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這次的畫展顯得有些冷清。開幕式那一天來的人倒是不少。畫廊外那片狹長的空地擠滿了車,停不下的便一路燎原地排到外面的路上去了。夏宮畫廊坐落在海岬盡頭的低洼地上,是座毫不起眼的紅色木頭房子。人們駕車過來的時候,一不留神便易錯過隱蔽的路口。
景色倒是美的——北歐夏天的色彩異常熱鬧,使人的眼睛竄上落下地不夠使。海是藍的,綠的,成片的石頭白得耀眼,山崖上一蓬一蓬的紅花、粉花則開得正艷——那一路摧枯拉朽的氣勢,簡直讓畫布上大幅大幅的蘋果花、茶花、石楠花黯然失色。茉莉畫展的主題是花。各式各樣的花,綠里透著粉,白里透著青蒼,紫里透著灰,無一例外地在黑黢黢的畫布上漂浮著。茉莉為了這個畫展準(zhǔn)備了半年。作品,賓客,演講稿,都精挑細選過了。不過因為外面的景色太熱鬧的緣故,看畫的人大半倒是在露臺上喝著酒,吹著風(fēng)。只有畫廊的女經(jīng)理一副殺氣騰騰的模樣走來走去。
她覺得她黑色裙子的下擺緊繃繃地貼在腿上,腰身正好合適,臀部又有點太緊。天氣太熱了。她今年四十歲,但身材還保持得不錯。亞歷克斯和夏宮畫廊的老板湯姆聊得正歡。但她知道他們不過是在談?wù)撗┣?、賽馬之類的話題罷了。她和亞歷克斯結(jié)婚十年了。他是畫家,她也是畫家。起先,她畫中國工筆,匠氣太重,賣不動,只得咬咬牙,開始畫油畫。沒想到這一把星星之火,嗶嗶剝剝,越燒越旺。亞歷克斯總是酸溜溜地說,現(xiàn)在她處處壓著他一頭了。
亞歷克斯注意到她在看他。他走過來,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們是本地最有權(quán)勢的藝術(shù)家夫妻,如果藝術(shù)也可以跟權(quán)勢搭上邊的話。他還是老樣子——但也許不是,他也老了呀,發(fā)際線已經(jīng)有些稀疏了,光滑的臉不再年輕——但依然是光滑的,因為他從來就不用操心呀。他身上沒有普通中年人那種又疲憊又殷勤的風(fēng)度,他看上去沒有任何承受過失敗或者接受過教訓(xùn)的痕跡,像一張白紙——什么都沒有。
她突然覺得有些乏味,于是回頭笑了笑——她知道自己人雖然老了,那雙眼睛可沒老——其實她知道亞歷克斯還在生她的氣。他的白色高領(lǐng)衫在黑色西裝里不是頂服帖,但自有一股粗枝大葉的風(fēng)度。從認(rèn)識他開始,她便醉心于他的這一點藝術(shù)家脾氣。出身世家,自小被視為天才,二十歲上便已經(jīng)野心勃勃地去念了歐洲最知名的美術(shù)學(xué)院,自然是恃寵而嬌。又生得一副好相貌,那時她也算是在一堆狂蜂浪蝶里收服他的呢。當(dāng)然,一并收服的還有他的脆弱、小心眼和優(yōu)柔寡斷。然而她也只得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照單全收了。
“有兩幅畫已經(jīng)被拍下來了。”亞歷克斯低下頭來對她說道。茉莉說她知道,這種一英尺見方的小畫在畫展上往往是最搶手的。但她有更大的野心,畢竟大畫有氣勢,胸中有丘壑。而亞歷克斯什么好賣就畫什么。這一點是她頂瞧不上的。
湯姆也跟了過來。湯姆比亞歷克斯小好幾歲,卻有一張溝壑縱橫的臉。她開玩笑說湯姆不是一個典型的北歐名字。他回答說,因為他是從山里來的。大山深處的峽灣……小地方的人喜歡取這種又清脆又響亮的名字,因為覺得這樣便可以擺脫土氣了。他說這話的時候放聲大笑,吸引得好幾個客人回過頭來看他們。“那你呢?”湯姆反過來問她。她說她的名字叫茉莉,是個非常傳統(tǒng)的中國名字。老套得都有點俗氣了?!澳氵@樣又美麗又能干……只有這樣詩情畫意的名字才配得上你?!睖房陬^上的便宜從來就沒少占她的。
她笑了。她的父親是個漆匠。從前的人打家具,清水底子的木器,拋光,上漆,末了還要描金填彩。一道又一道的工序,繁瑣而細致。有些大戶人家還要做雕刻,金箔貼面。她父親祖上也是富過的,解放初的時候很是吃了一些苦。父親一輩子住中國南方的鄉(xiāng)下,寡言少語,但他有一副匠人的脾氣。茉莉像父親,連遇到不順?biāo)斓氖虑榇蛩檠例X往肚里吞的脾氣也是像極了他。
茉莉三十歲的時候離了婚。離婚后她先是去南歐念了個美術(shù)學(xué)校,除去學(xué)業(yè),整天便是在各個藝術(shù)館流連忘返。她本是美院出身,又在印象派大師的作品里浸淫一番,筆法就漸漸朝中西合璧的路子上走了。和亞歷克斯的相識很偶然。她是第一眼便愛上了他的,而他愛她么?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在乎了。她得到了他的人,有什么比這個更重要的么?當(dāng)然一開始,他壓根就沒注意到她。她不過是個其貌不揚的中國女人罷了。不過,她對于自己想要的東西,人也好,物也好,總是有辦法的??傊?dāng)他們登報結(jié)婚的時候,也是傷了一批女學(xué)生的心的。不過這也讓她身價大增———一個女人再好,得不著男人的愛,便得不著女人的尊重。這條真理,亙古以來,就沒變過。
又有幾個人過來跟他們寒暄。畫展開幕式往往是個小型的社交聚會。來的人各式各樣。有她的故交,也有亞歷克斯曾經(jīng)的學(xué)生,老熟人,老相好。當(dāng)然本城藝術(shù)界評論界的人少不得來捧場。這就是夫妻檔的好處,彼此再瞧不起,人脈總是雙份的。不過吃苦受累的總是她呀。她想起去年十一月幫他張羅的那場畫展,也是在這里,夏宮畫廊,簡直是抽筋剝皮的累。亞歷克斯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生氣的。這氣到現(xiàn)在還沒消。
去年秋天的時候,亞歷克斯在準(zhǔn)備一年一度的畫展。近幾年他的作品賣不動。盡管他的畫下筆有力,用色飽滿,但是已經(jīng)過時了。他想向茉莉取經(jīng),因為茉莉的畫賣得好。這個過程并不頂順利。他本有他自己的風(fēng)格,跟著茉莉一學(xué),倒是色彩含混,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了。那段時間,他畫什么都別扭。挑挑揀揀也沒有找出什么自己服氣的作品。他跟茉莉商量,“要么我們隨便找個小畫廊就可以了。傭金還便宜?!避岳蛴X得他們?nèi)匀恍枰囋囅膶m畫廊。夏宮畫廊他們都是老主顧了,和畫廊老板湯姆也是私交。
“夏宮畫廊聲名在外。湯姆本身又是策展人,評論家。傭金雖說貴了點,但物有所值。”茉莉說。亞歷克斯向來便聽茉莉的。這么多年來,她是他的肋骨,他的胳膊,他的義肢。
“但是夏宮畫廊需要提前一年預(yù)約的。我們臨時決定換過去,估計有點困難?!彼q疑地說。但茉莉叫他不要擔(dān)心。
“很可惜……今年已經(jīng)沒有檔期了。”湯姆果然這么說。
好吧。亞歷克斯說。這個北歐小國的人就是這樣的呀,他們順應(yīng)天命,從不跟自己過不去。但茉莉不這么想。有一天她回來告訴他,夏宮畫廊的檔期幫他安排好了?!安贿^只有半個月的時間。給你爭取來的?!蓖ǔU蛊谑且粋€月?!暗珜τ谌藗兞私饽愕男伦髌罚且彩亲銐蛄??!睂τ谒趺凑f服湯姆的,她只字不提。
這本來是個皆大歡喜的事情,但是亞歷克斯生氣了。茉莉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她故意不去拆穿他。亞歷克斯這個樣子她已經(jīng)見過幾次了,覺得這次會像之前一樣,鬧一鬧,哄一哄,便完事了。和大多數(shù)夫妻的相處之道不同,他和她的關(guān)系是反過來的。自幼被家里人寵,成家了被茉莉?qū)?。要他去愛人,那簡直是癡心妄想。他只要她愛他,她所有的愛,密不透風(fēng)的愛,一丁點也不允許分給別人。
一整天亞歷克斯把自己關(guān)在畫室里。他和茉莉各有各的畫室。茉莉也沒理他,自顧自做自己的事情。今天她沒進畫室,進畫室會有避免不了的一番硝煙。晚上她做好了飯——她飲食向來清淡,但為了照顧亞歷克斯的口味,給他做了牛排,自己則是吃青菜色拉。一直都是這樣的。亞歷克斯不會燒飯,不會做家務(wù)。除了畫畫,他對生活一竅不通。茉莉叫他下來吃飯,樓上沒動靜。她擔(dān)心了,上樓去看。卻只見亞歷克斯對窗坐著,下巴擱在椅背上,椅子一搖一搖的,頭也不回——他的畫室是整棟房子最大的一間,面對著花園。那窗子就是一幅大畫——畫里面那滿園的色彩直撲進房間里來。她突然生氣了,蹬蹬蹬就下樓去了。氣歸氣,飯還是給他留著的。她離開家去了健身房。
“他這個人呀,不知怎么說才好。”她和女友一起游完泳,此刻她們在桑拿房舒舒服服地躺著。茉莉是從兩年前開始學(xué)習(xí)游泳的?,F(xiàn)在她已經(jīng)各種泳姿切換自如了。她喜愛游泳——當(dāng)她潛入水中的時候,周圍的聲和光都逐漸隱去,世界靜默地后退。而浮出水面的時候,她大口呼吸著,感受著呼出和吸入的空氣里氯氣的味道。
“這么大年紀(jì)了還像小孩,整天要哄著他開心。別的不說,哪次畫展不是我的腿跑斷?哪幅畫掛哪兒,都是有講究的呀。他還動不動就怪我對他關(guān)心少了,就像養(yǎng)了個大孩子。幸虧我們沒孩子。照顧他一個便夠受的了。”裹著浴巾在熱氣蒸騰的桑拿房里聊天,比較容易放得開。
“哪對夫妻不是這樣,相厭又共生。至少你們還是拍檔,不光是生活上的?!迸颜f,“男人依賴你也好。像我們家那一位,跟我回家也無話可說?!?/p>
“婚姻根本就是為了恨對方而存在的?!彼蝗患ち业卣f。
“老實說你現(xiàn)在的名氣,也有亞歷克斯的功勞?!迸驯人讱q,卻似乎比她看得開。“有些事情,睜只眼閉只眼最好。”
有些事情……唉,她想,那些招蜂引蝶的事情么?從他們結(jié)婚起便沒斷過。她本是那種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第一任丈夫也是個風(fēng)流倜儻的,她忍不了,離了??墒莵啔v克斯天真的時候、愚蠢的時候,都像個孩子。她簡直不敢想象自己竟能忍受這一切。
以前他到處開畫展,那些一個人的旅行,還有各種文藝沙龍——那些女孩子們會很崇拜地簇?fù)碓谒闹車释诖蠖鄶?shù)情況下是無法想象的親密,起初那些事情使她心煩意亂。近年來,他又開短期的繪畫班,專門吸引那些有錢又寂寞的老女人。呵!那些寫生旅行,有時候去西班牙,有時候去意大利,天知道他們在南歐的艷陽下做些什么。不就是喝酒,唱歌,縱情享樂?繪畫早就被丟到一邊。她打心眼里瞧不起這種行徑,所以她干脆裝作不知道。亞歷克斯也很識趣地從來不提。
晚上十點多,她從健身房回到家。亞歷克斯已經(jīng)下樓來吃過飯了。盤子、刀叉、咖啡杯已經(jīng)收進了洗碗機。她站在廚房里,感覺有些啼笑皆非。他幾時這么勤快過?她慢慢地上樓去,盡量腳步放輕。亞歷克斯睡眠淺,她不想吵醒他。房間的窗簾沒拉。她險些被地上的鞋子絆了一跤?!澳慊貋砹搜?。”床上的人說道。她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他是要她的。他對她的探索又粗魯,又渴望,她全身發(fā)麻,感覺像是有無數(shù)的電流從身體的最深處流過。這么多年了,她仍然每到這時候便快樂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第二天吃早餐的時候,亞歷克斯對她說,他不想提起,也不愿聽到湯姆的名字。他活像個固執(zhí)的小孩,乞求的語氣和苦惱不堪的表情。她沒有吭聲,只是往他的咖啡杯里斟滿了咖啡。棕褐色的液體從長長細細的壺嘴里流出來,她嗅著空氣里的香味,溫暖而實在。她明白亞歷克斯不光是嫉妒,還有些別的東西,讓他像小孩一樣嘟著嘴生氣。這幾年來,他的作品賣得不如她的好。茉莉覺得他的畫缺了一點東西。她說,就算是畫靜物畫,風(fēng)景或花卉,也是可以表達很多東西。但是他的畫里沒有這些東西。亞歷克斯很委屈地說,這些可都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呀。前段時間,茉莉的作品——和另外幾位藝術(shù)家一起——被一個新落成的美術(shù)館收藏。這其中沒有亞歷克斯。他覺得自己處處被茉莉壓著一頭。茉莉當(dāng)然了解他的心思。但她不去說破它。她打定了主意一定要他嫉妒。
說實話,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湯姆這樣幫她。秋天是展覽的旺季,時間通常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想必他是費了一番周折才替她安排好的。當(dāng)然他是老板,他說了算。但她也不能夠相信,他幫了她這么個大忙,對她別無所求。當(dāng)然嘴上的便宜是占夠了的——自從來她家吃過一次飯之后便對她的手藝也念念不忘了。但他規(guī)規(guī)矩矩,從不更進一步,倒是讓她覺得像是下樓梯踏空了一級似的。
亞歷克斯生氣歸生氣,畫展還是要開的。開幕式那天湯姆致辭。也許是她的錯覺——她感覺到湯姆的目光像是一片輕飄飄的羽毛,隨著他抑揚頓挫的音調(diào)在她臉上,身上,肩頭上打轉(zhuǎn),越過窗外,升至半空,又打著旋兒掉了下來——定睛一看,原來是在她自己的畫展上。四面墻上掛著的都是她自己的畫。她不由得有些恍惚。
開幕式過后,接下去幾天便顯得有些冷清。六月份開始,人們便三三兩兩出去度假了。連著幾日都只有寥寥落落的幾個人。不過,滿堂的畫還是一幅接一幅地賣了出去。被定掉的畫并不會即刻移走,而是會掛在墻上直至畫展結(jié)束,只是旁邊會貼上一個標(biāo)記著已售的紅色圓形標(biāo)牌,幾乎瞧不見。
亞歷克斯打電話給茉莉的時候,她正在畫廊。一間又一間的畫室瞧過去,她笑了。空蕩蕩的地板,四周墻壁上,影幢幢的,都是各色各樣綻放的花。她置身于一個花的夢境里。她幾乎要旋轉(zhuǎn),跳躍了。正門對著的是一幅取名叫做《夢境》的巨畫,一米五寬,一米二高,竟然也被人定走了。據(jù)說是個不愿意留下名字的人。這幅畫的價格可不低——她畫的是梔子花,她故鄉(xiāng)的花。她的家鄉(xiāng)是一個潮濕多瘴氣的山城,城外的山坡上開滿了一樹一樹的梔子花。
亞歷克斯在電話里說,他以前的女學(xué)生要來家里做客,希望她趕緊回去。他有些興奮地暗示茉莉,那個女學(xué)生可能要買他的畫。然后他便迫不及待地掛斷了電話。她不由得苦笑了。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他邀請客人到家里來,高談闊論,她則是個沉默的廚娘,只管一道道上菜,她做菜技藝高超,中西合璧,就像是她的畫一樣。她的廚藝曾經(jīng)籠絡(luò)了小城不少人的胃和心,連曾經(jīng)的市長也是她的座上賓。中國菜外交。亞歷克斯是這樣笑她的。她不響。聽到這些話的時候,她是從來都不聲不響的。
茉莉到家的時候,亞歷克斯已經(jīng)在和那個女學(xué)生談笑風(fēng)生了。當(dāng)時天色都快黑了,她摸進黑乎乎的客廳,替他們開了燈。他們的臉上都呈現(xiàn)出一股再自然不過的神氣——似乎有些太自然了。開了客廳的燈還不夠,她走到隔壁的房間去,摸索著墻上的開關(guān),到一處開一處的燈。現(xiàn)在她和他的房子裝滿了燈光。她還嫌這燈光不夠強,又把通往花園的落地窗打開了。現(xiàn)在花園里的燈光也灑進來了。那股空氣里黏糊糊,厚沉沉的東西消散了。她只希望它們消散得更快一點。
女學(xué)生金色的頭發(fā)像是波浪般披在肩上。可惜她的臉龐顯得有些男人相,線條不夠柔和。她身量很高,站起來的時候幾乎要和亞歷克斯一樣高了。茉莉一道一道地上菜——她也很驚訝自己在那么短的時間內(nèi)能做出那么多菜。她瞥見亞歷克斯對她投來的眼神。她知道他是滿意的。有一道燜羊肉,她有意放了許多的辣椒——本想把女學(xué)生辣得齜牙咧嘴,沒想到倒是讓她借機多撒了幾句嬌。亞歷克斯,幫我拿杯冰水;亞歷克斯,我需要紙巾。嬌滴滴的,把他使喚來使喚去。女學(xué)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學(xué)生了,現(xiàn)在的她像一只神氣活現(xiàn)的白天鵝,但看著亞歷克斯的那股恨不得立刻投懷送抱的神氣卻并沒有變。她這頓飯吃得食不知味。另外兩位倒是歡聲笑語,頻頻舉杯。她覺得自己的偏頭疼又要犯了。
好不容易熬到飯畢,她趕緊建議喝咖啡。女學(xué)生朝亞歷克斯使了個眼色。他趕緊對茉莉說,女學(xué)生想去畫室看看,挑幅畫。原來她新在西班牙置了一棟度假房子,想帶幅畫過去。“我可是你忠實的追隨者,這么多年來?!迸畬W(xué)生說。亞歷克斯便呵呵地笑。
她們一起到了樓上。樓上的畫室堆滿了他和她的畫作,鋪天蓋地的,從幾年到十幾年以前的都有。“啊,就是這幅了?!迸畬W(xué)生挑中了一幅秋天的靜物。有教堂,有塔樓,還有天上濃淡適宜的云彩。她眼尖,一下便看出這是幾年以前亞歷克斯去南方采風(fēng)的時候畫的。前年和去年的畫展上都展出過,感興趣的人多,但最后沒有人買。有些地方都已經(jīng)剝落了——顏料本就一層一層疊上去的。但整幅畫色彩和層次非常豐富,剝落的部分,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她問女學(xué)生要不要打包。女學(xué)生回答說當(dāng)然。她可不打算開車過去。也沒法開車。她是在西班牙加納利群島買的度假別墅。這么大的畫,是一定需要托運的。托運意味著要把畫布拆掉卷起來。茉莉看了亞歷克斯一眼。亞歷克斯也看著她。他的眼睛里有一絲不安和警告的意味。
她的眼前浮現(xiàn)出開燈那一瞬間客廳的場景。沙發(fā),鋼琴,放著巨大燭臺的茶幾。她不是很確定,那一剎那,亞歷克斯是不是曾經(jīng)把手放在女學(xué)生的腿上。啊。她感覺肺里面還是什么地方像是扎進去一根針——平時你感覺不到它的存在,當(dāng)你使勁呼吸的時候,那種尖銳的劇痛便會不合時宜地鉆出來,似乎在提醒著自己的存在。
“這幅畫用的顏料不如油畫經(jīng)久。何況亞歷克斯不舍得用好顏料,你大概知道?!彼X得自己的語調(diào)又冷靜,又專業(yè)。但她內(nèi)心有一種復(fù)仇的快感?!鞍 !迸畬W(xué)生說。她又示意女學(xué)生走近來細細地看?!澳憧催@一處,顏料都已經(jīng)剝落了。這一處是補過的。”她繼續(xù)說下去,“你如果要托運的話,畫布是一定要割下來,卷起來放進畫筒的。到了西班牙之后,你再重新把木頭框架裝起來?!?/p>
“卷起來的話,顏料會掉得更快的吧?”女學(xué)生問道。
“當(dāng)然。所以我不建議你拿這幅畫。你和亞歷克斯很熟,所以我才跟你講的?!彼M量輕描淡寫地說道。
她看到亞歷克斯的眼睛慢慢瞪圓了,然后又放松了?,F(xiàn)在他的臉上露出他一慣似乎具有雄才大略的開闊笑容。“對,對,你不說我都忘提醒你了?!彼b模作樣地說道。
女學(xué)生走了。什么畫也沒有買。當(dāng)然,他們歡迎她下次再來。她走的時候,亞歷克斯和她熱烈地?fù)肀В敲黠@有些心不在焉了。茉莉把手撐在大門的廊柱上,目送著女學(xué)生的高跟鞋穿過花園的小徑,到達外面的停車場。她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亞歷克斯不理她了。這次看來他是傷透了心。茉莉也不理他。全都是因為這件事——啊,不,也許不光是這件事,是一直以來他們中間從來得不到解決的事,各種各樣的事。空氣因為厭惡而變得濃重渾濁了。這是一股背叛的味道——黑沉沉的像是刀刃上生的銹,又腥又甜。她的喉頭彌漫著這股味道。所以她打定主意也要亞歷克斯嘗嘗這味道。他們上床睡覺,互不理睬。第二天早晨無言地各行其是。他們沉默地走進各自的畫室,把自己關(guān)在里面,畫上一整天。她依舊做他的飯,而他也依舊下來吃。他們因為彼此憎厭而臉色蒼白,因為愛恨交織而渾身顫抖。
那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但她們不知道,這一次,會不會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樣,總能得到解決。他們不知道。
茉莉的畫展結(jié)束了。她接到湯姆的電話,要她過去畫廊一趟。她駕車趕過去。有好幾個房間的墻壁一白如洗,一幅都不剩。也有幾幅沒有賣掉的畫孤零零的懸在墻上。湯姆說要等她過來,把剩下的畫帶回去。畫展很成功。這是湯姆告訴她的。雖說不如預(yù)料中的熱鬧,“但是作品會說話?!彼矚g湯姆談?wù)撨@些事情時候的神氣。她也知道畫展結(jié)束的時候這些畫都會被裝進不同的車輛,到達不同人的家。它們也許會被鄭重其事地懸掛在大廳里,也許只是偏居一隅。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的畫有人欣賞,有人收藏,而湯姆則是賺了個盆豐缽滿。難道這不是個皆大歡喜的事情么?
湯姆在里屋的房間里等她,一見她,便得意揚揚,十分高興地笑著?!澳闶俏业男疫\女神?!碑?dāng)他張開雙臂的時候感覺像是有一股風(fēng)吹進了房間。
她有一件事情要問。這事她可沒忘?!澳阒滥欠秹艟场?,是誰買走了么?”這個問題顯然沒有難倒湯姆。他幾乎是沒有任何停頓地報出了一個人的名字。她以前沒有聽到過。老實說,當(dāng)她聽到這個完全陌生的人名的時候,幾乎有些掩飾不住的失望——她不想承認(rèn)的是,她原以為這幅畫會是湯姆隱姓埋名買下的呢。看來這簡直是不切實際的期待呀。簡直有些荒唐了。沒有任何征兆的,他倆同時爆發(fā)出一陣大笑。笑完之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唇在抽搐,淚水涌上了她的眼睛?!昂昧?,好了?!睖氛f,“沒事了?!彼械接行┬呃?,盡管她的年紀(jì)并不小了。而湯姆,比她還要小上好幾歲。
這是個仲夏季節(jié)的普通的一天。在靠近北極圈的地方,夏天的白晝總是特別長。長得像是一個永遠也做不完的夢似的。她和湯姆一起把剩下的畫打包好,搬進汽車的后備箱。在他們忙忙碌碌的時候,她很清楚地意識到,湯姆對她并不感興趣。而她對湯姆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的毫無益處,令人疲倦的迷戀也似乎消失了。其實那種東西也許從來就沒有真實地存在過。一直以來,她固執(zhí)地、不肯放手地想要尋找一樣?xùn)|西,能把亞歷克斯從她的心里擠出去的那樣的東西,似乎只有這樣,她心里才稍稍好受一點。
快傍晚的時候,湯姆說他有事先走了?!敖裉焓侵傧墓?jié)呀!”他大聲朝她喊道,唯恐她聽不見似的。他快活地朝她擺擺手,他的陸地巡洋艦一溜煙開走了。
真的,今天是仲夏節(jié)呀。一年之中白晝最長的一天。她竟然把它給忘了呢。以往的每個仲夏節(jié),她和亞歷克斯都會在他們的小島上點燃篝火。那是亞歷克斯從他父母那里繼承的小島。從她認(rèn)識他起,他們每年的這個時候都在一起做這件同樣的事情,周而復(fù)始,不知疲倦。篝火堆面朝大海,熊熊燃燒,直到最后化為灰燼。在這個大西洋邊上的北歐小國,人們便是用這種方式慶祝仲夏節(jié)的。
其實從畫廊的露臺走出去,往西邊看,就能看到那個小島。小島其實近在咫尺。
她發(fā)現(xiàn)自己打開了通往露臺的門。明知道這樣做很蠢。但她還是往西邊看了過去。往那海天交接的地方。天色依然很明亮,只有幾絲云影在飄移。她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在托斯卡納。當(dāng)然,托斯卡納沒有海。但葡萄園那一望無際的綠色波浪也像是大海一般。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想起那里。其實她和他一起去過很多地方。但此刻她想起這個地方,也許因為那里是亞歷克斯向她求婚的地方。
她看到小島上架起了高高的篝火堆。足足有幾百根樹枝縱橫交錯地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一座形狀優(yōu)美的堡壘。她眨了眨眼睛,以為自己眼睛花了。這時,她的電話突然響了。是亞歷克斯的聲音?!澳憧吹轿伊藛??今天是仲夏節(jié)呢。”他說?!笆堑摹墒悄闶窃趺催^來的呢?你又不會開車。”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又像一個母親一般嘮叨起來。“我叫咱們的侄兒送我過來的呀。”她似乎能看到電話那端他咧開嘴笑著。那臉上混合著男孩的天真和男人的洋洋自得的神情,那么多年來可是一點都沒變。
十幾分鐘后,她已經(jīng)在小島上了。她把車停在碼頭的停車場。亞歷克斯劃著小船把她接過去的。在船上他們手握著手。像往常一樣。她曾想過死去的時候也要這樣握著他的手。但是也許他會先死———她被自己孩子氣的念頭逗笑了。水面上一絲波紋都沒有,平靜得像是一面大鏡子。只是他的槳吱吱呀呀的,把水面攪皺了,那一圈一圈的漣漪就此蕩了開去。海水很清,清得可以看見下面圓圓的石塊,被海水沖刷了千萬年,有的黑黝黝的,有的則是鐵銹紅,有的上面纏繞著綠色的水草,它們沉默著,一塊一塊匍匐在水里。
篝火嗶嗶剝剝地燃起來了。也不知道亞歷克斯從哪里找來那么多樹枝。她沒有說對不起。他也沒有。他們用不著說這些。那些熱情的、天真的、孩子氣的話,留給熱戀的人去說吧。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通亮。哪怕僅僅是一瞬間的彼此了解和原諒,也足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再生活個十年八年。在篝火將要燃盡的時候,頂端的幾根樹枝突然掉了下來,發(fā)出砰砰的巨大聲響,濺出明亮得接近耀眼的火光。
“呵?!彼α?。她瞥見他也在咧開嘴笑。此時,一種輕柔的愉快暫時戰(zhàn)勝了她內(nèi)心的疼痛和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