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夜茫茫

2018-11-08 07:14
長江文藝 2018年19期
關(guān)鍵詞:老爺子海燕

1

即使到現(xiàn)在,海燕半夜兩三點醒來,還是滿懷恐懼,想起床到隔壁的房間看一看,覺得老爺子還在那里等著她。稍微定一下心,就想起已經(jīng)沒有隔壁的臥室,早就離開了那間房子。

有時,海燕從被子里探出身,遍尋胸罩和襪子,突然會覺得很孤單。沒有人需要她了,隔壁房間沒有人在等她,屋外是山野的荒,她暫時借宿在這荒敗村落的窯洞里,等著兒女們對自己的再次需要,或等著老年的到來。她明白自己,還可以去找一種這樣的活,去伺候一個老年人。但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不那么年輕,也不那么搶手了。

這時候,只有床頭的灰色煙尸在等著她去點燃其他的兄弟,吸一支,然后摁滅手中點著的煙,再次躺下。長夜需要這樣過。老爺子留給她的,也只是對煙的上癮。她曾經(jīng)與死亡獨(dú)處,怕他死掉,卻又一心一意等待他死掉。只有他死掉,她才可以離開。而今,他確實死掉了,她如愿離開,卻并沒有覺得如何解脫。不過,她終于可以歇下來打量這無名無分的十一年。

不能不說和老爺子在一起的日子她沒有快樂。與丈夫離婚的那一年,她覺得自己再也不會快樂了。那一年她三十五歲,最大的孩子十八歲,已經(jīng)在城里和雜七雜八的人在一起打工了,后來跟了一個男人生了一個孩子,接著又跟了一個男人……其他兩個孩子在上學(xué),小學(xué)一個初中一個。小學(xué)的孩子一直跟著她,她用她小學(xué)幾年級的水平,對她進(jìn)行教育,陪她讀“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的花朵多鮮艷”,也陪她讀“我愛北京天安門”。那時候,她不知道花園是什么,自己也只有小學(xué)水平。后來,她在城里看到不同的花園,經(jīng)常記起這首孩子們學(xué)的兒歌。也許對于孩子來說祖國才是花園,對于她自己,從地窩子到窯洞,從窯洞再到人家的市委家屬院,再到老爺子的個人別墅,才有了一點花園的樣子,但是也無非是一個洗碗刷馬桶的人。那時候孩子問她,“沒有見過天安門我愛什么天安門?”后來,跟著老爺子去釣魚臺開會,還求著老爺子去了一趟天安門,為的就是給已經(jīng)上了初中的小女兒拍一張?zhí)彀查T的照片,希望她愛上城樓的繁華。她是在認(rèn)識老爺子之后才認(rèn)識這些東西的,才過上書里的那種生活,花園、花朵、天安門……她有時想這些一半是通過自己的勞動,一半通過自己的“睡”,難免有點委屈,盡管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是心甘情愿的,甚至是主動的,沒有任何強(qiáng)迫,但她就是覺得委屈。她有時覺得自己像從前社會給人家去“添小”,事實如此,卻毫無名分。

她立志要將還小的一對兒女培養(yǎng)成不同于他們父親的人。所以,她出來打工,迫切地四處找工作。端過盤子,街頭擺過地攤,最后才經(jīng)人介紹,應(yīng)聘到了老爺子的家給他當(dāng)了保姆。市政府大院的家屬區(qū),景色優(yōu)美,樹木高大,很多品種沒有見過,完全和鄉(xiāng)下不一樣。起初,他們家的人全都心平氣和,無欲無求,就是老爺子,誰來請求讓辦什么,都熱心幫忙。她覺得自己真是遇上了一個好人家。

如果問她:“老爺子是誰?官員嗎?作家嗎?”怎么說呢,實在不好說,既可以說是官員,又可以說是作家,還可以說是編輯,以及其他一堆社會頭銜。用海燕母親的話說:“人家是個文化人?!逼鋵?,他算不上有什么頭銜,也沒有什么官銜,當(dāng)然這是相比那些“紅彤彤”的官員。開始他住在市委大院,后來他住在城郊的別墅,為的是院子里有花有草,靠近鄉(xiāng)下空氣好,長壽。老爺子早就退休,但退休了日子卻紅火起來,市區(qū)但凡有什么活動,都會邀請他,甚至一些商業(yè)廠家剪彩,也要邀請他。人家這樣介紹他——德高望重。德如何高望如何重,大家都沒有說。倒是有一些和他共過事情的老人說過,以前在一個文化單位,三十多年了吧,寫過一篇報告文學(xué),和今天北京的要人們有過一些交往。有知根知底的人,說他原本是個廚師,熱愛文化,老干部勞改和知青下鄉(xiāng)的那些年,他有機(jī)會接觸這些人。他算個不錯的人,人好,心眼好,他又熱愛文化,只要有機(jī)會,就給這些人多加一個煎雞蛋,在碗底盛著,用米飯蓋了……后來這些落魄公子回京,想起他來,就讓他成了文化單位的人員,一步步爬上來。他老年的紅火則是因為北京要人回鄉(xiāng)探親的時候接見過,地方官員就開始保護(hù)起他來。只要北京來要人,都會把他請出來。他呢,大背頭,臉上紅光滿面,戴一副眼鏡,大腹便便,說話不緊不慢,顯得很有尊嚴(yán),而且最懂得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可以說得讓要人們歡喜,絕對不會丟了地方政府的面子。因此,地方政府很容易什么活動都喊著他。大紅照片在客廳一入門的地方裱著,伸出的胖手握著,這就是證明。德高望重,絕對說的是事實,領(lǐng)導(dǎo)接見過呢。其他地方,也張掛著各種照片,就像電視里的博物館一樣,西服配皮鞋,加上不同顏色不同款式的領(lǐng)帶,以及白襯衫,從四十多歲,到五十多歲,再到六十多歲,七十多歲,不同時期,不同的場合,不同的握手人。他們共同制造了一種體面和尊嚴(yán),似乎,對于他們來說,拍攝照片也像是一種充滿榮光的任務(wù)?!饲暗膸资隂]有逢到過這樣的場合,除了結(jié)婚迫不得已照那張照片,她的生活里墻壁上沒有相框,至多只是幾張年畫。所以,她覺得他家是大戶人家,伺候大戶人家的主子,伺候這么一個名人,她自己也面上有光。

就這樣,到現(xiàn)在海燕也不能具體叫上他那一堆頭銜,但是她知道,他是個人物。海燕不能確定他是什么官,但是常常見他寫寫畫畫,雖然并沒有什么作品,不過以他的名義,編過一些地方文化方面的書,冠之以“某某縣文庫”、“某某市文庫”等名。據(jù)說年輕時候在地方上做過記者,還下過鄉(xiāng),也進(jìn)過宣傳部。反正,海燕認(rèn)識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退休了,在找保姆。

第一次,經(jīng)由鄉(xiāng)人引進(jìn)老爺子的客廳,海燕頭都不敢抬呢,她覺得無處放腳。幾年之后,說起初次相見,老爺子還說:“我又不吃人?”海燕當(dāng)時也趁老爺子和鄉(xiāng)人說話,打量過沙發(fā)上鋪著的金灰色緞子,也注意到客廳中央上方墻壁上巨大的山水畫,還有兩旁掛著的一些字帖,紅木邊框,圍起來。完全和她在農(nóng)村所見的每家每戶不一樣。她當(dāng)時就動心了,想留在那間房子里。她的視線當(dāng)然不可避免地被墻上那些各色照片吸引過去,還有木屏風(fēng)后架子上擺放的那些物什。幾乎每一張的照片上都有端坐在房間的這個老人,他戴著帽子,在一群人中間手指著某處,不知道說什么;他在與電視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戴著方框眼睛的長者握手;他在演講,手邊放著個麥克風(fēng)……當(dāng)然,也有和一些女人的照片,她們的發(fā)髻高高地挽起,有的穿著花色的旗袍,有的則提著小巧的皮包,還有的穿著時尚的連衣裙,繡著蕾絲花邊……她們圍著他。這些照片里的老爺子有的已經(jīng)很老了,有的還很年輕。年輕的屬于黑白照,老的則流光溢彩,互相映襯不同年齡段的尊貴。

老爺子很仔細(xì)地問了她的家庭情況、婚姻狀況,還說離開那樣一個不賺錢還打老婆外面找女人的渾球男人是對的,可以重新活人。他有著極好的記憶力和邏輯推理能力,很快就知道了海燕娘家的譜系,從鄉(xiāng)鎮(zhèn)到村莊,以及當(dāng)年是如何從新疆搬回這片土地的。這些海燕自己都說不上來的事,老爺子卻說得頭頭是道。他重點關(guān)心和談?wù)摰膭t是她的婚姻問題、小孩問題。在此之前,介紹來做工的鄉(xiāng)人她叫艾姐的女人已經(jīng)給她安頓過了,讓她告訴老爺子平時最多只帶帶小女兒,大女兒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兒子在上學(xué),住校的,只小女兒在娘家放著,有時間就去照料。這些事,老爺子事前早就已經(jīng)聽過作為他的學(xué)生她的鄉(xiāng)人女子匯報了,但他還是貼心似的又細(xì)細(xì)問了一遍。老爺子問了她很多話,有時則沉默一會兒,瞇起眼睛定定神,似乎累了。她看不出對她滿意還是不滿意,但知道這是一件好事,得做。她就向老爺子說:“老叔呀,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離婚了,娘家也有兄長,有長兄就會有嫂子,靠不住的。三個孩子兩個要負(fù)責(zé),要吃要喝,那個渣子離婚后更是不負(fù)擔(dān)娃娃;我爹娘也老了,不能給我任何東西,也沒有什么社會關(guān)系。來這里伺候老叔我很滿意,希望老叔能考慮考慮,給我這種命不好的人一條活路?!彼f著說著就哭了,哽咽著。老爺子示意她自己拿桌子上的紙巾擦,同時說出:“你也是娃娃呀,才三十多就離婚了。你還是不要哭了,誰一輩子沒有難為的幾天,等你孩子讀書識字出來,就好活了?!彼犨@話,老爺子是愿意幫助她的,于是止住了淚水。她覺得老爺子是個好人,是個好老叔。

也就是那天,海燕見到了老爺子的二女兒。她和老爺子以及介紹來做工的女同鄉(xiāng)一起坐著,然后就看到一輛汽車開進(jìn)大院,接著就有一對打扮光鮮的男女走進(jìn)了房間。女人用沙啞的聲音問:“艾姐,這就是你說的要雇的廚子?”被叫做艾姐的,是她的同村。說話的當(dāng)兒,她就用眼睛打量著海燕了,似乎在估摸她的身價,而海燕也沉默下來,低下眼瞼。在此之前她就知道他是有一大家子的,兒女眾多。她很想來這里工作,但是也知道這么多子女不好應(yīng)付。她沒有料到還沒有正式工作就開始接受檢驗。面對人家打量的眼神,她忽然覺得身上桃紅色的繡花外套顯得俗氣,這衣服還是結(jié)婚時候買的,她覺得太鮮亮了。老鄉(xiāng)在來看工作前,讓她稍微打扮打扮,至少干干凈凈。她想干干凈凈也要亮亮堂堂,于是就穿了這件桃紅呢子上衣。這件衣服算是自己家里最貴的衣服。衣服上印著精致的牡丹圖案,她覺得很喜慶。

“她是海燕。”艾姐對那個女人說。接著艾姐對她說:“這是老師家的二女兒。在機(jī)關(guān)里工作,安檢部門?!?/p>

“看起來手腳倒是挺麻利的?!蹦莻€女人說。她的聲音雖然充滿肯定,但表情卻顯得未必有多么滿意。

接下來,她和艾姐一直用普通話交談;只有問到一些問題需要與海燕說的時候,才會轉(zhuǎn)換到方言。她覺得自己的方言真土氣,想著以后留在這里說不定可以學(xué)一些普通話。三個孩子,大的是廢掉了,不讀書就只有打工,和自己一樣的命,也怪家庭條件不好,老幺和老二都會普通話,自己也要學(xué)一些,不要給兒女丟人。

看見人家二女兒回來,艾姐趕快去倒茶。之前就聽說過了,艾姐在這里不把自己當(dāng)客人,第一次見卻真是這樣。很快海燕就知道,她是接替了艾姐的位子。老夫人死了以后,老爺子就經(jīng)常呼喚這些經(jīng)過他培養(yǎng)提拔的學(xué)生來幫忙,艾姐是最常來的一位,她求他的多,從大學(xué)畢業(yè)留在本市工作,到外出到省會培訓(xùn)學(xué)習(xí)、下鄉(xiāng)掛職,都是他出面才達(dá)成的。甚至出門開會,艾姐也如此,陪在他身后,照顧他,并且讓他說一些話,以完成工作的考核項目。難道是一對會議夫妻?這是海燕多年之后的夜晚才想到的,當(dāng)時絕對不會想。他們的關(guān)系,名義上,干爹與干女兒,學(xué)生老師相稱呼。她來了之后,接替艾姐的位置,也陪著老爺子開會,在會場上拿一些東西,或者陪在老爺子身邊,使他在人群里顯得“德高望重”,又不至于落單。在房間,則全然是保姆,不必扮演體貼照顧又需要說些乖順話的女學(xué)生。雖然她喜歡開會,可以到很多城市和酒店轉(zhuǎn)悠,但是她不喜歡會議的氣氛,她不喜歡文化人那種干巴巴的文化味,他們與她不合,她自己知道。她也是開會的時候知道就像農(nóng)民工一樣,打臨時工,會產(chǎn)生一些組合——臨時夫妻,上層人也一樣,會議夫妻,和電視上報紙中報道的那些莊嚴(yán)肅穆的開會樣子全然不同,真正置身現(xiàn)實,會議是另一回事,關(guān)系會。她逐漸懂得這些,但是對亮堂堂的會議室,那些相機(jī)掃過來的閃光鏡頭,以及看起來規(guī)規(guī)矩矩的集體照,仍有一些迷戀。這是上等人的,他們的,那些有文化的人的,她感覺到自己濫竽充數(shù),但是面子讓她不會拒絕站進(jìn)去。雖然,每次有集體照,她都作為陪襯,站在邊緣的一角,像是隨時都可以被推出去。

那天中午并沒有留飯,因為老爺子沒有人做飯,女兒回來是帶他到外面吃飯的?!拔易屓碎_車送你回去吧?!迸R走時,老爺子在走廊上對海燕她們說。海燕覺得特別激動,第一次被當(dāng)作個人物,居然有車接送,她覺得她要牢牢抓住這份工作。此時二女兒的司機(jī)已經(jīng)坐上主駕。她覺得太過麻煩,堅持說要去坐公交,同來的艾姐卻已經(jīng)上車了,理所當(dāng)然的樣子。后來下了車才聽見艾姐說:“老爺子是太看上你了,所以讓人接送,你不該不好意思?!痹诖酥埃蠣斪右呀?jīng)說了:“你來我這里,是要學(xué)一些技能的,你要吃得下苦。”他說,“你要不光會做飯,還最好學(xué)會打字和開車,不然我總不能一個人雇三個這樣的工作人員吧?雖然有條件,但家里難免太吵。你明天來吧。打字的事情孫子外甥可以教,你也可以自學(xué),我也當(dāng)然會指點你。開車的事情,過段時間給你報個駕校?!?/p>

她覺得這些簡直太難了,但是報酬誘人,這套房子誘人,房子里的老爺子誘人,就不斷接連表態(tài)自己會努力做好,爭取不讓老爺子失望。那時候她已經(jīng)跟著艾姐叫老爺子了。面對老爺子艾姐會稱老師,對人則稱老爺子,隨他子女的稱呼。于是,她也跟著如此稱呼了。

隔日海燕就來工作和上課了,將自己的行李搬了來。說是行李,其實也就兩個包,里面裝著可以換洗的三四件內(nèi)衣,以及兩條褲子一件上衣。拖鞋和牙刷等其他用品,都是到了老爺子家才購買的?!劣谄渌臇|西,也是來了老爺子家慢慢攢下來的。

老爺子讓她住在靠門的位置,平時有人來去開門和關(guān)門?!肮ぷ髀?,把我伺候好就夠了?!币灾梁髞硭膬号称鸺軄恚灿玫氖沁@句話的意思:“我不是來伺候你們的,發(fā)的工資只是伺候你們爸爸一個人。”

客廳就是她的辦公室,而老爺子的書房獨(dú)獨(dú)屬于老爺子。到的第一天晚上,老爺子就開始教起她如何使用電腦來。他首先教的是她該如何打字。五筆已經(jīng)是不可能了,那需要花太多工夫,老爺子讓她學(xué)習(xí)拼音。她實在學(xué)得太慢,摸索鍵盤二十六個字母就摸索了半個月。但是老爺子有的是耐心,他不嫌棄她,經(jīng)常還夸她做的飯好吃。指點她的時候,也會摸摸她胖嘟嘟的大手,說應(yīng)該是個福手,怎么就成了受苦命?老爺子還說他是個有福的人,可以給她改命的,只要她好好伺候他。

她就是這樣開始她的保姆生活的。做飯洗衣服,陪老爺子出門散步和開會,也陪老爺子見朋友和應(yīng)酬。開始的時候當(dāng)然有一些尷尬,但很快就適應(yīng)了下來。有時老爺子會要求她化點妝,他說她不老,才三十五歲,化點妝精神,他還給她錢讓她去買幾件艷麗的衣服,還讓她挎起了城市女人的那種皮挎包,也提示她多買幾條薄紗絲巾。她也說過:“老叔,我都三個孩子的媽了?!钡樕蠏斓氖敲骼实男?。不管十八歲還是三十五歲,女人是需要愛的。他看著她說。一個七十歲往八十爬的老頭,憨厚慈祥,在對著她瞇著眼睛笑,那眼神明顯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越看越滿的眼神。她覺得自己算是撞上了好運(yùn)氣,卻也有微微的不適。不過,他們一同散步的時候,她扶著他就更緊了,他也將自己整個的身軀靠過來。每當(dāng)遇到一個小水坑,她盡量自己跨過去,讓他走旁邊。他獨(dú)自走幾步的時候,她則跟在后面,緩慢地走,配合他的步伐。他說她的布鞋走起路來不方便,容易踩上雨水,給了錢讓她自己去選雙鞋,他加了一句說這錢是不會算在工資里的,她的臉就紅了。不得不說她是感激的,感激地哭了。因為他注意到了她晚上大半夜地在刷著臟了的布鞋,確實辛苦……她近乎覺得自己被愛著。

她很快就發(fā)生了變化,手軟了,臉白了,整個人也有精神了,閃著光,由外而內(nèi)。他的兒女回家的時候,她抽機(jī)會去看媽。她媽媽也說她過上好日子起色,讓她好好伺候人家的老人。實際上,那個人并不比她爸爸年齡大。但是她媽媽就是如此說。富貴人家的老人才需要雇人專門伺候,貧窮人家吃飯都是問題,老人還得下地干活。她媽媽也似乎理解她的苦,一邊扒拉著袋子里看她提給她的從老爺子那里吃剩或不吃的營養(yǎng)品,一邊說:“孩子要往大養(yǎng)呀?!彼宄脑挘B(yǎng)大了孩子老了有靠,男人嘛,哪個都一樣。

在老爺子家的這種模棱兩可的工作,是有付出也有提升,她覺得一切都是雙手換來的,因此很自信。當(dāng)然,也有那樣的尷尬,說不出來的,媽媽應(yīng)該意識到了,居然那樣安慰她,似乎認(rèn)識的人都知道。模棱兩可?那就是,到老爺子家做保姆不久老爺子很快就提出暖床要求,海燕也沒有想過不答應(yīng),但是在這個過程中,居然還出現(xiàn)了別的女人。那時候如果不和他做那事,也許很快就被拋棄了。她知道,她曾經(jīng)逼他做過選擇,在伺候他六年后,一個女人進(jìn)入了他的生活,人家會打字——也就是那之后,她用小學(xué)水平學(xué)到的那點知識,學(xué)會了五筆打字,遠(yuǎn)遠(yuǎn)勝過了她。他需要全能的保姆,她把這一切最基本的都學(xué)會了,這樣他就不能輕易換人。然而,居然還出現(xiàn)了別的女人,一想到這一點,她就咽不下氣,她就對生活充滿了失望。

他們曾經(jīng)也是考慮過結(jié)婚的,但是自從釣魚臺那次會議之行后,老爺子仿佛覺得海燕的存在是個羞恥,曾經(jīng)說過給她一份婚姻,也不再提了,倒是繼續(xù)修書立說,文章里把死妻的照片祭出來,書寫伉儷情深。他也作了解釋,他這樣的人是需要面子的,不能隨便結(jié)婚,年輕的時候老婆和他一起打過江山,老年她死了,結(jié)個婚對組織不好交代,對兒女不好交代,對自己也不好交代。他也補(bǔ)充說了,只要她樂意伺候著他,一個月三千塊,有吃有住,算是對她不虧了。那時候她就隱隱希望他死。尤其在她的孩子都上了大學(xué)后,她更是有過幾次這樣的希望。這不是詛咒,她不年輕,但還沒有太老,她想有自己的生活,不想和一個給了她希望卻又不遵照她的老頭耗一輩子,盡管她也不知道他死了她會有什么樣的生活。

2

在這樣的夜晚,睡不著,翌日沒有小孩子需要照顧,也沒有老人需要照顧,海燕盤場了。鄉(xiāng)下人打下糜子谷子,要碾場,需要好風(fēng),一般都在夜里,所以老人們將夜里不睡覺的人叫盤場。海燕今晚是盤場了,她想起小時候,和爸爸媽媽兄弟姐妹住在地坑里,為了保暖,坑挖得并不大,當(dāng)?shù)厝税堰@種坑叫做“地窩子”。就像乞丐一樣,在土地里挖一個深坑,春夏秋冬就住在里面,也有老鼠,也有蟲子。好在是沙漠地帶,蟲子并不多。

海燕爸爸說自己是穴居動物,在老家住窯洞,在沙漠住地窩子,反正都是“洞物”。地窩子是一種在沙漠化地區(qū)較簡陋的居住方式,和窯洞一樣,挖制方式簡單。在地面以下挖約一米深的坑,形狀四方,大小約兩三米,四面用土坯或磚瓦壘起成矮墻,頭頂上放幾根椽子,講究的人家,再搭上樹枝編成的筏子,用草葉、泥巴蓋住,不講究的人家,直接放一些胡楊枝干。地窩子可以抵御常見的風(fēng)沙,如同所有的地下建筑,冬暖夏涼,但通風(fēng)較差。小時候他們就睡在這樣的深坑里,老鼠經(jīng)常在她的身上跳來跳去,兄弟姐妹們比賽誰逮的老鼠多,她還被一只大沙鼠咬過手。那只沙鼠跳進(jìn)甕里面吃玉米,海燕非常痛恨,一把下去,扼住其脖子,卻被大鼠拼盡力氣回頭掙脫一下咬了她大拇指。不過,老鼠并沒有走脫,她最終下了狠手。她一直記得那種氣味,老鼠咽下氣時候那咕嚕而冒出的熱血?dú)馕?,飄在空氣中。那以后她怕一切毛絨絨的動物。以后,在不同的場合,她也打死過老鼠,還有其他的小動物、小昆蟲,還打死過幾條蛇。丈夫村子住的那間房子,門四圍紅柳叢生,蛇太多了……她現(xiàn)在每次走在農(nóng)村的路上,還能聞到泥沙味、耗子味,還可以辨認(rèn)出蛇攀爬過的足跡,聞得見蛇吐出芯子的潮濕氣息。她一直記著這些。

這些氣味和她做了保姆之后的生活完全不同。這些東西不會讓人窒息,而是讓人有一種尊嚴(yán)被挑釁但可以爭取平等的存在感,甚至是成就感。她喜歡黃土和黃沙,喜歡耗子和蛇,甚至喜歡那些爬蟲和蛆蟲,那是大地留給她的東西。那些味道一直都在她的體內(nèi),在她的鼻孔,在她的皮膚,在她的血液里,即使她跟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老男人睡過覺,她還是覺得那些味道殘留著,比老爺子給他的各種香噴噴的人工生產(chǎn)的香水味道踏實自在。她覺得那不是她的,盡管她涂抹了十幾年,但是她也知道,如果要伺候好老爺子,必須要清理掉她在大地上的味道,用浴巾擦洗,用刷子刷掉,涂抹上香噴噴的浴液,學(xué)習(xí)電視劇和電影里的女人,穿上那些蕾絲的內(nèi)衣。要有女人味呀。這是老爺子的原話。他摸著她的手。他喜歡她的壯碩,他說她健康得像條母牛,他還說老年人最需要采陰補(bǔ)陽。

海燕想到爸爸,生命里認(rèn)識的第一個男人,軟弱無能,世界抓住了他的手,他甚至不能確定哪些兒女是自己的,哪些兒女是別人的。他確實是個乞丐。沒有人可以傷害到乞丐。他可以潦草地寫下自己的名字,其他能力卻不夠。他最常常做的,就是緊閉著嘴巴眨巴著眼睛。大多時候他是沉默的。他喝那種廉價的二鍋頭酒,和海燕后來的丈夫一樣;喝多了失去意識,就睡了,這點和海燕的丈夫不一樣,那個人喝醉了就打她。那時候他在外面已經(jīng)有了另一個女人。哎,女人們就是這樣,海燕永遠(yuǎn)也想不明白,自己和她無冤無仇,那個女人為什么就教唆丈夫打自己,她不明白那個女人為什么喜歡這種狠毒的快樂。如果喜歡一個男人,嫁給他不就得了,可是離婚后,他們也沒有結(jié)婚,那個女人很快就踹了自己的丈夫。她有錢,貌美,有的是男人,也許又去教唆那些已婚的丈夫打老婆了。有時海燕難免這樣想。

如果把與男人們溫暖的回憶拼起來,父親算是一個。他和一家老小以及一群老鼠住地窩子里,一家人合伙穿一兩件衣服,常常沒有鞋子。他腳上也如此,裹著破布,在新疆的沙漠里走。

她是怎么到她丈夫家的,如何被叫去做媳婦,她根本不想重新想起。她接連不斷生了三個孩子,一兒兩女,但并沒有在丈夫家得到重視。雖然她愛自己的孩子,但對于公公婆婆,對于曾經(jīng)的丈夫,她一點想念都沒有。她已經(jīng)不恨他們了,相反,她可憐他們,在她經(jīng)歷了老爺子之后,她可憐很多人,也可憐自己,她覺得大地上的苦命人太多了。

等她像適應(yīng)了抽水馬桶一樣適應(yīng)了新的生活之后,旱廁上的一切,就不再怨恨,甚至覺得親切。

老爺子家有抽水馬桶,還有鞋柜,放衣服的柜子也是獨(dú)立的。在這個“家里”,海燕第一次用到抽水馬桶,有了自己的鞋架子,老頭子第一次教會她一個人應(yīng)該有一張銀行卡……第一次的東西太多了。高大的雕塑,墻上貼滿了各種名人的字畫,還有很多智慧的書籍。老爺子第一次給她的輕巧的立式拖拉箱,還有遮陽的墨鏡,還有拿來的那把車鑰匙,還有打印機(jī),當(dāng)然,包括電腦……

她還記得買第一輛座駕的時候,車子登記在他小兒子的名下,他讓她開(后來賣掉第一輛,買的第二輛車子,也是登記在他兒子名下)。在此之前當(dāng)然已經(jīng)學(xué)過駕照了,考得還不錯,全部一次過,只文化課第一項目和第四項目分別考了三次和兩次。他很高興,還給她獎了五百元,說從此有車了。

第一次坐進(jìn)那輛寬敞的奔馳汽車?yán)?,看著車行人員那碩大的后腦勺,海燕難免不由自主在腦海里開小差。她那么愉快,握著方向盤,感覺像可以駕馭整個世界。她覺得自己的生活也終于逃脫了滿是塵土的地窩子和窯洞,過上了干凈的水泥路和水泥墻生活。她覺得自己也是尊貴的了,因此沉浸在白日夢里,她開始拒絕接受以前的身份,除了父母和孩子,她再也不想搭理以前的朋友,連在娘家遇上來看孩子的前夫,她也不再給他好臉色;他還想求著花她的錢呢,她簡直覺得年輕時候瞎了眼,嫁給這號人。

她是慢慢愛上老爺子的煙味的。準(zhǔn)確說,愛上那種吸煙的藝術(shù)。后來,她開始吸煙。她覺得這是區(qū)別受苦人與非受苦人的標(biāo)志。盡管,開始吸煙的時候經(jīng)常嗆到口,但有志者事竟成,她喜歡那種成就感。

在那套房子二百多平的建筑里,即使睡在主臥的床上,海燕也從來沒有感覺踏實過,日子仿佛是偷的,知道終有一日得還回去。只是,她沒有想到自己是被如此恥辱地趕走的,她想過老爺子會死,但沒有想過老爺子橫死。她夜里點起煙來,第一次覺得了煙的苦澀,這也是一個男人留給她的苦澀。

開始睡在不是土炕不是塑料便盆有著抽水馬桶的房間時,海燕不是沒有震驚過。她倒是也有這樣的羨慕,當(dāng)真正面臨“享受”這種東西時,還會有某種不適感,甚至想吐。她首先不習(xí)慣的是那種味道。她應(yīng)聘來這里當(dāng)保姆,最開始是經(jīng)鄉(xiāng)人艾姐介紹,見了老爺子,接著就是體檢,去過二甲醫(yī)院的。海燕生三個孩子都沒有去醫(yī)院,卻是給人要去當(dāng)保姆時候去醫(yī)院體檢的。但這份職業(yè)也是很多人搶著要做的,肺結(jié)核患者不行,其他一些病也不行,太老不行,太年輕老爺子那里怕吃不消,長得丑的又影響心情??傊Q嘧约褐?,介紹人也說過了,是挑了又挑才挑到自己,做體檢又怕什么。

介紹人說是例行檢查,怕有傳染病。介紹人很清楚,她生了三個孩子,健健康康,她可以干很多農(nóng)活。但是,她說老爺子交代,必須要拿到合格的體檢報告交給他。介紹人說她沒有挑選資格,一堆人等著呢。她讓她珍惜機(jī)會。她最終接受了體檢。因為可以住進(jìn)市里,而且市委大院,這是千載難逢的機(jī)會,她需要這樣的機(jī)會,她以后的孩子,有可能從這里打開一絲縫隙。而且,一個老爺子,七八十歲,新死了妻子……

和她以往任何一次到醫(yī)院的經(jīng)歷都不同。項目里,醫(yī)院還讓她躺下來,用探照燈探測她的身體,同時按壓她,問她疼不疼,另外,抽了她兩大管血,還收集了她的尿液……她努力地用幽默的微笑來和介紹人完成這種挑剔的檢查。介紹人艾姐在城市里上班,是從她們村子出去的——實際上比她小,但是村子里因為她是個讀書人,很多和她年齡差不多的都叫艾姐,所以她也跟著叫艾姐。艾姐說這才科學(xué),這樣的體檢能讓她知道身體是否有病,以后會不會有病。她說不檢白不檢,又不讓你花錢。

所以,當(dāng)她第一次和老爺子睡在那張主臥的大床房上,聞著那種人工制造和人體發(fā)出的味道,差點吐了出來。她知道自己不應(yīng)該這樣,可是她會不由自主想起自己體檢時候醫(yī)院的味道,各種消毒器水的味道……

同是一個地方的人,雖然小時候在新疆長大,但搬回來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然而一切都不一樣,一種人與一種人完全不同。吃喝拉撒,生老病死……老爺子七老八十了,開始七十歲,接著八十歲,身邊很多這樣的人,很多這樣的死,一種散發(fā)著工業(yè)氣息的味道和死亡。整個地區(qū)只有一個火葬廠,就是為老爺子這樣的人設(shè)立的,這種有身份有地位有墓園的人,他們享受著本地的火化特權(quán)。簡直無可描述,他們的死是那樣的,海燕陪著老爺子一次次去吊唁,有時還發(fā)言。有花圈,有挽幛,還有大屏幕,以及地市當(dāng)官的活著的其他人依次地致辭、規(guī)規(guī)矩矩地鞠躬……沒有吹拉彈唱,沒有鑼鼓喧天,也沒有嚎哭,人們一篇又一篇地在追悼會上作“報告”。死是那樣的不同,和海燕經(jīng)歷的所有死都不同。那樣冗繁、無趣,那樣迅疾又客氣。——老爺子最后的死也是這樣,太多的花籃和挽幛,卻不似農(nóng)村。他被燒掉了。火葬場的味道和醫(yī)院的味道類似,對于這樣的氣味,海燕總是控制不住嘔吐,雖然她幾乎算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但只要想想第一次體檢醫(yī)院的那種氣味,她就控制不住。

3

很長時間,海燕在學(xué)習(xí)儀式。學(xué)習(xí)如何起居,如何吃飯,如何閑談。開始的一段時間,在那間屋子里,海燕都是穿著平底布鞋走來走去的,不敢多說一聲?!Q嗍锹@得老爺子的歡欣的,雖然在此之前,伺候他穿衣服的時候,他會捏一下海燕的屁股或摸一下海燕的臉蛋,觸碰海燕額頭,他用這種方式表示著對海燕的認(rèn)可,但是,最開始的時候,并沒有要求和海燕上床。睡在一張床上,那是以后的事情。如果開始他要求海燕陪睡,海燕會有反抗嗎?介紹人以及其他來來往往的,在海燕初次到來的時候,就有這種曖昧的暗示和默許。海燕當(dāng)時就知道。如此一個算是有權(quán)力又有威嚴(yán)的人,想從海燕身上得到一點安慰,海燕應(yīng)該不要去反抗,畢竟這么一個死了妻子的可憐人,這么一個受人尊重的人,他應(yīng)該得到他的滿足。如果不去滿足他,而是反抗他,那反抗有什么好處呢?海燕繼續(xù)衣不遮體食不果腹地回到海燕在農(nóng)村的房子里,刨著黃土給兒女?dāng)€錢上學(xué)?或者再換一家當(dāng)保姆?等待新的人的調(diào)戲?即使換了,也未必比得上這里。在這里,海燕只需要和一個老頭相處,雖然他的兒女也會回來,雖然得出席很多活動,但這是多么有面子的事情,很多人求之不得。海燕現(xiàn)在也是這樣想,即使一開始他讓海燕陪床,海燕也不會反抗。他也會料到海燕不會反抗吧。男人找個做飯的,無異于找個老伴,雖然相差三十多歲,但一個三四十歲生過三個孩子的農(nóng)村女人,能有什么選擇?海燕愿意的。

她伺候他的那些日子,實在有太多事情需要做,整天忙碌,但又似乎無所事事。需要敲門,需要洗澡,需要刷洗馬桶,需要……穿著薄薄的睡衣替他暖好被褥,等待他進(jìn)入(她以前從來沒有睡衣)……他要求徹底無菌和干凈,每一天都要細(xì)致地洗脖子和其他部位,三天洗一次澡。尤其,出門的時候,往他的腋窩和頭發(fā)上涂兩三滴香水。他要求她每天洗澡,同床睡時尤其檢查嚴(yán)格,他似乎怕她身上有跳蚤和臭蟲。

在她早年生活的時光里,水是精貴的,沒有人那么浪費(fèi),絕對不可能開著水龍頭讓她自由嘩啦,何況根本就沒有水龍頭。洗過頭發(fā)的水可以用來洗衣服,洗過衣服的水可以用來洗拖把,洗過拖把的水可以用來和院子里的泥。她一直認(rèn)為水是寶貴的。但是,這里的生活,將一切打破了,她開始面對一種洗澡的新生活,還有其他。

老爺子有一個獨(dú)立的衣帽間。靠墻的嵌入式衣柜,春夏秋冬的衣服是依次分開的。當(dāng)然,他家也有普通的衣柜,但只要出席正式活動,老爺子必然穿他這個獨(dú)立衣帽間的衣服,還會佩戴領(lǐng)帶。他的手杖也是一個法寶。有時,他還會佩戴墨鏡。當(dāng)海燕想起這些的時候,老爺子又像個真人一樣拄著拐杖站在海燕對面了。

海燕做飯,收拾家務(wù),洗衣服,還要伺候他的那些需要上不同清潔劑的鞋子。他說鞋子是男人的臉面,對待他的鞋要像對待他的臉。他喜歡穿白襪子,他說穿白襪子的人最尊貴,因為必定有一個每天洗白襪子的女人伺候著。就這樣,海燕全力以赴,認(rèn)真地擦洗他的那些鞋子、清洗那些襪子———對于海燕真正的丈夫海燕都沒有這樣。他沒有這樣不同布料的鞋子,簡單得很,他的那些鞋子甚至不需要打理,海燕們從來沒有一個鞋柜。他幾十元買的皮鞋,穿不了兩個月就飛了底子。至于襪子,穿不破一雙他不會扔掉。這在海燕的生活里曾經(jīng)那么理所當(dāng)然。所以,海燕覺得清洗襪子和鞋也是一種尊貴。

海燕還給老爺子擦拭那些水晶銀燈,各種銅質(zhì)鐵質(zhì)其他質(zhì)的獎杯,將他參加會議的牌子也依次保存起來,做備忘錄。老爺子對清掃有種特殊的狂熱,他害怕一切病毒,害怕自己會死掉。開始的時候,他并不信任海燕的能力。隔不久,他就會請求專業(yè)人員上門打掃,用吸塵器吸走地上的塵埃,用電動刷將地毯刷過去,用機(jī)器人將玻璃擦拭幾遍,地板必須光亮,低頭可以作鏡子。有時他也清掃他自己,一年定期打疫苗,房間里不允許養(yǎng)任何貓狗。他極度保護(hù)自己,使自己免受病菌的侵襲,他怕盜汗,怕灰塵,怕穿堂風(fēng),他關(guān)注自己的體溫,早晚都要測量,關(guān)注房間里的空氣,也關(guān)注地暖和空調(diào)所制造的溫度。他永遠(yuǎn)在對世界進(jìn)行溫和又親切的防衛(wèi),包括與她節(jié)律的性生活,也絕不貪懷,他說時間不多了,要多活幾年……從一踏進(jìn)那間房子的時候,她就知道,她已經(jīng)隱隱明確地意識到,自己甚至只是一片老爺子每天必吃的維生素片。他需要健壯又結(jié)實的人,所以找了她來,她只是他健康的一個砝碼。

房間里到處都是現(xiàn)代化的設(shè)備,冰箱、洗衣機(jī)、空調(diào)、電視這些當(dāng)然毋須說,另外還有擦玻璃機(jī)器人、拖地機(jī)器人、自動洗碗機(jī)、電烤箱、豆?jié){機(jī)、酸奶機(jī),甚至烤爐。她不得不說自己是自豪的,為自己以前地窩子里的童年,為自己一輩子在洗臉盆里洗內(nèi)褲在大鍋里做飯的母親感到難堪?,F(xiàn)在,這些設(shè)備都是她的,都可以使用。出來什么新設(shè)備,就會有投其所好者送來。這些散發(fā)著不同色光的機(jī)器在偌大的房子里顯得非常昂貴豪華。像什么呢?像后來海燕陪著老爺子去市殯儀館看到的喪葬服務(wù)機(jī)構(gòu)中的那些東西,反正,它們最開始投影在海燕身上的,是一樣的敬仰之心。海燕活了四十多年,從來沒有去過殯儀館,她生活的農(nóng)村講究土葬,土地吃人一口影無蹤,去火葬廠火化,那是要花錢的。——當(dāng)時陪老爺子去殯儀館吊唁各種人,不是沒有想過,而且老爺子也說過,殯儀館是很賺錢的。不過老爺子同時也表示,如果進(jìn)去做個正式工,還是很難的。他當(dāng)然不是針對她說的,只是閑聊。她記住了。化妝不光給活人,也可以給死人,人家說這是殮妝師,也就是尸體美容師。家屬希望給死者進(jìn)行尸體美容,這樣死亡在進(jìn)行最后一眼的觀摩時,就是體面而安詳?shù)模藗兙筒粫X得多么悲傷,眼淚也就相對節(jié)制。為死者洗尸和穿衣,也是可以收大價錢的。她聽老爺子如此說,只覺得新鮮,很多人可能一輩子就是死去時候美容一回。她也想過,如果自己是殯儀館的一員,會不會就像很多醫(yī)院的醫(yī)生,祈禱有太多的亡者,以便可以獲得更多的分成。老爺子家也有太多的機(jī)器,讓她總不由聯(lián)想到火葬場的眾多機(jī)器,工業(yè)產(chǎn)多,便捷迅速,她欣賞這樣的高效。

簡直無法想象她后來學(xué)會開車的驕傲。她第一次把車停在房門外的時候,突然想起孩提時代,汽車對她意味著什么?天上人間。那時候她赤腳走路,穿不起一雙鞋子,甚至人家駕著的毛驢車太過高大,都會讓她覺得眼花。別人舉起鞭子打毛驢,她覺得是在打她。

她生活在地窩子里,是生活在坑里的老鼠,居然變成市委大院家屬房的“女主人”,接著變成郊區(qū)別墅里的“女主人”,她想都不敢想。

老爺子訓(xùn)練海燕待人接物,教海燕不要“大嗓門”,他說大聲說話只有鄉(xiāng)巴佬才那樣。后來,海燕也學(xué)會了那樣竊竊私語的說話方式,大笑也改掉了。他訓(xùn)練海燕進(jìn)屋要敲門,以免打擾自己做事或睡覺?!院髞硭懒怂€是敲門進(jìn)去的。也許提前幾分鐘說不定可以搶救過來。誰知道呢。反正過了急救時間。他們住在一個屋檐下,老爺子說同睡的時候才同睡,平時,她住在他隔壁。開始的時候,她住在離他遠(yuǎn)的客臥,那間不見太陽的小倉庫,離門最近,入門左拐,一間陰暗的小儲藏室。他自己睡在入門進(jìn)去,走廊盡頭的大主臥里。整個房子有三個書房,一排又一排的書架。后來她才知道,他并不怎么讀書,只是喜歡密密麻麻地讓那些東西擠在房間里。她從小的房間里并沒有幾本書,結(jié)婚之后也沒有,所以,第一次看見那些密密麻麻堆積的紙張,頗為不適應(yīng)。但是居然為此羞愧,尷尬地笑了,對介紹人艾姐說:“全是書?!彼F(xiàn)在還記得當(dāng)時的自卑,但畢竟是真的,她此前的半輩子加起來也沒有看過那么多書擺在一起。

很久以來,海燕覺得生活在一堆亡人中間,必須小聲說話,輕聲走路,無論做飯還是做愛,她都受到了老爺子的控制。舉目都是他的世界,他們?nèi)藬?shù)多,人們都忙著和他說話,即使待在人群里,海燕都長時間地自覺孤獨(dú),無論老爺子善解人意地讓她回房間稍事休息,還是會額外給她點錢或禮物,她都覺得自己在被量體修改、剪裁。她覺得自己和在地窩里生活的外祖父母一模一樣,在某個特定時刻,侮辱就已經(jīng)承受了,她早就作出了判斷,她所想的和她所想獨(dú)自說出的,都跟和外祖父母生活在地窩子時乞討時的表情一樣。

她對一切都很小心,如同一只麻雀從金黃的糞堆里啄食玉米。對,就是這感覺,小時候有太多這樣的體會。

她逐漸學(xué)會了很多知識,還學(xué)了按摩。這個市區(qū)的上流人社會,她算是都客觀地接觸到了,從市長到市委書記,從報社社長到雜志編輯,她感覺自己就像個海綿,在吸食海水。她能聽懂的東西越來越多,懂得的密語也越來越多。某種程度上,她討厭那些上流人,因為他們總是笑著,看起來很溫和,即使是非常生氣,但是他們也可以克制住不要咒罵。他們以和窮人不同的方式生活著,她感覺自己是只麻雀而他們其實也不是仙鶴,不過是一群山雞。她有時甚至很討厭他們,她厭惡他們擺出的那副禮貌有加的樣子。但是,不管你信不信,她在這些人身上學(xué)到了很多,是開始給人當(dāng)保姆做飯洗馬桶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到的。她開始有了玉手鐲、金項鏈,也開始給自己買了一件陜北煤老板人家的婦女喜歡買的貂皮大衣,開始做起了指甲和面膜。她的命運(yùn)發(fā)生了巨大轉(zhuǎn)折,甚至,她的前夫也來找她,想與她過一過“以前的生活”。老爺子盯得緊呢,她也厭惡他,不會和他再出去,但是,向他炫耀一下她的新衣服她的車子還有首飾,還是愿意的。

經(jīng)常,她無事可干,坐在會議圓桌的靠墻的拐角,沒有工作牌,也沒有名字牌,她像是從室外溜進(jìn)來的人一樣坐著,觀察他們,像一個站崗的士兵,觀察他們。她環(huán)顧四周,看那些談笑風(fēng)生的人物,覺得他們這些深深懂得利用文化的人,其實并沒有多么崇高。她覺得自己如果到了那地位,絕對不會那樣虛偽和冰冷。宴席上也一樣,人多的時候,和開會一樣,不會有她的位置,她就得等在門口,接收老爺子隨時電話響起的詔令,或者,坐在角落里,獨(dú)自一人吃食。主桌是有講究的,主位陪位,副主位副陪位,次副主位,次副陪位,三陪主位,三陪副位……人多的時候,她連三陪位置也占不住,只有角落里獨(dú)自讓飯店下面條吃的份。她不是沒有難過過,但是,這是一份工作,有薪水的,老爺子還擺明過,不只你一個搶著做……當(dāng)然,老爺子總是擺出一副面具般的親熱模樣———他很容易給人留下平易近人的錯覺,像那些電視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人物,坐著荷槍實彈的車子而來,卻笑嘻嘻的,對底層人民噓寒問暖,關(guān)心他們的吃穿,揭他們的鍋蓋,有時也一起吃兩個饅頭一碟咸菜,說他們應(yīng)該好好提高生活,政策和規(guī)劃已將改善他們的生活質(zhì)量提上了日程,尤其是扶貧計劃,要攻克貧困,消滅貧困。——他和那些人一樣,甚至比那些人還親近。那些人最后坐著車子都走了,幾乎不會再來,而生活還是那樣的生活。他無法走,除非他讓她滾,所以她等著呢,看他兌現(xiàn)多少,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次次,他裝作沒有意識到她的尷尬,裝作在那些他和別人共同腐爛而把她拋棄的幾個小時里,不覺得她受到了什么傷害,甚至說她不該那么敏感……你看,這個人就是這樣。他知道自己有資本這樣做,她也不敢怎么樣。三個孩子,兩個在上學(xué),農(nóng)村的窯洞已經(jīng)塌陷了。孩子假期,還得住在老爺子這里來,她敢說什么?至少得等孩子們徹底獨(dú)立了。何況,老爺子讓她攢錢買房子呢,趁著市里郊區(qū)的房子便宜,買一間,以后可以住。這是老爺子給她的長久打算,算是有情有義,她應(yīng)該識相。

這里的一切都是有趣的,但必須以某些東西換取,有時讓人強(qiáng)烈感到不適和害怕。房子是新的,老爺子是新的,連房間里的一切氣味都是新的,散發(fā)著屬于城市的干凈和迷人的氣息,不同于洞穴的味道。老爺子往來無白丁,沒有衣衫襤褸坐在瘸腿凳子上的人,他們衣衫整齊地坐在沙發(fā)上,談笑。她有時恨不得咬他們幾口,就像在窯洞和地窩子里咬人的老鼠一樣,她就是想啃他們幾口,看他們那從不發(fā)火從不大聲說話一臉祥和的表情會不會遭到破壞。

她只是小學(xué)文化,對社會并沒有太多的了解,但是她很快就學(xué)會了應(yīng)該有的派頭,對大多事情不發(fā)表直接看法,而是報以含蓄的微笑,尤其在開會的時候她喜歡如此。當(dāng)她做完兩個人或一群人的飯,洗刷完馬桶,或者坐在會議室的一端等著會議結(jié)束攙扶老爺子回去的時候,她了解到了自己的一種富有。她努力讓自己的所有意念都集中,將別人嗓音里發(fā)出的詞語在腦海里過濾,有時,連別人的咳嗽和吞咽唾沫的節(jié)奏,她都暗暗記在心間,就如粘蠅紙粘住蒼蠅,她不放過任何東西。像什么呢?一臺自動化的錄音機(jī)。她把她聽到的一切都錄下來,以便很快學(xué)到這些東西,在其他無關(guān)的人聊天的時候,三言兩語,或者僅僅說那么幾個詞匯,甚至是一種表情,肯定或否定。與此同時,她的普通話越來越標(biāo)準(zhǔn),她自己當(dāng)然更是努力的,一遍遍將方言中鼻子里藏著的那些“嗡嗡嗡”的大鳥趕走。

有錢有勢的人生活似乎可以更尊嚴(yán),即使做有錢有勢人家的保姆,也似乎可以贏得尊嚴(yán)。早晚,海燕替老爺子按摩擦背穿衣脫衣,上下午,有活動時候會開著車帶老爺子去參加,老爺子熱愛工作,即使已經(jīng)退休多年,但很多活動需要老年人去坐場子。那時候她就是司機(jī),駕著小汽車……置身于那些文化人之間,她并不感到羞恥,她也毫不害羞,因為她覺得自己的一切都是辛苦賺來的。有的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也是個有錢有勢的人了,開著車,住著酒店,吃著人家提供的免費(fèi)早餐,擁有一些首飾,有智能手機(jī)和電腦,還可以打字。老爺子早就讓她改掉了很多毛病,比如總是把紙盒子和塑料袋收起來的毛病,就連那些喝過的飲料瓶子和酒瓶子,她都有收集的習(xí)慣,但老爺子就會很懊惱,說是“小家子做法,沒有見過世面”。她在地窩子里的生活教會她不要懶惰,要撿起地上所有可以撿的東西,藏起來,換成貨幣……外公外婆教會她什么是生活,只要勤奮,沒有什么學(xué)不會的,外婆說她以后是個好媳婦,學(xué)會很多東西,男人就不會打,事實證明外婆說錯了,但外婆也有說對的地方,一個人只要足夠勤奮,沒什么不可能的。你看,這樣高級的會議,甚至北京的大會堂,也可以堂而皇之進(jìn)去了,還不是因為勤奮,因為掉在地上的一切都撿起來的聰明。她并不覺得自己愚笨。

那時候就已經(jīng)這樣感覺了,經(jīng)常有屈辱,她也不是沒有遺憾,她覺得自己還年輕,跟了一個七八十歲的老頭并不光彩。但是,一個農(nóng)村的三四十歲生過孩子的婦女,又能吸引什么人?身上穿的只是比農(nóng)民好一點,卻也不會好到哪里去。她陪同老爺子參加一些人的兒子或?qū)O子的結(jié)婚典禮,有些是二婚有些是三婚,那些女人明顯看起來比她老了,卻還那么自信。

老爺子最小的兒子也比她大十歲,更別說其他幾個。老爺子兒女一輩,未必比她更靈活和聰明,但他們都有自己的職務(wù)和工作。他們適應(yīng)力真是強(qiáng),三十多歲的時候就是副部長,四十多歲都成了單位一把手,打扮光鮮,對她說話雖然客氣,但明顯是那種看不上的客氣。除了單位上名正言順的職務(wù)和工作,他們還有別的秘密交易,時間久了,老爺子也不避她的面,和他們談?wù)摗K谝淮卫斫饬耸裁词峭ㄘ浥蛎?。窮人有兩個硬幣,拿來買一個面包,而富人有十個硬幣,購買了市面上的五個面包之后,然后將五個面包進(jìn)行加價。窮人沒有面包是不行的,只能繼續(xù)買,用兩元五或者三元的價格甚至更多來買一個面包,或者用兩元來買半個面包……看起來一切都是不變的,面包只是漲價了而已,富人也沒有搶錢,但是到了窮人的口袋里的東西就少了。她也知道了自己為什么是保姆而別人為什么不是,一些東西是天生的,除了天賦,還必須有別的,勤奮和機(jī)靈則屬于別的東西,是一種看不見的東西,而不是一種可見的資本。

沒有人告訴她,她獨(dú)自把這些想通了,她想通了的那個夜晚,真的很想哭。她哭自己的薄命,哭為了讓孩子們在假期時候來到老爺子的住處舒服點,她不得不臣服于他的各種決定,還附上各種笑臉。

最后幾年,他越來越老,對她管得越來越緊,甚至偷聽她打電話,管著她的手機(jī)。他不允許她和別的男人打電話,前夫的電話尤其不能接,甚至家人的電話也要過問的,一次次問:“誰打來的?”他不讓她回娘家過夜,一晚上都不行,他說他離不開她,他說自己會餓死的,即使他的兒女住在家里面,他也不讓她走出他視線。但是,他卻理直氣壯地和來拜訪的女人坐在書房聊天,還得她伺候著做飯和喝茶。她是一個脾氣暴躁的女人,為了工資,并不敢說什么的。他則越來越過分,曾經(jīng)將一個女人留下來過夜。

就這樣的。確實是這樣。三人還同住了幾個月。

她最后沒有辦法過下去,才讓他做選擇。

她知道那時候他就已經(jīng)沒有打算和她結(jié)婚了,但應(yīng)該也不是誠心讓她受辱,只是對別人動了心。他覺得自己遇到了知音。一個小她兩歲的女人,白白胖胖的,城里女人,唇紅齒白,會跳舞,打字很快,會編輯照片,寫點詩歌,配點樂,就可以載歌載舞。有一段時間,三個人不得不一起吃飯。她不得不做那個女人的飯。

這是發(fā)生在什么時候呢?她學(xué)車的那段時間。

那段時間她實在太忙了,要給他們做飯,還需要去學(xué)車。她在鏡子里也看過自己干燥的卷發(fā),和小小的嘴,雖然為了時髦拉成了大波浪,可是那樣小的嘴加上獅子王一樣的發(fā)型,她還是覺得自己太俗氣了。鏡子里的自己讓她畏縮,她感覺到受了傷,也感覺到了自己的愚蠢。她曾經(jīng)以為老爺子是那么好,曾經(jīng)以為他愛她呢。

她一直在尋找機(jī)會讓他感覺到她的不可或缺。經(jīng)過幾年的相處,她對他的畏懼和敬重早就已經(jīng)煙消云散了。她明白她必須讓自己看上去顯得重要和不可或缺,色情當(dāng)然也是一部分,還有必須表現(xiàn)得老辣和狂野。僅僅憑他老于世故對于女人手到擒來的一面,她知道他的身體雖然老朽但還藏著需要不斷開胃的心思。她的言談舉止與他平時接觸的女子不同,直接而迅疾,是塵土式的,他雖然看起來一副退休老干部打扮,但骨子里也還是酒桌上說葷段子那樣的老男人,并沒有凈化到真正在心底尊重女人,他只是有一些地位有一點錢。一旦想明白這一點,再想象自己的身份,既不是真正的保姆也不是真正的老婆,她就知道她該怎樣做了。另外,那方面,她盡量去喚起這個男人對年輕時代勇猛威武的記憶。

即使是駕校最忙碌的日子,她也會早早回來,與他堅持每日的散步。他說要出去開會,點名要帶新來的女人,他覺得她更合適陪他去。但她捷足先登,裝備好了一切。她已經(jīng)懷疑讓這個老人處理掉另一個女人是否合適,所以在主動爭取機(jī)會引入正題,讓那個女人知難而退。

三個人在房間的時候,她會穿那種露出乳溝的背心,有時則穿著松松垮垮在床上才穿的裙子。與他四目相對,她知道他能感覺到她的賭氣,便彼此抿嘴一笑。

不能不說他是享受的,兩個女人在為他爭風(fēng)吃醋,一個七十多歲的老男人,他覺得這是本事。

她在用事實證明誰才是這個家的女主人,即使自己只是個做飯收拾房間的老媽子,她也能擺出一副主人翁的派頭。那個女人睡的是客房,她當(dāng)時住的還是入門那間房子。然而,有外人來的時候,她主動去開門;老爺子挽留別人的時候,她主動去升起天然氣的灶火,她顯示出主婦的尊嚴(yán)和客氣,留那些人在房間吃飯,給他們端出熱騰騰的飯菜,有地方土菜也有炒菜,還會放出老爺子喜歡吃的酸菜和青菜豆腐。她會給老爺子盛菜盛湯,會提醒他按時吃健胃消食片還有降血壓的藥物。她能看得出那個女人的尷尬,以及在背后對著老爺子哭的時候的憤怒,還有老爺子捏著人家手的綿軟樣。但是沒關(guān)系,生活需要繼續(xù)下去,她不想輕易離開。她知道新來的女人的這些伎倆,也知道老爺子的那些隨遇而安的方式。只是新來的女人還不太了解這些老男人,還對這個老男人存有幻想,以為他是動心了,她要留下來討生活。

他當(dāng)然不想讓另一個女人哭,但是廚房是禁區(qū),總不能兩個人都進(jìn)去,而且大家都知道,她才是雇來的。除了對另一個女人進(jìn)行明里暗里的欺負(fù),她對他算得上鞠躬盡瘁。所以,他也不敢當(dāng)面批評她太過分。

她以前很討厭他讓她看他編訂的那些書,她只喜歡《知音》、《女友》、《家庭》、《讀者》等一類的雜志,她覺得前三種雜志如同日常生活的雞零狗碎,后一本讀了可以教自己的孩子寫作文。盡管在不久以前,她裝作很感興趣的樣子讀過他編輯的書,但是很快就放下了。她曾經(jīng)也是努力讓自己的靈魂跟上身邊這個老人的,閱讀一些他認(rèn)為的嚴(yán)肅題材的書,但是開了頭就看不下去了,里面什么故事都沒有,就是誰和誰交往了,誰家的公子又升遷了,哪個人開了一個合營公司。比起這些和她不沾邊的金融生活,她更喜歡那些從地攤上買來的二手雜志,它們更讓她懂得自己被生活需要。然而,那時候,為了重新贏得他的歡欣,她試圖來閱讀他編輯過的那些皇皇巨著,她想證明自己也是個文化人……

4

當(dāng)她想起這些時,感到自己也老了,從三十五歲到四十六歲,十一年。她覺得老爺子就像是一道陰影,偷偷地沿著窗戶溜入她的生活,爬在她的身上,覆蓋了每一個角落。然后,她自己就老了。他才是個小偷。用雙手撫過她的頭頂,偷走頭發(fā)的光彩,奪去耳朵的聲音,同時奪去她的好味道,讓她也只能跟著他吃綿軟的不費(fèi)力的食品,直到徹底改了口味……還有,一定還有更多……他一點也不吝嗇地享受著她的身體,讓她暖好被子,讓她去做一床人體空調(diào),毫不要臉,甚至,一度在人前引以為自豪,說這是正常男人的需要,不該因為年老而被否定,還說這是自己的資本。她就是他的零件,就如一個工具一樣被用著。但是,她參觀了他的老年,還參觀了他的死亡,算是全身心占有了他。畢竟,是她走完了他的生命,就像是瞻仰一間快要塌陷的作為歷史遺跡的房子,看著看著坍塌了。

整個事件就是如此。她透過介紹人去應(yīng)聘,做一個保姆,在此之前當(dāng)然也試過別的工作,比如飯店端盤子的服務(wù)員,晚上收起飯桌打開桌邊的箱子,拿出第二日準(zhǔn)備卷起來的寒酸的被褥,比如街頭那些發(fā)傳單的阿姨,再比如人家需要時候就可以叫去的鐘點工……初離婚的時候,她什么也做過,孩子托付給學(xué)校或父母,什么都要去做,夜里寄宿在做工的地方,或者厚著臉皮去親戚家。

她記得那些夜晚,獨(dú)自打著寒戰(zhàn),走在街頭,想著日子如何過下去?冰冷的城市無從立腳,沒有自己的一張床。丈夫迫不及待地要離婚,回家還打人,混上了社會上的一個女人,到家來讓她看照片,說人家胸好奶子好臉蛋更是好……生活是對比,伺候一個大自己三十五歲的人,有吃有穿,還可以跟著四處走,這些年,也算學(xué)了不少東西,用老爺子家人的話說:“付薪把你培訓(xùn)為高級保姆,我們家不算虧待你?!?/p>

他死了,火葬場也是去過了,一團(tuán)煙霧,最后的記憶。而整個過程,卻像博物館一樣已經(jīng)建立起來。身體還記得,她還記得軟綿綿的一大團(tuán),就像個拔了毛的動物,即使站起來,也總拄著根拐杖,從七十歲拄到八十一歲,在這之前也許就拄著了,她不知道。經(jīng)常,還會有那感覺。他看她一眼,然后從客廳站起來,緩慢地挪動著步子,跟瘸子一樣,吃力地準(zhǔn)備穿過走廊。她去扶著他,扶到盡頭的那間房子,等著他順手拉一把,或者,等著他上了床,她安頓一番之后的退出。現(xiàn)在,他的門徹底關(guān)上了,留下了她一個人。她的身體還記得,搓洗的時候,穿衣服的時候,突然之間,她記得自己幫他洗澡,幫他穿衣,從背后抱著的樣子……

她想起他最后的死,她不得不離開那間房子的一幕。

“就你們爸爸而言,我應(yīng)該說,我吃的喝的拿的問心無愧。你們不讓我?guī)ё咚I給我的首飾,我可以不帶。就我伺候你們父親這十一年,你們哪個不是回家就可以吃便飯?你們的老婆你們的老公還是你們自己做兒女的伺候過他?我居然還要伺候你們每次回來吃飯。他給我的只是一月三千的保姆錢,伺候他的,而不是你們。你們才應(yīng)該感到羞愧?!崩蠣斪右呀?jīng)死掉了,他們趕她走,她說了這話,攤開自己的那個貴重的拖拉箱,讓他們檢查、過目,然后合上蓋子。因為在此之前,媳婦和女兒認(rèn)為她偷了老爺子的一些字畫,要拿去賣,當(dāng)然還可能偷了別的東西。

她說她會將自己的東西很快搬完。這是埋葬老頭之前的事情,就是老頭半夜急救然后喊了車子去了醫(yī)院那天中午的事情。老頭的兒女忙著發(fā)布訃告和進(jìn)行吊唁等事情,老頭的女兒們一直以來和她說不對話,覺得她是憑借身體獲得父親的信任,因此總不把她當(dāng)回事。

夜里她也沒有住在這里,因為正屋和側(cè)房都被占了,沒有她的房間。

第二天,她喊了車子來,將那些平日買下的一些衣物,以及已經(jīng)穿的半新不舊的鞋子,都整摞了搬上去。她其實很想一走了之什么也不要的,這些年,她夠屈辱,妻不是妻妾不是妾,沒有名分,一個伴床的保姆。但是她知道自己硬氣不起來,即使她曾經(jīng)愛過他們的父親,但是這又如何說出口,一個保姆對主人的愛?她甚至沒有拒絕他們的施舍,二姑娘和三兒子給了她幾百塊錢,讓她給自己買點東西。他們平日里雖然不罵罵咧咧,像那幾個一樣,但也并沒有給她過好臉色。大約也是因為老頭子死了,傷心,所以打發(fā)她動了一絲憐憫。她接了,不管怎樣以后還是要吃要喝要穿要活下去的。她攥著錢收拾那些東西,將它們往車上去放,她連推辭都沒有推辭,她知道,只要推辭他們就不給了。她的心怦怦跳,但是接過來卻沒有數(shù),她知道未必有一千,但從張數(shù)的感覺,還是有大幾百的。姐弟倆感謝她對老爺子照顧,她說應(yīng)該的。她是過了好多天才覺得真正的價值在這幾百元之前被抵掉了,具體是什么,卻說不清楚。

她想起與他的第一次,整個過程,不能不說沒有配合和主動,卻也有過刻意的驚恐和害羞。她內(nèi)心希望這樣做不只是一種交付,那時候她還是渴望愛他的,至少是愿意去愛上他的。愛又算什么呢?他那里連一個小蟲子都不算,棉線米粒,一個壓扁的小蟑螂,男女之間基本的吸引,一直不存在的。而且,對于一個有著三個孩子的母親,愛情似乎已經(jīng)是奢侈,但她覺得她還可以接受一個男人。在那之前她從來沒有想過接受一個比自己大三四十歲的人。她需要一個年紀(jì)與她相仿的男人,身份也要與她相似。

那一次之后,她同自己以前過的那種生活徹底告別了,一種貧窮的清白的生活。她開始過上一種有儲蓄卻并不清白的生活。但是,與老爺子在一起的十一年,對她具有重大的意義,甚至連他也不能理解那種意義多么重大,她怎么敢對命運(yùn)隨意否認(rèn)。最開始的時候,她是仰慕他的,自愿的,但是一個女人出現(xiàn)之后,他在各種場合捏各種女人的手的時候,她知道生命的一些渴望是變了的。一種買賣,她擁有這個男人只是一種妥協(xié),他提供了對于她來說優(yōu)渥的報酬。

還有一些什么,讓她逐漸寒了心的。

那些年,當(dāng)她受了他兒女的委屈,他就會對來客說:“她抑郁?!比藗兛粗錆M理解的眼神。后來,她在那些不想應(yīng)答他的時光里,就會說有點抑郁,以達(dá)到目的。她聽見他兒女會來家吃飯,只要是不喜歡的,就會說自己今天情緒抑郁。她可憐的父母,一整個家族,從來沒有誰有過抑郁病,在地窩子和土窯里長大的兄弟姐妹和三個兒女,都不可能有抑郁病,她生活的村莊,只要聽見這個詞,就會嘲笑,覺得是閑出來的富貴病,人是要吃要喝要勞動的,哪有什么閑時抑郁。她和老爺子隨別人的邀請到日本去,到美國去,經(jīng)常會看到那些抑郁的太太和老爺們,有時是他們的孩子,尤其是那些年輕人。日本有太多這樣的年輕人,他們還叫家里蹲,反正是這種不出門每天靠著別人供養(yǎng)藏起來影子一樣的人,靠著吃藥為生,說是患有抑郁癥。沒有想到為了讓客人們覺得舒服,他說她有抑郁癥。

具體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她記得他的小女兒每次來,她總不被允許上桌吃飯,而飯菜是她做的。她聽過那樣的談?wù)?,很明顯,人家的小女兒不怕她聽到。

“我們雇的是一個保姆,你怎么可以讓她上桌?”第一次,吃過飯她在廚房洗碗的時候,聽見了她的話。

“人和人一樣的?!彼v騰地說。

“但是我們不一樣?!彼男∨畠赫f,“你怎么可以這樣?我公公說來這里吃飯的時候,她居然不識相地坐在桌子一邊,什么也不說。這太沒有面子了?!?/p>

“你公公還說了什么?”他問。

“北京那些當(dāng)官的,哪個讓保姆上桌?他說連個話都無法說?!?/p>

他的小女兒嫁得好,他一直引以為驕傲,這她是知道的,想不到卻對她如此。

“她也希望可以嫁得好嫁到北京有個做官的公公,可是親親閨女,你想想,她不希望上你上的班穿你穿的衣服吃你吃的飯?”

“誰讓她是那命?”他的小女兒說。

“不要再說這些,這是不人道的。人家是保姆也是一個人?!?/p>

“爸爸,你不是因為她是一個人而讓她上桌吧?你只是因為寂寞。但是我們不一樣,尤其是我公公,他那身份……”

“我一個人總得人照顧。你們做兒女的也不回來陪我吃飯,她健健康康,吃起飯來有帶動力。她來跟我作伴,你們還如此嫉妒,嫌棄她鄉(xiāng)下人,還嫌棄她上桌吃飯?在這個家里,我經(jīng)常見到的是她而不是你。”

“你要找,也找一個能上得臺面的?!?/p>

“像我這樣的年紀(jì),需要的是陪伴,而不是上臺面,她能時時刻刻陪在我身邊。”

“我哥他們都覺得這事丟人?!?/p>

……

接下來,父女兩人坐在那里都沒有說什么話,電視響著。她全部聽見了,雖然廚房的水開著,實際她站在客廳的屏風(fēng)后。她不是誠心要聽的,卻還是聽見了。

小女兒當(dāng)天買了晚上回京的機(jī)票。

隔日,他說他的這個小女兒人很好,還給她收摞了一些舊衣服。他說見到自己的女兒很開心,這個住北京的女兒不常?;貋?,回來總是很忙的。

那晚,他沿著床沿躺了很久,她提醒他小心掉下去,他卻顯得似乎沒有聽見。是不是也覺得她丟人?她實在開不了口來問。

他以前就說過了:“你讓我心煩意亂。”她以為他是愛她,才這樣說的。

“我要離開這座房子嗎?”她終究還是問了,試圖看著他,而他閉著眼。

“你不要鬧,你也知道我人老了,心臟不好,血壓又高。你在這里又不妨害誰,當(dāng)然會一直在?!彼]著眼睛說。

“等到你死再離開?”她沒有問,但她相信。他們都知道這個答案。

她能感覺到他的無力。她看著那情形,不敢再逼迫他,于是平復(fù)下來,扶正他,替他蓋上了被子。

等老爺子入睡之后,她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間,狠狠地哭了很久。他是聽不見的。聽見了又能怎樣呢?

后來的幾年,她理所當(dāng)然地享受著他的房子他的車子他的養(yǎng)老工資。有時她也會抱怨自己沒有錢,老爺子就會讓她去領(lǐng)一些津貼。他并不總是很大方,甚至算不上大方,他還有自己的銀行卡的,并不只是一張養(yǎng)老津貼卡,但是他不想讓她過目賬目。他給她的工資都是從退休金里面取出來。

她有使用車子的權(quán)利,也會要求老爺子給她購置一些衣服,甚至還要了那么幾件首飾,玉鐲子、金項鏈、瑪瑙串珠。一些時候他會答應(yīng)她購物的請求,一些時候他會忘記自己答應(yīng)過的話。他對她越來越依賴,他自身狀況卻越來越差。門口臥室的空調(diào)壞了,她借此請求搬進(jìn)他主臥旁邊的客房,他當(dāng)然是答應(yīng)了的,說正好可以近距離照料。那之前,他們就經(jīng)常一起同床了,只是他人胖,壯實,半夜老打鼾,又老失眠,而她有時需要白天開幾個小時的車子,所以并不每天睡到自然醒,她想搬到靠近他臥室的那間客房,純粹是因為那里太陽好。她喜歡太陽。也不是沒私心,人來人往,大家看著她住得差,就知道她地位差,會更不尊重。雖然,有時候她會掛斷老爺子的電話,請求老爺子辦事的人來了會吃不到飯,但是,隨著他越來越老,其實也越來越寂寞,還是需要一些外在平衡的,比如允許她住進(jìn)靠近主臥的房子,比如吃飯時候讓她坐在副主陪位置。她需要這么一些渺茫的尊嚴(yán)的,她覺得雖然自己靠的是雙手吃飯,但人們的眼光……

兩個人在一起久了,有互相厭惡的地方,但生活呀,她最后真怕失去他,他也對她越來越體諒,說是怎樣也要給她搞一間房子住,尤其去世前的那段時間——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是突然去世的,但在那之前已經(jīng)有過一段特別的經(jīng)歷。她聽不到他的喘息聲了,就會敲門,然后推門走進(jìn)房間去搖醒他。有好幾次,他被搖醒的時候只會癡癡愣愣看著她。他有時也會感激她對他的照顧,說兒女們雖然混得不錯,但是回家來都是風(fēng)一樣刮一下,只有她是真心的。他說人活一輩子,真心和實意,也就老來那幾年。

“你要經(jīng)常推門進(jìn)來,要是我夜里出了什么狀況,你要趕快打電話給那些孫子和叫救護(hù)車,或者我醒著,你開車送我去醫(yī)院?!彼?jīng)常會對她進(jìn)行這樣的囑托。她則哭著請求他不要再這樣說了。那個時候兩個人也許互相愛著,至少她不想他死掉,她聽得見內(nèi)心的禱告。

她當(dāng)然也想過他的死,想到在他的房子里無法再住下去,想到不能繼續(xù)開寫在他兒子名下的那輛車,電腦也是不可以帶走的,不過倒是有一臺舊的,在母親家擱著,已經(jīng)是用廢了的。她想的更多是他死了自己如何生活?她想了又想想不出所以然來。以后,兒子結(jié)婚生娃了,去替兒子看孩子,跟著兒子過日子。她不會想到兒子在大學(xué)的時候,老頭就死掉了,像是丈夫半路夭折。這時候,她一下子感覺到兒不需要和女不需要的空落,她才體會到了他的晚年,兒女都是應(yīng)付一樣回來看一眼,沒有體己人,才有了自己。她第一次有了患難夫妻的感覺,卻是在他死了后,她想著他,為他的眼淚終于落下來,她從來沒有想過人生還需要為錢以外的事情哭,這是第一次……

那天早上,山村的雞還未來得及鳴叫,海燕接到了去上早班早起的兒子的電話。他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一年多,混在省城,最近找了一份還不錯的工作。他說妹妹也大一了,在一個城市,讓她去正好一家?guī)卓谠谝黄?。兒子說自己的工作在郊區(qū),離妹妹的學(xué)院也不遠(yuǎn),讓母親開一個早晚小吃攤,早上賣豆?jié){包子油條,晚上賣炒飯炒面,不至于賺不到房租,還可以經(jīng)常在一起見著。電話里,兒子像一個成熟的大人一樣在為一家子的將來籌劃著,說:“日子即使不太好,也不會更差,過幾年我賺了錢,可以在省里買個房子,這樣我們家就從村一步到省了。不過,得省著花錢呢。房子也越來越貴?!彼参克皨寢?,總比以前在窯洞里住著好,冬天光線差,夏天從窯頂?shù)粝x子,雨天怕塌下來……現(xiàn)在總比那時候強(qiáng)的?!彼?dāng)然同意他的想法,這么多年辛苦生活,還不是為了孩子。似乎一切辛苦,終于有了盼頭。女人嘛,靠天靠地靠男人,最后還是回到血緣上。她覺得靠自己的手藝,辛苦點,早上早開市,晚上遲一點,總還可以賺點錢,給他早點娶媳婦。其他的將來,還早呢。掛了電話,她又將自己的半生仔仔細(xì)細(xì)想了一遍,為人女為人妻為人母為人的保姆。日子總要過下去,誰能說沒有快樂?

猜你喜歡
老爺子海燕
黃老爺子治家
小老爺子的指甲刀
折紙圣誕老人
Friendship
解夢
賞春
賞春
暮鼓
清丰县| 出国| 香港| 淳安县| 宜黄县| 三河市| 佛冈县| 庆元县| 望谟县| 泽州县| 宜黄县| 砚山县| 花莲县| 泰顺县| 全州县| 航空| 探索| 西和县| 伊宁市| 滦南县| 武清区| 平乡县| 吉木萨尔县| 应用必备| 桑日县| 马山县| 湖北省| 西藏| 墨竹工卡县| 安龙县| 杭州市| 河源市| 大关县| 邛崃市| 刚察县| 沈阳市| 大悟县| 红河县| 合作市| 汶川县| 大荔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