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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宴

2018-11-08 07:14
長江文藝 2018年19期
關(guān)鍵詞:小韓鹵肉老韓

便宜街西口有一家鹵肉攤,幾十年了一直沒有店面,只有一輛帶前腿的白色流動車,鑲格玻璃上居然連個名號也懶得張貼。每到傍晚,鹵肉車還沒來,就已經(jīng)有食客在等了。等得不耐煩了,會伸長脖子張望:“這老韓,真是個磨嘰人!”老韓是掐著鐘點出攤的,夏日里六點半,冬日里五點十分,不多一分,不少一分。鐘點一到,食客就會看見鹵肉車嘰嘰咕咕從一個胡同鉆出來,不緊不慢地穿過馬路,朝便宜街緩緩而來。拉車的是老韓,小韓在后面推,車不重,也沒有上坡路,小韓卻不敢松手。一開始小韓是跟在鹵肉車后面,大搖大擺,做甩手掌柜,有一次被一個過路的長輩看見,狠狠訓(xùn)了他一頓。這才知道去搶老韓的車把,老韓卻不給他:“等我拉不動了你再拉?!崩享n弓著身,兩只胳膊架起來,兩根木質(zhì)車把的握柄處磨得像玻璃一樣光滑發(fā)亮。

車子一到,幾個食客喜滋滋幫忙往人行道上拉,還有人去找碎磚頭支車轱轆,卻發(fā)現(xiàn)人行道彩磚已被壓出了兩道深轍,車轱轆擱進(jìn)去正好四平八穩(wěn)。接下來食客們自覺排成一隊,他們不排隊老韓就不動刀,這也是死規(guī)矩。老韓五十開外,矮個,凸肚,粗脖子(賣鹵肉的好像都是這副德性),還有點謝頂,但長頭發(fā)的地方特別茂密。老韓不抬頭,心思全在手里的那把木柄中式廚刀上,要豬拱嘴給豬拱嘴,要辣肺給辣肺,部位隨人挑,肥瘦任人揀,幾斤幾兩一刀下去幾乎沒有出入。熟客來,還沒張口,老韓一刀抹下去,正是客人想要的部位,斤兩也是客人心里想的。小韓負(fù)責(zé)收錢、加味、打包,洋蔥圈切了冒尖一大盆,秘制的涼拌料只給一小調(diào)羹,想讓多放門都沒有。不知不覺天就黑下來了,買肉的隊伍還在加長。木柄廚刀剁切菜墩的聲音緊而不亂,很篤定。小韓打開自帶電源,摁亮了兩只LED燈泡。夏天的時候,還會多出兩個系著紅布條的微型小電扇,蠅蟲根本無法近身。隊伍還有那么一大截,鹵肉卻賣光了。每天一百斤雜碎,一斤不多,一斤不少,還是死規(guī)矩。小韓提出過增加斤數(shù),老韓搖頭;提出過加入美團(tuán),老韓搖頭;還想搞連鎖發(fā)展加盟,老韓一口否定了:“小子,啥也別想,就按你爺爺定的規(guī)矩干,錯不了!”小韓雖然想不通,可他結(jié)婚的時候,老韓出手給他提了一輛極光路虎。小韓這一代的年輕人習(xí)慣把這一款車叫小路虎。小路虎,一個賣鹵肉的,嚯!

老韓之前在縣供銷社名下的土產(chǎn)公司當(dāng)副經(jīng)理,也曾有過一番抱負(fù),最后供銷社倒閉,他這個省供銷學(xué)校畢業(yè)的中專生被分流后,很不情愿地從父親手里接過這輛流動鹵肉車。一開始還真覺得丟人,賣肉時不敢抬頭,生怕碰見熟人。不覺二十年下來,老韓已經(jīng)習(xí)慣了木柄刀把,也從中知道了這檔生計的深淺。盡管沒有名號,韓記鹵肉早在外面被人叫得響當(dāng)當(dāng)啦!小韓上完職業(yè)中專后,老韓想試探一下兒子未來的打算。小韓提出繼續(xù)考大專,老韓搖搖頭,毫不猶豫地把兒子拽回家開始教他翻洗豬大腸。經(jīng)歷過供銷社的倒閉下崗,老韓已經(jīng)深深懂得:這輛沒有名號的鹵肉車,相當(dāng)于給兒子的命運裝上了一把十分可靠的安全閥。

今天,出攤時間破天荒提前了半個小時,還成了三個人來操作:趙秀花也來幫忙了。賣到一半,老韓一邊解圍裙,往下退藍(lán)袖罩,一邊招呼小韓:“兒子,不敢耽誤正事,咱去吧。”爺兒倆把鹵肉攤丟給趙秀花,開始發(fā)動他家的小路虎。食客們好奇,問老韓:“韓老板,這是去干啥呀?”老韓沖他們拱拱手,不作回答。趙秀花把老韓脫下的藍(lán)袖罩往胳膊上套,想都沒想就替老韓回答:“干啥?赴宴唄,去給九哥上禮,俺兒還要認(rèn)九哥為干爹咯!”趙秀花人高馬大,一張白臉油光發(fā)亮,紋了兩根又粗又黑的直棍眉,悶青色頭發(fā)相對于眼角枝椏縱橫的魚尾紋來說,實在有點不相稱。人家是縣旗袍協(xié)會的骨干,古村落發(fā)展旅游,經(jīng)常請她們?nèi)ヌ镩g穿行,打著一枚枚古裝傘,一走一擺,一走一擺。遠(yuǎn)看婀娜多姿,卻近觀不得。攝影師從來不敢給她們拍面部特寫。

聽了趙秀花的話,眾人都睜大了眼睛:“九哥?”

老韓黑繃起了臉,斥媳婦:“不說話還能憋死你!死娘兒們,一張破嘴!”老韓有些生氣地跳上副駕駛,催小韓開車走,“睢你媽那張破嘴,辦成辦不成還在兩可呢!”小韓系上安全帶,松剎車,打開兩只大燈,把路虎開進(jìn)了縣城傍晚擁擠的車群。

小韓是一個神情非常認(rèn)真的小伙子,留著一個兩邊剃的飛機(jī)頭,右邊貼近頭皮的地方還讓理發(fā)師做了一個閃電刻痕,全身上下一整套豫北小縣中產(chǎn)階級公子哥的配置,真是帥得沒商量。只是大冬天喜歡露腳脖子,這一代年輕人仿佛都是這個樣子:九分褲,船襪,生生露出一大截腳脖子。他比老韓高出一頭還多,兩條大長腿跟老韓的小短腿比較實在有些相悖,老韓為此納悶了很長時間,一度有過查驗DNA的想法。可小韓的眉眼卻與他如出一轍,走路姿勢也相符,都是右肩耷拉,尤其是性格,簡直一模一樣。

天灰沙沙的,在這個將黑未黑的時候,正是一天里光線最差的時候,路況著實讓人不放心:一半司機(jī)開車燈一半司機(jī)不開車燈,加上擁堵高峰,強行超車、加塞、鬼探頭,與一個正在發(fā)展中的豫北小縣的人口素質(zhì)完全成正比。老韓望一眼專心駕駛的兒子,心里輕輕嘆了一口氣。他不止一次悲哀地想,兒子的膽小怕事與自己相比,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老韓記得兒子小的時候,每天送他去幼兒園,到了晚上去接他,發(fā)現(xiàn)他還坐在早晨他離開時的位置上。上了小學(xué)初中,兒子不止一次帶著一個青眼窩回家,趙秀花暴跳如雷,發(fā)了狠教兒子:“你沒長手?誰再欺負(fù)你,往死里揍他,打你一下,還他一百下!”說也沒用,兒子的拳頭只會藏在身后,青眼窩和無辜的血痂硬是伴他上完了中學(xué)。在趙秀花的一再鼓動下,老韓把兒子送去登封塔溝武校練了一年,是兒子十七歲那年。兒子非常用功,也舍得吃苦,肱二頭肌明顯鼓了起來,表演鐵砂掌,居然能劈斷兩塊紅磚頭。趙秀花異常興奮,不放過任何一次機(jī)會,讓兒子表演給人看。老韓心里也很振奮,認(rèn)為老韓家從此可以揚眉吐氣了。

在老韓心里,一直壓著一塊石頭,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縣城大拆遷之后,老韓一家搬進(jìn)了一個富人集聚的高檔小區(qū)——萬豐花園。這里擁有全縣最高級的幼兒園和師資力量雄厚的小學(xué)初中,豪車如云,保安也是一頂一的退役武警,物業(yè)的小姑娘更是要亮瞎大家的眼睛:一律大專以上學(xué)歷,打著小小的黑蝴蝶結(jié),穿著雪白襯衣,黑馬甲,包屁股的裙子,紅嘴唇,恨天高皮鞋。讓小姑娘們棘手的是,這些暴富的縣城中產(chǎn)階級很難相處,還相互看不上眼,各種摩擦從未間斷。老韓家買的是一樓,有一個養(yǎng)花弄草的小院,院門卻經(jīng)常被一輛奧迪A8堵死。車主是一個包工頭,蛋子里滿是泥星卻日進(jìn)斗金的家伙,聽說曾經(jīng)拎著一麻袋鈔票去北京顯擺,跟某明星吃過一頓海鮮,睡沒睡覺誰也不知道,但他堅持說睡了——還經(jīng)常撥拉手機(jī)讓大家看明星們的報價表。鹵肉車在后院,每次按門鈴叫他下來挪車,他都愛理不理,沒有半個鐘頭根本不見動靜。有一回包工頭出國旅游,鹵肉車硬是被堵了一個星期,老韓也被迫歇業(yè)一周?;貋砗笪飿I(yè)提醒包工頭,他根本不在乎,先是用鼻子哼了一聲,接著又“切”了一聲。之后一切照常。

老韓一家忍無可忍,尤其是趙秀花,不止一次揚言要找黑社會來砸了狗日的奧迪A8。包工頭又一次把車停在了他家院門口,趙秀花沒有去找黑社會,卻鼓動小韓用小路虎把奧迪A8的出口堵住,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老韓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于是他們犧牲了一天的生意,等著包工頭來找他們挪車,然后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把這個問題徹底解決了。包工頭遲遲未來打擾他們。透過后窗,老韓看見挾著公文包的包工頭步行出去,連看自己的車都沒看一眼。老韓決定再犧牲一天生意。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卻讓他目瞪口呆:當(dāng)又一個白天來臨時,找不見小路虎的小韓大呼小叫起來。老韓和趙秀花跑出來,立即崩潰了——他們家的小路虎被三面新砌的磚墻嚴(yán)嚴(yán)實實封了起來,只露出一個白色的車頂。數(shù)九寒冬,摻了凝固膠的水泥凍得硬邦邦,鐵錘砸都砸不動。趙秀花忍不住大罵起來,情緒異常激動,她不停地去摁包工頭家的門鈴。

包工頭從樓上下來,站在那里,像一個龐然大物,魁梧的身材,加上一個堅實的腦袋。他將一口痰狠狠吐在地上,又將手指掰得噼啪作響,極度蔑視地看著老韓一家。趙秀花再次叫罵起來,不是罵包工頭,是罵自己的男人和兒子,兩個打算退縮的男人,沒有蛋子的男人!趙秀花的叫罵聲仿佛吹響了沖鋒號,老韓率先沖了上去,只一個回合,就被包工頭打翻在地,接著包工頭以體力的絕對優(yōu)勢,毫不含糊地教訓(xùn)了老韓一頓。老韓從地上爬起來,啐出嘴里的血沫和斷牙什么的。他用目光尋找兒子,認(rèn)為該是鐵砂掌發(fā)揮作用的時候了。這時趙秀花從家里找來一根生銹的捅炭火的鐵棍,塞到老韓手里:“我想你非用它不可了!”

包工頭手里也多了一件家伙,網(wǎng)上經(jīng)常兜售的那種錳鋼甩棍,泛著青光。他黑色的眼睛里閃著兇光。小韓站在老韓身后,手心里全是汗水,胳膊軟得抬不起來,兩只腿肚哆嗦著,怎么也邁不動步子。他的鐵砂掌廢了。他忽然帶著哭腔叫了一聲:“爸——”

老韓失望了,帶著恥辱,他又沖了過去。

包工頭毫不猶豫地掄起了甩棍。

縣醫(yī)院外科病房里,一身藍(lán)白相間的條紋服飾,一根建立靜脈與藥液之間通道的輸液器,讓老韓喪失了行動自由。他整個頭部都被繃帶裹了起來,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派出所來人錄完口供后再無下文,趙秀花去了幾次,問什么時候抓人,他們回答還在調(diào)查。一連幾周,沒有絲毫進(jìn)展。有一次趙秀花真急了,沖辦案民警叫起來:“調(diào)查個屁!眾目睽睽之下持棍行兇,還用調(diào)查!”趙秀花初中都沒畢業(yè),可她有個習(xí)慣,只要是正式場合或者碰見公家人,她就不由自主地講普通話,還時不時迸出一兩個名詞。派出所的人不理她,她越發(fā)感覺受到了某種侮辱,擋住辦案的民警不讓出門,叫聲更高了,“你們說沒有人證,小區(qū)監(jiān)控不是鐵的證據(jù)?”最后趙秀花被攆了出來,派出所警告她再胡攪蠻纏暴粗口就以妨礙公務(wù)罪拘留她。

后來有人給她出主意去找律師。律師對此事也無能為力:“抓人是要等傷情鑒定下來的!”

“什么時候鑒定?”

“一般在出院后一個月左右?!?/p>

趙秀花對法律有些納悶,挨了打也不能得到及時公正的對待,沒有輕傷鑒定,你流再多血,受再多疼,打人者仍然能夠躲避制裁。律師搖搖頭,說我改不動法律,又好心提醒趙秀花:“一般情況下,派出所會給對方施加壓力,讓他先拿出一部分醫(yī)藥費?!壁w秀花搖搖頭,她一分錢也沒見到。前來探望老韓的親戚們幾乎異口同聲:“打了人也不來道歉!只管住院,住死他,讓他賠!”一番打氣,趙秀花又熱血沸騰起來。

住院期間,老韓放心不下他的鹵湯。鹵湯一般分為紅鹵、黃鹵和白鹵三大類,老韓家走的是紅鹵。一鍋老湯用了快五十年,一開始燒的是柴火,后來換成炭火,現(xiàn)在環(huán)保要求嚴(yán),改成了天然氣。老韓非常懷念使用炭火的日子:只要爐灰一出清,火馬上就會旺起來,蒸汽也就上來了,鹵湯開始咕嘟咕嘟地滾起來,他不時用勺子撇去浮沫。老韓每天五更起身去屠宰場定購下水,他對食品檢驗的藍(lán)色印章并不信任,覺得不如見到活豬靠譜。每次都仔細(xì)地瞅,蹄子、嘴巴、耳朵,上上下下檢查一遍,確認(rèn)沒有一點毛病才點頭。如果哪天沒有過關(guān)的生豬供他挑選,他寧肯不出攤,有人向他推銷冷凍下水門都沒有。躺在病床上,老韓最最放心不下的不是自己的官司,卻是這鍋老湯。他囑咐兒子每天開一次火,待鹵湯燒開后滾上十五分鐘,調(diào)料一點不能少放,這叫空鹵。湯得養(yǎng)著,還要放足料養(yǎng)著,一點不能虧待。

包工頭的小圓腦袋依然沒有出現(xiàn),派出所也沒轉(zhuǎn)過他一分錢。一個多月過去了,傷口已經(jīng)愈合,血痂也掉了,露出了新鮮的皮肉。但每天照樣吊三瓶水,真是活受罪。這是受了高人指點,趙秀花才堅持這么做的:怕對方派人來偵查,故意做給他們看的。老韓實在待不下去了,想回家。趙秀花說她再去派出所催催,讓老韓堅持最后幾天,說不定包工頭就會拎著大包小包的禮品來向他們低頭認(rèn)罪。到時候她會狠狠訓(xùn)斥他一頓,再賞他一記響亮的耳刮子。

派出所告訴趙秀花,包工頭那邊態(tài)度強硬,說叫他們使足勁折騰,愿意住到哪天就住到哪天。

老韓實在躺不下去了,堅持出院,鹵肉攤又重新開張。趙秀花負(fù)責(zé)打官司,從親戚中挑選了幾個馬路智商較高的跟著她一起跑,在派出所和律師所之間奔走,天天讓老韓給他們留五斤好鹵肉。后來傷情鑒定下來,輕微傷,不夠刑拘,派出所讓他們兩家調(diào)解。趙秀花懷疑包工頭給派出所送了禮,一鐵棍砸下來,老韓流了那么多血,只是個輕微傷?可她卻找不到突破口,只好接受調(diào)解。在律師授意下,醫(yī)療費、誤工費、陪護(hù)費、營養(yǎng)費、精神損失費,她開出了一個五萬元的單子。包工頭卻一口咬定只出醫(yī)療費,其他的一分也不拿。趙秀花肺都?xì)庹耍∽詈笳{(diào)解失敗,派出所把案子轉(zhuǎn)到了法院,趙秀花又踏上了漫長的訴訟之路。要知道,包工頭喘氣都比別人粗,哪里都有他的人,每一個關(guān)口都下了血本。

打官司期間,包工頭絲毫沒有收斂,奧迪A8依然我行我素蠻不講理。老韓望著堵在后門的奧迪A8束手無策,每到下午該出攤都出不去的時候,他都幻想著自己要是突然病倒就好了。

買鹵肉的食客也都知道了,有人同情老韓,有人鼓動老韓跟包工頭斗爭到底討個公道,還有的瞧不起老韓父子。一次一個發(fā)髻高挽的大屁股女人來買豬蹄,掏出一張缺角很大的鈔票被小韓拒收,“大屁股”眼一瞪,斥小韓:“敢不收!惹急了老娘把你攤砸了信不信?”小韓嚇得不敢出聲,低下頭找零錢,躲避著“大屁股”兇狠的眼睛。老韓一家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承受著因為膽小怕事而引起的軟弱,因為軟弱而導(dǎo)致的無奈和恥辱,以及面對無奈和恥辱時艱難的自我消解。

無奈之下,老韓去便宜街租了一處閑院,把鹵湯和鹵肉車搬過去。后院的門就當(dāng)不存在吧,老韓自我安慰。這些都是沒有道理可講的事情。

從住院到鹵湯搬家,老韓沒有責(zé)怪過兒子一句,但小韓卻對自己的軟弱悔恨不已,他又在地下室偷偷練起了鐵砂掌,幻想著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有一次,他在南水北調(diào)渠邊碰到三個酒氣沖天的垃圾仔,問他要煙時把一整盒煙一把奪了去。其中一個還要去他身上翻他的口袋,有沒有零錢。小韓不知哪來的勇氣,突然一記勾拳,跟著又一記鞭腿,那個垃圾仔應(yīng)聲倒地。另兩個垃圾仔揮拳而來,小韓扭頭就跑。小韓小學(xué)初中短跑一直不錯,主要原因就是下課后總有同學(xué)來欺負(fù)他,追他,生生練出來了。小韓一口氣跑回家,頭都沒有回。三個垃圾仔根本追不上他。小韓跑得太猛,一只鞋跑丟了都不知道。

但那一天,他卻得到了老韓和趙秀花的大力稱贊。趙秀花還說:“你咋不用你的鐵砂掌,那兩個垃圾仔的腦袋比磚頭還硬?”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暮色讓位給夜色,空氣滯重,有股沉甸甸的分量。小路虎在一個閃爍著“烙饃村大酒店”字樣的吸塑發(fā)光字前停下來,小韓扭過頭問老韓:

“爸,你說九哥會答應(yīng)嗎?”

“我也說不準(zhǔn),不過秋子已經(jīng)跟他打過招呼了,秋子好像還挺有把握的?!崩享n打開車門,伸出一條腿,“一會兒九哥答應(yīng)了,我就微信給你。不過,你已經(jīng)很有進(jìn)步了,上回不是用鞭腿打倒了一個垃圾仔?你不缺力量——”老韓說著,將一只寬厚的手掌放在兒子肩上,隔著冬衣,小韓居然感受到了那只手掌的溫度,老韓把沒有說完的話說出來了,“你有個子,有力氣,有鐵砂掌,就差一次真正的實戰(zhàn)了,一次實戰(zhàn)膽就練出來了!”

想起上一次爸爸倒在包工頭的甩棍下,小韓猛然一陣內(nèi)疚:“爸,我不會一直懦弱下去的,相信我。今天要不是發(fā)小請客,我真想跟你留在這里,見見九哥,我從來就沒見過九哥??墒墙裉觳恍?,爸,你知道的,那都是發(fā)小中的發(fā)小,特別鐵的,必須在場?!毙№n說著,打開副駕駛前面的儲物箱,拿出一件家伙來讓老韓看,網(wǎng)上買的,跟包工頭使用的一模一樣。小韓突然惡狠狠地說,“再遇見有人欺負(fù)咱家,我就打爛他的腦袋。”

“快收好,快收好,輕易不要用這種東西。”老韓有些擔(dān)心地跳下車,“去吧去吧,你結(jié)婚時人家都來幫忙,你得去,不是還讓你記禮賬嗎?趕緊去吧。這里一有消息我就微信通知你?!崩享n啪一下關(guān)上車門,沖兒子擺擺手。

小路虎緩緩開動,又?jǐn)D進(jìn)了糟糕的車流。

一個多月前,秋子來買鹵肉,老韓從一堆豬臉兒下邊刨出幾塊“肝皮”,旁邊一個打好包已經(jīng)上了電動車的食客眼尖,質(zhì)問老韓:“韓老板,剛才我問有沒有‘肝皮’,你說賣完了,敢情這也興走后門呀?”

老韓滿臉歉意,一個勁兒點頭說對不起,“下回,下回一定?!?/p>

秋子是老相識,當(dāng)年在電影院開錄像廳時老韓就認(rèn)識他。也就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秋子把窗戶門框都堵死,門口安了放哨的,《霍元甲》放到一半突然換成了三級片。那時候老韓還是個懵懂少年,又緊張又激動,窩在黑暗里直喘粗氣。秋子后來又搞鐳射電影、歌舞廳、棋牌室,私下里推牌九、放貸、布老虎機(jī),一直在風(fēng)口浪尖混著,也是個黑白雙吃的人物。秋子迷戀韓記鹵肉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從老韓的父親那時開始,秋子就愛吃‘肝皮’。一只豬身上也就幾兩‘肝皮’,金貴得很,老韓不掖著藏著,秋子哪能有這口福。秋子小個子,窄臉,頭發(fā)稀疏,第一眼望過去好像完全沒有眉毛,面相有點邪。他很感激老韓,拎了打好包的‘肝皮’要走,突然想起了什么,低聲問老韓:“官司咋樣了?”

老韓一怔,嘆一口氣:“人家喘氣都比咱粗,每一步都使了絆子,官司走不動,還在調(diào)解著?!崩享n又嘆一口氣,一副腫眉泡眼的樣子。那一段時間他經(jīng)常這個樣子,沒露過笑臉,居然有食客提意見,說韓記鹵肉沒有以前香了。

秋子卻一臉不屑,鼻子里哼一聲:“那是你沒找對人,找對人了一指頭就把他彈扁了!”

老韓停下手里的廚刀,把藍(lán)袖罩拽下來扔給小韓。他把秋子拉到?jīng)]人處,摸出一根煙遞上去。秋子接了,放到鼻子下嗅了嗅煙草的香味,等著老韓的打火機(jī)。秋子讓老韓去找九哥擺平這事,老韓一聽,連連點頭,又搖頭。在這個小縣里,九哥只要咳嗽一聲,二十九層的高樓也要往下掉灰土,這個誰不知道!縣長書記都跟九哥稱兄道弟,拆遷拆不動了就得求九哥出面。九哥在對付釘子戶上很有一套,釘子戶沒有不怕他的。一開始九哥掙的是好處費,后來他盯上了拆遷市場和建筑市場,財富急劇增加,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資本運作了,剛剛從政府手里買走兩個景區(qū)。

這樣一個大人物,老韓咋能夠得著?拿錢上吧,自己能拿多少錢?再說錢對九哥只是一個數(shù)字而已,一句話,九哥不在乎錢。秋子對老韓的擔(dān)心很不滿:“那得要看誰去跟九哥說!九哥是一個重情義的人,你知道不知道?”

“誰去說?九哥會給誰面子?”老韓一臉茫然。

秋子拍拍胸脯,說他的面子九哥不會掉地上的。秋子告訴老韓,當(dāng)年他開錄像廳的時候九哥剛出來混,天天晚上沒地方睡就在他的錄像廳鋪一張涼席,枕頭都是找他借的。有一回九哥借他的重慶80摩托去給一個兄弟出氣,結(jié)果被人家打得屁滾尿流,逃跑時掉進(jìn)了河溝里,右轉(zhuǎn)向燈壞了,車把也歪了。他沒有讓九哥賠一分錢,當(dāng)時九哥也賠不起。那時候他就看出九哥不是一個一般的人:替人打場子得來的好處費從來都是一分不留,全部分給弟兄們!老韓半信半疑,問九哥幫忙需要多少費用。問完老韓又打自己嘴巴,生怕秋子以為他怕花錢。

“要讓你花一分錢,我秋子算白混了。”秋子丟下這一句話走了,拎著他的“肝皮”消失在暮色中。老韓看見黑暗中的秋子剛離開他就伸手捏了一塊肝皮放進(jìn)嘴里。

老韓對秋子的話也吃不準(zhǔn),回家說給趙秀花,趙秀花一口咬定秋子在吹他二大爺?shù)呐@咦印?/p>

誰知沒幾天,包工頭突然拎著大包小包的高級水果、香煙上門認(rèn)錯,并且通過法院一次性賠償了他家六萬元。要知道,當(dāng)時一個輕傷刑事案的調(diào)解費也不過三四萬。那天,趙秀花當(dāng)場給了包工頭一個大耳刮子,包工頭連個屁都沒敢放。

秋子再來買“肝皮”,老韓高低不收錢,秋子堅持付錢:“你也是小本生意,不容易!”

老韓把秋子扔下的鈔票塞進(jìn)秋子口袋,說:“秋哥,咋說話呢?還當(dāng)我是你兄弟不當(dāng)?”

秋子說就這一回,下不為例。第二回老韓又拒收錢,秋子黑了臉,把“肝皮”扔在案上,扭頭就走。老韓慌了,追上他,收了錢,把‘肝皮’塞進(jìn)他手里。

后來秋子告訴老韓,他住院停業(yè)那一個多月,不光是他饞壞了,九哥也饞壞了。老韓一聽雙眼放光:“九哥也愛吃‘肝皮’?”

“不,九哥愛吃大腸頭!”

烙饃村大酒店前的車位已經(jīng)滿了,還有更多的車輛正從四面八方趕過來。聽說九哥女兒結(jié)婚宴請,跟九哥有過交集的人們都爭著搶著來赴宴。被九哥拾掇過的釘子戶也來了,他們說: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嘛。兩張禮賬桌應(yīng)付不過來,又臨時增加了兩張,人頭攢動,擠成了疙瘩。老韓忽然看見一只熟悉的小圓腦袋,和一副寬大的肩膀,他心里猛然一驚:來他們家求和那天,包工頭笑容生硬,一副虛情假意的模樣令人害怕。老韓頓時感到一股寒意沁入自己的血管,他越發(fā)迫切地尋找秋子,趕緊把那件事敲定下來。

前廳里服務(wù)員忙得腳不著地,玻璃轉(zhuǎn)盤上已經(jīng)上了六道涼菜,牛肉和燒雞都是烙饃村廚師自己鹵的,飄著熱氣和香味。兩瓶五糧液并排立在轉(zhuǎn)盤中間,像一對剛出生的雙胞胎。還有大桶果粒橙、瓜子糖和軟中華香煙。菜肴十分精美,雖然在分量上還給人留下了一點期待(這是烙饃村老板特意交待給后廚的,九哥的客人都是見過世面的,啥沒吃過,可不是幾個簡單硬菜就能應(yīng)付的)。這時一個戴著白高帽的廚師手里拎著兩條褪過皮的中華鱘正在教訓(xùn)一個送魚的材料戶,工作服的樣式說明他是廚師長:“九哥閨女的喜宴,你也敢往里面加塞死魚,不怕九哥知道了敲掉你的門牙?你還想不想混了!”魚販子嚇得滿頭冒汗:“我這就回去換,回去換!”轉(zhuǎn)過身來,一頭撞在一根安裝有特色菜廣告的柱子上,他又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赴宴的人越來越多,大堂經(jīng)理已是第三次跑進(jìn)廚房加桌了。廚師們正在預(yù)制菜品,龍蝦足有四斤重,赤紅的爪子一直伸到盤子外面。兩個打荷的小哥專心致志地在盤子上繪制花邊,涼菜師傅正給鹵水大拼調(diào)制蘸汁,盛放滋補甲魚的酒精鍋仔冒著熱氣。前廳里,一個被九哥拾掇過的釘子戶心情放松,拆開一盒軟中華香煙給大家分散,他對另一個釘子戶說:“今天九哥肯定好脾氣,我敢打賭,咱倆給他臉上抹‘鍋底黑’他都不會生氣!”另一個釘子戶受了鼓舞,當(dāng)即去吧臺討了一管鞋油來代替‘鍋底黑’:廚房告別炭火后已經(jīng)找不到鍋底黑了。大家焦急地等待著九哥的出現(xiàn),有消息傳來,九哥正在縣長辦公室商談一個制藥廠的收購事宜。

秋子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老韓汗?jié)竦念~頭和面頰上閃著光,一把攥住秋子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傳過來的竹竿:“秋哥,那個他……他也來了!”望著老韓焦急的面孔,秋子一開始不明白,后來弄懂后,他叫老韓放心,說一拃沒有四指近,憑他和九哥的交情,包工頭算個屁!聽了秋子的話,老韓的心里多少踏實了一點,他對秋子說:“我還沒封禮呢,你說我封多少合適?”

秋子說你自己定吧,九哥不缺錢,封多封少只是一個面子問題。

老韓按住自己的口袋,說,一個整數(shù)吧。給九哥封禮的機(jī)會這輩子不會有幾次,他必須把它做到最大,做到一鳴驚人,得到改變命運的程度。于是他顫抖著雙手,掏出一沓鈔票,厚厚一沓鈔票,下午剛從銀行取的,捆扎鈔票的白色紙帶上還蓋著驗鈔員的姓名。

秋子立即用手機(jī)拍了照片,通過微信傳給了九哥。停了三四分鐘,九哥回過來一個雙手抱拳和一個翹大拇指的動畫表情。秋子趁熱打鐵,在微信里又重提了韓記鹵肉小韓認(rèn)干爹的事,九哥只回復(fù)了一個字:中。秋子每操作一步,都讓老韓看一下他的手機(jī),見到那個“中”字后,老韓腦袋一熱差點暈了過去。他打開手機(jī)迫不及待要把這個消息告訴兒子和趙秀花,誰知網(wǎng)絡(luò)不給力,微信一直是發(fā)送失敗。他沖一個正在上菜的服務(wù)員索要烙饃村大酒店的無線網(wǎng)密碼,那個服務(wù)員上完涼菜正準(zhǔn)備去加桌鋪臺布,快速報出一串?dāng)?shù)字,沒等老韓記住就跑了。老韓急得沖她的背影大吼起來。

無論如何,這個夜晚突然變得金光萬丈。老韓決定一會兒開席后跟秋子干三碗,求個一醉方休。

小韓還在路上,發(fā)小催了他幾次,說等著他記禮賬哩。路況不給力,這幾年私家車猛增,在縣城里誰家要是沒輛車好像就在人前抬不起頭似的,聽說縣交警隊正在醞釀限號的事。小韓耐著性子往前龜行。今天點真背,第一個十字路口趕上紅燈,接下來全是紅燈。到了縣政府十字路口,小韓緊趕慢趕,終于趕了一個只剩三秒的綠燈,猛踩油門打算沖過去。一個帶小孩的電動車突然橫穿馬路,騎車的是一個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中年婦女,根本無視紅綠燈的存在。車輪與瀝青路面摩擦發(fā)出尖銳的裂帛般的聲音,電動車沖了過去,距小韓的車頭也就幾毫米的距離。小韓一下子出了一頭冷汗,再想過去已經(jīng)不可能了。60秒的紅燈漫長得仿佛過了一個世紀(jì)。

這時手機(jī)“嘀咕”一聲,一條振奮人心的消息傳了過來。小韓不敢相信,連問了幾個“真的嗎”,老韓回過來四個字:鐵板釘釘。小韓緊繃了多年的神經(jīng)一下子松弛下來,仿佛從一只硬殼里掙脫出來一樣。他從觀后鏡看了看自己的一張臉,這張臉的鼻子上還有一塊血痂,那是上次同學(xué)聚會上留下來的,他不會忘記。小韓看著鏡子里的血痂,原本膽怯和善的目光突然變得像一根刺。他突然獲得了一種力量,一種猛然的力量,來自微信的那條消息,讓他仿佛一下子換了一個人。

一星期前,幾個初中同學(xué)聚會,其實并不是真的同班同學(xué),只是一個學(xué)校相互認(rèn)識而已。這種偶然巧合的飯局也可能使大家增加幾個朋友,也可能是一場不歡而散的聚會。小韓趕到時,幾個初中同學(xué)正在接受組織者的香煙,他們靠在吧臺上,抱著雙臂,目光挑釁,兩腿輪番交替地支持體重。組織者甩給小韓一支煙,小韓發(fā)現(xiàn)自己與他們并不是太熟悉。入座后,組織者擰開一瓶“牛二”,好幾個同學(xué)用手掩著杯子,拒絕斟酒:“開車來的?!?/p>

組織者指著一個在交警隊當(dāng)輔警的小胖子說:“有他在,怕什么!”小胖子連連擺手,說隊里有制度,酒駕都不準(zhǔn)說情。小韓忽然想起不久前一個親戚酒駕被查,是老韓找到交警隊一個副大隊長把人領(lǐng)了出來,通融的結(jié)果是只罰款沒扣分。于是小韓忍不住插了一句:“前幾天俺爸還說了一個酒駕,沒扣人也沒扣分。”

一桌的目光齊刷刷射向小韓,這個在學(xué)校時頭發(fā)順前額剪齊、被欺負(fù)了也不敢告訴老師的膽小鬼,什么時候變得敢說話了?一身重量級裝備,他面前放的那是第幾代蘋果手機(jī)?還有他開來的小路虎,一個賣鹵肉的,切!一切都是那么不順眼。于是攻擊也就開始了,有人說他吹牛不報稅,有人說他說大話不怕閃了舌頭,還有人說他能成個蛋了。小胖子抽了一口煙,吐到小韓臉上:“我建議今天的飯錢由這位大款同學(xué)結(jié)賬,如何?”大家舉雙手同意。最后果真逼著小韓結(jié)了飯錢,還一人送了一盒軟中華香煙。即便如此,在去歌吧的路上,喝高了的小胖子還是一言不合,揮拳把他打翻在地,摔得滿臉出血。

諸如此類的嘲弄,小韓只能忍辱負(fù)重,一籌莫展。很多個日子,除了幫老爸賣鹵肉,小韓就一個人悶在他們家地下室里苦練鐵砂掌,仿佛在錘煉自己的決心。今天,獲得新生的小韓想,一會兒到了發(fā)小的喜宴上,要是再有人嘲笑他,或者像那個小胖子一樣把煙噴到他臉上,他一定不會沉默。他會先用鐵砂掌教訓(xùn)他們一頓,然后再告訴他們自己的干爹是誰。他們說不定會嚇尿了。之前那些奇恥大辱都足以令他在憤怒中孤注一擲,不打出第一拳,自己永遠(yuǎn)是個被人看不起的膽小鬼。

紅燈變成了綠燈,小韓還沉浸在微信帶來的喜悅中。后面的車主一個個不耐煩了,催促的喇叭聲此起彼伏,還有司機(jī)伸出腦袋惡狠狠地咒罵。要擱以前,小韓會慌慌張張地把車開走,心還會騰騰跳。今天的小韓完全不一樣了,他慢騰騰地松開剎車,小路虎開始起步。剛一加油提速,忽然從右邊路口殺過來一個龐然大物,鳴著喇叭,根本無視紅燈的存在,在無禮地霸道地完成他的左轉(zhuǎn)向。是一輛黑乎乎的大路虎,它沖小路虎直懟過來,小路虎如果不采取緊急剎車,一定會被它撞個人仰馬翻。小韓手忙腳亂一個急剎車,大路虎擦著它的左前燈跑過,揚長而去。

小韓的火氣騰一下被點燃了,他想都沒想,一個緊急調(diào)頭,然后猛力踩踏油門,車胎咆哮著轉(zhuǎn)動起來,以最快的速度向那輛大路虎撲去。小韓居然罵出一串連自己都吃驚的臟話。大路虎馬上有了察覺,卻相當(dāng)放肆,每當(dāng)小路虎要越過它時就故意別小路虎,別的尺度很大,根本無視小路虎和自身的安全問題。小韓徹底被點燃了!在連闖兩個紅綠燈、無數(shù)次輪胎的尖叫和人們的驚呼后,大路虎一個急剎車,小路虎根本來不及剎車,懟在了大路虎的屁股上。世界一下子靜止了。

終于,從大路虎上跳下一個男人,看模樣五十出頭,平頭,下巴泛著隱隱的青光,松弛的寬臉有一條橫貫的刀疤,結(jié)實的背影,透出某些可怕的東西。他斜睨著從小路虎上跳下來的小韓,滿臉鄙視。小韓喘著粗氣,往日的膽怯蕩然無存,他仰起脖子,那模樣就像一只倔強的公雞直視一條守院大狗。剛才下車的時候,他隨手從儲物箱里拿下了那根甩棍,啪地甩了一下,隱藏的棍節(jié)都跳了出來。在漸漸明亮的路燈照亮下,甩棍的青鋼閃爍著沉實的寒光。小韓的眼睛怒氣沖沖,好像雷雨前的狂風(fēng)。

老韓聞訊趕來時,一切都無可挽回了。他看見兒子臉上的怒氣正一團(tuán)一團(tuán)地飄著:“也不問問我是誰!我干爹是誰!哼,弄不死你!”圍觀群眾一個勁兒地叫好,紛紛舉起手中的手機(jī),選擇不同角度拍照、錄視頻,搶著在第一時間發(fā)朋友圈。

這時老韓肩后露出趙秀花那張焦急的臉,她也是聽說了趕過來的。趙秀花今天燙了頭,還準(zhǔn)備了一身新衣服,老韓卻不讓她跟著去赴宴,怕她多事。她自然一肚子氣,耳絲切得又粗又大,好幾個食客對她提出了抗議。當(dāng)她接到老韓的微信后心里一下子開了花,立即恢復(fù)了往日的耐心和面對食客時的好脾氣。她不但擁有眾多城鎮(zhèn)婦女擁有的濃密而沒有弧線的眉毛,還擁有這些城鎮(zhèn)婦女寬廣的馬路智慧,她立馬給老韓獻(xiàn)策:兒子認(rèn)干爹的儀式一定要隆重,就在烙饃村搞,到時候她還要請旗袍協(xié)會的姐們兒前去助興,制成微秀在朋友圈曬一曬。當(dāng)她聽說兒子在路上跟人打架的消息后,就又拎來了那根昔日撥弄炭火的生鐵棍。

小韓的腳下,躺著被甩棍打翻在地的大路虎車主,可能已經(jīng)暈過去了,身子隔一會兒抽搐一下。小韓還在不停地教訓(xùn)他,老韓只看了一眼地上躺著的路虎車主,臉就突然一下子白了,他一陣猛烈的心悸,仿佛天塌了下來。由于承受不了這巨大的變故,老韓捂著心口蹲了下來。他感覺今天發(fā)生的一切,就像一根無意中劃著的火柴,剛剛點著,就被踩滅了。

他又看了一眼兒子,北風(fēng)吹亂了他的頭發(fā)。兒子也在望著他,等著他的肯定。望著兒子還有些嬰兒肥的下巴,老韓突然想起了小時候的兒子:有一回,他抱著襁褓中的小韓站在咕嘟咕嘟的鹵湯前,用勺子往下壓飄出水面的一截大腸頭,突然兒子的小雞雞翹了起來,猝不及防地往鹵湯里滋了一股。當(dāng)時把老韓嚇壞了,以為他家的“百年老湯”會就此廢掉。他一夜未眠,誰知翌晨站在鹵湯面前居然聞到一股奇香,那天買鹵肉的食客也是大為吃驚,一個勁兒豎大拇指。老韓認(rèn)可了這次奇跡,卻從不敢使用這個所謂的“偏方”。

空氣中依然彌漫著肝火很旺的情緒。老韓捂著愈來愈疼的心口想,老韓家不會再有那樣的好運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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