,我感到她的體溫比正常人低了許多,但摟在我脖子上的那條胳膊卻還是那么有勁兒,手隔著外衣,抓得我的肩膀都疼了。跑過樓外那條小道時,熙攘的人群自動散開,人們瞠目結(jié)舌地圍觀著。在余光里,我看見陳金芳的血不間斷地滴到地上,在堅硬的土路上綻開成一串串微小的紅花。這么多年過去了,陳金芳仍在用這種方式描繪著這個城市,然而新的痕跡和舊的一樣,轉(zhuǎn)眼之間就會消失。
我把她送到了最近的一所醫(yī)院。過了晚飯時間,醫(yī)生終于結(jié)束了工作,出來告訴我“搶救基本成功”。又有一個工作人員催促我去補辦住院手續(xù)。
等到一切忙完,天已經(jīng)黑了。我踱進陳金芳的病房。她的鄰床是一位在小診所刮宮造成大出血的女中學(xué)生,一直在滿嘴臟話地喊疼;而陳金芳則緊閉著雙眼,咬著嘴唇一聲不吭,臉白得幾近透明,連皮膚底下的筋絡(luò)都浮現(xiàn)了出來。
但她的聽覺卻變得靈敏多了,迅速從女中學(xué)生的叫罵聲中分辨出了我的腳步。她睜大眼睛,側(cè)頭朝向我,眼神向錐子一樣。
“謝謝你啊。”
“沒什么。”我舔了舔嘴唇,忽然脫口而出,“上次那么對你……實在是對不起。我太不識抬舉了?!?/p>
陳金芳笑了一笑,也許是失血過多的緣故,她的臉上出現(xiàn)了許多縱橫發(fā)散的皺紋:“你又沒說錯,我是沒什么了不起的。”
“不不,比起我你已經(jīng)……”
“當(dāng)然你也不怎么樣。咱們半斤八兩吧?!彼纸由弦痪洹?/p>
我們有氣無力地相視一笑。旁邊那個女中學(xué)生的聲音又高亢了起來:
“我操你媽的!
我操你媽的!
我操你媽的!”
我在醫(yī)院的走廊守了一夜。第二天,醫(yī)生說陳金芳的情況已經(jīng)穩(wěn)定了下來,我才回到單位去上班。這以后的兩天,我每天晚上會到病房看看她,但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醒了也閉著眼睛,仿佛仍在虛弱地苦挨。我自然也不好跟她說什么。
到了第三天,我才走進病房走廊,就看見長椅上并排坐著兩團人——的確是“團”,一男一女,身量都矮而肥胖,穿著鼓鼓囊囊的棉大衣。盡管多年不見,但我立刻反應(yīng)過來,他們是陳金芳的姐姐和姐夫。
他們的模樣也大變了。許福龍不再是那條精壯有力的漢子,他佝僂著腰,缺了幾顆牙,連嘴唇都癟了進去。陳金芳她姐呢,那對引以為傲的大乳房早就垂到肚皮的位置上去了。他們面無表情,臉上籠罩著臟兮兮的滄桑,一看就是常年都在干體力活兒。
我在他們面前站住腳,陳金芳她姐半張著嘴,打量了我半天,也沒認出我來。我只好自我介紹是陳金芳的“朋友”。
陳金芳她姐的第一句話就是:“她沒欠你錢吧?”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她的表情卻變得惡狠狠的了:“她坑的全是自己人。”
接著,這兩口子便圍住我,倒好像我是個能解決問題的大人物,東一嘴西一嘴地痛陳起來。他們的講述解開了我長時間里對陳金芳的疑惑。
她從來就沒正經(jīng)八百地有錢過。十多年前離開北京后,陳金芳便南下廣東,先是在服裝廠里做工,后來又到了深圳。在那幾年里,她先后和好幾個男人姘居過,一直在嘗試著做買賣,又一直在虧本。每次經(jīng)營失敗,她都要靠男人去還債或者積累下一輪本錢?!斑@和賣沒什么不一樣?!贝謇锶苏f。她讓她的家人長期抬不起頭來。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陳金芳的形象就變了。她開始開著轎車回老家,有時還帶著一兩個西服革履的合伙人來“考察”。她翻修了老房子,給姐姐姐夫家添置了全套家電,母親過世后還舉辦過十里八鄉(xiāng)最輝煌的葬禮?;ǔ鋈サ目啥际钦娼鸢足y啊!親戚朋友們又順理成章地對她刮目相看,大家都覺得她如今是一個“能人”了。
幾乎是湊巧,沒過兩年,她的老家掀起了一場浩大的造城運動。經(jīng)歷了反復(fù)的說服、恐嚇、群毆、威脅自焚,村里的土地終于被一個工業(yè)開發(fā)園占用,鄉(xiāng)民們被搬遷上樓,拿到了或多或少的補償款。那些錢卻成了鄉(xiāng)親們新的難題。本地民風(fēng)勤勉,大家自知不能坐吃山空,但想要做點小買賣,又往往不得要領(lǐng)。有年輕一些的到縣里去開過雜貨店和錄像廳,很快就鎩羽而歸,還染上了吃喝嫖賭的劣習(xí)。這個當(dāng)口,陳金芳又回來了。她宣稱自己和人在深圳那邊搞項目,大家可以把錢交給她去投資,十五分的高額利息,不出幾年就能翻番。剛開始,人們將信將疑,入股的人不多,只有她姐姐和幾個堂兄弟,交給陳金芳的錢也很有限。但不出半年,返回來的“分紅”就讓越來越多的人動了心。又有人到陳金芳在深圳的公司去打探過,傳回來的信息是她真成了大老板,辦公室比鎮(zhèn)長的還要大。
“那時候哪知道她是非法集資……現(xiàn)在又被警察定性成詐騙。”陳金芳她姐癡愣愣地陳述道,“她給我們的分紅都是拿自己那份拆遷款墊付的,辦公室也是臨時租的?!苯酉聛恚謇锶藸幭瓤趾蟮氐疥惤鸱寄莾喝ァ叭牍伞?,連村干部都加入了進來。有個民辦教師還要求陳金芳把自己的兒子招進公司里,“學(xué)著做點事”———這么做,當(dāng)然是有監(jiān)視她的成分在里面。有文化的人心眼兒是要多一些。但一個剛從大專畢業(yè)的愣頭青又怎么是陳金芳的對手?沒過兩個月,這個叫胡馬尼的小伙子就被她收攏了過去,成了她的同伙兼新一任姘頭。
陳金芳帶著胡馬尼,又在廣東晃蕩了兩年。他們過得花天酒地,用鄉(xiāng)親們的錢投資過工廠,也炒過股票,但始終沒有折騰出大名堂來,還被更“聰明”的人騙了不少。寄回村里的紅利不能減少,募集來的本金則日益捉襟見肘。眼看著就要走到絕路,陳金芳決定最后一搏。她改了身份,離開深圳來到北京,一心開拓更“高端”的人脈,做些一本萬利的大買賣。在此之后,她的生活就是我親眼見證的了。她混進了天花亂墜的藝術(shù)圈子,又搭上了b哥那樣的專業(yè)投機客,貌似有了逆轉(zhuǎn)局面的機會,但最終徹底崩盤。
陳金芳把事情“搞砸了”以后,胡馬尼突然悔恨萬分,正義感也冒了出來。在藏身的筒子樓里,他代表全村人民怒斥了這個女騙子,將陳金芳推到沙發(fā)上,狠狠地揍了她一頓,然后就浪子回頭般地回村報信去了。
陳金芳她姐把話說完,便站起來走到病房門外,透過窗子呆滯地往里望著。因為身量矮,她需要輪番踮起腳尖,重心一會兒壓在左腳上,一會兒壓在右腳上,好像在跳芭蕾舞。我不知道陳金芳是否也在從里面看著她。又過了一會兒,警察就來了。兩個老家市局的,一個北京派出所的協(xié)辦人員。他們向醫(yī)院的人出示文件,說明情況,一個老警察對許福龍吆喝了一聲。然后,陳金芳的姐姐姐夫便走進去,把陳金芳的移動病床推出來,走到走廊門口。那里停著一輛外地牌照的依維柯警車,還放了一副擔(dān)架。
陳金芳被抬上擔(dān)架的時候,我意識到告別的時刻到來了,便默默地走了過去,從上往下看著她。陳金芳瞇著眼,仿佛被太陽晃到了。
我局促了一下,說:“再見?!?/p>
“再見?!彼穆曇舫鋈艘饬系厍宕啵€有種一切都安頓好了的踏實的感覺。
這樣的道別倒也平和,甚至還稱得上有幾分灑脫。然而被抬進依維柯的后備廂時,陳金芳突然欠起身來,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只是想活得有點兒人樣?!边@是她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這話讓我震顫了一下,連車子開走都沒有意識到。等我醒過神來,眼前已經(jīng)空無一人。我的靈魂仿佛出竅,越升越高,透過重重霧霾俯瞰著我出生、長大、長年混跡的城市。這座城里,我看到無數(shù)豪杰歸于落寞,也看到無數(shù)作女變成怨婦。我看到美夢驚醒,也看到青春老去。人們煥發(fā)出來的能量無窮無盡,在半空中盤旋,合奏成周而復(fù)始的樂章。
原載《十月》2014年第3期
原刊責(zé)編 季亞婭
本刊責(zé)編 杜 凡
獲獎感言
石一楓
獲得魯迅文學(xué)獎,我感到榮幸并且激動。
《世間已無陳金芳》這篇小說寫作于2014年,其初衷是想表現(xiàn)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中國社會里一類典型人物的命運。他們在遍地機會的時代抓住了機會,在烈火烹油之后宿命地歸于失敗,但也有著令人唏噓的悲劇意味和英雄色彩。他們和19世紀歐洲的于連、拉斯蒂涅,20世紀美國的蓋茨比存在著某種呼應(yīng)關(guān)系,而這種呼應(yīng)關(guān)系本身似乎在從一個側(cè)面說明著中國這片土地已經(jīng)發(fā)生和正在發(fā)生的種種巨變。塑造人物是個古老的寫作方法,時代之變卻使人物常新,基于這樣的理念,寫作的過程對我而言不再是技術(shù)層面的探索或個人胸臆的抒發(fā),而是變成了一項應(yīng)該無限豐富、無限廣闊的復(fù)雜工作。同時,越是從事這項工作,我也越是慚愧于自己還遠遠不夠豐富、不夠廣闊。
正是由于時代的變化,寫作也在我們面前呈現(xiàn)出了各式各樣的價值。它可以通過娛樂自己而忘卻別人,也可以通過娛樂別人而養(yǎng)活自己。它可以是大眾面前的表演,表演的內(nèi)容僅僅是“在寫作”,也可以是獨屬于一個人的秘密,秘密得絕不承認自己“在寫作”。它可以日更一萬,也可以絕不超過一百四十個字。各式各樣的寫作有著各式各樣的傳統(tǒng),而在諸多傳統(tǒng)之中,我更希望自己有能力去繼承的,是發(fā)祥于一百年前,被稱為“新文學(xué)”的那個傳統(tǒng)。很諷刺,這種樣式的文學(xué)現(xiàn)如今恰恰被稱為“傳統(tǒng)文學(xué)”。那么新文學(xué)是否真的成了可以被束之高閣的“傳統(tǒng)”?換言之,魯迅、茅盾、老舍等等作家思考過的問題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值得被思考了?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我們這些后來者也就有了把寫作持續(xù)下去的理由和動力。至于寫作的資源,也許仍是時間本身。今年是2018年,距離我構(gòu)想這篇小說又過去了幾年,這幾年里,所有人應(yīng)該都感受到了中國社會正在發(fā)生的變化。中國的新變改造著中國人的生活,這也使得文學(xué)寫作有可能成為一項與每個人息息相關(guān)的工作。
最后,還要感謝文學(xué)界的師友和同仁們,你們的鼓勵對我而言更是鞭策。我也深感自己必須拿出更真摯的態(tài)度、更誠懇的精神,才能回饋我們的傳統(tǒng)與時代。
石一楓,男,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文學(xué)碩士。
著有長篇小說《紅旗下的果兒》《戀戀北京》《我妹》等,
曾獲《十月》文學(xué)獎、百花文學(xué)獎、
《小說選刊》“茅臺杯”中篇小說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