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文斌
劉亨繪《松江十二俊之陸機》
西晉的陸機忒惹眼,在中國文學史上是“百代文宗”的角兒,“天才秀逸,辭藻宏麗”。除了文才,他的書法也造詣頗深,《平復帖》屬墨中珍品,有“墨皇”之稱,被今人奉為“九大鎮(zhèn)國之寶”之一。
陸機出身名門,家世顯赫,父親是東吳的大司馬陸抗,祖父是東吳原丞相陸遜,曾大敗劉備,火燒連營。
談到陸家的顯赫,有個傳聞很能“一斑窺豹”:一次,東吳末帝孫皓問當時的丞相陸凱(陸遜之侄):“你們陸姓一族在朝中到底有多少人呢?”陸凱一五一十地回答說:兩個丞相,五個王侯,十來個將軍。孫皓感嘆道:“真是旺盛??!”可見,陸機是個貨真價實的“官二代”“富二代”。
太康元年(280),西晉發(fā)兵攻打東吳,要一統(tǒng)天下。在那場戰(zhàn)爭中,東吳兵敗如山倒,被西晉一舉滅國。陸機的三個哥哥陸晏、陸景、陸玄帶著各自的部屬奮力抵抗,但無力挽狂瀾于既倒,自己也以身殉國了。那年,陸機20歲,也以牙門將(武職)身份,投筆從戎上了戰(zhàn)場……
戰(zhàn)后,做了俘虜?shù)年憴C被關(guān)押了一年才得以釋放。之后,哀國之亡、家之殤的陸機退居故里,閉門讀書差不多十年。也是“人怕出名”,又碰上西晉廣招賢良,陸機哪甘碌碌無為、家道中落?終究按捺不住,去了京都洛陽。“二陸入洛,三張(西晉文學家張載及其弟張協(xié)、張亢的合稱)減價”,陸機與弟陸云到洛陽的時候何等風光,就像今天的“網(wǎng)紅”一樣,火得爆棚。太常張華很欣賞陸機兄弟,點贊說:“伐吳之戰(zhàn),獲得了兩位俊士!”將“二陸”視為伐吳之戰(zhàn)的重要成果,并在同僚和當時的文學圈中大力推介。
陸機開始在朝中做官時,很會看人下菜,“好游權(quán)門,與賈謐親善”。賈謐是當朝皇后的外甥,被封魯國公。除了賈謐,陸機還與一幫貴胄公子結(jié)為“金谷二十四友”。這二十四個鐵哥們中有“古今第一美男”潘安,引起“洛陽紙貴”的左思,與皇帝的舅舅比富的“巨富”石崇……這些人常常在石崇的金谷飲酒賦詩、高談闊論。陸機專門結(jié)交這些權(quán)貴人士,攀附之心就像癩痢頭上的虱子明擺著,惹得許多人看不慣,議論紛紛。
永康元年(300),賈皇后擅權(quán)作亂,趙王司馬倫乘亂而起,殺了賈皇后,自己輔政當了“相國”。賈謐倒了霉,陸機眼看風云突變,于是反戈一擊,檢舉賈謐。司馬倫掌權(quán),陸機誅討賈謐立了功,得了一個“關(guān)中侯”的頭銜。
永寧元年(301),齊王司馬冏、河間王司馬颙、成都王司馬穎聯(lián)合舉兵,殺了篡位的司馬倫。齊王司馬冏認為,在司馬倫掌權(quán)時任參軍、中書的陸機,八成參與了擬寫晉惠帝退位禪讓給司馬倫的詔書,于是捉了陸機,要將他法辦。就在陸機大禍臨頭的時候,成都王司馬穎、吳王司馬晏站出來,一起替陸機說好話,救了陸機一命。陸機死里逃生,被改判流放,又走運遇上大赦,免刑了。因此,陸機對“恩人”司馬穎感激涕零。這時候的西晉朝廷動蕩不安,有要好的同鄉(xiāng)勸陸機干脆回江南老家去,別在洛陽干了,陸機不肯,他要“志匡世難”“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
司馬穎這個人做人處事看起來也還“謙恭禮讓”,便使陸機以為“幸遇明主”,誓死效力。司馬穎看中陸機的才氣和名聲,一再提撥重用,讓他做參軍、平原內(nèi)史。這么抬舉陸機,是不是說司馬穎是個多么睿智的人呢?未必,他只是拿陸機當工具罷了,因為他認為陸機不僅文才蓋世,武也能定國,畢竟是將門之后,文經(jīng)武略理所當然。
誰都想過過皇帝癮。太安二年(303),司馬穎聯(lián)合河間王司馬颙討伐長沙王司馬乂。司馬穎任命陸機代理后將軍、河北大都督,率20多萬大軍出征。
司馬穎任命陸機做河北大都督時,陸機也有顧慮:自己一個外鄉(xiāng)人,之前又沒立過什么戰(zhàn)功、有過大的成績,現(xiàn)在做大都督,恐怕司馬穎身邊的那些舊屬會不服,于是向司馬穎提出辭職。司馬穎不同意,鼓勵陸機:“仗打贏了,我讓你位居三公,好好干!”陸機的“宏志”一下被激起,他衷心地對司馬穎說:“從前齊桓公因信任管夷吾而九次召集諸侯,使自己成為盟主;燕惠王因不信任樂毅而失去了眼看就要大功告成的事,今天的事會怎樣,在于您啊。”話中,陸機把自己比作春秋時代的賢達管仲、樂毅。當時就有司馬穎身邊的人出于嫉恨,說陸機的壞話,司馬穎沒說什么,沉默不語。
陸機掛帥,軍旗斷了,兆頭不好。出兵時“鼓聲傳數(shù)百里”,那架勢,自漢魏以來還不曾有過。在今天的河南孟州西南方黃河附近,陸機大軍與長沙王司馬乂的部隊“狹路相逢”,長沙王挾晉惠帝御駕親臨。陸機大軍一敗涂地,戰(zhàn)死的士兵尸積如山,把黃河邊一條塹溝都填滿了,水因此斷流。
陸機麾下有個人叫孟超,其兄孟玖是很受司馬穎寵信的宦官。孟超帶著一萬多人還沒與敵軍交戰(zhàn),就縱容士兵搶掠百姓。陸機將孟超所部帶頭搶掠的小頭目抓了起來,不料,孟超帶著一百多個隨從直接到陸機的帳中搶人,還公然辱罵陸機:“你個齷齪的南方奴隸能當都督嗎?”陸機手下的幕僚勸陸機殺了孟超,陸機不同意。事后,孟超到處造謠說陸機要造反,并給孟玖寫信,報告“陸機有二心”,遲遲不交戰(zhàn)。
到交戰(zhàn)的時候,孟超又不聽陸機的指揮,率兵獨自冒進,致使所帶部卒全部戰(zhàn)死,自己也送了命。得知噩耗的孟玖叫苦不迭,認為一定是陸機“做局”,殺了自己的弟弟,便向司馬穎痛訴“陸機有二心!”司馬穎手下好幾個將軍,包括將軍牽秀都與孟玖“穿一條褲子”,異口同聲地證明說:陸機的確有異志呀。司馬穎一聽怒氣沖天,當即命令牽秀“解決”陸機……
陸機被害前還給司馬穎寫了一封信,可憐巴巴,但卻改變不了自己被處死的結(jié)局。臨刑時,陸機一聲長嘆:“華亭的鶴鳴,哪還能再聽到?”此時年僅43歲。兩個兒子陸蔚、陸夏也一同被害,弟弟陸云、陸耽也隨后遇害,被“夷三族”。
李世民說:“故居安保名,則君子處焉;冒危履貴,則哲士去焉”,陸機“進不能辟昏匡難,退不能屏跡全身”。意思是陸機得到了功名,卻看不清主子的昏庸、沒能力匡扶世間的危難;退出仕途卻不能完完全全把自己隱藏起來。李世民看人識事,一針見血。北宋的軍事思想家何去非也頗有見地,他認為陸機“才不足勝其所寄,智不足酬其所知,一投足舉踵,則顛踣隨之”,可謂入木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