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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朋展

2018-11-09 05:23子馬
駿馬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喜鵲哥哥孩子

1

我叫朋遠,我還有一哥哥叫朋展。你可能會說“朋”字寫錯了,該是“大鵬”的“鵬”,這樣多響亮呀!這個問題,我也曾經(jīng)問過我的母親,可是,沒得到任何答案。母親說,好聽是個名字,不好聽也是個名字,咱莊戶人家就圖個安穩(wěn)日子。我沒往下辯駁,就此住了口。再往下說,一定會扯出“朋展”兩個字,說不定她又會淚光閃閃的。在這個家里,“朋展”是兩個不能提起的字,人人心里卻又深藏著這個名字。

我在記憶里苦苦尋找著我的哥哥,得到的只是些浮掠的光影。朋展是誰?他是我的哥哥嗎?為什么突然消失了呢?猶豫了好久,我終于堅信,的確我有一個哥哥叫朋展。有那么一陣子,他總是背著我,沿著一段曲折悠長的小巷,往奶奶家去。小巷的盡頭,立著一株半枯的白楊,上面落著幾只灰灰的喜鵲。喜鵲聒噪,叫聲慘烈,叫著叫著便俯沖下來,一只挨一只,從我們頭頂飛過。我嚇得直喊,哥,哥。我哥朋展一手摟緊我的后腰,一手在地上劃拉東西砸喜鵲,媽媽的,還知道報仇呢!哥哥說到報仇,我才想起前些天我們曾掏過一個喜鵲窩,得到幾只小喜鵲。小喜鵲裝進籠子里,不吃也不喝,只是不停地啼叫,沒過幾天便死了。

也許,喜鵲真的會報仇。一連好幾年,我在不同的地方似乎見過同一只喜鵲,叫聲,毛色,眼睛,幾乎都一樣。那叫聲,短促,干裂,刺人的心房。多少年以后,我還在怕著喜鵲呢!再者,看到喜鵲,我也會想起我的哥哥,難免引起絲絲縷縷的悲痛。也許,他已經(jīng)變成一只喜鵲了,一只自由快活飛來飛去的喜鵲。

唉,如果不是那只復(fù)仇的喜鵲,也許,我真會忘記了哥哥呢。

我在屋子里尋找哥哥留下的痕跡。一個陀螺,一把小刀,一本殘破的舊書,都能引起一些遙遠的遐想。特別是那本壓在箱底的連環(huán)畫,讓我一下子想起了哥哥。一頁又一頁翻開,畫面凸顯在眼前,仿佛回到了好多年前的那些下午。

陽光溫暖,我偎在哥哥身邊,他捧著書,一邊翻一邊讀。其實,我家有很多這樣的小書,堆在墻角的一個箱底。墻角陰暗潮濕,總能聞到霉霉的氣息,書頁也仿佛浸了水,留下很多淺黃的斑點。墻角還立著兩個魚皮袋,里面裝些什么,從來沒打開過。后來,我才知道那里面裝的也是書,全是些大書,應(yīng)該是哥哥上學(xué)用過的書??上В@些書全賣了,那時,哥哥不知去哪里了?收書的是個拉著車長年走街串巷的老人,他費力地把魚皮袋從墻角拉到院子里,兩手抓住袋底,使勁抖了幾下,書一下子落在了地上。老人不由地“咦”了一聲,這么多書?他抬頭問母親,都是你家孩子的書?母親臉色難看,一句話也沒說。老人翻翻看看,又把書裝進魚皮袋里,過秤,付錢,裝車,沉甸甸地拉著走了。

我想起了那些連環(huán)畫,趕緊進屋去找。一本一本的小書還堆在箱底,時間久了,頁面都已蛀出了密密麻麻的小孔。我一本本擦拭,壓平,又放回了箱子底部。這些小書是我童年的伴侶啊,可是,哥哥又去了哪里呢?

二零零六年,我考上了大學(xué)。在那些激動人心的日子,我又想起了哥哥。為了打聽哥哥的消息,我曾經(jīng)找過那個收書的老人。十多年沒見,老人更老了。提起那兩袋書,老人似乎還記著,只是他不識字,說不清是些什么書。多次尋訪,我也找到了哥哥當(dāng)年的戀人,如今,她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她見到我,很吃驚,幾乎不愿回答我的問題。我聽人說,這個女人與哥哥有過肌膚之親,差點成了我的嫂子。我去了幾次,她才愿意坐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哥哥的往事。我那年過花甲的老舅,也不愿提起這些往事。我買了好酒好煙送給他。我們爺倆喝著酒,抽著煙,回憶著我們的親人。煙味嗆人,我咳嗽不止。幾杯酒下肚,老舅淚眼迷離,連句完整的話也說不成了。

教書的王老師,哥哥的朋友小鄭哥,還有那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中醫(yī)……這些相關(guān)的人,我都一一見了。聽完他們的講述,我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一下子病倒了。病好后,我揣了半瓶酒去見哥哥。出了村子,是青青的麥地。我在地里坐了很久。天黑了,又有些冷。我站起身往回走,手抄在袖筒里,彎著背,踽踽地走著,像一個殘年的老人。

2

這酒火辣辣的,從嗓子一直熱到肚里。

來,朋遠,你也端起杯子,喝了。

你娘總是勸我,少喝些酒,說年紀大了,哪能和年輕那會兒比?她嘴里這樣說,可心里還是惦記著我這張嘴,每次到這兒,多多少少,總會帶些酒。還說,哥,這是好酒,省著點喝。哎,好酒是酒,劣酒也是酒,一下肚啥也沒有了。

你哥這事兒,還得從酒說起。那天,你娘帶了一箱酒來看我。我一看牌子就驚了,這都是村長才能喝上的好酒,你是咋啦,妹子,花這個錢?你娘說,有事求你,你幫妹子把難關(guān)過了。我說咱兄妹,你還客氣個啥?有啥事就說吧。你娘的臉色不好看,說話也斷斷續(xù)續(xù)的,你外甥從學(xué)?;貋恚诩议e著沒事做,跟著你學(xué)做生意吧。這還算個啥事,我正缺個幫手呢!朋展來了,我給他發(fā)工資。

我在街上擺個攤兒,賣軍用鞋,你沒穿過這種鞋。那年月,時興穿這個,生意小,賺錢可不少。你哥來時很瘦,幾乎皮包骨頭了。這孩子真心疼人,不舍得吃不舍得喝的,省個啥?在學(xué)校都把身體弄壞了。吃飯時,好菜好肉我都夾給了他。你哥話少,問一句答一句。生意閑時,我倆也嘮些嗑,都是些學(xué)校的事。這樣的孩子也好,干活實在。他來了之后,我省了很多力氣,出攤兒,收攤兒,拉車運貨,都是他的活兒。沒過多久,他生意就熟練了。怎樣進貨,怎樣給顧客講價錢,這些都學(xué)會了。他算賬,你不得不服,一口成。當(dāng)然,賣鞋都是整賬,可進貨就麻煩了,鞋碼不一樣,價錢不一樣,一次又進了幾百雙。你哥拿筆算,人家老板用計算器算,結(jié)果一絲一毫也不錯,還是有知識有學(xué)問好啊。

朋遠,喝酒,別放下筷子。

咱爺倆,沒外人,想吃哪個菜夾哪個菜。

還是那天夜里,那天夜里的事,這事我給你娘說過幾次,她就是不經(jīng)心。我喝了酒,從街上回來。喝了多少酒,我也不知道了,腳踩棉花一樣,幾次差點摔倒在路上。到家門口了,我靠在路邊的老槐樹上喘口氣,這酒喝的,暈天黑地的。啥時候了,也不知幾點了。我抬頭看看天,星星流成一條河。這時,我忽然看到頭頂不遠處還有一點亮光。這是咱家二樓啊,你哥在上面住。那亮光,一明一滅的,如果不是看天,還發(fā)現(xiàn)不了呢。你哥在抽煙,大半夜的,這都幾點了,咋還不睡覺呢?我又想,孩子長大了,抽煙也正常,可不該大半夜的,不睡覺抽煙呀。這孩子心里有事呢!我快喝成一堆泥了,腿腳不利索,也沒驚動他,推開門,歪在床上就睡了。

我醒來時,半晌午了。你哥出攤兒了,屋里靜悄悄的。我想想昨天夜里的事,沒放在心上,年輕人精力充沛,誰還沒年輕過,夜里睡得晚也正常。

沒想到,過了幾天,還是個半夜。我起來小解,特意往二樓看了一眼,那亮光還閃著。你這孩子煙癮還不小呢?朋展,朋展,睡覺呀,都啥時候了。我大聲喊。煙熄了,我回屋里睡覺,心里那個氣呀。

第二天,我問他,朋展,昨天大半夜的,你咋不睡覺?他不好意思地笑,慌忙去招攬顧客。我湊到他跟前聞了聞,好大的煙氣。這孩子心里苦著呢,你有事給舅說啊,壓在心里,憋出個好歹的。沒辦法,我把這事給你娘說了。我和你娘坐在一起勸他,有啥事你說吧,展,還想去上學(xué)?還是有其他想法?你哥不說話,問急了,他才說,我不抽煙了不行嗎?你娘含著淚走了,可還是不放心,隔三差五總來看看。我也小心了,閑著的時候,故意找話和他說。他不抽煙了,話也多了。我想著這事本該過去了,沒想還會有事。

一個老頭買了雙鞋,鞋是八塊錢,老頭給了張十塊的。你哥找了兩塊錢,隨手把十塊的也給人家了。后來才發(fā)現(xiàn)錯了。你哥滿大街找那老頭,集都散了,也沒見到老頭的影子。你哥蹲在地上哭起來。我就勸,錯了就錯了,也沒幾個錢,算了。收了攤兒,他還在哭。我感到事情嚴重了,這孩子有點不正常,哪能會這個樣子呀。誰知接下來幾天,你哥說起胡話來,南一句北一句的,也沒個條理。這可咋辦啊。你娘來了,也急壞了。我們?nèi)チ酸t(yī)院,醫(yī)生檢查后說,有些輕微精神病,別受刺激,回家養(yǎng)著吧。

朋遠呀,我是不是喝醉了,你也喝呀?

遠娃,你哭個啥,這酒喝的。

這些老事,不該給你說,你還非要問。

遠娃,你哭個啥?

3

你來了幾次,我沒見你。這事已經(jīng)過去十幾年了,還有啥說的。

沒想到今天你又來了……

我第一次見你,嚇了一跳,還以為是朋展呢。我問自己,為啥還忘不掉他,還不夠傷心嗎?你每次來,站在院子里,沒有一個人搭理你。過了會兒,你轉(zhuǎn)過身往回走。我多想喊一聲,讓你停下來。你的背影太像他了。那一年,一次又一次,我望著這個背影,心里滿是痛苦和眼淚。

那時,我還是個姑娘。不怕你笑話,年齡不小,也是個老姑娘了。一天,媒人來了,說東莊有個大學(xué)生你見不見。我這水平,初中沒畢業(yè),咋能配上人家。媒人坐下,又嘮了一陣兒,我才知道,不是大學(xué)生,是考學(xué)落榜了。你說,哪有這樣說話的,這不是笑話人嗎?隔了幾天,我見到朋展了,印象還行。瘦瘦的,挺斯文,說話也輕聲細語的。村里人都說我好福氣,結(jié)婚晚,卻碰到好人家了。

誰知,一點福氣也沒有。先說說那碗餃子吧。大年初二他來走親戚,中午飯是餃子。餃子是我堂妹包的,誰知她在里面動了手腳,放了很多辣椒。朋展走后,我才知道。堂妹那個笑啊,姐,你沒看見,真是樂死人了,臉通紅,滿頭大汗,一碗餃子他吃完了。我埋怨堂妹,你不該這樣捉弄他,唉,也怨他自己,人太實在了。從那以后,村里人都知道了,你說我還咋出門?我爹也氣了,先是嚷了堂妹,又沖我發(fā)脾氣,說這門親事算了,這孩子,也真是的。我向爹辯理,這事哪能都怨他,他一個學(xué)生,哪有那么多心眼。賭了幾天氣,餃子的事也就這樣過去了。我爹知道,他姑娘老大不小了,嫁給高中生,幾輩子修來的福氣。我也想,人實在,嫁過去心里踏實。誰知,頭沒開好,以后的事沒一個順利的。這些事就不說了,趟過一條河又邁過一道坎,總算步入正軌了。

那些日子,不知為啥,身上懶得難受,吃不下飯還嘔吐。又過了些天,我才醒過勁兒來,糟糕,懷孕了。不怕你笑話,認識你哥那幾個月,大男大女的,該有的事都有了。我去找你哥,把這事說了。他先是一驚,又很后悔的樣子,說,這可咋辦,我還準備著去上學(xué)呢。你聽聽他說些什么。我哭,鬧,罵他,打他。他抱著頭蹲在地上。過了一會兒,我平靜了下來。他說,要不,先結(jié)婚吧,以后的事慢慢說。我不知道以后指的什么,他還想干什么。我一個女孩,沒結(jié)婚懷了孕,他咋就不為我想想呢。

說到結(jié)婚,事又來了,你家還沒新房子。蓋房需要一大筆錢,你家窮的,上哪兒弄那么多錢去?我爹說,沒房子不行,老老小小住在一個屋檐下等著生氣吧,要求也不高,蓋個三間平房,有地方住算了。三間平房?一間你家也蓋不起。遇到困難,你哥就知道低頭嘆氣,你倒想個辦法呀。挨了一天又一天,眼巴巴等著你家蓋房子,一點動靜也沒有。我家等不及呀,肚里懷著孩子,我連門也不敢出了。我爹撂了狠話,沒房子,這親事就算了,孩子也別想要了。爹,爹,你都說些啥呀,你還像個老人嗎?我跟我爹吵,辯理,賭了幾天氣。你哥呢,就露過一次面,還是那樣子,一個大男人,你拿個主意呀。我爹罵了他,罵得難聽,祖宗奶奶的,什么解恨罵什么。你哥走后,我爹也哭了,說,閨女,不是爹心狠,只要孩子不生,咱還是個閨女。你真嫁過去,苦日子在后頭呢。我知道已經(jīng)無路可走了,是進是退該拿個主意了。

沒想到,這時候你哥來了。他從口袋掏出一摞錢遞給我,我沒接,他放在了桌上。

他突然跪下來,說對不起我,這孩子不要了……

他說,我想出門,到南方去,你等著我吧。等我掙了錢,回來接你。

我說,我是個老姑娘了,我等得起嗎?

他說,幾個月前,我本來不想見你,你知道,我當(dāng)時的落魄勁兒,哪有心思找對象呀。我想見個面應(yīng)付過去算了,誰知從你家回去,我娘歡天喜地的,一直問咋樣咋樣。我說,還行。我娘說,還行,就定下吧。她從來沒這樣歡喜過,我不想掃她的興,就半推半就答應(yīng)了。

我說,你不樂意,你咋不早說呀?你倒早說啊。

他說,很多次,我想對你說,這事算了吧。你每次見我,那高興樣兒,像個孩子。我想說又說不出口。那段時間,你給了我很多快樂,沒有你,我可能一直痛苦著。我從學(xué)校回來,無路可走,似乎只有眼前這條路。我兩眼一抹黑,啥也不想,沿著這條路走吧。誰知,走著走著,走不通了。

我說,你知道不知道,你害死我了?

他說,知道,我心里疼著呢。你說吧,讓我怎樣補償你?啥事我都答應(yīng)。

我說不出話。他的淚一直往下流。

我和他是兩條路上的人,算了吧,還有啥說的。

后來,這事就這樣過去了。那幾年,我是咋熬過來的,他把我害的呀!

都是過去的事了,還提它干啥。沒想到你會來,那時,你還是孩子,五六歲的樣子,一晃兒長這么大了。時間過得真快呀!

不是你來,這事爛在肚里,一輩子,我也不會說。

過去這么多年了,不說了,不說了。

4

他是春天來的。我應(yīng)該沒記錯。

那天下課,我去辦公室倒茶,見旁坐著一個年輕人。我還以為是學(xué)生家長呢,仔細一看,這不是朋展嗎。他看到我進來,趕緊站了起來,不好意思地笑。這時校長過來了,笑著說,這是咱們的新同事朋展,老王,以后教學(xué)上你多幫助。我沒想到你哥會來教學(xué),不過教學(xué)也是個好事,月月領(lǐng)著工資,好歹也算個公家人了。

你哥就在我旁邊坐,話不多,工作蠻踏實的。他備課很仔細,一字一句地讀,一字一句地批注,書上寫得密密麻麻的。對待學(xué)生更認真了,幾個調(diào)皮的經(jīng)常被叫到辦公室,不學(xué)會不能走。我心里暗自贊嘆,還是年輕人啊,有激情有干勁??墒牵@樣的狀態(tài)并沒持續(xù)多久。有天下班,他說,王老師,麻煩你晚走會兒,我有話給你說。我還以為是教學(xué)上的事呢,誰知他說,我不想干了,想走。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就反問他,那你打算去哪?去哪?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想在這兒了。我勸他,教師畢竟是個正當(dāng)職業(yè),工資有保證,好好干吧。他說,我不是因為工資,學(xué)校的一切都很好,只是,我心里亂得很。他說話時一直低著頭,顯得很痛苦。我沒再勸他,心想,年輕人有想法是好事,走出去,未必不好。

第二天,他沒來學(xué)校。下午,一個同事說,朋展走了。接著,大家都知道了。那年月,主動離職還是件稀有的事。議論了幾天,這事也就過去了。

沒想到,過了一個月,朋展又回來了。

為啥回來?誰知道呢。沒人去問,畢竟不是件光彩的事。他坐在我旁邊,又開始了工作。備課,上課,批改作業(yè),一切又回到從前了。

他很少抬頭,只是不停地忙。同事聊天,他也很少插嘴。他心里裝著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不得不說,他回來之后,辦公室里多了幾分壓抑的氣氛。我們說話也很小心,唯恐無意間傷到了他。

誰能想到,那天一個多嘴的同事問起這件事。朋展,這一個月,你去哪了?朋展只是笑,不自然地笑,臉也紅了。

還是走了好。如果我年輕些,我肯定會去做其他工作。我們屏了呼吸,擔(dān)心這個同事再說下去。

朋展臉上泛起一陣灰白,顯出凄苦的樣子,眼睛也直直的。

我趕緊岔開了話題,那同事不說了,朋展的臉色也緩和多了。唉,總算長出了一口氣。

這是上午的事,下午朋展就沒來上班。等了一天、兩天、三天,也沒見到他的影子。是不是又走了?我們暗自猜測。朋展始終沒來,他真的走了。有人埋怨那個多嘴的同事,那同事也挺冤屈的,都是無意說的,誰能想到……

我看著身旁的座位空空的,心里也不是滋味,這孩子,真是的。

后來,我見過他幾次,只是打個招呼就過去了。我想和他多說幾句話,他走得很快,頭又低著,一轉(zhuǎn)身,就走得很遠了。

5

那年收罷麥子,你哥來找我,非要跟著我走。

我不答應(yīng)。這都是體力活,你一個耍筆桿的,哪能干得了?他先后來了幾趟,來了還是那句話,要跟著我走。我不答應(yīng),他就蹲在院子里。過了幾天,我也心軟了,跟著就跟著吧,大不了,多個吃白飯的。

那年月,還不時興出門打工,干我們這行吃香得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下雨下雪,天天閑不著。雖說一身泥一身水,來錢倒挺快的。

你還別說,你哥真夠行的,第一天就上了腳手架。他手扶著墻壁,眼盯著腳下,每走一步都很小心。我知道他心里怕,就說朋展你下來吧,別硬撐了。那天,我叫了幾次,他就是不肯下。

真是應(yīng)了那句老話,犟人的手藝好。沒過幾天,你哥就熟練了。腳手架走平了,泥刀也用順了。你再看砌的墻,一磚一磚,嚴絲合縫有模有樣的。嘿,真沒想到,這家伙還有這本事。說句心里話,這也真夠難為他的,哪有秀才去砌墻的。半晌午,他體力就不支了,速度也慢了下來,身旁積著高高的一摞磚。朋展,你歇會兒吧。我喊他,他只是嘴里答應(yīng),手卻不停下來。你說,這家伙犟不犟。

下了工,近的都回家了,我們幾個路遠的不回去。吃罷飯,逛街的逛街,打牌的打牌,你猜猜朋展干什么?他躺在床上看書。不知從哪兒弄的書,厚的薄的,大的小的,還有幾本外語書。有工友開玩笑,說,你們幾個打牌的聲音小些,秀才正看書呢!有人反問,看的啥書,花姑娘吧。你還別逗,說不定秀才今年真能考中??贾辛撕茫ü媚?,漂亮的有。那人一直學(xué)著日本人的腔調(diào),一屋子的人都笑了。朋展不吭聲,一動不動地看書。夜里,誰知道看到啥時候,我醒來小解,他床上的手電筒還亮著呢。

他跟我半年多,人實在,勤快,活兒也做得干凈利索。主家看他砌的墻,自覺不自覺地,總會夸上幾句。他胖了,話也多了,臉上也有笑容了。如果不是后來那件事,說不定他真會成為一個出色的瓦匠。

一樁活兒干完了,工頭請吃飯。我喝了些酒,暈乎乎的。工頭又敬酒,我說,叔,你侄兒真是不能喝了。你不喝就是嫌酒壞。酒是好酒。那你不喝就是看不起我。真是不能喝了,你饒了你侄兒吧。他手一抖,一杯酒倒在了我身上。你是工頭就蠻橫不講理?我急了,推了他一把。他隨手操起了凳子,我從地上撿起了泥刀。那天,打在一起了,乒乒乓乓的,一團糟。你說這酒喝的,不是醉了,哪能跟人家打架。打完了,酒也醒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朋展不見了。有人說,他剛才看見要打架,嗷地叫一聲跑出去了。這下糟糕了,趕緊找吧。找了大半夜,才在村頭的麥秸垛里找到他。他蹲在那里,發(fā)抖,閉著眼,說胡話。壞了,病又犯了。

我對不起你哥。我嬸叮囑我照顧好他,我怎么就忘了呢。

他平常好好的,和正常人一樣,誰能想到會犯病呢。

眼看要過年了,這年可咋過呀?人家年三十的鞭炮響了,我還蹲在家里,連一斤肉也沒買。我心里不是滋味。都怨我啊,都怨我。

6

看外表,他根本不像個病人。

平頭,白襯衣,軍用鞋,斜背著一個包。這打扮,儼然一個學(xué)生,誰會想到是個病人呢。他一說話,我才知道,這孩子真是病了,還病得不輕呢。

他說話也沒個頭緒,頭上一句,腳上一句,還盡是些陳年舊事。一會兒秦瓊賣馬,一會兒朱元璋破廟當(dāng)和尚,冷不丁又冒出一句胡漢三回來了。我問了好大一陣兒,也沒聽出個眉目來。你娘打斷了他的話,不讓他說。他閉了嘴,還滿臉無所謂的樣子。你娘剛一張嘴說病情,他又不分東西地說開了。斷斷續(xù)續(xù),我勉強了解些情況。把脈,瞧舌苔,開方子。用了一些普通的中藥,安神,理氣,開竅,解郁,配合著調(diào)理吧,服上一段時間應(yīng)該有效果。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從醫(yī)二十幾年,我見過很多病人,什么樣子的都有,心里很少波動過。不知為啥,那天你哥走后,我一直靜不下來,眼前老晃動著他的影子。這病和他那身穿著打扮,太不相稱了。

他第二次來,是在一個午后。這回,你娘沒來,就他一個人。從精神狀態(tài)看,明顯比上次好多了。前面有兩個病號,他一直耐心地等,沒有任何急躁的情緒。那天,他簡直就是個正常人了,說話慢條斯理的,也沒多少反常的舉動。就一點不正常,老是重復(fù)一句話,真是窩憋人。我沒聽明白,問他啥意思,他又重復(fù)了一遍。怎么窩憋了,他又說不清,顛過來倒過去就那一句話,真是窩憋人。我沒再問下去,開了方子。他取完藥,走了。

以后,他又來過幾次,都是一個人,精神時好時壞的。中間有半年沒來過,病號也多,我?guī)缀醢阉浟恕]想到,那天上班,剛到醫(yī)院門口,一個人就攔住了我。我嚇了一跳,還以為是個歹人呢。仔細一看,有些面熟,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她神色慌張,急促地說,病又重了,你再開些藥吧。我這才想起,這不是朋展娘嗎?我勸她不要急,急也沒辦法,病咋又重了呢?

你娘說得挺快,有些字句我根本沒聽清,問了幾遍,我才理出了頭緒。

這半年,你哥的病的確輕了些。只能說是輕些,比正常人還差得遠呢。他依舊不太清醒,吃罷飯,一個人木呆呆地坐著。坐上一大會兒,站起身,慢騰騰地往街上去。他沿著大街走,也沒個目的,嘴里咕咕噥噥的,也不知道說些啥。逛夠了,回到家,依舊坐在院里發(fā)呆。誰知道,一天夜里,快要睡覺了,你娘找不到你哥了。大街小巷找個遍,才在一棵老樹下看到了一堆人。老人也有,孩子也有,圍了一個大圈,你哥正在里面唱呢。從那兒開始,你哥夜里總往外跑,唱著,吼著,哭著。你說這嚇人不?村里有人找到了你家里,勸你娘想想辦法吧,小孩嚇得整夜地哭,連覺也不敢睡了。哪有啥好辦法,天一黑,你娘就鎖了大門。

沒想到,你哥會偷跑出去。那天,漆黑的夜里,你娘聽到幾聲嗷嗷,仿佛是誰挨了打,疼得慘叫。你娘去里屋找你哥,人已經(jīng)不見了。你娘開了大門,往外跑,地上一個黑影差點把她絆倒。你哥躺在地上,蜷曲著,手捧頭,嘴里還小聲嘟囔著。打開手電筒看,他臉上有血,衣服也破了。

誰打的,不知道。第二天,你哥沒起床,發(fā)了高燒。

過了幾天,燒退了。你哥的病卻重了。

他整夜地喊、哭、笑,連你娘也不認識了。

7

天還黑著,娘便叫醒了我。

穿衣起來,到了院里??諝饫锝z絲的涼意。

娘推出了自行車,我把魚皮袋抱出來,捆在后架上。關(guān)燈,鎖門,娘推著車上了大路,我跟在后面,懶懶地往前走。村子睡著,路也睡著,只有自行車的輻條嘎啦啦地響。

到了村口,隱約覺得路變平變硬了,還聽到了夢囈般的水流聲。這里有座橋,白天,人們常來這里。夜里,一下子沉默了。下了橋,路兩邊是莊稼地,黑壓壓的。

走快些,別耽誤趕車。娘的聲音不大,還帶著些睡意。

我加快了腳步。輻條嘎嘎地響了起來。

往前走是一個小村。天似乎亮了,又看不真切,灰蒙蒙的一片。路浮了起來,似一條迎風(fēng)的飄帶。娘放慢了腳步。

到了學(xué)校,好好學(xué)。娘回頭對我說。

我不知道該不該回答。自從拿到大學(xué)通知書,這句話她不知說過多少遍了。

娘嘆了口氣說,這么好的事,忘記給你哥說了。這些天只顧高興了。

咋給他說?我問。

上墳燒幾張紙,他就知道了。娘說得淡淡的,像真的一樣。你哥說,我不上學(xué)了,以后讓我弟弟好好上吧。那時,你才五六歲的樣子。

你咋不勸他再去上學(xué)?我問娘。

勸了,他不愿去。一個學(xué)生,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擔(dān)擔(dān)的,這可咋辦?他說,娘,我能干呀,啥活兒我都能干。

停了一會兒,娘又說,我勸了幾次,他就是不去上學(xué),還說,干啥不是吃口飯,當(dāng)農(nóng)民也挺好,不偷人家不搶人家,憑力氣吃飯,有啥丟人的。他說的不是心里話,他是心疼我,怕累著我。

走過小村,天亮了一些。不知何時,汗已濕透了衣裳。

娘的話多起來,不管我答不答,她也不回頭看,又似乎在自言自語:

“他不上學(xué)了,一天到晚,手里還是攥著書。看到他攥著書,不知怎的,我心疼得很。好幾次,該下地了,他還在看書,我怕打擾他,就悄悄先走了。不大一會兒,他也到地里了。娘,你咋不叫上我。我說,沒多大的活兒,我一個人就做完了。他說,活兒多活兒少,不是有個伴嗎?

“他干活兒的樣子,看著難受。二十好幾的男人了,瘦得皮包骨頭,一陣兒大風(fēng)就能吹走了。哪有啥力氣干活?一袋玉米也抱不起來。鋤頭根本鏟不進土里,剛碰到地,就彈了起來。沒幾下,他的手就發(fā)抖了。干上小半天活兒,手磨出泡了。唉,不知他是怎樣堅持下來的。

“他幾乎不出門,閑了就看書。我知道,他心里痛苦,不想見人,就找話勸他。他反而哈哈地笑,娘,你想多了,我這不是好好的?!?/p>

娘的聲音,低低的,差點要哭了。

小鎮(zhèn)到了。一輛大客車停在十字路口。這是去省城的班車,一天就一趟。

我上了車,放好行李。母親推著自行車走了。

車上人不多。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躺在媽媽懷里哼哼唧唧的。我本想到路旁的小攤兒吃點飯,可不知怎的,一坐下來,身子懶懶的,一點胃口也沒有。車外的行人多起來,叫賣聲從大街深處飄過來。聽著細微綿長的聲音,似乎嗅到了點點飯香。

車開動了,路旁的玉米地散發(fā)的清香,夾雜在微涼的空氣里,透過車窗的縫隙,絲絲縷縷傳進來。車開得不快,走走停停,不時有人上來。人漸漸多了,嘮家常的,吃東西的,打電話的……

透過車窗,我望了望,一道血紅映滿了天際。大路染得紅紅的,逼人的眼睛?;秀遍g,我似乎看到,遠遠地,一個人在背對著太陽奔跑,跑得矯健,挺拔,神采飛揚。他的頭發(fā)、臉龐、雙臂、雙腿,無不浸在了熠熠的光輝里。他跑著跑著,飛了起來,飛了起來。他越升越高,漸漸地,融進了白茫茫的晨光里。

微評論:

小說中的“我”作為弟弟與哥哥朋展有過短暫的生命交錯。他的死與生前的種種,是縈繞在每個與之交往過的人心頭上的一把利劍,也是我想解開的謎題。我在每一個人的回憶中尋找真相,從模糊到逐漸清晰,在碎片中重新構(gòu)建起哥哥朋展的一生。他自卑、脆弱、敏感又倔強,向現(xiàn)實世界出拳抗?fàn)幍膰L試屢遭失敗,卻被更強的反作用力所擊倒。在一次次的逃避與退步中,最終切斷了與客觀世界的聯(lián)系,沉溺在主觀的低迷或狂躁中。他的悲劇是性格的悲劇,是強者時代容不下弱者的悲劇,在“他人即地獄”的淬煉中被肢解融化,最終導(dǎo)致精神的崩潰。

文本開放性的敘事,給予塑造人物充分的空間。在自我和他者的共同探尋中,碰撞、消解、衍生的力量相互交織,人被重建和解讀。

責(zé)任編輯 烏尼德

作者簡介

子馬

本名明春江,中學(xué)語文教師。短篇小說、小小說散見于《椰城》《關(guān)嶺文藝》《奔流》《天池小小說》《小小說大世界》《三月三》《登封文學(xué)》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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