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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里來

2018-11-08 07:14
長江文藝 2018年19期
關鍵詞:老林長子

為種小籽黃玉米的事,夏香久竟然和魏長子杠上了。這是她萬萬沒料到的。她瞪著魏長子說,“你故意要欺負人?”魏長子不理,撅著屁股挖窩子,還哼起歌來。夏香久狠狠剜了魏長子幾眼,轉身走了。她想叫許汝三來。

許汝三是她男人,在酒廠煮酒,這時正把頭吊在作甑上撮酒糟,臉憋得通紅。聽夏香久叫得急,便直起腰來,走到門口,一手撐住門框,等著夏香久過來。

太陽剛照過來,地上明晃晃的,夏香久身上鮮紅的羊毛衫放著光,地上的影子一跳一跳的。許汝三覺得又矮又小的夏香久像個半大孩子。

“魏長子這個狗東西,在我的小籽黃旁邊種良玉,和他商量讓他換個場子,怎么說他都不干。你去,你去給他說說?!毕南憔眉焙鸷鸬兀馗さ脜柡?。夏香久的意思許汝三懂。她是擔心良玉給小籽黃過花(授粉)??伤麉s不想理這個茬。“不理你,理我?”

“我沒得嗓子。”

夏香久嗓子確實不行。壞了幾個月了,說話嘶聲喇氣的,像掐著脖子的母雞叫。

“這不是有沒有嗓子的問題。他沒種你田里,憑什么要他換地方?”許汝三說。

“這些年我一直在那兒種,他不清楚?他是故意的,故意害人!”夏香久說。

許汝三本來就煩夏香久種小籽黃。為這事,他們吵過幾回嘴了。自從建茶葉專業(yè)村后,村上種糧的人就越來越少了,原來的主糧苞谷、小麥和水稻一般都不種了,旱地改了茶園,水田有的種了藥材,有的撂了荒。吃米吃面粉也和城里人一樣到店里買?,F(xiàn)在仍在種苞谷的,多是那些喜歡喝酒的,種了換酒,也有的是種了喂豬。但他們都種良玉,新種子,產(chǎn)量高,一畝可以收千把斤,還不怕風不怕旱。可夏香久偏要種小籽黃,沒得產(chǎn)量,還麻煩,夾籬笆,弄農(nóng)家肥,還要挑水抗旱。許汝三問她種了做什么,她說吃呀,可只吃了一回,以后再不吃了,說是磨的問題,要石磨子磨出來的才好吃。不過現(xiàn)在哪還有石磨子?可她仍年年種。每年收回來,把苞葉撕開,用竹篾穿成一掛一掛,吊到外墻上,像辦展覽,直到第二年春天取下來再種。許汝三勸她不種了,把精力和耗費用在正經(jīng)地方,也掙點錢,可她就不聽。許汝三覺得她腦子里哪根弦搭錯了。

“他就是故意的,你能拿他怎樣?你不曉得他是什么人?人活成這樣就成了無賴,你和一個無賴說沒道理的事,腦袋被門夾了?”許汝三說。

魏長子這幾年過得確實沒什么章法。兒子初中畢業(yè)去縣城學理發(fā),老婆青蕓“販了桃子”(跟別的男人跑了),幾年沒回來,家里常年就他一個人。田不好好種,茶園也不好好管,連飯也不好好做了吃,卻常年醉醺醺的。有時做著做著農(nóng)活,就在地里睡著了;在家里正扭著苞米呢,雙腳插在苞谷堆里也睡著了。

夏香久顯然沒想到許汝三是這么個態(tài)度,她滿以為許汝三聽她說了魏長子種良玉的事,就會跑去田頭和魏長子理論。于是她喊起來,“他無賴你就怕了?你還是不是男人?”

許汝三把撐在門框上的手放下來,轉身進屋去撮酒糟。他真不想理這茬。他在心里覺得魏長子這良玉種得好。

“許汝三你到底管不管?”夏香久在外面喊,見許汝三不理會,就蹬蹬蹬地走過來了?!霸S汝三,你給個痛快話,這事你到底管不管?”

“無理取鬧!”許汝三有些不耐煩。

夏香久的聲音這時更高了,“你說什么?許汝三,今天我把話說清楚,這事你要不管,從此我什么事你都不要管了。我們分家,各過各的!”

許汝三沒把這話當真。他太知道她了,就是那種想起一出是一出的人,特別沒譜。想不到他一甑酒糟還沒撮完,夏香久就寫好分家協(xié)議要他簽字了。

他手上仍抓著撮箕,扭頭望了夏香久手中的協(xié)議一眼,“真分?”

“我沒開玩笑。”夏香久很平靜,就像這是她深思熟慮,或者說是期待已久的。

許汝三有點蒙了。今天這事有多大呢,不就是為種小籽黃跟人家吵了架,我沒去幫忙嗎?想說什么,沒開口呢,夏香久又說了,“我早就對你沒信心了!”

許汝三想不到夏香久會這樣說。心煩的人是他呢。她這個人性格太壞了,太能折騰,專橫跋扈不講理,他早就覺得和她一起過著不舒服了。好幾次,他心里都想要和她分開過,可想想孩子們,才忍下來。他們有兩個孩子,女兒許芹在武漢一家腫瘤醫(yī)院當護士,嫁了本院的主刀醫(yī)生劉洋,現(xiàn)在外孫女琪琪三歲多了。兒子許先大學畢業(yè)后,也在武漢一家外企找到了工作。

想不到夏香久提出來了。他心里有點樂,嘴上卻念叨一句,“要不要給許芹和許先說說?”

“我們自己的事,與他們無關,你還是他們的爹,我也還是他們的媽?!毕南憔谜f。

許汝三這才把撮箕丟了,把協(xié)議接過來,掃了一眼:房子,許汝三二樓,夏香久一樓。酒廠歸許汝三,田歸夏香久,存款一人一半。

許汝三覺得協(xié)議還算公平。這個家里,論價值,除了房子,就是酒廠了。田現(xiàn)在不值錢了,兩三畝茶園,每年賣鮮葉有萬把塊錢,還要工夫采回來。酒廠就不同了,酒賣得好,一年七八萬。

“行啊,你怎么說怎么好吧?!彼室獠划敾厥?。

“那就簽字?!毕南憔冒压P遞給許汝三。

許汝三突然覺得自己應該來個高姿態(tài)?!斑@樣吧,我們家的存款,加在一起大概六萬吧。這點錢都給你。如果你現(xiàn)在要錢,我借了給你。如果不要,就放在酒廠里作周轉,我按五分的利給你,每年換條子,結利息。”

雨村的人都是這么向私人借錢的,何況許汝三還把存款都給了她呢。夏香久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可以。反正我現(xiàn)在也不怎么要錢?!?/p>

許汝三拿起筆的時候說,“這一簽,我們之間再沒有什么關系了啊?!毕南憔谜f,“少說些廢話。我倒要提醒你,這一簽我們各是各了,別還想著夜里往我房里鉆?!?/p>

許汝三把協(xié)議鋪在椅子上簽了字,夏香久問有沒有印泥,許汝三找了一陣,在抽屜里找到了。兩人在協(xié)議上摁了指印。許汝三要夏香久把協(xié)議再抄一份,夏香久又在賬本上撕了一頁紙下來抄了。

夏香久揣著協(xié)議離開了,許汝三撕了一塊報紙擦手指上的印泥,可越擦越紅,許汝三看著那根紅指頭笑了笑。

夏香久想再去找魏長子。她想了個辦法,跟他換塊地,賠他點種子肥料錢??煽斓綍r,感覺喉嚨疼得很,便想先回家喝口酒。每次喉嚨疼時,喝口酒,疼痛就會緩和些。

雨村女人喝酒的少,夏香久是個例外,而且喝得很兇。平常出坡不帶水,就帶一可樂瓶酒,口渴了就喝兩口。炒著炒著菜,也喝一口。有時夜晚起床小解,也要來一口。雨村有幾個患癌的,都好酒,許汝三曾勸她不要喝那么多了,免得長癌,可她說,這世上只有酒是她親人。

夏香久回到家,急忙找出酒瓶,斗到嘴上咕了一口。

感到喉嚨的疼痛輕松了些,想提著酒瓶去田頭找魏長子??勺吡藥撞?,腦子里冒出一個新主意:賠他點錢吧。他那塊地最多一畝,至多能打一千斤苞谷,我給他一千塊錢,讓他毀,他能不干?

冒出這個想法,當然是因為此時此刻的她和早晨的她已經(jīng)不一樣了?,F(xiàn)在她手里有錢了。

想到這里夏香久便笑起來。她望著仍撅著屁股在那兒種良玉的魏長子說,你個魏長子,你想種就種,好好種,我倒要看看你的良玉揚不揚得了花?!

這時就轉身進屋搬凳子、椅子,坐在院壩里喝起酒來。平常她喝酒是不會講這個闊氣的,可今天她想講了。她想講給魏長子看看。

天已經(jīng)暖和了,太陽又好,夏香久心里涌起一種特別的暢快。她酌了一杯酒,舉起來,想找個人碰個杯,可沒有,看著地上的影子,便說我們干一杯?把一杯酒干了。

又倒了一杯,望著魏長子說,“魏長子,我今天應該敬你一杯酒呢,不是你,我今天不得解放,我一輩子不得解放。喝!”

喝了幾杯,心情更好了。她突然想唱歌。她是喜歡唱歌的。唱老歌,也唱現(xiàn)在流行的歌。嗓子壞了才沒唱了。

竟突然間想不起什么歌來。她打量了院壩邊一眼。

院壩邊有梅花、海棠,還有牡丹和指甲花。院壩下面的護坡上,還有幾排桐樹,再遠處有一小片金竹園,這都是新房子建起后她慢慢栽起來的?,F(xiàn)在海棠和牡丹已開了,紅艷艷的;桐樹也有一人多高了,花也開了,白粉粉的;金竹也抽了新條,又綠又嫩。

夏香久腦里突然冒出一支歌:《春天里來百花開》,于是咳了兩聲,清了清喉嚨,唱起來,可只唱了“春天里來”四個字就唱不出來了,嗓子就像被人掐住了。

這讓她有點掃興。

這時夏香久腦子里突然又有了另一個念頭:去看看琪琪吧。許芹每次打電話來,都要她去玩,說琪琪想她??刹荒苋グ?。要給許汝三做飯,洗衣,做園子,許汝三就像一根繩索一樣捆著她,現(xiàn)在好了,這根繩索沒了,而且天氣也暖和了,正好。

二天天還沒亮,夏香久就起床做飯。許汝三起床時,她已經(jīng)把飯吃了,拎了一個大包一個小包出來。許汝三說,“要去武漢?”夏香久說,“要你管呢,我去哪兒不需要給你說了吧。”許汝三似乎這才想起他們分了家的事,拍了一下自己的嘴,“我多嘴!你以后就是上月球我都不問了?!?/p>

夏香久搭車到縣城,面包車在縣醫(yī)院門口停了下人,她突然想起去看下嗓子。這次,她感覺嗓子重要了。和魏長子吵架,如果不是因為嗓子壞了,魏長子是占不到便宜的。當然,更重要的是影響唱歌。她覺得生活中沒有歌聲是個很大的缺憾。

嗓子嘶了以后,她也去村衛(wèi)生室看過??汕圩诱f是受涼了,開了些潤喉片她吃,可她吃了一籮筐也不見效。

醫(yī)生仔細檢查她的喉嚨后,開了幾張單子,讓她去抽血、做喉鏡、CT等等。她覺得有點小題大做,給醫(yī)生說她要去武漢,開點特效藥就行,沒想到醫(yī)生說考慮有腫瘤的可能。

夏香久聽到腫瘤兩個字,當時身體就軟了。雨村這幾年出了好幾個患腫瘤的,沒熬兩年就死了。

從醫(yī)院出來,夏香久感到太陽都是黑的,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像在空中飄浮,渾身罩著五顏六色的光。她在醫(yī)院大門前的石臺階上坐下,不禁悲從中來,淚要涌出來,可她忍住了。

坐了好一陣,才去旅館。到了房間,拿出電話準備打給許芹,讓劉醫(yī)生來接站,突然又覺得要先回去一趟,就把電話裝進褲兜了。

夏香久要回來,主要是想拿點錢。出門時只帶了兩千塊錢,在醫(yī)院花得差不多了。如果是平常,有錢沒錢無所謂,可現(xiàn)在不行了。腫瘤,要死人呢。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想和人說說。不知怎么了,她現(xiàn)在特別特別想和人說說她得了食道癌的事,可跟誰說呢?許芹?只要在電話里一提,她可能會急得跳腳,說不定還會讓劉醫(yī)生開車過來,那不是鬧得大伙都知道了嗎?可還有誰?許汝三?

就是許汝三,不知怎么了,她現(xiàn)在特別想和他說患了癌的事,想撲到他懷里哭一場。

夏香久到酒廠時,許汝三正往屋里運高粱。

酒廠不大,只有兩間屋,一間用來發(fā)酵、堆酒糟,另一間儲藏糧食和酒。煮酒的作甑和冷水池做在外面一間石棉瓦棚子里。為了方便買酒的人坐一坐,許汝三在放酒的那間門前搭了個涼棚,擺了幾把椅子和一張歪歪扭扭的小方桌。夏香久走過去,把兩個包往桌上一丟,坐下來。

許汝三不明白夏香久為何現(xiàn)在回來了。去許芹那里,怎么說兩天都不會回來。這是怎么了?難道她不是要去許芹那里,是想——“販桃子”?

這幾年,雨村前前后后“販桃子”的女人,除了魏長子的女人青蕓,還有幾個。說起來有些令人費解。這些女人也不年輕了,孩子都大了,都能出去打工了。

而更叫人費解的是,她們跟的那些個男人,也都不像是那種混得很好的人,都是些走村串戶討生活的。有的是來裝熱水器的,有的是來修電視機的,還有的是來收茶葉、臘豬蹄子、藥材的等等,看不出他們比自己的男人強多少。都說這些女人是豬油蒙了心,不然,怎么會撇下自己的男人和孩子跟那種男人到處跑呢?

許汝三覺得夏香久是要“販桃子”,還有這次分家。他越想越覺得她要分家不正常。不就是因為她和魏長子吵架,他沒有去幫她出頭嗎?過去也吵過啊,怎么這次她就要分家呢,而且還那么堅決,那么平靜,好像還高高興興的?

還有青蕓她們跑了后她的態(tài)度。青蕓跑了后,他跟她說些這事,她居然說青蕓有性格,敢做敢為,是個人物,竟然沒有一點鄙視、指責的意思,好像還很羨慕。

現(xiàn)在回來……是那個男人變卦了?

想到這里,許汝三心里高興起來。你以為你是電影明星呢,七老八十還可以找個小白臉呢。想笑,可沒笑出來。他突然覺得心里有點憋。她去“販桃子”,怎么說都不是自己的光彩啊。

許汝三想著想著便有些惱怒了。他不理夏香久,只一心一意往屋里搬著高粱。

搬了幾回,夏香久說話了?!拔疫@么大個人你沒看到?”

“我又不是瞎子。”許汝三沒看夏香久。酒廠旁邊住著老劉,他家的幾只雞在啄高粱口袋,一只公雞趁母雞啄得忘形時,出其不意撲到母雞背上,恣意得很。許汝三走過去,朝它摟了一腳。

“那你不吭一聲?”

許汝三嘴邊上漫出一句話:熱臉去貼了別人的冷屁股?可想了想,又把這話吞下去了?!皼]什么要說啊。”說完又肩著兩袋高粱進屋去了。

“許汝三,你不是個東西!”夏香久朝屋里喊。

許汝三心里很煩。你想“販桃子”,被人放了鴿子,好意思回來,還朝我撒氣。你忘了我們沒關系了嗎?他很想問她究竟誰不是東西。

從屋里出來,他還沒開口,夏香久又嚷起來了,“酒廠呢,客人來了給杯水不應當?”

許汝三說,“沒看到我忙?”

“你不曉得到我走了多遠的路?車子壞了,我從卡馬石走回來的。”夏香久把鞋脫了,把一只腳蹺在旁邊的木椅上,拿手揉著。

許汝三心里冒出一句話:喜歡跑,怎么還怕走路???可沒把話說出來。他感覺這樣說不太對。這是什么?還當她是一起過的人啊。我不能讓她還存著這個心思。

他想了想說,“既然你是客人了,我就幫你倒杯水吧。”折身進屋,拿了一只塑料杯,倒了一杯開水??烧酥鰜頃r,想起平常有客戶來打酒,一般都是要倒杯酒的,就把水倒了,拿起酒提子,提了一杯酒,放到夏香久身旁一把沒了靠背的木椅子上。

“三兩。是記賬,還是付錢?”

夏香久把杯子端起來,潑了,“哪個說要喝酒?”

許汝三愣了一下,“你平時不是把酒當水喝的?”

夏香久說,“氣都要被你氣死了,還喝酒?”

許汝三有點蒙,“今天的太陽不會是從西邊出的吧?”

見許汝三這個態(tài)度,夏香久不想跟他說食道癌的事了。他心中,他們已經(jīng)是陌路人了,他和她沒有一星半點情意,恩斷義絕了,他聽了,還不高興死?

“你少嘚瑟。我回來拿錢的,能給齊就給齊,不能給齊,至少也要一半?!?/p>

許汝三更加相信夏香久是要“販桃子”了,他恍然大悟。一定是那個男人叫她回來拿錢的。想勸她不要沖動,可又覺得不好開口。他知道她的性格。

“能不能緩兩天?一點錢我剛剛買了高粱。”他說。

“不行。明天一早我要走。”夏香久說。

許汝三手中真沒現(xiàn)金了,去借錢,借了三萬塊就不再借了。她帶那么多錢出門,許汝三還是有些擔心。他想過了,雖說他們分了家,可在法律上他們還是夫妻。要是夏香久真被別人謀財害命了,他至少還得去收尸。

回家時天已經(jīng)很晚了。夏香久沒睡,等著他。他把錢給夏香久,讓她數(shù)數(shù),然后在一張小桌前坐下。

夏香久把錢數(shù)了,裝進小包里。許汝三讓她寫個收據(jù),她寫了,然后,又把錢拿出來,數(shù)了兩千塊錢放在桌上?!拔矣屑?,要請你幫個忙?!?/p>

許汝三不知道她這是要唱哪一出,“什么事?”

“雖然我們各過各的了,可我們住在一棟房里,算鄰居沒問題吧?”

許汝三說,“你說吧。”

“今天我又去找了一趟魏長子。我說賠他種子肥料錢,讓他換地方,他不干。我準備賠他點錢。他那塊田,頂多收一千斤苞谷,算賬也就是一千塊錢。我答應賠他一千塊錢,讓他把良玉毀了,他也不答應。我估計他是沒見著錢吧。我這是兩千塊錢,你給他多少我不管,只要他的良玉揚不了花?!?/p>

夏香久已經(jīng)基本相信自己是得上癌了。她清楚得癌的結局只有兩種,一種是死,一種是還活一段時間。她曾經(jīng)想過不管小籽黃了。可又想,萬一不是癌呢,萬一還能活幾年呢。想去想來,還是想把小籽黃保住。她都種了這么些年了呢,即使活不長了,也不能讓小籽黃失傳了。

許汝三想不到是這事,也想不到她想用這種辦法來保住小籽黃。他老以為她急著出去,把這茬忘了。

“你現(xiàn)在真是有錢了!”

“有什么辦法?小籽黃我種了七八年了,總不能讓他給我弄壞了?!?/p>

“準備去幾年?”

“我怎么曉得?”

許汝三不想夏香久去“販桃子”。昨天,她離開酒廠后,他就給許芹打了電話,要許芹把夏香久接到武漢去玩一陣。他不知道許芹是不是給夏香久打了電話,她現(xiàn)在是不是要去許芹那里。

“要去許芹那兒?”他說。

“琪琪爸爸要去援藏,許芹要我去幫她帶琪琪?!彼f。

許汝三聽夏香久這么說,松了一口氣,“好吧,我?guī)湍闳フ乙淮挝洪L子吧?!?/p>

第二天一早,夏香久就拎著包出了門。太陽剛照過來,墻根兒把她瘦小的影子折作兩截,像是個斷了線的皮影兒。

夏香久看著墻根紅磚的印子,淚突然滾了下來。房子是九年前建的,那時許先考上大學,他們收了幾萬塊情錢,就謀劃建棟磚房子。幾萬塊錢建個兩層半的紅磚房子,那是怎么建起來的?連公路都沒得,沙和磚都是她和許汝三背回來的,一磚一石里都有她的汗。

還有掛在窗邊的幾串小籽黃棒子,都黯然無色了,垂頭喪氣的樣子。

看著看著,眼突然模糊了。她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再走進這屋里,還能不能把小籽黃新棒子掛到墻上去。

她甚至突然想看一眼許汝三,想他這時能出門來,和他說句話,看著她離開。

可站了好一陣,許汝三也沒出來。這時才轉身,掏出幾張紙巾把淚擦了,昂起頭走。

許芹和劉醫(yī)生、琪琪一起來接站,把她接到一家餐館里吃飯。點了菜,劉醫(yī)生便問她喝什么酒。

劉醫(yī)生之所以這么問,是她每次去武漢總要帶一大壺酒,而這次,劉醫(yī)生沒看到那只大酒壺。

“戒了?!彼f。

確實是戒了。聽縣醫(yī)院的醫(yī)生說食道癌和喝酒有關,她就沒再喝了。她不想死。好幾次,想喝一口,喉嚨里像有蟲子爬,可她忍住了。她告誡自己,就是它把食道癌招來的,它不是親人,是敵人。

她原來是不喝酒的。記得和許汝三結婚時,村里人鬧著要她和許汝三喝交杯酒,她只喝了一小口,便被嗆得咳嗽起來,暈暈乎乎了好半天。許汝三辦了酒廠后釀好的酒都放在家里,她望都不多望一眼。

是什么時候喝上的呢?應該是許先上了大學以后吧。那時,建房,很累;那時,屋里連個說話的人都沒得,突然就想喝酒了,而且越喝越能喝,越喝越想喝。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時候上癮的。

“戒了?你把酒戒了?我真佩服你?!痹S芹說,“來的時候,我還在和琪琪爸爸說,怎么勸你少喝點酒呢。”

夏香久眼一酸,差點流下淚來。她想說那個高度疑似的事,可把話咽下去了,把眼淚也憋回去了。她不想讓她們連一頓飯也吃不好,也不想讓餐館里那些食客看笑話。

她把話岔開了,問劉醫(yī)生這次怎么這么急,許芹一笑,說其實援疆是個借口,真實的原因是琪琪想外婆了。

許汝三正躬在作灶前發(fā)火,準備煮高粱。許芹打電話他,說夏香久患了食道癌。許汝三一下愣住了,好一會兒才說,“食道癌……她得了食道癌?”許芹說已經(jīng)確診了。許汝三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問許芹,“好端端,怎么突然就有了……癌?”許芹說,“怎么叫好端端的啊,她嗓子都嘶啞幾個月了?!痹S汝三腦子里亂哄哄的,“她怎么突然想到要檢查?”許芹說,“她到縣醫(yī)院看了,縣醫(yī)院的醫(yī)生都說考慮有腫瘤可能了?!痹S汝三想起夏香久那天的怪異,心里一沉,說話有點結巴了,“她……會不會……死?”許芹說,“爸你最好來一趟?!?/p>

許芹說完就把電話掛了。許汝三心亂如麻。嘴里不住地說,“怎么會呢,怎么會呢?”似乎許芹剛才跟他開玩笑。

剛才撮炭的鐵鍬倒在腳邊,他飛起一腳,將鐵鍬踢飛起來,落到了院壩邊,嚇得擠在一起覓食的幾只雞一陣亂飛。

許汝三第二天下午就到了武漢。夏香久不在,許芹說她住在醫(yī)院的病房,吃飯時會回來。

許芹在家做飯,系著圍裙,給許汝三泡了茶,便問許汝三是否跟夏香久鬧了意見,許汝三說,“她都跟你們說了?”許芹說,“她不讓我給你說,說和你沒關系了?!痹S汝三說,“是她要分的。協(xié)議都是她寫的?!痹S芹說,“到現(xiàn)在還說什么你呀她呀?!痹S汝三說,“怪我。我不該同意?!痹S芹說,“現(xiàn)在不是怨誰的時候。她現(xiàn)在情緒不好,不利于治療。叫你來,是要讓她從壞情緒中走出來。”

許汝三不吱聲了。他不知道他能不能讓夏香久情緒好起來。

在家時,許汝三考慮過來不來的問題。從道理上說,他不來也說得過去。他們都分了,各過各的了,對許芹許先有個交待了,可到底心里放不下。

“爸你來了就好。我還擔心你不來呢?!痹S芹說。

“她都得上癌癥了,我不來,那還是人?”許汝三說。

許汝三站起來,要去病房看夏香久。許芹不讓他去,說現(xiàn)在還在做治療。許汝三說,“這個病到底治不治得好?”許芹說,“情況還不算太糟吧。規(guī)范治療,一般還能正常生活十年以上?!?/p>

說了會兒話,許芹開了電視,便進廚房忙去了。過了會兒,劉醫(yī)生從幼兒園接琪琪回來了。劉醫(yī)生和許汝三客套了幾句,也進了廚房。琪琪撲到許汝三懷里,問他知不知道外婆病了。

六點多鐘,夏香久來了,穿著棉睡衣,外面套著一件薄羽絨服。夏香久穿成這樣,就像比平常小了一號。看見許汝三,臉一扭,坐到另一張沙發(fā)上,琪琪趕緊撲過去,爬到她腿上坐著,問外婆打針疼嗎?

“昨天才聽說。”許汝三瞟了一眼夏香久。

夏香久只和琪琪說著話,不理他。許汝三也不計較,又說,“許芹說還……好?”夏香久抬起頭,“得了絕癥,還好?”許汝三笑一下,“看到你這個樣子,我就放心了?!毕南憔谜f,“你還擔心?你擔心我不死?現(xiàn)在,我想起來了,我死了,屬于我的財產(chǎn),我要給琪琪,我要在協(xié)議上加一條?!痹S汝三說,“那個協(xié)議,我撕了。我聽許芹說,你得了病,我就撕了。我是這么想的啊,你好好的,沒病沒災,我們分了,你也能過,可你現(xiàn)在有了病,一個人怎么過?”夏香久說,“你那份撕了,我那份還在。別貓哭耗子假慈悲了。只怕你聽說我得了絕癥,都高興得拍手板呢??晌移蛔屇愀吲d。我要好好治療,讓你高興不成。你這個人我這回算是看透了。我知道你有多絕情了?!?/p>

劉醫(yī)生見他們戧上了,忙叫吃飯,要琪琪拉他們吃飯。

上了飯桌,劉醫(yī)生拿酒出來要開,許汝三給劉醫(yī)生使眼色,劉醫(yī)生便把酒放回去了。

吃完飯,夏香久要去醫(yī)院,許芹把她按在沙發(fā)上,要她坐坐再去。夏香久說,“我不想看到那個人?!痹S芹把聲音提高了,“他聽說你病了,急急忙忙跑來看你,你就不能好好和他說幾句話?”

夏香久其實內(nèi)心也有些感動的,她惱火的是她從縣醫(yī)院回去那天許汝三對她的那個態(tài)度?,F(xiàn)在,她見許芹都發(fā)火了,只好說,“要說他說,看他到底做的還是不是個男人該做的事。”

夏香久坐下來,許汝三望了眼夏香久,又望了望許芹,說事情的起因是夏香久種小籽黃。許芹不知道小籽黃是什么,許汝三說是一種老種子玉米。過去,我們那兒都種小籽黃、白馬牙、烏花糙等一些老玉米種,你們都吃過,只是現(xiàn)在沒人種了,都種雜交種了。許芹便問夏香久究竟為何要種小籽黃。夏香久說,“我喜歡?!?/p>

許汝三張了張嘴,望了眼許芹,把嘴閉了。許芹望著他說,“她喜歡就讓她種啊?,F(xiàn)在到處都是地?”許汝三說,“我沒不讓她種啊。我還幫她挑過幾回糞水澆苗呢。”

夏香久說,“可魏長子在旁邊種良玉,我讓你幫忙說一說,你怎么說的?竟然說無理取鬧!”

許汝三今天抱的是個認錯的態(tài)度,他給自己說,今天只要夏香久不是特別的顛倒黑白,他就不反駁?!拔耶敃r就是覺得我們不占理?!?/p>

夏香久說,“我看你和魏長子穿的一條褲子,串通好了,或者魏長子干脆就是受你指使?!?/p>

這話冤枉了許汝三,他有點憋不住了?!澳憔褪窍矚g胡思亂想。我怎么會和他串通?”

夏香久說,“那你為什么不讓他滾?他分明就是要害人的?!?/p>

許汝三說,“他就是想種點苞谷換酒。”

夏香久說,“你還在幫他說話,我看你是存心要氣死我!”

夏香久讀過高中,還參加過高考,因為數(shù)學太差了,沒考取大學。打嘴仗,許汝三不是對手,平常在家里,許汝三也只有忍氣吞聲的份,何況今天呢?他望了許芹一眼,“我道歉,以后,我一定站在你一邊。”

劉醫(yī)生洗完碗出來,坐下來,望一眼夏香久,又望一眼許汝三,“我覺得爸爸真的要多理解媽。媽為何喜歡種小籽黃?我看這有點像戀舊,現(xiàn)在城里,有點年紀的人,都有點戀舊。還有,城里人為什么要種些花花草草?打發(fā)日子啊,免得無所事事無聊啊。媽不打麻將,也不大愛看電視,種這個小籽黃,不就像城里人種花種草一樣?”

夏香久聽劉醫(yī)生這樣說,心里很舒服。她就是這么個意思,可沒說出來。她瞅一眼許汝三,“聽到?jīng)]?”

劉醫(yī)生這話的意思,許汝三是懂的。而且他早想到劉醫(yī)生會怎么說了。他望著夏香久說,“聽到了。”

夏香久說,“懂不懂?”

許汝三說,“懂啊,就是要支持你種小籽黃?!?/p>

夏香久的臉色慢慢變好了。許芹覺得她心里的氣可能消得差不多了,便勸說她要原諒許汝三,夏香久說,“我要看表現(xiàn)!”

這當然是“下樓”的話,許芹聽出來了。“媽,我覺得爸爸表現(xiàn)夠好了。聽說你病了就急急忙忙跑過來看你,你還說他表現(xiàn)不好?像你們現(xiàn)在這種情況,他要躲,也不是沒道理的?!?/p>

夏香久心里當然清楚,而且也有些感動,畢竟兩人都寫了協(xié)議了。協(xié)議后,她卻查出得了絕癥,可他立馬跑過來看,把包袱往自己身上扛。這可以說明他還是有良心的。還想,要是那天,她把縣醫(yī)院醫(yī)生的話告訴了他,也許他就不會那樣了。

“看在你和琪琪爸爸面上,這回我就原諒他?!毕南憔谜f過,把身子一扭,瞪著許汝三問請他幫忙的事辦好了沒有。許汝三知道她問的是魏長子的那片良玉,說,“辦好了?!?/p>

夏香久說,“他答應毀了?”

許汝三說,“答應毀了。”

其實,許汝三還沒去找魏長子。這幾天他忙得兩腿打絞,哪里還想得起那個什么良玉?他覺得兩千塊錢處理一塊不到一畝地的良玉應該是件很簡單的事。

既然答應了夏香九,許汝三就只能去找魏長子了。

魏長子正坐在火爐邊烤土豆吃,腿間的地面上有一小堆土豆皮,旁邊一把木椅上放著一只塑料杯,里面裝著大半杯酒。許汝三專門去酒廠提了一膠壺酒,他把酒放到魏長子腿邊,坐到魏長子對面的一把椅上,說這是才放的高粱酒,讓他嘗嘗。

魏長子樣子很邋遢。身上的藍色羽絨服,面前一大片黑乎乎的,像能揭下來一層。腳上的高幫膠鞋兩只前頭都裂了,像孩子的口。臉上和手上都粘著黑毛,連嘴也是黑的,后腦勺上一綹頭發(fā)又長又臟,炸開了,像懸崖邊的一蓬枯草。

他住的還是土房子,原先的火弄屋瓦破了,漏雨,他懶得換,就把火生在堂屋角里。堂屋也不周正,一方墻裂了縫,朝屋里傾斜,為了擋風,他買了一卷塑料紙,從樓下掛下來擋風,看起來有點像在家里拉了個透明的大幕。有人說他這房子,不要拆掉了,就放這兒,說不定以后是個什么遺址。

“過年,你兒子婆娘沒回來?”許汝三沒直接說良玉的事,怕說崩了。

“兒子年前回來了,接我去縣城過年,我沒去?!?/p>

“你婆娘在你兒子那兒?”

“仍跟著那個流氓。兒子給她打電話,要她回家,說她不回家就不認她這個媽了,可她就是不回?!?/p>

“她會不會跟那個男人結婚?”

魏長子沉默了。

許汝三仰頭望了望屋里,又想到一個話題,“扶貧的今年要給你建房子?”

“開始的名單拿進去了,可后來又拿下來了,有人檢舉,說魏東在城里買了小車子,政府有規(guī)定,家里有小車子的不行。我也無所謂,這土墻房子住著暖和,隨便,舒服?!?/p>

“其實住著還真是一樣的,冬暖夏涼。只不過現(xiàn)在村上大都是磚房子了,土房子有點不體面。”

“我也無所謂了。魏東早遲要在城里買房子的。他說準備搞什么按揭?!?/p>

說了一陣話,魏長子就把火爐上的六七個土豆干下去了,一塑料杯酒也干完了。許汝三不想再繞圈子了,說良玉的事,讓魏長子給那片良玉開個價。

“我不要錢。多少錢我都不要?!?/p>

“你知道我那地方為何不能換嗎?小籽黃秧子矮,豬獾喜歡拱,野豬喜歡咴,野雞喜歡啄,只有那兒,我在家里可以照看得到。再就是,夏香久一定要用農(nóng)家肥,種那兒方便一點?!?/p>

“那是你們家的事,與我無關?!?/p>

“可你的良玉過花呀?!?/p>

“過花怎么了?人他媽的就你過我過呢,還說莊稼?要過花,你叫我怎么辦?又不是我讓花粉飄過去的,把花粉飄過去的是天老爺,是風?!?/p>

許汝三忍著,“老魏,你這話就有點不地道了,過花了,小籽黃就不是小籽黃了?!?/p>

“你能種小籽黃,就不能讓我種良玉?未必我人窮,連田都不能種了?”

“誰說不讓你種了?你換個地方,所有的損失我賠。你那塊良玉,可以收多少,你說個數(shù),我賠錢你?!?/p>

“不是錢的事。我那是甜玉米,吃新鮮棒子的。你知道我不愛做飯,不喜歡那么正兒八經(jīng)吃飯,喜歡隨便吃。這東西最好,等它熟了,我餓了時,就掰兩個來,燒了吃,煮了吃,下酒,飯都不要做了?!?/p>

許汝三說,“你種在別處,照樣可以這么吃啊?!?/p>

“我為什么要種到別處?”

“我們田連田、界連界的,算是鄰居吧。怎么就不能通融一下呢?”

“你們什么時候把我當鄰居了?”

“老魏,你摸著良心說,我對你怎么樣。見你平時手頭不太寬裕,每次你去打酒,我總是多給你提幾提子?!?/p>

“實話說吧,我受不了你婆娘那個做派。我見著心煩。你們現(xiàn)在是有錢了,姑娘女婿兒子都有出息,在大城市做事了,在村上算體面人了??赡怯衷趺礃幽兀空l讓我沒出息,老婆孩子不爭氣?可你們,難道就該鄙視我們這些窮人?你注沒注意過夏香久?她看我時什么眼神?她走路是么樣走的?她跟人說話都說些什么?我們許芹,我們許先,我們劉醫(yī)生,我們琪琪……動不動就是劉醫(yī)生在國外帶回來什么什么,城里一頓飯要吃多少錢,一包煙上百塊,一瓶酒上千塊,琪琪能背幾十首唐詩等等。我承認她說的都是事實,你們確實是過上了這種幸福生活,可老在人前賣弄是什么意思?就說這小籽黃吧,我問她種這東西干什么,她怎么說?看的。這不是哄鬼嗎?這是個花兒還是個朵兒?種了看?怕我也種?我人是窮點,老婆‘販了桃子’,日子過得凄惶,可我是傻子嗎?竟然都把我當傻兒了?!?/p>

許汝三這才相信他是故意要在那兒種良玉的。他想不到是這樣。

“老魏,我給你解釋一下夏香久種小籽黃的事,這事你確實誤會了。她還真是種了玩兒的。我也煩她瞎搗騰,吵過好幾架,可她就是要種,勸都勸不過來。我就當她是患了一種病?;剂瞬。偟谜裔t(yī)生給她治吧。我就當這是治病?!?/p>

說到這里時,他停了一下,想把夏香久患了食道癌的事說出來,可想想還是算了。從武漢走時,夏香久囑咐過他,要是有人問她去哪兒了,就說是在幫姑娘帶孩子。又想,即使說了,魏長子也不一定能理解?!袄衔?,今天的事,你既然不同意,我就當什么話都沒說。”

魏長子抱了拳,“對不住了老許。我只是想讓你們知道一個簡單道理,不是什么東西錢都可以搞定的?!?/p>

走的時候,魏長子讓許汝三把酒提走,許汝三說:“送你喝了?!蔽洪L子并不說給錢的話,說,“那我就多謝了?!”

酒廠門口有塊地,是老劉家的園田,平常栽些菜蔬。許汝三覺得可以把小籽黃種在那兒,因為酒廠四周都是連片的茶園,沒人種玉米,而且野雞、豬獾都不敢來,怕的就是老劉家的雞和豬。許汝三想,只要把籬笆夾好就沒事了,就去和老劉商量換一塊地。許汝三把情況一說,答應給他些酒糟喂豬,他欣然同意了。

當天晚上許汝三去請了工,第二天就把小籽黃種上了,還把四周夾了一道牢實的籬笆。 晚上就給夏香久打了電話,說魏長子變卦了,當初說得好好的,他同意毀良玉的,可他又不干了。所以,他在酒廠門口新種了一塊,夾了牢實的籬笆。夏香久說,“好。我過兩天就要動手術了,動了手術,最少一個星期不能說話?!痹S汝三說,“你就放心吧?!?/p>

許汝三把小籽黃的事情搞定后,便一門心思煮酒。他想,夏香久這個病,不是幾個錢可以打發(fā)的,不能單靠許芹,得多煮點酒,多掙點錢,給許芹減少點壓力。大城市里生活,他是懂的。雖說他們收入不低,可錢總是不夠花的。

怕夏香久太悶,許芹給她買了個智能手機。許芹告訴她,新手機可以上網(wǎng),在病房里悶了,可以用手機聽聽歌,看看視頻。而且,醫(yī)院還有微信公眾號,有病友的微信群,加了公號可以看公號的文章,還可以加病友為好友,和病友交流。

夏香久是個快言快語、熱心快腸的人,住了不到一周,不少病人就知道她是主刀醫(yī)生岳母護士長的親母了。更重要的是,她喜歡幫人。遇上那些走動不方便的,要帶個飯,打個開水,就幫他們,有人要上個衛(wèi)生間,也幫著扶一扶等等。沒事時,就和他們聚在一起聊天、曬太陽。所以,一下子便有了不少朋友。

聽許芹說,加了微信可以交更多的朋友,夏香久越是來勁了。她讓許芹幫她注冊。許芹讓她自己取個網(wǎng)名,她問要取什么樣的,許芹說,“什么樣的都行,別太長了?!彼肓讼?,想起了“春天里來百花香”這句歌詞,問許芹行不行,許芹說太長了,只要前面四個字就行了。夏香久說,“你說行就行吧,反正也就是個代號?!?/p>

許芹幫她注冊后,把自己和劉醫(yī)生都加為好友,說以后要打電話,就用微信,可以節(jié)約錢,而且還可以視頻,然后又幫她加了醫(yī)院的幾個公號。她問怎么加病友的微信,許芹教了她一陣,推薦了幾個病友給她。

這天下午,夏香久和一幫病友坐在醫(yī)院運動場邊曬太陽,不知誰說到食品安全問題,大家都發(fā)起牢騷來,說現(xiàn)在最讓人不放心的就是食品問題,吃飯都提心吊膽,不知道碗里的東西是營養(yǎng)還是毒藥。談著談著,就把話題扯到轉基因上,有人說我們可能就是轉基因食品的受害者、犧牲品。也有的說,有外國的科學家在中國人體內(nèi)檢測出了轉基因的致病基因,說現(xiàn)在年輕人生育能力下降、兒童性早熟,可能都與轉基因有關。還有的舉出騾子的例子,驢與馬相配產(chǎn)下騾子,騾子就沒有繁殖能力,所以民間就有打死不吃騾子肉的說法。又有人說起原來央視的崔永元,為證明轉基因食品不安全,和方舟子死磕,可惜也沒個結果。

也有的說現(xiàn)在還沒有研究可以證明,腫癌發(fā)生、生育力下降等等與轉基因食品有關系,轉基因食品對人體究竟有沒有害,有多大危害,現(xiàn)在還說不清楚。

報社的老祁說,“不清楚,就別忙著讓我們吃啊。我還是相信自然的東西好。如果有選擇,我會選擇那些非轉基因食品,選擇老種子糧食,好吃,而且有營養(yǎng),只可惜現(xiàn)在沒有了,種都失傳了?!?/p>

夏香久對病友們說的轉基因問題不太懂,但老祁的話她懂了,她望著老祁說,“怎么沒有?我就種了有。小籽黃,一種老玉米?!?/p>

老祁似乎不太相信,“真的有?那東西我下鄉(xiāng)時吃過,非常香??删褪钱a(chǎn)量太低了,而且怕旱。你怎么要種小籽黃?你們現(xiàn)在仍種這個東西吃?”

夏香久說,“沒什么人吃了?,F(xiàn)在我們吃米吃油,都跟城里人一樣在店里買。我種小籽黃,是因為我種了將近十年了。我怕種子失傳了。再說,現(xiàn)在,我們村里田大都改成茶園了,我沒那么多事要做了,想找點事做?!?/p>

人都紛紛夸贊夏香久種得好,有情懷,有想法。夏香久想不到病友們這么肯定她,而且他們這么喜歡小籽黃,心里很激動。她立刻掏出電話撥許汝三,問她的小籽黃長得怎么樣了。

還是開刀之前給許汝三打過電話的。開刀后,臥床了幾天,稀飯都是用針筒子打進去的。許芹又再三囑咐她不要大聲說話,所以,這一陣一直沒聯(lián)系許汝三。

許汝三正在放酒,見是夏香久的電話,忙說,“你可以說話了?”夏香久說,“是啊,第一個電話就打給你。不過許芹要我少說?!痹S汝三說,“你聲音好多了。我聽出來了。我知道了。許芹叫你少說話,你就少說吧。我掛了。”

許汝三正要掛電話,聽夏香久說,“只有一句話,我就是問問小籽黃苗出得怎么樣。”

許汝三一直在忙著煮酒,也沒工夫去看田里的苗,心里埋怨夏香久心上只有小籽黃,死里逃生的人,小籽黃偏偏不忘。他想了想,回答道:“苗出得不錯。缺了苗的,都補上了。你就放心吧。”

“有幾片葉子了?”

許汝三想了想說,“四片,有的五片了。你放心好了,我天天看著的,比煮酒都用心。你現(xiàn)在不能多說話,就少說點吧?!?/p>

“你找個手機拍幾張照片發(fā)給我。”

許汝三準備蒙混過去,想不到她這么認真?!拔艺诜啪颇?,走不開,再說我手機不能拍照啊,而且我也不會發(fā)照片啊?!?/p>

“村上有好多人都用智能手機了,隨便找個人幫你一下,然后請他發(fā)給我。這非常簡單。”

放下電話,許汝三就跑去田間看,這一看便慌了,田里空空蕩蕩,小籽黃沒出苗。他弄不清究竟哪兒出了問題。

想著夏香久要照片,下午,許汝三只好去村里,找村主任老林。老林叫來上面下來的扶貧干部小楊,讓小楊幫幫他。

許汝三把小楊帶到夏香久的那片地里拍了幾張,然后請小楊把照片給夏香久發(fā)過去。

夏香久一會兒回了電話過來?!翱磥黹L得還行啊。許汝三你知道嗎?我這回才知道,老種子比新種子好,有營養(yǎng),安全。武漢的一些病友也都說老種子好,所以,今年,無論如何,你得把小籽黃管好,多弄些種。我想明年多種些,種了吃。這對身體有好處?!?/p>

許汝三怎么也沒想透小籽黃種老劉的園田里竟然不出苗,聽夏香久這樣說,越是急了。掛了電話,就想補救的轍。想重新種,可一時想不到合適的地方,而且時令也過了。

想去想來,唯一的法子還是去找魏長子。

還沒走,夏香久又給他打電話了?!霸S汝三,有個好消息我要告訴你。我把小籽黃的照片放到朋友圈里,好多人點贊。有個朋友轉到網(wǎng)上,獲得了十幾萬的點擊?!痹S汝三搞不清楚什么是朋友圈,什么是點擊,“可以掙錢?”夏香久說,“可以啊。你不知道,有人聽說我種了小籽黃,向我買??上椰F(xiàn)在沒貨。不少人勸我多種,他們幫我銷,還說可以弄成一個產(chǎn)業(yè),說一斤二十塊沒問題?!痹S汝三說,“一斤二十塊?又不是金子銀子?!毕南憔谜f,“你以為城里人都像雨村的人,一分錢看得有磨盤大?現(xiàn)在的人,觀念都變了,錢不是問題了,問題只有一個,就是健康。”

許汝三想了想,決定去找老林,想讓老林幫他做魏長子工作。

老林家里有幾個陌生人,都很年輕,穿得很齊整,像城里人。許汝三進去時,聽到老林正跟他們說話?!耙牢艺f都是吃飽了撐的?!币粋€年紀稍大的人接過老林的話頭,“林主任這話也不無道理。過去,我們吃不飽,人的想法就很單一,說白了就是吃,不會想吃以外的東西?,F(xiàn)在,吃的問題解決了,人的想法就多了?!币粋€年輕人問,“這是不是就是雨村出現(xiàn)‘販桃子’現(xiàn)象的原因?”

老林這時才和許汝三說話,說他們是大學生,老師帶著來做社會調(diào)查的,問許汝三找他有什么事。許汝三說,“一點小事,不急不急。你們先談?!崩狭终f,“你來了也好。剛才我還想找?guī)讉€人來和他們談談呢。”許汝三說,“談什么?我能談什么?”老林說,“譬如說,你平常想些什么?”許汝三說,“我平常就是想煮酒?!崩狭终f,“除了煮酒呢?你看電視,看書嗎?你好像讀過初中的?!痹S汝三說,“我不看,夏香久有時候看,看電視劇?!崩狭终f,“我想起來了,夏香久讀過高中呢。”一個學生問,“您打不打牌?串不串門?”許汝三說,“我一年大部分時間就在酒廠里,哪有空打牌?”老林像突然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老許,你就說說夏香久。”許汝三問,“說她什么?”老林說,“她為什么不‘販桃子’?剛才,我們分析了一下我們村這幾年販桃子的大齡婦女,有個共性,就是孩子大了,家里只剩下夫妻兩個,所以女人就感到寂寞,你和夏香久也是這種情況啊,夏香久怎么沒呢?”

許汝三頓時想起了劉醫(yī)生說的話,他突然覺得夏香久沒“販桃子”也許真與種小籽黃有點關系?!八N小籽黃。”老林說,“鬼打架。風馬牛不相及。”許汝三說,“這些東西可以把她拴住啊?!崩狭植恢涝S汝三的話有沒道理,望了帶隊的吳老師一眼。吳老師說,“我覺得老許的話并非無稽之談。人需要有一些精神寄托。林主任你剛才說,村里有人打牌、賭博,這本來不好,可人是需要有一種適當?shù)姆绞结尫诺?。打牌和串門就是一種釋放。這位先生的愛人種小籽黃,也是一種釋放?!崩狭终f,“老許,吳老師是專家,你瞎貓撞到死老鼠了。繼續(xù)說?!痹S汝三說,“我繼續(xù)說?”老林說,“繼續(xù)說,吳老師說你說得好?!痹S汝三搓了搓手,“問題就是現(xiàn)在……她的那片小籽黃遇到麻煩了?!崩狭终f,“什么麻煩?”許汝三說,“魏長子在旁邊種良玉。”老林笑了起來,“你個老許,這就是你今天找我的原因吧?兜這么大個圈子。”許汝三這就把他如何找魏長子協(xié)商,如何在老劉園田里種小籽黃的事說了一遍。吳老師有點蒙,問老林,老林說,“他說的是其中的一個人,老婆跟人跑了,自己也變得萎靡不振,破罐子破摔?!眳抢蠋熣f,“好。這個例子好?!?/p>

許汝三走的時候,老林站起來送他。走到門口,老林拍了拍許汝三的肩膀,“那個小籽黃,有意思。魏長子那兒,我來想辦法,你愿意賠償,我想事情不會太難。”

好幾天了,魏長子那片良玉還好好地長著,長得理直氣壯,許汝三有點急,去問老林給許汝三說了沒有。老林說這幾天忙,沒忙到那上面來,讓許汝三放心,并告訴他,魏長子有事捏在他手里。許汝三問什么事,老林說,“他那個屋子,戳在那里丟全村人的臉。我還是想向上爭取一下,給他弄個房子。雖然有點不符合政策,可實事求是講,他現(xiàn)在要算雨村第一窮,是真正的貧困戶哩?!?/p>

老林這樣說,許汝三就沒什么好擔心的了。可一晃過去了個把月,魏長子還是沒把那片良玉砍掉。許汝三打老林電話,老林說,“狗日的,犟雞巴日死牛。他不答應,他不要房子,就要那片良玉?!?/p>

許汝三這才慌了。

正這時,許芹打電話他,說夏香久要回來,說這個階段的治療結束了,按常規(guī)可以出院了。

許汝三不想她回來,“你不知道她?是個控制不住自己的人,什么事情都喜歡由著自己的性子來,在家里我管不了她。你們盡量想辦法讓她就在醫(yī)院住著,或者在你們那兒住著,等她徹底好了再回來。”

“我也這樣想啊,可她說要回來采茶,給你做飯,看門,種菜,還說城里她住不習慣,就像住在雞籠里。這幾天我們一家人一直在勸他,我把許先也叫過來了??伤宦牐f如果要她住在武漢,就不吃藥了。”

許汝三明白夏香久為什么急著回來,也明白自己勸不住夏香久,只好又去找魏長子。他想到了一個新說辭,種小籽黃可以賺錢。二十塊一斤,城里人搶著買,只要今年把種子保住了,他可以給魏長子提供種子,可以幫他銷。可魏長子還是不答應,說他不想賺這個錢。許汝三走的時候,魏長子說,“你還搬了老林來,他還用房子壓我。我不理這個茬。你就把縣長搬來又怎么樣?我照樣不理?!?/p>

第二天,劉醫(yī)生開車送夏香久回來。因路上堵車,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許汝三早做好了飯。吃了飯,劉醫(yī)生便要走,說明天上午有手術。

劉醫(yī)生一走,夏香久就給許汝三說想去看看小籽黃。許汝三說,“晚上外面涼,今天坐了一天車,累了,早點休息。”夏香久望了一眼外面,月光亮澄澄的,“那就在院壩里看看月亮。”

夏香久確實想看看月亮。城里沒有月亮??匆娫铝粒杏X格外親切。

許汝三說,“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夏香久說,“你不懂。人在外面時間一長,就感覺自家的一切都是好的,都跟自己親。”夏香久說時在包里找出一件夾衣,披到身上。

月亮當頂,外面一片澄明,院壩里月影婆娑。門邊掛著的小籽黃在晚風里輕輕搖動,歡歡喜喜地迎她回家。夏香久腳向月光中伸去時,遲疑了一下,她看到自己怯生生的影子似乎一踩就碎,感覺一切就像一個夢,生怕把夢驚跑了。

天上的星星一顆挨著一顆,密丁丁的像是吊著的桐果子?!半y怪城里沒星星呢,都擠到鄉(xiāng)下來了?!毕南憔谜f,“我在城里也望過天空,可都是霧蒙蒙的,天沒得天的顏色,就像過去小孩子的尿片。”

夏香久眼光從天空落下,自然落到她那片小籽黃上。小籽黃已高過茶樹了,葉片紛披,月光下綠瑩瑩的,熠熠閃亮,就像它們都是從銀水中長出來的,又像是翡翠做成的。她能感覺到它們長得茁壯,長得舒展。她似乎能聽到葉片碰擦時的喋喋私語。她激動起來,想去看看,就像去看與她分別了許久的一群孩子。

可當她把眼光移向旁邊的良玉時,她明朗的心里又莫名其妙地掠過一縷陰影。良玉比小籽黃長得更高,就像一群自以為是、目空一切、蠻不講理的鋼鐵軍士組成的方陣,睥睨著一旁稚氣未脫的童子軍團。

“酒廠那里的小籽黃長得怎么樣?有沒有這邊好?”夏香久眼瞪著許汝三問。

許汝三不想現(xiàn)在告訴她酒廠那片沒出苗的事,“你不是說就在院子里看看月亮嗎?”夏香久說,“許汝三你真不懂,小籽黃對你是莊稼,是玉米,對我不是。我覺得它就是我養(yǎng)的一群孩子。我做夢就夢到它們,它們喊我媽,說想我。”許汝三說,“你心里就有小籽黃。”夏香久說,“我這次急著回來,就是放心不下小籽黃。我都給你說過了,明年我要大量種,種了吃,運到城里銷,讓那些想吃老種糧食的都能吃上。”

夏香久說著說著就走到了去酒廠路上了。許汝三覺得再瞞不住了,伸手拉住夏香久,“我給你說實話,酒廠那塊……沒出苗?!毕南憔酶吡寺晢枺澳阏f什么?”許汝三說,“雀子把種子都剜了?!?/p>

夏香久想不到許汝三一直在騙她,她直直地瞪著許汝三,胸脯簸起來?!霸S汝三,你……一直……在騙我?”許汝三說,“沒騙你呀,酒廠那塊沒了,但這邊一塊在啊。我……找了老林了,他答應幫我做魏長子工作。老林答應幫他爭取個扶貧房呢。他再混賬,不至于不要一棟磚房子吧,那是多少錢?十多萬啊?!?/p>

夏香久不相信許汝三的話,掏出電話打老林,老林哪知其中過節(jié)?如實告訴她,魏長子還沒答應。夏香久一時火冒三丈,掛了電話,朝許汝三吼起來?!爱敵跷以趺创饝愕??看你表現(xiàn)。什么表現(xiàn)?就是看你支不支持我種小籽黃?,F(xiàn)在我明白了,你一直在蒙我,騙我。我看你是想氣死我。我今天算是徹底看透了。你就沒指望我還活著回來。你心里想著我死。既然這樣,我也不想做你的拖累。我們還是干脆各過各的。那份協(xié)議,我還保存著。我原本想放這兒做個紀念,現(xiàn)在我看,我們還是按協(xié)議過吧?!?/p>

許汝三想不到夏香久又提出分家的話,“不是為你好嗎?怕你受急你不懂?”

又說,“不就是小籽黃嗎?我不一直在想辦法嗎?”

夏香九手往嶺上一指,“這就是你在不讓我著急?你一而再再而三撒謊,你還讓我怎么信你?”

許汝三滿腹委屈卻無法說,他感到夏香久越是不講道理了?!拔覇栃臒o愧!”

夏香久說,“你根本就不知道愧。好了,我不想聽你說那些沒用的。你直說你還有沒有辦法,你能不能保證讓他把良玉毀了?!痹S汝三說,“我不能保證。我也沒想到魏長子有這么不近人情?!毕南憔谜f,“那好。你沒有辦法,我也不再麻煩你了。我們還是分開過。這樣你也輕松?!?/p>

許汝三說,“你動不動要分,一回家就要分,你以為我那么怕分?你說我不講情義,你還有沒有一點情義?”

“沒有!”夏香久說完就進屋去了。許汝三在院子里坐了一陣才進屋,洗了澡上二樓去睡了。

二天一早,夏香久起了床,就去田間看小籽黃??戳艘粫夯貋?,搬了梯子,把掛在墻上的那一掛掛小籽黃棒子取了下來。

好的已經(jīng)不多,大多數(shù)蟲蛀了,空了,成了一包灰,連苞葉也脆了。夏香久在里面擇了十個棒子,將籽扭下來,裝到一個塑料袋里。許汝三起床后,就在做飯,見夏香久扭小籽黃,問道:“你想重新種?”夏香久說,“不要你管!”許汝三把飯做好后,喊夏香久吃,夏香久說,“我自己會做。”又說,“分了就分了,我不想占你便宜,也不想和你不清不楚的?!?/p>

許汝三不再說什么,吃了飯,去了酒廠。

夏香久取小籽黃下來,是要弄點給老祁寄過去。她答應了老祁的。她自己做了飯吃過,就拎上包去搭車。她想好去找魏東,讓魏東回來做做魏長子工作。

夏香久先去郵局給老祁寄了小籽黃,然后去找魏東。不知道魏東的理發(fā)店在哪兒,就挨個找理發(fā)店打聽,找了好幾家找到了。魏東聽夏香久說了原委,直嘆氣,“我爸那人,我很懷疑他腦子有問題了。我的話,他不會聽?!毕南憔谜f,“他就你這么一個兒子呢,將來要靠你養(yǎng)老送終呢?!蔽簴|說,“我給他打個電話試試吧。我也覺得您說的這個小籽黃有點意思?,F(xiàn)在城里人都喜歡老物件兒,這也是個老物件兒吧?!?/p>

可魏東和魏長子講了好一陣,魏長子也沒答應。魏東說,“夏嬸要是能把媽弄回來,您的問題就可以解決了。他懼我媽?!?/p>

夏香久覺得魏東的話有些道理,忙問魏東有沒有他媽電話,魏東說,“號碼倒是有,可很難打通,有時打通了,她不接。還有一個微信號,可她很少上?!毕南憔谜椅簴|要了號碼,撥過去,果然不通,要魏東撥,魏東也撥不通。夏香久問青蕓的微信號,魏東說,“‘流浪的云’,我把名片發(fā)給您?!?/p>

夏香久給流浪的云發(fā)了請求,沒有回應,就和魏東閑聊?!捌鋵嵞惆脂F(xiàn)在變成這樣,也與你媽有關?!蔽簴|說,“您知道她為何要跑嗎?我媽那個人,特別怕寂寞,可我爸呢,一點不理解他。打個牌不讓打,串個門不讓串,想買個電視也不行。原來我在家里,她有個惦記,有個說話的人,她還能待下去,我出來學藝了,她就沒說話的人了,她不跟人跑還能怎樣?”夏香久說,“是啊,你媽是個愛說話的人。在家的時候,我們路上碰見了,她就不停地和我說,我們還真能說到一起?!?/p>

夏香久從魏東店里出來時,天已晚了,沒車回家了,找了家旅店住下,又上街買了點東西吃了,就回了房間。

旅店里有WiFi,夏香久連上后,就開始不斷地給流浪的云發(fā)請求,可對方一直沒反應。她躺在床上,瀏覽病友群里的帖子,等著流浪的云回復。然后又撥青蕓電話,可電話仍撥不通。

許汝三想到一個辦法,先斬后奏,一不做二不休把魏長子的良玉砍了,和他打官司。他想,這事鬧到最大,無非就是打官司,打官司的話,法院判賠,不過就是賠他點錢。搞得好,還不要兩千塊。

夏香久回來,他便與夏香久說。夏香久說,“你這是什么辦法?你能毀他良玉,他不知道毀你的小籽黃?”許汝三說,“我拿人守在那兒啊,他一個酒醉佬,路都走不穩(wěn),還能拿我怎樣?”許汝三有討好夏香久的意思,可夏香久并不領情,“你瞎操什么心?。窟@是我的事!”

做飯吃了,夏香久去村委會。她要拉一條線,在家里裝個WiFi。她想了,要聯(lián)系上青蕓,可能微信比電話更好。即使她手機丟了,換了,微信號一般不會換。可上微信,沒有WiFi就很麻煩,不僅花錢,而且信號不好。

她找老林,老林又叫來了小楊,讓小楊幫她。

小楊跟著夏香久走了一趟,估計了一下村委會和她家間的距離,便讓夏香久買多少多少線,多少多少卡子,多大功率路由器等等,夏香久讓他開個單子,小楊寫好后,夏香久拿著單子去找跑縣城的小巴車司機毛子。

毛子第二天下午就把東西帶回來了。夏香久打電話叫來小楊,小楊幫她拉線時,碰到許汝三。許汝三問這是干什么的,小楊說是WiFi,許汝三不明白,小楊說,上網(wǎng)的。有了這個東西,手機上網(wǎng)快,打電話不要錢。許汝三咕了一句,“真會折騰?!?/p>

小楊和夏香久忙了一陣,把WiFi裝上了。夏香久這就又在手機上加青蕓。加了幾次,還是不見青蕓同意。

有了WiFi,夏香久便想發(fā)個小籽黃的視頻到朋友圈里。住院時,好多人都不知道小籽黃長啥樣兒呢。

第二天太陽剛照過來,夏香久就去地里拍小籽黃視頻。早晨,小籽黃的葉片尖上挑著露珠,太陽一照,閃著光,像珍珠一樣,夏香久拍了幾分鐘的特寫,又從不同角度拍了一段全景,然后放到朋友圈里了。

一會兒就有人點贊,有人評論了。

“美!我想起了下鄉(xiāng)的那些日子。那時我們吃了不老少。有一種特別的香味。”

“這才是真正的綠色食品,放心食品。現(xiàn)在非常珍稀了。我們現(xiàn)在只有懷念的機會了。力挺春天里來把新種子保留下來,讓我們還可以懷念一下我們曾經(jīng)有過的生活?!?/p>

“也許那些來歷不明的新種子正在悄無聲息地摧毀我們的身體和生活,也許不少人已經(jīng)成了犧牲品。但更可怕的是人渾渾噩噩,毫無察覺。新種子究竟是福是禍?會不會把人類帶入深淵?”

“不是所有的新種子都是轉基因。新種子絕大多數(shù)是雜交種子?!?/p>

“我也想到鄉(xiāng)下租塊地種小籽黃,過田園生活?!?/p>

“我也為春天里來點贊。國家都保護那些瀕臨滅絕的東西,像大熊貓、金絲猴,江豚,植物也有,譬如紅豆杉、鐵線蕨等等。為什么不保護那些為人類的生生不息做出巨大貢獻的老種子呢?”

“種子是屬于大自然的,是大自然的饋贈。我們應該多種自然種子。”

……

病友里什么人都有,大學老師、醫(yī)生、干部、工程師、記者等等。一開始,夏香久覺得有些新奇,她想不到這些人也會長腫瘤,而且還這么多,繼而,心里才平靜了,無論什么人都會得病,長癌,這才公平。這些人有的很有學問,在一起聊天時,他們講起來滔滔不絕,頭頭是道,這讓夏香久佩服不已。

看著這些評論,夏香久的胸脯劇烈地簸起來。有些話,她雖然不那么明白,可是她卻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她突然覺得她的小籽黃有了些神圣,又像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

夏香久腦子里突然跳出一個主意,把魏長子種良玉的事發(fā)到朋友圈里去,請他們弄到網(wǎng)上去,給魏長子施加一點壓力呢?

可轉念一想,魏長子連網(wǎng)是個什么東西都不曉得呢,他會感到什么壓力呢?也只好算了。

評論不斷地涌進來,夏香久看著看著,便想把這些評論復制了用短信發(fā)給青蕓。

發(fā)送了幾條,成功了。夏香久高興起來。

夏香久一直拿著手機,飯也不做了吃,餓了就吃快餐面。晚上,許汝三幾次醒來,看到一樓的燈還亮著,心里就有些憤怒。吃著藥呢,這么沒日沒夜地玩手機,不是浪費錢嗎?

你浪費你自己的錢也就罷了,可別浪費許芹許先的錢啊。

他終于忍不住了,下了樓,敲著夏香久的臥室門。夏香久不理他。他又敲,敲好了一陣,夏香久才叫起來了,“敲什么敲?我們各是各了,你敲什么?你還想踹門嗎?敢踹門我就報警?!?/p>

許汝三說,“我沒想進門?!毕南憔谜f,“那你不屈不撓地敲?”

許汝三這才知道夏香久誤會了?!拔覜]別的意思,就是來提醒你,別玩手機玩得沒個日夜了?!毕南憔谜f,“滾開!”許汝三說,“你沒忘記你有病吧?”夏香久說,“沒呀。食道癌,活不長了?!痹S汝三說,“你這樣玩,好人也受不了,你不替自己想,也要替許芹他們想想啊,你不能讓他們白花錢啊。”夏香久吼起來,“我在等青蕓,要是你當初不騙我,我就想到別的法子了,哪還需要這么做?都是你造成的,現(xiàn)在還說這些話,你有沒有良心?”許汝三忍耐著,“她有回信你手機會響?。俊毕南憔谜f,“不要你管!”

夏香久這么不要命似的玩手機,自己又拿她沒辦法,許汝三只好打電話給許芹,許芹答應打電話勸勸夏香久。

夏香久早晨剛起床洗臉呢,許芹就把電話打來了。許芹沒有直接說她玩手機的事,而是先問她近段時間感覺怎么樣。夏香久說,“很好啊,我睡到現(xiàn)在才起來,剛才做了個夢,夢到我種了好多好多小籽黃,鋪天蓋地,山山嶺嶺都是,望不到邊??墒俏洪L子弄來一頭怪獸,把小籽黃都吃掉了,我去趕那頭怪物,那頭怪物張開血盆大口咬我,我被嚇醒了?!痹S芹說,“我看你是被小籽黃迷住了。”夏香久說,“你不知道有多煩人。你們的爹,許汝三,不是當著你們的面說得好好的?說魏長子把良玉毀了,還說在酒廠又種了一塊,可結果呢,魏長子的良玉還好好地長著,酒廠那塊,一棵苗都沒出。你說他這不是故意坑人嗎?你知道住院的時候,我都跟那些病友夸下海口了,說明年多種,種了給他們寄小籽黃,現(xiàn)在,種子都要出問題,你說我急不急?”許芹說,“那也不能不吃不睡啊,都給你講過了,養(yǎng)病,藥物治療只是一個方面,最關鍵是要休息好,要注意飲食……”夏香久沒讓許芹說完,就搶著說,“你聽許汝三那個狗東西說的?我怎么沒休息好,沒注意飲食了?我給你說,他在玩心眼,他就是想我不種小籽黃了。他一直就反對我種?!痹S芹說,“他這也是為你好?!毕南憔谜f,“他在你們面前裝的。他既然這么做,我也不想向你們隱瞞了。我和他過不下去了。你們拿不拿他當?shù)也还埽凑沂遣粫俸退谝豢阱伬锍燥埩?。”許芹說,“都是小籽黃鬧的。你就不種了又能怎樣?你要知道你現(xiàn)在是患了腫瘤?!毕南憔谜f,“你怎么這么說?當初,你,劉醫(yī)生不都是支持我種的?怎么現(xiàn)在又這么說?你這么說,我也把話說清楚,你可以不認我這個媽,可你不能不讓我種小籽黃?!?/p>

夏香久說完把電話掛了。

她感到很氣憤,她在心里罵許汝三,也罵許芹,她甚至覺得他們在聯(lián)合起來故意跟她作對。

晚上許汝三回來,一進屋,她就瞪著許汝三嚷起來,“你給許芹說我不注意養(yǎng)?。课沂悄闶裁慈耍愣嘧於嗌??你到底想干什么?”許汝三說,“我不是為你,是為許芹。你病了,不注意自己的病,瞎折騰,折騰的是別人,是許芹,是許芹的工夫、許芹的錢你不明白?”夏香久說,“都是你在背后挑唆,都把問題找到小籽黃身上。今天許芹也說不種小籽黃了。你想干什么?想他們不認我這個媽,讓她不再管我,讓我死,還是讓我種不成小籽黃?”許汝三說,“你剛才說我不是你什么人了,我還管你什么?你是死是活,你種小籽黃還是小籽黑,我都不會管了?!?/p>

許汝三說完就進廚房給自己做飯,沒想夏香久卻不讓他在廚房做飯了。她說她不想還和他在一口鍋里吃飯。許汝三想了想,上樓拿了幾件衣服,去了酒廠。

清明節(jié)一過,天氣熱起來。苞谷像吹了氣似的瘋長。一天向上躥一大截。魏長子的良玉長得格外好,苗頂已卷起了喇叭口,眼看再有三四天就要抽穗揚花了。禾稈有虎口粗,葉子有一掌寬,葉邊的小齒硬了,像鋸條,鋸得夏香久的心爛兮兮的不成樣子。

青蕓那里還是沒有任何音訊,夏香久實在想不到主意了,只好自己去找老林。

老林正在村委會里,剛開門,接了電熱壺燒水,問夏香久找他有什么事情。夏香久說請他去做魏長子工作,老林沒聽夏香久說完,便罵起來,“這個不識好歹的東西,老子就差給他下跪磕頭了。老子現(xiàn)在想通了,也不怕他那個原始人的房子戳在那里丟老子雨村人的臉了,眼下雨季就要來了,那房子經(jīng)不起幾場暴雨了。老子讓他個狗日的塌死在屋里,他狗日的死了,老子雨村就脫貧了?!?/p>

夏香久明白老林的意思,這是在拒絕她呢,他也感到惱火呢,可還是不死心,“你給他把房子爭取到了?”老林說,“爭取到了啊,我讓魏東把小車子賣了。我知道那車子也是按揭的。”夏香久說,“他還是不答應?”老林說,“不答應啊,他說,如果要他砍良玉,他就不要新房子?!?/p>

夏香久說,“我這次到武漢,他們聽說我種有小籽黃,好多人找我訂貨,幾十塊錢一斤。如果今年能把種子留住,想種的我都可以給他們種子,種多了,說不定還可以弄成一個產(chǎn)業(yè)?!崩狭终f,“你說多少錢一斤?”夏香久說,“二十?!崩狭终f,“那你怎么不多種些?”夏香久說,“我現(xiàn)在才知道這東西可以賣,城里人喜歡呀?!崩狭终f,“真能買二十,比種茶還劃算啊。”夏香久說,“關鍵是能拴住人。當初,我也想販桃子,就是小籽黃把我拴住了?!崩狭终f,“我聽許汝三說過了。所以,我也是想千法設萬計,想把你那塊種子保住啊??晌洪L子就是油鹽不進啊。”

夏香久走時,老林站起送他,走到門口,把聲音放低了說,“我打電話讓魏東回來做做他工作。萬一不行,你怎么干,我不管。”夏香久沒明白老林這話的意思,瞪著他。老林說,“他那塊田,一把彎刀,一個小時就掃光了?!毕南憔谜f,“我砍了他的苗子,他不曉得砍我的小籽黃?”老林說,“你們家老許還干不過他?給老許說,下手掂量著些,莫把人搞死就行了。”

中午,夏香久看到頂著一頭花花綠綠像錦雞毛頭發(fā)的魏東騎著摩托回來了。她心上的急稍稍輕些了。到晚上,夏香久打電話問老林,老林說,“他狗日的王八吃了秤砣鐵了心,魏東說如果他不同意建房,就和他斷絕父子關系,可這個狗日的說,斷就斷,他也不曉得魏東究竟是哪個的種。我看他媽的現(xiàn)在是真瘋了?!?/p>

夏香久感到很絕望。她想去想來,只有一條路了,就是許汝三和老林都說的那條:把魏長子的良玉砍了,砍了再打官司。她想,這個辦法,對她來說,問題只有一個,就是要個人看護小籽黃,不讓魏長子壞了小籽黃。這個人是誰?想去想來只能是許汝三。

許汝三這陣子一直住在酒廠里,沒回家。晚上,夏香久在冰箱里找了一塊肉,又拿了幾個雞蛋,做了飯,給許汝三盛了一碗,端著飯碗去找許汝三。

許汝三正在涮鍋,準備做飯,見夏香久端著碗飯過去,有點蒙,卻不理會。夏香久說,“吃吧,還是熱的。”許汝三說,“我不吃你的飯。你不是說不想再和我一口鍋里吃飯了嗎?”夏香久說,“我有事請你幫忙。要多少錢你開口?!痹S汝三本想說你不是什么事都不會找我了嗎?可按捺住了,“你說吧?!毕南憔谜f,“我要把魏長子的良玉砍了?!痹S汝三說,“你想砍就砍啊。”夏香久說,“如果他來砍小籽黃,我攔不住他,我想請你幫我。”許汝三說,“你準備一天給多少錢?”夏香久說,“兩百吧,還給你供飯?!痹S汝三說,“那要守多少天?你算過沒?至少要兩個月吧。那是一萬多啊?!毕南憔谜f,“只要你答應幫忙?!痹S汝三說,“萬一傷了人怎么辦?他那個灰豆腐,傷了他,那就是找了一個爹啊,他正要找個人給他養(yǎng)老送終呢。還有,如果傷了,或者搞死了,要坐牢,要殺頭呢,你又怎么辦?”夏香久說,“坐牢我去坐,要砍頭我去砍?!痹S汝三說,“你這樣的條件,應該找得到人。你去找找別人。我不想和你不清不楚的?!?/p>

夏香久叫起來,“許汝三,你真的不是個人。不答應就不答應,你還這么挖苦我諷刺我!你以為你是個酒曲子,離了你就煮不成酒?”

說完端著碗回家了。

回到家就在門背后找出一把彎刀,蹲在門背后磨。她想,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良玉砍了再說。沒人守小籽黃,她自己來守。她病歪歪的,要死了,要是魏長子敢動她一指頭,她就賴到魏長子身上,即使死,也要把那片良玉毀了。

一天天氣都有些悶熱,夏香久磨了會兒刀,臉上就來汗了,往眼里鉆。夏香久舉起胳膊擦了擦汗,又磨起來。她想,是不是要下雨了?扭頭望了望掛在墻角的白熾燈管,有飛蛾和蚊蚋亂撞。這時就把大門關了。

夏香久把刀刃對著臉,用左手拇指試著刀刃。又想,下雨好,地里是有些旱了。又想,下雨天,魏長子一定會躲在屋里不出來。他不出來,就不清楚是誰砍了。要是下暴雨刮暴風更好,良玉比小籽黃高,長得也粗,可嫩,說不定一場大暴雨就把它刮倒了。

正這么想著,電話響了。夏香久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去看電話,見是許芹。自從上次講過電話后,母女倆沒再聯(lián)系過。她心里有氣,猶豫著接不接。許芹不屈不撓,她這才把電話拿起來了?!澳闶裁词拢俊痹S芹說,“關心你。”夏香久不耐煩地說,“我好得很!”許芹說,“我怎么聽著像還有氣呢。”夏香久說,“你勸我不種小籽黃,我就是想不通。當初你、劉醫(yī)生,那么支持我,現(xiàn)在遇到一點困難,臉立馬就變了。我最需要你們支持的時候,你們不站在我一邊,你還想我心里沒氣?”許芹說,“媽你怎么就這么犟呢?你是不是還真要去毀別人的青苗?那是違法的。我勸你還是算了。我先把話說清楚,要是為這事,你坐了牢,或者傷了自己,你可不要聯(lián)系我們。我們做到仁至義盡了?!毕南憔谜f,“你放心!”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夏香久蹲回來繼續(xù)磨刀。她用手指試了試刃口,還不掛手,就又磨起來。她想一定要把它磨快,磨得能吹毛斷發(fā),那樣砍的時候會節(jié)約時間。磨著磨著冷不丁笑了一聲。他想起許芹為何這時候給他打電話了,一定是許汝三又在背后搗鬼。

正這么想著,門轟的一聲開了,一股風卷進來,門差點拍到她身上。“要下雨,我回來收衣服?!痹S汝三說。夏香久望了外面一眼,天漆黑,從門口泄出去的光里,樹葉紙片亂舞,院壩邊的花和樹被刮得匍匐在地,早上掛在晾衣繩上的幾件衣裳這時也被風吹到了地上。

她站起來,跑到外面收衣裳。

許汝三還沒有上樓,像在找什么東西。夏香久說,“許汝三,你齷不齷齪?我知道你回來做什么的?你一直沒住屋里,哪有衣服收?連個謊都不會撒,可悲不可悲?告訴你吧,你屁股一撅我就曉得你要拉什么屎。你回來是想阻止我去砍良玉的?!痹S汝三說,“我不想給你送牢飯,不想給你收尸,不想讓你再去麻煩許芹?!毕南憔谜f,“你還給許芹打電話,讓她來勸阻我,你曉不曉得羞恥?”許汝三說,“你想沒想過你劃得來嗎?為幾窩小籽黃,和什么人都鬧翻了,老公女兒都不理你,眾叛親離,現(xiàn)在還要去毀人家的青苗,你不把自己折騰死,不把親人都折騰死,你就過不下去是不是?”夏香久說,“你有什么資格教訓我?你滾!有多遠你滾多遠!”

夏香久說時舉起了刀,“你要敢攔我,我先一刀砍了你!”

說過又繼續(xù)磨刀。她想,下雨,天氣正好,或者刀就不要用了,我就用腳去踩,把他的良玉都踩斷,踩倒。許汝三這時才上樓去了。

磨好刀,又去找雨衣,找扁擔,找手電筒。她想,要是魏長子發(fā)覺了,要來毀小籽黃,她就用扁擔砍他。

一切準備就緒了,就坐下來等雨。

風越來越大了,嗚嗚叫著,像一群怪物在追逐。門時不時被推得轟隆一響。夏香久正想著這么大的風會不會把雨吹跑了,就聽見雨踢踢踏踏來了。先是玻璃窗上傳來一陣叮叮當當像是撒豆子的聲音,繼而,院壩里傳出一陣稀里嘩啦的潑水聲。夏香久瞟了一眼門邊,見水從門縫間飄進來了。

她穿好雨衣,拿上彎刀和扁擔、手電筒,準備出門。

可門卻打不開了,風鼓著門,門閂怎么都抽不動。她用肩膀抵著,撞著,可門閂就是拉不動。

“不要命了?”許汝三從樓上下來了。

夏香久說,“不要你收尸!”

“這么大的雨,這么大的風,別說是苞谷要吹倒,只怕屋都吹得倒,你紙片一樣一個人,只怕一出門會被風刮到半天云去?!痹S汝三又說。

夏香久瞪了許汝三一眼。許汝三這話,讓她想起了老林說魏長子那屋的話,“原始人的房子”、“塌死了我們村就脫貧了”。魏長子那屋,破爛不堪,搖搖欲墜,哪經(jīng)得住這大的暴風雨?他又喜歡喝酒,酒醺醺一個酒麻木,也許他早就睡得死豬一樣了。要是那屋真的塌了,也許真要把他塌死了。

“你剛才說什么?屋都吹得倒?”夏香久瞪著許汝三。許汝三說是啊。夏香久說,“魏長子,我想起了魏長子?!痹S汝三說,“我也想起他了。也許我們的麻煩要徹底解決了?!毕南憔谜f,“你想他死?”許汝三說,“天呢,風呢,雨呢,哪是我?”夏香久說,“你心真狠,真愿人死!”許汝三一種幸災樂禍的樣子,“他那時就是這么說我的,他說良玉要揚花,是風,是天,要我找風,找天。”

“我想去看看,喊他一聲,要他出來躲一躲?!毕南憔谜f時,又用肩膀去撞門,用手去抽門閂,可仍然抽不開。

“許汝三,你是塊木頭!看著我拉不開門也不曉得幫忙。”夏香久朝許汝三喊。

“老林就說塌死了我們村脫貧,要你多事!”許汝三嘴里咕嘰著,可人還是走過來了,他也用肩膀把門往前抵著,“你今天去救他,他不會領情。你在吃藥你知道嗎,你身上有幾條刀口你知道嗎?”

夏香久用了全身力氣才把門閂抽開了。

雨潑過來,一下子就把夏香久和許汝三澆濕了。夏香久轉身拿起電筒就往雨里鉆,許汝三一把拽住夏香久的胳膊,吼起來,“你好好待在屋里,我去!”夏香久甩開了許汝三的手。

夏香久一下臺階,差點就摔了跤。風實在太大了,把她往后推著,她站不穩(wěn)。雨也大,砸在雨衣上就像小石子,院壩里都是水流,水井邊的排水溝里水流得嘩啦嘩啦響。

她沒想到雨下得這樣大。

只走了幾十米,許汝三追了過來。許汝三剛才在找手電筒,總算找到了。他拉住夏香久,把夏香久往回推,可夏香久犟著,許汝三一轉身,她又跟上去了。

魏長子房子后面的一方墻果然垮了。夏香久一邊呼喊著老魏,一邊和許汝三把倒下來的椽子檁子往一邊抬,把瓦片往一邊撿。找了好久,才在一口柜子下面找到魏長子。

老林和小楊趕過來時,夏香久和許汝三已經(jīng)把魏長子弄出來了。魏長子頭上流著血,不住地喊要死了。小楊打電話叫了120,老林看魏長子傷得厲害,把他往自己車上弄,一邊罵魏長子,“你個狗日的,看你這回還要不要房子!你他媽的想老子坐牢是不是?”

老林和小楊送魏長子走了。許汝三見夏香久手指磨破了,腳被釘子戳了好幾個窟窿,要她先去村衛(wèi)生室包扎、打針。往衛(wèi)生室走時,許汝三說,“叫你不來你偏要來,怕我騙你?”夏香久說,“我不來你一個人能把他扯出來?”

夏香久和許汝三去衛(wèi)生室包扎完,往回走。這時雨小了。走到岔路口,夏香久說,“我去看看小籽黃?!?/p>

十一

雨來快也去得快。二天早晨,雨住風停。夏香久被鳥聲叫醒了。夏香久雙手的幾根指頭上,兩手的手臂上都纏了創(chuàng)可貼,昨晚洗澡,弄濕了,左手無名指和右手拇指上的兩塊翹起來了,夏香久把它們按了按,就起床了。

洗了把臉,找出鋤頭,準備去扶被風吹倒的小籽黃。昨夜的雨,小籽黃倒了十幾棵。

要走時,許汝三從樓上下來了?!澳闵眢w沒什么不對吧?”夏香久說,“昨天,我看你,像沒那么壞?!痹S汝三說,“你像發(fā)瘋了。那么大的檁子,你也敢抬。那些爛板子上都有釘子,你看都不看就伸手?!毕南憔谜f,“我抬了嗎?我怎么記不得?”許汝三說,“去的時候被風吹倒了幾回,摔了幾跤。不是我,你到不了魏長子房子那兒?!毕南憔谜f,“真是那樣?”許汝三說,“你明不明白,我是為你。許芹交給我任務,要我照顧你。”夏香久瞪許汝三一眼,“真是那樣?”

太陽好得沒法說,又亮又干凈,茶樹和玉米綠得脹眼。夏香久打開門時,眼被晃得睜不起來,夏香久轉身取了頂草帽扣到頭上。

許汝三知道夏香久是要去扶苗。昨晚上,夏香久去看苗,許汝三也跟著去了。小籽黃被刮倒了十幾棵。

“昨晚那陣風怪啊。那大的風,魏長子的良玉居然沒刮倒。”許汝三說。

夏香久沒理許汝三,扛起鋤頭往外走。許汝三說,“你急著扶干嗎?”夏香久說,“苗倒了我不扶?”許汝三說,“你覺得你救了他的命,他就會答應毀良玉了?或者說,你以為他死了?”夏香久當然沒這么想,苗子倒了,她就要扶起來,不扶起來,苗就死了。

許汝三又說,“你先打電話問問老林再說。看他狗日的是否還活著,要是活著,你讓老林幫你問問,他是不是答應毀良玉了,因為這回他不想要房子也不成了?!?/p>

夏香久說,“你這話在理。我就急著扶小籽黃,都忘了問問他怎么樣呢?!?/p>

許汝三這就撥老林電話,對著電話大聲喊起來,“那狗日的死了沒?活著?我?guī)湍惚A袅艘粋€貧困戶,你很惱火?你幫我問問他,良玉他同不同意毀了?”

講完電話和夏香久說,“狗日的命大,還活著,活得還蠻好,就頭上劃了幾道口子,醫(yī)院包扎了一下,吊了瓶水,醫(yī)生說現(xiàn)在就可以走人了?!?/p>

夏香久聽完又往外走,許汝三說,“莫急呀,我要老林去問他狗日的了,看他愿不愿意毀。要是他仍不愿意,你扶了不是白扶?”

一會兒,老林打電話來,說魏長子還是不同意。許汝三罵起來,“這個狗日的,他媽生出來,就是專門害人的。這麻煩其實是你自己找的。要是昨晚上你不去救他,我們現(xiàn)在還有這個麻煩?”

夏香久說,“這是一碼事?你真是越過越糊涂了?!?/p>

許汝三說,“我給你出個主意。你昨天不是要去砍嘛。你今天去,現(xiàn)在去,不用刀,用腳踩,把良玉都踩倒了。要說起來,就是風吹倒的?!?/p>

夏香久說,“我真沒看出來,你有這么陰險?!?/p>

夏香久雖然嘴上這么說著,可心里也覺得良玉確實是個問題。不知怎么了,現(xiàn)在,她不想去踩良玉了,她覺得那不光明正大??勺蛱?,不也想過這一招嗎?今天怎么又覺得不好了呢?

她心里有點亂。她想,還是先不管良玉的事,把小籽黃扶起來再說。

到了田里,夏香久扶起幾棵苗后,許汝三也扛著鋤頭來了。夏香久說,“你不是說扶了也白扶嗎?”許汝三說,“我想了個主意,想和你說說。干脆移栽,移到酒廠前面那塊地里去?!?/p>

夏香久覺得這法子確實值得考慮,但擔心苗大了,移栽有風險。

許汝三說,“應該是可以的。搞集體時種苞谷,搞營養(yǎng)缽?那不就是移栽嗎?”夏香久說,“那是小苗子啊。”許汝三說,“大樹都移栽呢,幾十年的大樹栽到城里,活鮮鮮的?!毕南憔谜f,“我覺得不保險。”許汝三說,“就像移樹那樣移,連根帶土移過去。我覺得是沒問題的。而且今天墑好。”

夏香久想了一會兒,也沒想到別的主意,只好同意了。兩人回家,夏香久讓許汝三找兩個人來幫忙,請輛農(nóng)用車來拉苗子,她在家做飯。

可快到晌午了,許汝三才回來,身后也沒人。夏香久說,“人呢?”許汝三說,“都出工了。”

“這個季節(jié)閑,哪里還有什么工出?”夏香久說。

“打麻將啊。你不知道出工就是打麻將?”許汝三說。

“都認為我們賺了錢?!痹S汝三又咕了一句。

夏香久說,“你吃飯。我去試試。”

夏香久出門就往村委會旁邊的秀萍經(jīng)銷店走。沒進屋,就聽見店里有稀里嘩啦的麻將聲。進門看,麻將有兩桌,還圍著些買馬、看熱鬧的。都是五十歲左右的中老年人。

夏香久一進去,就大聲說想找兩個人幫忙移栽小籽黃。沒人答理,倒是有人問昨晚上魏長子被塌到屋里的事,夏香久簡單說了說,又說請人移栽的事,仍然沒人理會。

夏香久一個個看過去,見老權在,就問老權,“老權,你幫個忙成不成?我工錢高點開?!?/p>

老權正騎在一條板凳上看牌,頭一揚,“我買馬呢,輸幾百了?!?/p>

見九夕在,又問九夕,沒開口,老權說,“她正學麻將呢,我一邊買馬,一邊幫她盯著。才學,癮大水平低?!?/p>

夏香久正要問六指,店主秀萍說,“一斤小籽黃真可以賣幾十塊?”

夏香久說,“是啊。想不想種?種的話,幫我去移栽,除了工錢,我一人送幾棵?!?/p>

九夕抬起頭,“真送?”

夏香久說,“真送。種多了,我還可以幫你們銷。武漢都有人向我訂貨了?!?/p>

鬧哄哄的牌桌上,聲音頓時小了。

六指說,“我真不明白那些城里人了,什么東西不好吃,要吃這喂豬的東西。”

這時便有人說起小籽黃來。說這東西炸泡兒好。小時候過年,大人(父母)用這種東西炸苞谷泡兒,一小把丟進鍋里,鍋里立刻就炸成一片花兒,白花花一滿鍋,吃起來又香又脆。有人說土地剛下放那陣子,村里來了個爆米花的,帶著一個爐子,一個黑不溜秋的鐵葫蘆,來爆大米花,把大米放進那個鐵葫蘆里滾幾滾,鐵葫蘆‘砰’的一聲,便爆出一大堆米花來。當時有人就有人想起了小籽黃,可那時就沒人種了。

秀萍說,“小籽黃蒸飯也很香。豬油一炒,黃晶晶的,又香又脆,我讀書時沒錢買飯票,就炒這個帶著,餓了就吃一口。我就是小籽黃喂大的?!?/p>

“城里人吃草,也跟著吃草,城里人還吃泥巴呢,你吃不吃?”不知誰冒了這么一句。

六指哈哈笑著,“城里還有喝尿的呢?!?/p>

一屋子人都笑起來。

夏香久想不到這些人會這么說,氣往上涌,真想罵人,可忍住了。“你們知道我為什么要種小籽黃嗎?一開始是為了打發(fā)日子。孩子大了,離開家了,心里也空空的了。種小籽黃,給自己找點事做,心里就踏實多了。種著種著,我就覺得有意思了。我就像在守著什么,就像是在做一件大事。這次到武漢,聽城里人說老種子糧食好,我越是覺得我種對了。所以,我要千方百計把種保留下來。我不僅要把種子保留下來,我還要種了吃,種了賣?!?/p>

夏香久看一眼愣著的九夕,“九夕,你為什么要跑?就因為家里沒事做,無聊是吧?要是當初你也種了小籽黃,有個事拴著,就不會跑了吧?”

老權說,“所以教她打麻將呢?!?/p>

夏香久不想再說下去,轉身往外走,準備去海興的店子??刹抛吡藥资?,六指在后面追上來了?!拔蚁肴湍恪!毕南憔糜悬c意外,“沒開玩笑?”六指說,“你剛才說九夕的話,觸動了我。我覺得有道理,我想讓林嬌枝明年也種。”

夏香久帶著六指往家走時,許汝三已經(jīng)在地里了。夏香久便和六指直接去了地頭。

許汝三已經(jīng)挖了好幾棵苗子起來。每棵苗都帶了一大坨土,像一個大花缽。夏香久蹲下端了端,起碼有三十多斤。說挖這么多土,一定要用農(nóng)用車。六指自告奮勇去找車,說三一是他哥們,他要不肯來,他就用根繩子捆了來。

六指去了不大一會兒,三一就把農(nóng)用車突突突地開過來了。六指和三一一起把許汝三挖起來的苗子往車上搬著。

這時,老權和九夕過來了。老權指著九夕說,“她想種?!毕南憔谜f,“不學牌了?”老權說,“兩個月輸了七八千呢。我沒這大個家當?!?/p>

又過了一陣,青枝和劉嫂也來了。說她們也想種幾棵試試,問夏香久可不可以賣給她們幾棵。

就在這時,頭纏繃帶的魏長子走過來了,他腋下夾著一把刀,望都不望這邊一眼,走到他的良玉跟前,揮刀就砍。蔥郁茁壯的良玉一片片倒下去,田間一時漫出一股濃烈的青草甜味。

夏香久有點蒙,不知道究竟是老林給他做了工作,還是因為什么。正疑惑間,青蕓打夏香久電話了,說她現(xiàn)在才看到夏香久發(fā)的短信,因為她們平常兩個人用一部手機,這一陣,他去跑生意,把手機帶走了,并說她已經(jīng)給魏長子打電話了,要他把良玉毀了,而且她決定回來了,和夏香久一起種小籽黃。

夏香久把青蕓的話給大伙一說,六指便問她,“那這么多挖起來的呢?”

夏香久明白六指的意思,便說,“你們真想種?真想種的話,這些挖起來的,你們幾個分了,各自弄回去種幾棵,只要保證種好,不過花,不用化肥?!?/p>

晚上洗澡,夏香久進了衛(wèi)生間就喊許汝三過去,許汝三以為是要幫她拿什么東西,站在門口問她要什么,夏香久說,“進來啊,我讓你看看我身上的刀疤?!?/p>

夏香久已經(jīng)把襯衣脫下來了。她先讓許汝三看了看前面,再轉過身去。許汝三看見她頸子下、胸口、腋下都有一條一拃多長的刀疤。刀疤是紫色,縫合的針眼還清晰可見,像幾條巨大的蜈蚣爬在她瘦小玲瓏的身上。

“怎么開這么多刀?”許汝三心里升起一股憐愛。

“我怎么知道?”夏香久說。

許汝三洗完澡,就睡到夏香久床上,夏香久沒趕他。一會兒,許汝三睡著了,夏香久用手推許汝三,說她想到了一件事情,想和他說。許汝三問什么事,夏香久說,“要是我萬一死了,你愿不愿意把小籽黃種下去?”許汝三不明白她怎么突然說起這個,“混賬話。許芹都說手術做得很好,恢復情況也不錯,一切都是朝好的方向發(fā)展。怎么會死?”夏香久說,“我得有這個準備。住院時,我看見過幾個這樣的病友,醫(yī)生都說情況很好,可突然間就不行了。我有時候也想我會不會是那種人。萬一是呢?”

許汝三睡意沉沉,不想和她討論這些不著邊際的事,“胡思亂想什么?你只要好好服藥,注意休息,別一直抱著手機玩,一時半會死不了?!?/p>

夏香久說,“你別打岔,直接回答我,假如我突然一下死了,你愿不愿意把小籽黃種下去?!?/p>

許汝三閉著眼睛說,“種,我接著種?!?/p>

許汝三太困了,心想不答應夏香久不會罷休。又想,要是她真“萬一”了,我種不種她不是都不知道了?

又說,“青蕓不是要回來了?還有九夕,還有六指的媳婦林嬌枝。就是我不種,她們也會種下去的?!?/p>

夏香久說,“我考驗你呢。”許汝三閉了眼睛,要睡過去,夏香久又搖許汝三,“我想唱歌。”許汝三說,“深更半夜,唱歌?”夏香久坐起來,唱了兩句,睡下去時抱住了許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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