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林
當年,隊里頭家家戶戶都養(yǎng)狗,伍伯愛打獵,甚至喂養(yǎng)了兩條大狗——烏龍和白虎。養(yǎng)狗不同于飼養(yǎng)牛馬豬羊雞鴨,原因很簡單:狗跟人投緣,有感情,但凡主人的日?;顒?,狗要么親身參與,要么熱眼旁觀,就像一位特勤隊員。每個家庭自成一體,狗是重要角色,游移于編內(nèi)與編外,既擔負著看家護院的職責,又是小孩子忠實的玩伴和守護神。盡管貓也能輕松愉快地融入農(nóng)家生活,主人往往看重其捕鼠能力,但它們的地位總是要比狗低下一等。
“喂狗三天,記你十年;養(yǎng)人一世,記你幾時?”當?shù)氐倪@句民諺耐人尋味。
我家建成三間草屋后不久,父親就從何隊長家抱回一只剛斷奶的小狗,棕黃色皮毛,體格健壯,神情機警。父親對我說:“這條狗就交給你了,你要好生照顧它?!?/p>
我歡天喜地,一百個應(yīng)承。當務(wù)之急,我要給它取個響當當?shù)拿?。叫它“豹子頭”?三個字,不順溜。叫它“好漢”?一家人齊聲贊成。
好漢不挑食,有啥吃啥,整天與我形影不離。我去山里“扒柴”,它跟到山里;我早晨去拾狗糞,它隨我到處轉(zhuǎn)悠;我躺在山坡上翻看小人書,它就在附近戲耍;我去上學(xué),它會一直送到黃鶴嶺。有句話是怎么說的?“你養(yǎng)了一條忠實的狗,才知道做人其樂無窮”,我的親身體會就是如此。
好漢兩歲多,我七歲多,它的個性開始顯露,不再是跟屁蟲。它追隨我,但有時會保持一段距離,去找尋它自己的樂子,好幾次,我發(fā)現(xiàn)它追逐蝴蝶,與草叢里的蚱蜢糾纏不休,被馬蜂螫得抱頭鼠竄。與本隊和鄰隊的大狗小狗嬉戲時,好漢對一只純白色的雌犬頗有好感,一度魂不守舍,情難自禁,它們互舔互嗅的情形,讓男孩子看了發(fā)呆,讓女孩子看了臉紅。
秋后,隊里收割完晚稻,開始進入農(nóng)閑時段。田野中空空如也,飛來飛去的麻雀比平日更顯從容,它們對冬天的到來早有預(yù)見,現(xiàn)在是最好的時光,天氣不冷不熱,心情無憂無慮,適合玩耍。放了學(xué),我喜歡去田壟里拾稻穗,那些收割之后遺落的“金鏈”,是我要仔細搜尋的目標。
我家房屋后面的坡地與八隊接壤,有時八隊的猛犬會過界覓食,好漢不樂意讓出自己的地盤,曾齜牙咧嘴跟越境者對峙過許多回,隨時都可能發(fā)生流血沖突??匆谎蹌Π五髲埖膱雒妫揖陀X得好漢不愧為好漢,它膽色非凡,絲毫也沒輸給那些比它體格更強壯的同類。
一天下午,我在鄰近八隊的田壟里拾稻穗,好漢與白精靈在附近耍歡,八隊的兩條惡犬目露兇光,悄悄地向我逼近,吠叫時,獠牙暴露。千不該,萬不該,我拾起卵石,扔過去擊打它們,手法還挺準,其中一顆卵石擊中了那條大狗的腦門。鄉(xiāng)間惡犬野性十足,遭遇挑釁,必定反撲,何況我是個小孩子,是個容易對付的攻擊對象。當兩條惡犬猛撲過來時,我手頭既無木棒,又無鐮刀,根本無法招架。后來的事情,我只記得眼前一黑,重重地跌倒在地。據(jù)母親給我講,兩條惡犬瘋狂撕咬我時,幸虧好漢舍命相救,它像箭一樣撲過來,白精靈也隨即加入戰(zhàn)團,大人們見狀,手持木棒將兩條惡犬趕走了,我躺在地上,渾身是血,奄奄一息。好漢全身多處掛彩,圍著我跳來跳去,嗚嗚咽咽,焦躁不安。
我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母親和三個姐姐都哭成了淚人,父親繞室彷徨。大隊的赤腳醫(yī)生來了,檢查我周身上下,共有大小二十五道傷口,給其中六七道大傷口縫了針,悉數(shù)敷滿消炎膏,居然沒有注射狂犬疫苗,更別提血清了。他的意思是:手頭沒有特效藥,只能這樣,盡人事,聽天命。他安慰我父母說:“你崽能不能挺過這道關(guān),就看他的命硬不硬!”他避忌諱,沒說“鬼門關(guān)”三個字。
好漢天天蹲守在我床前,它似乎比誰都清楚我的處境危險,時不時發(fā)出哀聲。我在鬼門關(guān)轉(zhuǎn)悠了一圈后,居然掙脫死神的懷抱,頑強地復(fù)活了。
好漢見我醒來,比誰都高興,它的尾巴搖得起風(fēng),用舌頭不停地舔舐我的手心手背,舌頭軟軟的,燙燙的,濕濕的,我撫摸它的腦袋和身子,內(nèi)心溢滿感激之情。
【原載《今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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