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凝
我走到病房門口,聽見姑姑在里面跟爸爸嘮叨:“我找算命先生看過,就是嫂子跟你爭命,你斗不過她,可這回……”我一腳跨進病房,怒不可遏地看著姑姑。
爸爸是多聰明的人,他只愣了幾秒鐘,看了看姑姑,再看看我。
“丫頭,別瞞我,你姑姑不說,我也早就想問你了?!卑职殖烈髁艘幌?,分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說吧,說實話?!?/p>
我的眼淚“嘩”地傾瀉而出。
瘋狂的癌細胞以爸爸的肝臟為中心蔓延,已經(jīng)侵占了他大部分身體。3個月,這是醫(yī)生給出的最后的生命期限。爸爸才49歲?。?/p>
爸爸笑了笑:“跟你爺爺一樣的病,我料到了。你爺爺41歲死了,我比他,多賺8年?!毙诵?,爸爸接著說,“火氣別沖你姑。你才多大,哪能背這么大個包袱?你應(yīng)該早告訴我。人有生就有死,不怕。你媽知道不?”我點點頭。
爸爸忽然就沉默了。低頭好半天,他掏出口袋里的煙盒,把里面的香煙一根一根折斷,扔進廢紙簍里。爸爸又自言自語道:“你媽眼睛紅,她說外頭風大,迷了眼,其實她是哭了。昨晚,她數(shù)落我抽煙多,我還故意多抽幾根氣她,她也不吱聲?!?/p>
然后,爸爸扭過頭,大聲地對姑姑說:“她姑姑,沒什么爭命不爭命的話。就是真的兩個人爭命,也應(yīng)該我大男人先走這一步。你嫂子,半輩子病病歪歪,要是我去了,能換你嫂子健康,別說還有90天,立馬倒地,我也愿意!”話說完,爸爸的聲音低下來, “你兩個侄女,上學(xué)的還小,上班的,剛剛工作,還沒找個女婿呢。”爸爸的聲音再一次揚起來,“人說,寧要要飯的娘,不要做官的爹,給孩子留個媽,總比留個爹強。我去,比你嫂子去合適!”
“爸爸!”我喊了一聲。他的話,令我太難過。
媽與爸爸結(jié)婚第二年,媽便開始生病,一直病到今天。奶奶家早就有爸爸媽媽命里相克的說法,再加上媽沒生男孩,奶奶與姑姑們,對她異常挑剔,從不擔待。
可就是這個羸弱的女人,不惱不氣,還向來沒有主心骨,大事小事都要聽爸爸的安排,爸爸的壞脾氣也總是撒到她身上。我從來都認為爸爸對媽媽不好,他們之間,肯定沒什么感情可言。
但是,當聽到醫(yī)生宣布爸爸病情的瞬間,媽媽的身體歪了歪,我一把扶住她,她整個身體都在劇烈地顫抖,淚無聲地簌簌落下??伤芸炀推届o了,只是一小會兒后,便撫著我的背安慰我:“丫頭,不哭,咱遇什么事兒,就頂什么事兒,不怕不怕。你爸爸還在呢,還在里面等咱,別叫他看見?!?/p>
爸爸總在我們面前說媽媽沒用,是我們的累贅,她也默認,不曾吭聲。原來,這不過是他們早已默契的表達感情的方式,是他們相愛的方式。而爸爸病重,最痛的是媽媽,最先堅強起來的也是她。
爸爸詢問了醫(yī)生自己的病情。
當他得知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沒有手術(shù)與化療的必要時,他愣了一小會兒。再聽醫(yī)生說,住院輸液出于自愿,媽要求留下,為給他一份希望。爸爸的眼睛一下子紅起來,轉(zhuǎn)身氣哼哼地大嗓門喊:“你這不是傻嗎,有錢燒的?你以為這么個破病就會嚇得我尋死?告訴你,有一口氣我也要好好活。我多活一天,你就還有個‘克星,閨女有個爸爸!馬上辦出院手續(xù),回家!”
媽媽還是從前的樣子,訕訕地說:“這兒有醫(yī)生,總比在家好,再說,我哪知道住院對,還是回家對啊?!?/p>
辦好出院手續(xù),媽提著東西在前面走,爸爸自言自語地說:“回家好啊,再多吃幾頓你媽做的飯,也給這病老婆子省點養(yǎng)老的錢?!卑职只丶?,不像被判了死刑的病人。
他把家里的線路仔仔細細檢修了一遍;換紗窗,安裝防盜欄桿;平日不順手的家什、壞了的東西,一一修補齊全;一樣一樣教媽用電器,并且把換煤氣、交水電費、電力維修、管道維護等等常用的地址謄寫到一個新本子上,讓媽媽一個一個去確認。媽媽唯唯諾諾地聽他的話,順著他的心思,任憑他折騰。
爸爸一句一句嘮叨:“也不知什么時候能用上管道煤氣,多用電,免得灌液化氣麻煩?!?/p>
“找服務(wù)行業(yè)的人,要理直氣壯,他要敢對你不客氣,你就說要投訴,嚇唬他?!?/p>
“別跟小閨女說我的事兒。她還是個小孩子,橫豎痛一下,沒必要讓她早知道?!?/p>
媽媽不在家時,爸爸囑咐我:“你是姐姐,你妹妹還小,你要包容她。你媽一輩子懦弱,你要做她的主心骨,幫她拿主意。”
“你妹考大學(xué),找你舅、舅媽幫她參謀專業(yè),他們都有文化。”
“你跟你妹妹要好好孝順你媽?!?/p>
“將來要遇上個好老頭兒,支持你媽再嫁。女人家一個人不容易。你媽有病,還死腦筋,你多開導(dǎo)她?!?/p>
“要是遇上個像我這樣對她呼三喝四的,可不行。要找個疼她的?!?/p>
爸爸變得像個老人一般絮叨。
我忽然明白了,當他生命開始倒計時的時候,他多么想面面俱到地把我們將來的生活全安排好。而媽則是想讓爸爸盡心盡意之后,在最后的日子放下心來,了無遺憾地走。
爸爸的身體很快虛弱了下去。他勉強吃飯,但肆虐的癌細胞跟他搶奪營養(yǎng),他瘦得脫了形,不時地疼痛。媽媽不斷把訪求到的民間偏方帶回來,希望減輕他一點痛苦。
沒等我們開口,爸爸便主動要我陪他去買衣服。
媽媽跟我說過,送終的衣物,按我們家鄉(xiāng)的規(guī)矩,應(yīng)該由女兒親手備下。我不會做,商店的雖然挺貴,但也顧不了那么多了,只是不知爸爸中意不中意。
來到賣場,爸爸看來看去,什么樣式也看不上。爸爸說:“看著生分,不像我的東西?!?/p>
爸爸半天也沒敲定。
最后,爸爸已然枯瘦下去的大手一揮:“走,咱們回家。我要大丫頭的被子、小閨女的褥子、老婆親手做的內(nèi)衣,還有我上班穿的制服。丫頭再挨件幫我縫個紅線?!卑职謽泛呛堑叵蛭艺f道,“老爸爸帶走你們的東西,沒意見吧?”還沒等我回答,爸爸接著說,“這樣,我到那邊用著可心,丫頭也盡了心。就這么定了!”
看著他像平常人說平常話一樣的神態(tài),我哽咽。爸爸拍拍我的背:“這樣挺好,早早知道了,啥都可以準備準備,還可以挑自己最滿意的。”
晚上睡下,聽見隔壁爸爸跟媽媽嘀咕,要媽把他的骨灰寄存在殯儀館,一次可以存3年,交3次的錢。九年后,閨女成了家,家里有男人了,再好好找個地方安置他。
媽媽不同意“:入土為安,你別管了,孩子他舅能給你找個好去處?!?/p>
爸爸堅決不肯,爭來爭去,最后火氣大了:“孩子都還小,又都是閨女,以后遇上個溝兒坎兒的,人家有爸爸她們沒有,你就不怕她們找到我墳頭哭得死去活來?這事兒我說了算,等她們大了再給我立墳頭!”
我躺在黑暗中,刻骨的疼痛淹沒過來,一波又一波。爸爸按部就班地安排著最后的時間,預(yù)想我們后面的日子。這些心意,讓我感受他的父愛厚重如山,也讓我為將到的一天更加痛不堪言。
爸爸起不來身的最后一個多月,媽不分晝夜地服侍在他身邊,煎藥、擦洗、喂飯、按摩。媽本來就是個病人,累得小腿粗腫得像個罐子。
爸爸一直頂了5個月,比醫(yī)生預(yù)言的多活了60多天。5個月后的一個黃昏,爸爸走了。
那天清晨,他對媽說:“要是我病能好,就背著你,滿世界逛逛?!毖哉Z間,是愛,是不舍。
他走的時候,眼睛似閉非閉,媽幫他撫上。
除了不知情的妹妹哭暈過去,我與媽都沒再落淚。5個月,我們每時每刻都在即將失去他的痛苦中煎熬,眼淚早已經(jīng)流干。
開追悼會時,我堅持沒有打開包著他的紅毯,我實在不忍心再看一次他被病痛折磨得形銷骨立的真實面容。
爸爸的離去,讓我真正長大,也讓我心痛的同時存著感謝。感謝厄運來時,爸爸與媽媽教我從容面對,不頹唐不恐懼不逃避。他們教我付出,教我愛人,教我懂得感情的真諦。這都成為我之后漫長人生的一筆巨大而厚重的財富。而爸爸給予我們的愛,在我的骨血里柔軟著富足著綿長著——
一直到20年后的今天,爸爸給予我們的愛依然溫暖如初,一刻都不曾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