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佳琪
1
周默然的出走始于與母親的一場毫無來由的爭吵。
說實話,對于這個家,對于周蘭,他早已忍無可忍。關(guān)于父親,他對此擁有的記憶并不多,只記得在很小的時候父母離異,好像從他記事兒起家中就只有他和周蘭,他們究竟換過多少住所呢?他也不記得了,就像他也數(shù)不清周蘭到底干過多少份工作一樣。從洗碗工、鐘點工、清潔工,到學(xué)校門口前擺攤子賣煎餅果子……周默然從來懶得想這些事情。
他想不清楚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從什么時候開始周蘭的脾氣開始變得越來越壞,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厭惡她那副想占盡所有便宜的模樣,又或者厭惡在某一天悄悄萌生,在時間的澆灌下生根、發(fā)芽,終于到了盡頭。
2
什么時候開始有了這些念頭的呢?
不想每天呆在這個“自己做什么都有人看不慣”的學(xué)校里,不想呆在這個每天被周蘭的嘮叨包圍的死氣沉沉的家里,他想一個人出去打拼,去北上廣成就一番大事業(yè)。
讀書有什么用?那些被老師和周蘭看得比天還大的分數(shù),就一定有用嗎?我就不信我周默然十七歲出來混,十年后不能給那些書呆子當(dāng)老板?
周默然這樣忿忿地想著,走在暮色漸濃的街道上,兜里是自己這幾年攢下來的接近兩千塊的零花錢。綿延了整個城市的火燒云漸漸退去,黑夜迅速來臨,街道上的路燈在一瞬間同時亮起,周默然望著四周的萬家燈火,心里突然有了一個想法。
他走到最近的十字路頭,找到一輛在路邊等待的摩的:“喂,去火車站多少錢?”
我們無法確定少年周默然這一次出走是否出于真心,但可以肯定的是在那個開往廣州的火車上,在火車轟隆轟隆駛向未知的遠方的黑夜里,在黑夜沒有學(xué)習(xí)的煩惱和母親的嘮叨的寂靜中,少年周默然懷著一種既緊張又惶恐,既忐忑又興奮的復(fù)雜心情奔向了夢想的遠方。
3
“帥哥,住宿不?”周默然剛走出出站口,就有人立即迎上來,夏天的廣州熱得像個烤箱。不斷有人拽住他,拼命推銷住宿:“帥哥我不騙你的,我?guī)闳グ?,很近,很便宜的?!?/p>
周默然抿嘴避開他的手:“我有地方??!”
好不容易擺脫了火車站門口那些拉客的人,周默然茫然地沿著人群一直走,他邊走邊思忖著接下來自己該干什么?首先要找個便宜的地方落腳,打發(fā)一下這兩天,然后白天出去找份工作??墒撬朔约旱臅?,當(dāng)時走得太急,他除了身份證和錢,什么都沒帶,甚至連幾件像樣的換洗衣服也沒有。
不由得在心里懊悔,早知道當(dāng)時就把畢業(yè)證什么的也帶著了,雖然只是初中的畢業(yè)證,但起碼也算是一種證明吧。再看一看周圍人,從身邊經(jīng)過的哪一個手里不是握著手機,他卻沒有。
他剛剛上高中那會兒就嚷嚷著讓周蘭給自己買部手機,班里幾乎人手一個,而且現(xiàn)在是信息時代,手機可以算得上是基本通訊設(shè)備了??芍芴m怎么說的:“手機影響學(xué)習(xí),你有事就用媽媽的手機好了……等你考上大學(xué)了,一定給你買一個……”
其實就是摳。他想起周蘭平時為了省電只開角落里的一盞節(jié)能燈,她會把洗衣機排出來的水用桶接下來,然后分成很多次用來沖馬桶,有時候周默然忘記了直接按馬桶的水,周蘭就心疼地叫起來:“哎呦!都跟你說了用桶里的水!你是不知道現(xiàn)在水費有多貴的啦!”
他一邊想著,一邊走進了一家寫著“住宿30元”的民宿。
不到十平米的房間里擺放著八張上下鋪的小床,房間里一群人圍在一起打牌,都沒注意到新進來的周默然。
睡在周默然上鋪的是一個看上去很年輕的男孩,戴著黑框眼鏡在玩手機,看到周默然的時候他點了點頭示意,但沒有說話。
4
也許是睡眠不好的緣故,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周默然覺得渾身乏力,頭痛欲裂。
他醒來的時候不算遲,但房間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隨便梳洗了一陣,坐公交去了最繁華的市中心,來到一條人聲鼎沸的小吃街。
他沿著這條街一家店一家店看過去,不少餐飲店的門口都張貼了招聘啟事,周默然找到一家看上去規(guī)模中等的小飯館,想著先從這里干起,畢竟他覺得這不需要什么難度。但事實并非如此。
飯館的老板將他上下打量了一遍,接著看了看身份證,說道:“年紀(jì)有點小啊?!?/p>
洗碗跟年齡又沒有關(guān)系,周默然在心里嘟囔。
“你之前有經(jīng)驗嗎?我們優(yōu)先考慮有經(jīng)驗的?!?/p>
“啊?”
周默然一連應(yīng)聘了好幾家店,不管是服務(wù)員還是洗碗工,每一家都要求有經(jīng)驗,甚至有幾家還要求高中學(xué)歷。
“真是有??!洗個碗還要經(jīng)驗!”周默然暗自憤恨,“我要是高中畢業(yè)還愿意來這里給你洗碗?腦子進水吧!”
一個上午過去了,找工作的事還是一點起色也沒有,周默然心里有些著急了。隨便走進一家餃子館點了一碗最便宜的素餡餃子,排隊點單的時候發(fā)現(xiàn)墻上貼著“招聘兼職”,當(dāng)下心里一喜。
“之前有經(jīng)驗嗎?”
周默然這次學(xué)聰明了,答道:“原來在學(xué)校附近干過這樣的工作。”
“哦,你還是學(xué)生吧?把你的學(xué)生證和校園卡給我看看?!苯?jīng)理說道。
“啊……我不在這上學(xué)……”
“哦——”經(jīng)理想了下說,“那你先填一份表格吧,手機號別填錯了,如果面試的話會通知你的……對了,你帶了身份證和健康證給我看看,你是新來的對吧?”
周默然愣住了,面露窘色:“???什么是……健康證……我沒有手機……”
對方露出一臉不可思議的驚訝表情,那眼神仿佛在說“你是外星人嗎”。
周默然總算弄明白了健康證是怎么一回事,他這時才意識到自己沒有固定住址,甚至連個手機也沒有,想在這里找一份稍微正式一點的工作根本行不通。
從餃子館走出來他就去了附近的手機大賣場,用身上的錢給自己辦了個當(dāng)?shù)厥謾C卡,順便買了部手機,準(zhǔn)確地說是充話費送的,充滿599元送一部智能手機。
天色開始漸漸暗了下來,逐漸亮起的燈光照亮了這座城市,這里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周默然抬起頭看著不遠處那座電視塔,人們親切地把它稱為“小蠻腰”,美輪美奐的燈光看得他突然有些難過。
5
周默然在旅館門口的超市買了一碗泡面結(jié)束這一無所獲的一天,回到房間的時候,上鋪已經(jīng)回來了,坐在周默然的床上翻看一本借來的舊雜志。
看周默然進來,他率先打招呼:“你回來得挺早?!?/p>
周默然警惕地看著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算是回應(yīng)。
對方一點也不介意,自顧自地說起來:“不過我回來得更早,誒,找了一天什么工作也沒找到?!?/p>
“你……也在找工作?”周默然頓了頓,繼續(xù)問道,“你找了多久?”
“一個多星期了……”對方苦笑了一下,抱怨道,“這年頭找工作太難了!”
周默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對方自來熟地自我介紹起來:“我叫曲明飛,湖南人,你呢?”
“周默然?!彼謫柕?,“你大學(xué)畢業(yè)嗎?”
“嗯,一個二本,考研沒考上,就來廣州找工作了。你呢?”
“我……高中沒讀完……”
“?。俊睂Ψ降哪樕项D時寫滿了驚訝,“讀不下去了?”
“差不多吧……”
“誒沒事,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狀元,你看我大學(xué)都畢業(yè)了,現(xiàn)在不也還沒找到工作……”對方嘆著氣說道,“小時候父母總是說,以后讀了大學(xué)就好了,就會有好的工作,就會賺很多錢,可是自己真的上了大學(xué),才發(fā)現(xiàn)未必有用。而且說實話,自己在大學(xué)了也并沒有真的做到好好學(xué)習(xí),所以最后連研究生也沒考上,校招也錯過了,你相信嗎?有時候看著身邊那些都有著落的同學(xué),我真的很想一了百了。”
周默然有些詫異,他沒想到曲明飛會掏心掏肺地和他說這么多,便安慰道:“你別太悲觀,其實讀書說不定還是有用的,起碼你比我強,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肯定能找到好工作的?!?/p>
這時同房間的另外幾個人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了,周默然和曲明飛默契地沒有再繼續(xù)這個話題。周默然躺在床上,旁邊的曲明飛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說著話,他也有一搭沒一搭地應(yīng)著。房間里只有幾個老式吊扇,“呼啦呼啦”地震動著周圍昏暗的空氣,周默然覺得胸腔內(nèi)堆滿了一團巨大的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小周?!迸R睡前,曲明飛突然從上面喊他,“你為什么要來廣州?”
周默然閉著眼睛,沒有回答。
他為什么要來廣州呢?
此刻的他心里也沒有答案。
6
幾天后周默然終于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在一個加工地板的工廠。周默然主要工作就是負責(zé)搬運地板,從車間搬到倉庫,再從倉庫搬到運輸車上。
周默然一直以為自己的活兒很輕松,可是搬了一天的貨下來,他連腰都直不起來。他平時在家只負責(zé)學(xué)習(xí),周蘭連洗碗都不會叫他,更別提重活了。這種二三十歲的大男人干完都會腰酸背痛的苦力活,他又哪里吃得消。
“小周,剩下這些貨你負責(zé)了啊,我先走了?!笨彀它c的時候,和他一起負責(zé)搬貨的小伙子說道。
周默然知道自己一天下來搬的貨不如別人多,因此也不好拒絕,只是沉默地點點頭。
那個夜晚周默然直到十點才回到旅館,房間里早就熄了燈,對床的鼾聲已進入高潮,周默然踉蹌著找到自己的床,沒想到曲明飛還沒睡,看見他回來,探出一個腦袋來,問道:“你找到工作了?怎么這么晚回來?”
周默然疲憊得連話也不想說,從床頭找到一瓶還剩一半的礦泉水,“咕嘟咕嘟”一口灌下去,又坐了好一會兒,才把今天的工作向曲明飛說明。
那個夜晚周默然很快入眠,也許是白天的工作實在太讓他疲憊,睡夢中的少年對自己說,沒關(guān)系的,誰不都是從最累的活兒開始呢,你會成功的,你一定要成功。
7
第二天周默然卻沒去上班。
他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連伸個懶腰都疼,手完全抬不起來,整個人昏昏沉沉,全身提不起一點兒力氣。
“你應(yīng)該是肌肉受損了,還是打電話辭職,換個工作吧。”曲明飛勸他。
雖然很不甘心,但周默然實在沒有力氣再去干一天那樣的活,只好厚著臉皮打電話給負責(zé)人:“那個……真的很不好意思……請問可以把昨天的工資給我嗎?”
對方幾乎是吼的,語氣里充滿了不耐煩:“你搞什么?!就干了一天還想要錢?有病吧!”
很快就掛了電話。
周默然在床上躺了一天,透過窗戶望著外面的高樓,他第一次流下了淚水,要怎么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呢?也許委屈比后悔多,不甘比憤懣多,但不可否認的是他開始思考那個問題——我為什么要來廣州呢?
少年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月亮。
月亮太遠。
相比于人世間的苦難、憂愁、困頓,他第一次深刻地意識到,月亮如此遙遠,不管這個世界在上演怎樣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它只能遠遠地在天空中掛著,很多事情,只能看著。
而周默然擁有的,只有十七歲的眼界,十七歲的沖動,十七歲的無知與無畏。
十七歲的少年,站在這個紛繁復(fù)雜又精彩紛呈的世界,手足無措,橫沖直撞,曾經(jīng)信誓旦旦說要拿下一切,而漸漸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無法確定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坐標(biāo)。
——我們要怎樣做?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大人呢?
——我們應(yīng)該用什么來定義“成熟”的標(biāo)準(zhǔn)呢?
——我們到底應(yīng)該如何和這個世界相處,長成自己想要的樣子,成為最想成為的那個自己呢?
他不知道。他只能認命般地掏出手機,給曲明飛發(fā)了條信息。
“你那個工廠還招人嗎?我想去?!?/p>
8
周默然不知不覺就在那個加工汽車零件的工坊干了一個多星期。
工作其實非常辛苦并且單調(diào),八點開始上班,雖說是下午六點下班,但實際上大家都要加班到晚上九、十點才能完成當(dāng)天的任務(wù),甚至周末也要臨時加班。
周默然和曲明飛一起住進了工坊的集體宿舍里,每天他們下班回宿舍,都只想靜靜地躺在床上,動也不想動,腦子里一片空白。周默然和這里的所有人一樣,日復(fù)一日地沉默著,像機器人一樣運作著,這樣的生活帶給他的副作用是讓他漸漸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變得機械而麻木。
由于長時間加班加點的工作導(dǎo)致的睡眠不足,再加上巨大的工作量,他開始間歇性頭痛,平時常常忙得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更別提請假休息了。有一天夜里頭疼得整晚沒睡著,第二天一早他就發(fā)燒了。
高燒讓他的思維變得模糊不清,常常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他看見一個小時候的自己,多大年紀(jì)呢,大概是五六歲吧,那時的周蘭盤著丸子頭,前面的劉海兒帶著些自然卷,頗有當(dāng)今二十幾歲的小姑娘的空氣劉海兒的味道。小學(xué)第一次期中考試,周默然考了兩個一百分,周蘭履行諾言帶他去吃肯德基,那時小城里剛剛開張肯德基沒多久。他拿著冰淇淋卻不舍得吃,周蘭卻很大方,對著他笑:“然然乖,吃完了媽媽再給你買啊……”
那時周蘭多年輕啊。
再然后,像是一不小心加快了進度條的電影鏡頭,畫面中是蒼老的,對著班主任聲淚俱下的周蘭。周默然一臉茫然地站在畫面外,看著畫面里那個熟悉的女人眼角數(shù)不清的皺紋,時間怎么這么快呢,她的頭發(fā)竟然白了一大半。
“然然,回家吧,媽媽想你……”突然,那個跪在地上的女人看見了畫面外的他,周默然一個激靈,從床上坐起來。
9
就在這種混沌的日子持續(xù)一段時間后,曲明飛告訴周默然,他要辭職回老家了。
“???為什么?”
“與其在這里被剝削壓榨,不如棄暗投明,早點回去考公務(wù)員?!鼻黠w聳了聳肩,笑道。
“你不是說當(dāng)公務(wù)員沒意思嗎?一眼就可以看到六十歲的生活?!?/p>
曲明飛突然收起笑容,有一點害羞地低下了頭,沉默半晌,才說道:“那是因為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生活會這么艱難,這段時間的生活像是一桶冷水,澆醒了從前那個坐井觀天的我。”
“小周,你知道嗎?我這些天最認同以前不知道在哪兒看過的一句話,”他抬起頭,“生活從來不易,如果你不覺得,那是因為有人在替你承擔(dān)?!?/p>
曲明飛臨走前,望著周默然,半天沒說話,最后站起來,深深地嘆了口氣:“我以前就問你,為什么要來廣州?!?/p>
“其實你或許自己也沒有答案,因為你在逃避。”
“離家出走一點也不酷,真正的酷是勇敢面對,勇于承擔(dān)?!?/p>
“小周,不要逃避,早點回家?!?/p>
周默然的心里話:
——我以前總是不理解,為什么母親和老師總是逼著我做我不喜歡的事情,學(xué)習(xí)、成績、排名,人生苦短,為什么我們不能及時行樂。我不愿意做分數(shù)的奴隸,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考試,上大學(xué),找工作,結(jié)婚,生子,平凡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湮沒在人群之中,我不想成為這樣的人。
——但那時的我并不知道,生活有多不容易,我不知道,是因為有人一直在替我承擔(dān)。
——活在父母精心搭建起來的溫室里的我,從未想象過會被欺騙,遭遇背叛,飽受冷落。
——那么,媽媽又是怎樣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來的呢?她也許表面上看起來很庸俗,但其實,她才是這個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
——我要回家。
——我想好好學(xué)習(xí),我想證明自己。
——我想重新認識這個世界,重新學(xué)會生活。
十七歲那年,世界為少年周默然重新打開一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