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零

你在風(fēng)景的中央，像是面容蒼白的小王子。

作者有話說：

世界在遭遇時間的毒手之前，我以為我們會從童年走到青春，再到看不見邊際的遠方。

很奇怪，小時候我們總是著急去看那些晦澀難懂的小說，長大之后卻很懷念不真實的童話。

我很喜歡這個安靜的故事，所以，也想講給你們聽。

1幼年相識，一起喝過可樂，疊過飛機，不知算不算朋友。

飛機剛剛降落，樂桃下了飛機，連續(xù)幾日不分晝夜的工作之后，她藏在墨鏡后的大眼睛都帶著疲憊。

“這位先生，麻煩讓一下可以嗎？”她迎著小南的聲音望去，前方那人提著行李箱，筆直挺拔地屹立在人群中。

樂桃摘下墨鏡，雙目癡癡地望著他，撥開了重重安保，艱難地走到他的身邊，輕輕拽了拽他黑色制服的衣袖。

“梁斯?！?/p>

七年過去了，再叫出他的名字，樂桃竟覺得這般遙不可及。自從得知他畢業(yè)去了東航做飛行員后，她去全國各地參加活動，都堅持坐東航的客機，可每一次他總是刻意地躲著她。

梁斯手里的行李箱驟然滑落，轉(zhuǎn)過身來，雙手滯在空中。沉默良久，他才禮貌地回應(yīng)：“樂桃。”

周圍的人群熙熙攘攘，很是嘈雜，樂桃聽不真切他的聲音。

“好久不見?！?/p>

梁斯正欲開口，便望見了不遠處的穆然，他正朝這邊用力地揮舞著雙手，大聲地叫著樂桃的名字，他頓了頓，望著她說：“抱歉，我一會還有飛行任務(wù)，告辭。”

樂桃著急地拉住他說：“你還要繼續(xù)躲著我嗎？自從七年前你不辭而別，我就一直在找你，梁斯，你總該給我一個理由。”

他抬起頭，指著人群之外的穆然，冷冷地說：“七年前，你們就在一起了，還需要什么理由？”

樂桃十分驚愕：“你在說什么？”她正想解釋，就被助理和保鏢一起拉到了旁邊，小南在前面護著她，既擋住了攝像機，又擋住了她的視線。

“桃子姐，剛剛好多攝像機在拍你呢，可把我們嚇?biāo)懒恕！?/p>

樂桃像聽不見小南說話一般，努力地朝著人群張望，可梁斯早已消失不見，她頹然地靠在墻上，輕聲說：“我想一個人靜一會?！?/p>

梁斯剛剛走出機場，他的同事就你一言我一語地拷問她：“你和樂桃是朋友？”

“以前的同學(xué)?！绷核勾鸬馈?/p>

他們幼年相識，一起喝過可樂，疊過飛機，不知算不算朋友。他黯然苦笑。

2梁斯，新年好，祝你百事可樂。

樂桃第一次遇見梁斯，是在湖飛實驗大樓里的茶水間。

她坐在沙發(fā)上，喝著可樂，哼著小曲兒，面前這個比自己高過一頭的男孩子，正伏在桌上畫畫，從剛描繪好的輪廓看來，是一架飛機。他畫得認真，用橡皮擦了好幾遍，才改出來機翼的形狀。

樂桃俯下身來，輕輕吹走紙上聚作一團的橡皮沫兒。

她扎著兩個小辮子，在空中搖搖晃晃的，蹭在了梁斯右邊的臉龐，像一陣柳絮拂過，癢癢的。他抬起頭，靜靜地盯著她望了很久，卻一言不發(fā)。

女孩指著他的畫：“你在畫飛機？”

“對?！被蛟S是因為要給她看，總之，那一天，梁斯比平時畫得要更用心些，生怕留下一處瑕疵。

“畫得真好，好像能飛起來一樣?！睒诽业穆曇艉孟穹涿鬯?，甜甜的。

那一年，梁斯七歲，樂桃六歲半，正是懵懵懂懂的年華。

樂桃愛笑愛鬧，是女孩子里最不乖巧的，常?；沃鴥蓚€羊角小辮兒在湖飛大院里橫沖直撞。梁斯卻是男孩子里最安靜的，沉默寡言，小區(qū)里的兒童樂園里總也見不到他的身影。

直到樂桃的出現(xiàn)，她成了他生命里的意外，她總有辦法尋見他，然后拽著他的衣袖帶他去外面的天地嬉笑玩鬧。

漸漸地，樂桃發(fā)現(xiàn)，原來梁斯奔跑起來，比其他男孩子都要厲害，像掠過長空的飛機一樣，一會就不見了蹤跡，可只要聽見她的聲音，他總是人群中唯一一個停下來回望她的人。

“梁斯，你等等我?！彼搪暷虤獾睾八拿?。

“我不要。”他總是一邊如是說，一邊停在原地，等她揮舞著雙手朝自己跑來。

湖江市飛機研究院里的孩子們，玩耍時繞不開的主題就是飛機。梁斯是這群孩子中第一個學(xué)會做飛機模型的，每次他認認真真瞄準(zhǔn)位置、粘好機翼，可飛機剛一成型，就被樂桃拿去向別人顯擺了。她站在樹下，順著風(fēng)的方向奮力一拋，飛機便盤旋而上，在空中畫出漂亮的弧線，飛到了好遠好遠的地方。

她興奮地指給梁斯：“你看，那是我們的飛機?！?/p>

后來，梁斯又做了許多模型，有白色的，也有標(biāo)著型號的，甚至隨著年齡的增長，梁斯還做出了簡易的電動飛機。只不過，第一個試飛的人，一直都是樂桃。

那年新春，樂桃和爸爸媽媽提著許多漂亮的禮物去梁斯家里拜年，三人歡歡喜喜地叩門，可未曾想到，梁家冷冷清清，防盜門上光禿禿的，連個大紅的“?！弊侄紱]有。

前來開門的梁汝成急急地掐滅了手里的煙，迎他們進門，樂桃一眼望見梁斯，他正坐在沙發(fā)上喝可樂，大年初一的中午，桌上只有一盤速凍餃子。

樂桃氣呼呼地沖過去，瞪著漂亮的大眼睛對梁汝成說：“你可真壞?！?/p>

然后，她拉起梁斯就要出門去，被林萱嚴(yán)厲斥責(zé)：“你這孩子，太沒禮貌?！?/p>

梁斯甩開樂桃的手，回到沙發(fā)上繼續(xù)喝可樂，沒想到樂桃也開了一瓶可樂，兩個小孩子像大人喝酒一般，一口一口朝嘴里送。她和他碰杯，豪爽地說：“梁斯，新年好，祝你百事可樂?！?/p>

那天回家時，林萱對氣憤不已的樂桃說：“梁叔叔不是你想的那樣。”

樂桃年歲尚淺，不諳世事，只知黑就是黑，白便是白。大年初一冷落梁斯，在她看來，便是天字第一號罪過，不可饒恕。

林萱雖然勸著她，心里卻也格外心疼梁斯這個孩子，傷感地搖了搖頭。

3九月一號，我們一起去一中讀書。

所有孩子長大的路上，都會遇到語文課逃不開的那道作文題——《我的父親母親》。

梁斯的作文一貫優(yōu)秀，總是被老師在班里當(dāng)范文朗讀。這一次，樂桃和從前一樣，腰桿挺得筆直，等著聽他的故事。而那也是樂桃第一次了解梁斯心中的梁汝成。

“我的爸爸很奇怪，他總是剃著利落的寸頭，卻蓄起繁雜的胡須，整個人精瘦精瘦的，像少林寺里的武僧。

在整個湖飛大院，我爸爸是最厲害的工程師，許多叔叔阿姨都叫他‘圣手，因為從他手下出來的飛機，都無可挑剔。我喜歡看他畫圖，造飛機，雖然爸爸沒有說過，但我知道，看到飛機上天，是他最開心最開心的時候。我能看到他眼角的皺紋，在歡樂地跳舞。

爸爸不會做飯，愛抽煙，不愛洗襪子，有時臭臭的，可我很愛他，以后我也要像爸爸一樣，設(shè)計出最棒的飛機。

我叫梁斯，我的爸爸叫梁汝成，我很愛他?！?/p>

梁斯讀完之后，掌聲雷動，坐在臺下的樂桃記起那年鞭炮聲聲的春節(jié)，梁汝成沉郁的笑容，和梁斯安靜明亮的臉龐，不由得眼含熱淚。

在他們并肩成長的路上，梁斯一直順風(fēng)順?biāo)?，想必是遺傳了梁汝成出類拔萃的基因，他宛如被神選中的孩子，學(xué)習(xí)起來毫不費力，一直是遙遙領(lǐng)先的第一名。

但溫暖家庭里成長的孩子，就比較容易耽于安逸，比如被林萱放在手心里呵護的樂桃，讀起書來一直不開竅，就算她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桌子面前，心也常常飄到了九霄云外。

上了初中以后，這樣的壞習(xí)慣更是讓她嘗到了惡果，她的考試成績越發(fā)差勁，林萱隔三岔五就被班主任請到學(xué)校去談話。

“快寫作業(yè)?！绷核箠Z走樂桃手里的歌詞本，翻開她滿是紅叉的物理練習(xí)冊，皺著眉頭說。

“這些開關(guān)一團亂，看不懂?！睒诽乙贿吙惺种?，一邊偷偷在電路圖的小燈泡上畫了個兔耳朵，然后就收獲了梁斯的一記凌厲的眼刀。

“你看看這個計算，小數(shù)點都標(biāo)錯了。”梁斯在上面標(biāo)了一個大大的叉。

“我粗心了嘛，一道題而已?！?/p>

“錯就是錯，錯了一點也是錯了?！倍溉粐?yán)厲起來的梁斯有點嚇到樂桃了，于是他頓了頓，接著說，“中考就要來了，樂桃，你還要不要跟我讀一個高中？”

在此之前，不識愁滋味的樂桃從未認真地想過中考，總覺得車到山前必有路。可剛剛梁斯的聲音傳入耳朵，卻讓她的心第一次慌張得厲害，想著是不是再做不對這些惱人的題目，他們就要分別了。

她抬起頭望著他，憂心忡忡地說：“我要。”

梁斯的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淺笑，繼而又恢復(fù)了平靜的面孔，指著并聯(lián)電路圖認真地講題目。樂桃起初聽得認真，可是看著看著，目光就飄到了少年的額頭，他眉間長著一顆淡淡的痣，是暗紅色的。

怎么會有人，連痣都生得這般好看？

他用筆敲了一下她的小腦袋，幽幽地說：“聽題目都能失神？”

“沒有?！?/p>

“那你看什么？”

“看你。”

梁斯的臉龐涌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暈，像傍晚初上熾烈輝煌的火燒云。

不過，自那天起，樂桃確實刻苦努力了不少，甚至還效仿一位前輩，在文具盒上刻了一個“早”字，于是，那一整個初三，她都是班里第一個到校的學(xué)生。

在梁斯的建議下，一直唱歌很好的樂桃還去參加了聲樂特長生考試，拿到了三十分的加分之后，她自信滿滿地去參加了中考，還興奮地拉著梁斯的手說：“九月一號，我們一起去一中讀書?！?/p>

4爸，我在老地方等你回家。

孩子們在如火的七月暢快自由，可大人們一頭扎進了工作里，不眠不休。

湖江飛機研究院即將出產(chǎn)一批軍用飛機，已經(jīng)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檢驗階段，梁汝成作為總工程師，自然是身先士卒地沖在第一線。

這些日子里，他總是忘記休息，忘記吃飯，只有眩暈到看不清數(shù)字時，才會記起吃高血壓的藥，讓梁斯擔(dān)心得厲害，常常趴在實驗室的玻璃上等著爸爸下班。

好在這段艱難的沖刺歲月終于過去，在梁汝成一筆一畫簽上自己的大名后，這批飛機就正式出庫了。

可是，不久后的一個夜晚，梁斯吃飯時在新聞聯(lián)播上看到了梁汝成的名字，他主持設(shè)計的這一批飛機，在昨日試飛時，出現(xiàn)故障，一名飛行員不幸遇難。

梁斯手里的筷子啪的一聲滑落，他趴在電視上仔細地找飛機的型號，然后跑回房間去把架子上的模型翻了個遍，才發(fā)現(xiàn)那是這批飛機里唯一一架由爸爸親自設(shè)計完成的。

撥給爸爸的電話一直沒有人接聽，梁斯慌了神，他跑到湖飛實驗大樓里，從八個大實驗室的玻璃窗挨個看進去，可是，全都沒有梁汝成的蹤影。

無處可去的梁斯蹲在樓前的臺階上，打電話給林萱，還未開口就生生急出了眼淚：“阿姨，你知不知道我爸爸在哪兒？”

“孩子，你先別著急，組織上正在調(diào)查你爸爸的事情，等結(jié)果出來了，他就能回來了。”

“謝謝阿姨，我知道了。”他掛掉了電話，望著月光下聳立挺拔的大樓，內(nèi)心生出一種浩蕩的無力感，久久不能回神。

梁斯很想找到梁汝成，很想很想。

他想用力地抱一下爸爸，幫爸爸把那副掉了螺絲的眼鏡修一修，順便再偷偷扔掉爸爸外套口袋里的軟中華，然后帶爸爸去劉記拉面館吃一碗筍干拉面，爸爸說想吃好久了，就是一直沒時間去。

“爸，我在老地方等你回家?！绷核拱l(fā)給梁汝成的信息，直到天亮，仍舊沒有回音。

5你在風(fēng)景的中央，像是面容蒼白的小王子。

第二日，是中考成績出來的日子。

樂桃剛查出成績來就打電話給梁斯：“梁斯，你知道嗎？我考得很好，肯定能上一中?！?/p>

電話那頭是梁斯疲憊荒涼的聲音：“祝賀你?！?/p>

掛掉電話，梁斯就消失了，這個時下最耀眼的湖江市中考狀元，卻不知躲在何處。心急如焚的樂桃找遍了整個湖江大院，亦是無果。終于在一周以后，她在湖飛辦公大樓前，尋見了梁斯，他穿著干干凈凈的白色體恤，面色蒼白，眼眶紅紅的。

一隊漆黑的鳥群從湖飛大樓上方安靜地飛過，把蕭瑟的空氣壓得很低很低，熹微迷茫的晨光籠罩著無邊無際的白色，像灑了一地腐爛發(fā)臭的牛奶。

這天是梁汝成接受調(diào)查結(jié)束的日子，單薄的少年從嘈雜的人群里沖了上去，攙著踉踉蹌蹌的梁汝成，在眾人的注視下，緩緩走下漫長的臺階。梁斯幫他整理了許久未修理、已經(jīng)打結(jié)了的胡須。

調(diào)查結(jié)果表明，沒有任何外力客觀因素導(dǎo)致了這次事故，換而言之，是梁汝成所帶領(lǐng)的設(shè)計檢驗團隊出了差錯，而那個最關(guān)鍵的零件長度，是由他本人最初的計算失誤導(dǎo)致的。

公示欄里貼著大幅公告，梁汝成的這個錯誤，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

湖飛是幾十年的老研究院，碩果累累，這樣丑陋的錯誤是整個湖飛的恥辱，也造成了不能挽回的損失。院里對涉事員工全部進行了最嚴(yán)厲的處置，唯有“圣手”梁安平，念在梁汝成兢兢業(yè)業(yè)多年，又已經(jīng)到了該退休的年齡，最終只要其自行請辭回家了。

樂桃在人群中大聲喊著“梁斯”的名字，卻被淹沒在了七嘴八舌的議論聲里，各種各樣難聽的話涌入梁斯的耳朵。

“就是他害死了人啊。”

“什么圣手？還不是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他們爺兒倆被團團圍在人群之中，寸步難行，梁斯一直緊緊地攥著梁汝成的手，擋在前方，不讓旁人傷到他一分一毫。

在那樣混亂糟糕的時候，有個小女孩，不知從哪兒搞來了一個大喇叭，站在一個很高很高的臺子上，像學(xué)校喊號子的體育老師一樣大聲喊道：“全體安靜，不要堵塞，讓開路來?！边@樣初生牛犢一般的勇敢，幾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樂桃偷偷地沖著梁斯揮手，輕聲說：“你快走?！?/p>

“你真傻?！绷核挂餐_子上個子不高，嗓門卻很大的樂桃，她站在陽光最燦爛的地方，穿著鮮艷的大紅色連衣裙，在人群里，望向他的方向。

樂桃目送著他穿過人海，沿著飄滿桂花瓣的玉音路，慢慢離開了她的視線。那一天，也是整個八月，她唯一一次見到他。

后來，有各種各樣關(guān)于他的傳言，很多人說：“他們要搬家了，他要去另一座城市讀書。”

還有同學(xué)說：“我看到梁斯去考參加英語考試了，肯定要出國移民了。”

唯有問起樂桃時，她搖搖頭說不知。

其他孩子疑惑地說：“怎么會？你們不是一向關(guān)系很好？”

梁斯，你究竟去了哪兒？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湖江一中的校服很漂亮，藍白相間，干干凈凈，學(xué)生們叫它“藍天白云”，樂桃迫不及待地期盼著九月一號，憧憬著未來三年的高中生活。

那是開學(xué)第一天，樂桃自己抱著一大摞新書出來，一個趔趄沒站穩(wěn)，懷里的書便撒了一地。身后有個人快步上前，蹲下幫她一本本撿起來，嘴上數(shù)落道：“還是這么不小心？”

“你真的來了一中？”許久未見，樂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驚訝地說。

他云淡風(fēng)輕地回答：“我既然答應(yīng)過你，就不會食言?！?/p>

梁斯不會不知道，一中的生源基本都是湖飛職工的子弟，爸爸惹出了那樣大的風(fēng)波，選擇在這里讀書，就意味著他接受了數(shù)不盡的流言蜚語。

梁汝成苦口婆心地勸過他好多次：“孩子，爸爸帶你換個地方上學(xué)，好不好？”

“不要?！笨闪核沟念^搖得像個撥浪鼓。

梁汝成勸不動梁斯，只能自己和自己賭氣，他怕爸爸待在家里寂寞，特意買回了許多盆景和金魚。

可梁汝成看也不去看，倒是比從前抽煙抽得更兇了，還燒掉了記載他半生榮耀的一柜子的飛機模型。

可當(dāng)樂桃問起梁叔叔的時候，梁斯卻強裝釋懷，溫暖地說：“比從前好多了，養(yǎng)養(yǎng)魚，種種花，怪清閑的?！?/p>

九月伊始，樂桃和梁斯又一次一同走在玉音路上，他們的影子被夕陽的金光拉得很長很長，樂桃飛揚的馬尾翹起了一截，走起路來搖搖晃晃。

漫長的夏天過去了，湖江的秋天很美，梁斯站在風(fēng)景的中央，像是面容蒼白的小王子。

6三十比二十九，我贏了。

湖江一中新一屆的學(xué)生里，有兩位男生算得上風(fēng)云人物。

一位是一班的穆然，外地轉(zhuǎn)來的體育生，性格飛揚灑脫，長得很像日本版的櫻木花道，只要他扣籃板球時秀一秀健碩的肱二頭肌，就足夠讓圍觀的女生們大聲尖叫。

另一位是二班的梁斯，是全市聞名的中考狀元，也是梁汝成的兒子。

后來，他們才知曉，穆然之所以從北京轉(zhuǎn)來湖江，是因為他的父親被空降至湖飛，擔(dān)任總工程師，頂替梁汝成的位置。

因為父親的緣故，驕傲張揚的穆然活潑得像冬日里燃燒的炭火，點燃了這里過分安靜的空氣。

班里所有的同學(xué)都喜歡和穆然聊天，除了樂桃，她總是避著不和他講話，可她不知道，自己對他刻意的冷落，早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體育課上，全班女生都圍在一邊為他歡欣鼓舞時，只有樂桃一個人，坐在另一邊的籃球架上，看著二班的梁斯，目光如癡。

穆然特意繞過去擋在她的面前，不滿地說：“小爺我打得不夠好嗎？”

樂桃根本不搭理他，躲到一旁去給梁斯鼓掌，穆然再度黏上來，還嘲笑了她好一陣：“樂桃，你不懂籃球吧，他那個三分球都沒投進，你鼓什么掌啊？”

“不要你管，反正我就是覺得好?！?/p>

穆然就像是中了邪一樣，跑過去跳了起來，在空中伸手蓋了梁斯的帽，引來了一眾女孩的喝彩，他朝著北邊，向樂桃驕傲地打了一個響指。

可梁斯并沒有打算結(jié)束，他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和穆然這個專業(yè)的體育生發(fā)了狠地較量。那場球一直打到了下課鈴響，快要虛脫的梁斯才扔掉了球坐在地上。

“兄弟，你行不行?。看蜻@么一會就成這樣了？”

樂桃跑過來把毛巾遞給梁斯，看他面色紅得異常，伸手一觸，才發(fā)覺他額頭燙得厲害，又氣又急地說：“你怎么回事？發(fā)燒了還這樣打球，不要命了嗎？”

“我剛剛算了一下，三十比二十九，我贏了?！鼻迨莸纳倌?，雙手撐著地，聲音里帶著微微的驕傲，像小時候做好模型送給她玩的小男孩，眼神干凈澄澈。

“你這個大傻瓜?！睒诽逸p輕彈了一下梁斯的額頭，眼淚險些從眼眶里涌出來。

升入高三之后，學(xué)習(xí)自然而然地成為他們生活的全部，高考也成了他們之間躲不開的話題。

樂桃問梁斯：“你會去北京讀大學(xué)吧？”

“不會?！彼鸬煤軋远?。

“為什么不會？北京有清華、北大，你一直說長大以后要研究飛機，應(yīng)該去那里讀物理系?！?/p>

直到年級里沸沸揚揚的“新聞”出來，她才知道，梁斯的那句“不會”并沒有開玩笑。她把梁斯從二班叫出來，情緒激動地問：“他們說你要考飛行員，是不是真的？”

“真的。”

“梁斯，前途和夢想是可以拿來賭氣的嗎？你現(xiàn)在就是在胡鬧，梁斯，你將來一定會后悔的！”樂桃生氣地質(zhì)問，眼睛都氣得發(fā)紅。

“我沒有賭氣，我是認真的。”

在所有人的反對之下，梁斯仍舊一意孤行地報考了中國民航飛行學(xué)院，一中的教室里，很少看到他再伏在桌前算題。

那個每次年級大榜穩(wěn)居第一名的梁斯，如今為了飛行員的身體素質(zhì)考核成日在健身房里揮汗如雨，而樂桃也習(xí)慣了清晨玉音路上一個人的寂靜。

7一直喜歡，從來沒有不喜歡過

從機場出來，穆然說是要為樂桃接風(fēng)，訂了一桌昂貴的法餐，可她今天一直心不在焉，吃飯也沒胃口。

“不喜歡吃？”

“沒有?！?/p>

“那是怎么了？”

“我遇見他了?！?/p>

他們認識有十年了，高中三年，大學(xué)四年，工作三年，穆然一直圍在樂桃的不遠處打轉(zhuǎn)，她心里所有的事兒，穆然都清楚，而這個橫亙在他們中間十年之久的“他”，穆然更是不能再熟悉了。

“你還是喜歡他？”穆然不死心地問。

“一直喜歡，從來沒有不喜歡過?！?/p>

其實，從七年前的那個夏天起，穆然就該知道的，明明這些年來，她所有放肆的哭和笑，都是因為那個人，他卻一直如此執(zhí)著地自欺欺人。

“對不起?！蹦氯还淖懔擞職庹f。

“什么？”

“當(dāng)年梁斯離開，是因為你生日那天，我在電話里說我們在一起了，可我只是開玩笑的，樂桃你相信我，我真的沒有惡意?！?/p>

樂桃頹然地靠在椅子上，感覺喉嚨一陣發(fā)緊，她想要說點什么，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心里五味雜陳。

她想起那個遙遠的暑假，原來他們的人生，自那天起，便踏上了兩條飛馳的軌道，永不停歇。

高考完的那個暑假，比以往都平靜得不尋常。一場酣暢淋漓的暴雨沖散了連日來的悶熱，梁斯早早就收到了民航學(xué)院提前批的錄取通知書，答應(yīng)了樂桃八月一起去馬爾代夫潛水，而梁汝成的脾氣也變得和善了許多。

一切都在假裝變得越來越好。

直到樂桃生日的前一天，梁斯跑了全城，終于挑中了一個滿意的粉色話筒，剛推開家門，就看到躺在地上的梁汝成。

梁斯的爸爸，腦卒中突發(fā)，病逝了。

這個冗長的夏天就要走到末尾了，黑暗的夜晚像洶涌漲起的潮水，潛藏著喧鬧凄涼的蟬鳴蛙聲。

梁斯明亮的眸子在那一瞬間暗淡了下來，這個兩百平方米的大房子，如今真正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大顆大顆的淚水順著少年的臉龐輕輕滑落。

當(dāng)?shù)诙礻柟庹粘Ｉ鸬臅r候，樂桃就真正十八歲了，林萱為她辦了一場盛大的成人禮，邀請了她所有的朋友前來參加，穆然和梁斯自然也在被邀請的名單之列。

所有人都到齊了，唯獨梁斯遲遲沒有現(xiàn)身。樂桃忙著出門去提蛋糕，就把手機遞給穆然，讓他打給梁斯。

穆然以為梁斯早上起晚了，就想著開個玩笑嚇唬一下他：“我說，梁斯同學(xué)，剛剛樂桃答應(yīng)做我女朋友了，我爸和林阿姨都特別滿意呢，你要不要來祝福我們一下？”

這本是個拙劣又無聊的玩笑，可偏偏那是梁斯最痛苦和敏感的時候，他剛聽見聽筒的另一邊傳來樂桃動人的笑聲，便掛掉了電話，把那個包裝精美的話筒丟進了垃圾桶，也和這座城市說了一聲最決絕的“再見”。

那一整個暑假，還有往后的年年歲歲，樂桃都沒有再找到梁斯。

他又一次從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傷心絕望的樂桃一頭扎進了音樂學(xué)院的練歌房，每天都從白晝練到天黑，這樣拼命的勁兒嚇到了別人。那里的同學(xué)都說她是個奇怪的人，情歌唱得動人，卻從不談戀愛。

大四那一年，北京最大的經(jīng)紀(jì)公司來音樂學(xué)院選人，不少女孩子濃妝艷抹，為了這次機會快要擠破了頭，可時下最有名的發(fā)行總監(jiān)獨獨挑中了樂桃。他說這個孩子身上有一種干干凈凈的氣質(zhì)，唱起歌來卻散發(fā)著魔力。

樂桃成功被簽約，進了公司之后發(fā)的第一張專輯就紅透了大江南北，可被那樣耀眼的光環(huán)加身，她卻還是個隨性灑脫的小女孩，面對話筒和攝影機，常?？跓o遮攔。

“您好，這首專輯里的歌曲由您本人創(chuàng)作而成，請問靈感來源是什么呢？”

“以前的一段感情?！苯?jīng)紀(jì)人和助理聞聲，立刻沖過來把她拉到一邊，對記者認真地解釋，“樂桃是個很努力上進的藝人，執(zhí)著于做音樂，她剛剛提到的感情，就是心中對音樂的熱愛?！?/p>

“可我覺得這很像一段感情經(jīng)歷。”

“樂桃還小，沒有感情經(jīng)歷，謝謝，訪問到此結(jié)束?！?/p>

樂桃今年二十五歲，臉上還掛著略顯稚氣的笑容，所以，經(jīng)紀(jì)公司對她的定位是“一張白紙”。

這一次樂桃回到湖江，是來開演唱會的。

這座小城以它最大的熱情歡迎這位炙手可熱的人氣歌手，場內(nèi)的粉絲全都舉著粉色的燈牌，從耀眼的舞臺上望下去，是一望無際的粉色海洋。

今天，她穿著一件鮮艷的大紅色連衣裙，不走尋常路地扎起了兩個馬尾，站在耀眼璀璨的舞臺上唱歌。

當(dāng)《斯人若彩虹》的背景音樂響起時，樂桃雖然依然微笑，聲音卻哽咽了，臺下的粉絲一起陪著她大合唱，她朝著人群中央用力地張望。

舞臺上升騰起了一團白色的煙霧，她的視線變得一片模糊，憑著直覺伸手摘了空中的一只紙飛機，朝著臺下的一角奮力一拋。所有的觀眾都爭相伸手去搶，但飛機像是個不聽話的孩子，飛著飛著卻落在了偏僻的一角，有個從場外匆匆跑進來的人把它撿了起來。

演唱會已經(jīng)到了尾聲，七年之后，梁斯還是遲到了，他站在離她最遠的地方，唱完了這首歌的最后一句。

斯人若彩虹，一別經(jīng)年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