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陳大寶的父親是陳家莊一帶有名的木匠。一九四三年陳大寶十五歲，父親逼著陳大寶學(xué)木匠，但陳大寶對木匠手藝沒有興趣。這天，父親在家里又逼陳大寶，陳大寶就直接告訴父親，即便父親說破了嘴皮，他也不會去學(xué)木匠手藝。脾氣暴躁的父親一聽惱羞成怒，怒氣沖沖的臉色告訴陳大寶，父親要揍他。父親打人下手重，曾在打一個小偷時險些打斷了棍子。好漢不吃眼前虧，陳大寶趁父親尋火抽煙的時候跑出了家門。

這是三間陳舊的草房子，房前有一個小小的院落，院落的門樓蓋著有些腐爛的、味道難聞的稻草。兩腿頎長的陳大寶很快跑到了門樓的外面。而父親，在陳大寶跑出大門的剎那意識到了什么，馬上在堂屋大門的旮旯處拿起了一根長約一米的棍子。雖說五十三歲的年齡了，鬢角處也生出了很多白發(fā)，但他握著棍子的手卻非常有力，兩條瘦削的腿幾乎是跳過堂屋的門檻。父親在心里怒道：“大寶你個渾小子，看你能跑到哪兒去？今天不跟我去學(xué)木匠活兒，老子就用棍子打斷你的腿！”因發(fā)怒，父親臉上的胡子豎起來了。這時陳大寶的母親沖父親嚷嚷：“你只能嚇唬兒子可不能真打他，把兒子打個三長兩短的我跟你沒完！這輩子我們就這一個兒子，又是中年得子，只能好好疼愛他。真是的，學(xué)木匠有什么好處？祖祖輩輩是木匠，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标惔髮毜母赣H就聽不得這話，于是停腳，回頭沖陳大寶的母親怒道：“都是你把大寶慣壞的，不學(xué)木匠將來靠什么討生活？”陳大寶的母親就拿陳家莊為例，說兩百多人的陳家莊只有陳大寶的父親一個人是木匠，但家里的生活不比別人家強，讓他不要固執(zhí)己見，陳大寶不想學(xué)就算了。但陳大寶的父親今日是鐵了心要讓陳大寶隨他一起去做木匠活兒，于是不理睬陳大寶的母親了，迅速跑到門樓外面的空場地上，四下瞧瞧不見陳大寶的人影。這時陳大寶的母親嘆息道：“兵荒馬亂的年月，一家人能夠平安生存就是幸福，何必硬逼兒子學(xué)木匠，真是冤家父子啊。”

十五歲的陳大寶平時愛去兩個地方，一是村莊左邊的好伙伴家里，二是村莊前面的蘆葦河邊。陳大寶認(rèn)為父親一定會去好伙伴家里找他，就徑直跑到了河邊。他相信父親不會追到河邊來，也不會想到他在河邊，估計在他的好伙伴家里找不著就會回家的。蘆葦河邊上，泊著很多空著的、裝著貨物的、準(zhǔn)備開往武漢的貨船。面黃肌瘦的陳大寶，平時喜歡在貨船上晃來晃去，對貨船上的白帆充滿了濃厚的興趣，每每凝望著撐起的白帆就深深地思索著。有幾次父親見他面對白帆認(rèn)真思索的模樣，就勸他把這種認(rèn)真的態(tài)度用在學(xué)木匠手藝上，會很快學(xué)會他家世代傳承下來的木匠絕技。但陳大寶對白帆癡迷，卻對掛在家里墻壁上的斧子、刨子、鋸子、三角尺、墨線盒等木匠工具非常厭煩，要不是害怕父親的打，陳大寶真想把它們甩進渾濁的蘆葦河里。

不見父親追來，陳大寶心里平靜了。他兩手托腮坐在河邊，深情地望著河里那一百多條貨船中，有一條準(zhǔn)備出發(fā)的貨船上撐起的白帆，想象明年自己就十六歲了，來貨船上當(dāng)一名船工，然后隨著貨船到長江，再到大城市的武漢看很多的高樓，一路上聽船工們拖著長長的音符唱著好聽的船歌。這些船工中有一個認(rèn)得陳大寶的，就對他喊道：“大寶，是不是想當(dāng)船工？我勸你別想當(dāng)船工了，受苦受累的，你好好跟著你的父親學(xué)木匠手藝吧。”陳大寶說做木匠沒有意思，當(dāng)船工才有意思哩，可以見到外面的大世界。船工繼續(xù)勸陳大寶：“木匠是手藝人，碗筷放在人家的飯桌上，我要是有你那么一個木匠父親，早跟他一起學(xué)木匠了。”但陳大寶沒有吱聲。

接著陳大寶聽見了父親的罵聲：“好你個臭小子，原來躲在這兒！”陳大寶回頭就見父親匆匆地向他跑來了，怒氣沖沖地提著一截可怕的木棍。于是陳大寶趕快順著蘆葦河邊奔跑。父親在后面且攆且罵：“你個臭崽子往哪兒跑？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你給我站?。　标惔髮毘涠宦?，為了及時甩掉父親，他故意從河邊人多的地方穿過。因手腳利索，他幾下就穿過了密密麻麻的人群，跑上了一條剛卸完貨的貨船，趴在漆著桐油的船幫里邊，暗中窺視父親的一舉一動。船工們大部分都是陳家莊的，即便是外地的，因常年累月來此修船底與船幫，大家都認(rèn)得父親這個有名的木匠。于是陳大寶看見有人攔著父親問他提著棍子干什么，父親直言不諱地說攆兒子陳大寶，要帶他一起去劉家莊做木匠手藝活兒。那個船工說：“是呀，祖?zhèn)鞯氖炙嚥荒苁?。”父親問船工們看見他家陳大寶沒有，眾人都搖頭說不知道，父親便在人群以外的地方尋找，確定陳大寶就在這附近某處藏匿著?？墒菍ち撕脦讉€地方不見陳大寶，于是沮喪地扯著嗓子不停地喊陳大寶的名字，連續(xù)喊了多遍不見陳大寶的回應(yīng)，就失望地返身回家。陳大寶見父親的身影不見了才放心地走下那條空空的貨船，又到先前瞧過的那條貨船前看那撐起的白帆，可是那條貨船已經(jīng)開走了。

這天傍晚的時候陳大寶才回到家里，他想父親這個時候早就消了氣。但陳大寶一回家，就見在劉家莊做了木匠活兒回家的父親臉色不對勁，正坐在堂屋飯桌邊焦急地等他回家哩，于是陳大寶返身就往大門外走去。父親瞪眼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老實給我坐好，我不打你，只想跟你好好談?wù)剬W(xué)木匠手藝的事，你答應(yīng)了是皆大歡喜，不答應(yīng)你就問問我身邊的三角尺?！比浅卟皇悄緱l做的，而是三截鋼條連接在一起。為了起到打人沒有嚇人強的效果，父親故意把三角尺拿起來沖陳大寶晃了一下。擔(dān)心父子倆真的會打起來，母親馬上跑到陳大寶面前，拉著準(zhǔn)備往外走的陳大寶勸道：“你爸也是為了你好，百藝好存身，你就暫時答應(yīng)他好了，至于學(xué)不學(xué)那是另外一回事，好漢不吃眼前虧呀?！备赣H沖母親生氣道：“怎么說話呢？都是你把大寶慣壞的，他不求上進將來在世上如何生活呀？”陳大寶望著慈祥的母親說：“娘，我實在不想學(xué)木匠，每次給爸當(dāng)幫手蹲在下面拉鋸，那鋸子鋸木的聲音我聽著就想嘔吐，那三角尺在我眼里張牙舞爪。你看看父親，當(dāng)了一輩子木匠有什么意義？我想當(dāng)船工?！备赣H沖動地說：“當(dāng)船工？你想找死呀？你沒見去年翻船死人了？我常給貨船修船底和船幫，船工有多遭罪我最清楚，木匠手藝比他們強百倍。你給老子死了這條心！”父親怒火中燒，放下三角尺順手拿起了小板凳，警告陳大寶再胡言亂語，就用小板凳打折陳大寶的腿。這時母親流下了眼淚，央求道：“兒啊，看在娘的份兒上你答應(yīng)學(xué)木匠吧，娘不想你將來當(dāng)船工有個三長兩短，你是娘的心頭肉哇?！本瓦@樣迫于無奈，陳大寶違心地哭著答應(yīng)了父親。從此，陳大寶就跟著父親去附近村莊做木匠活兒，也到河邊上幫著維修被淺灘或石頭擦壞的船底，維修被撞壞的船幫。陳大寶覺得他的船工夢，因父親的霸道而徹底破滅了。

一年后，日本鬼子占領(lǐng)了陳大寶的家鄉(xiāng)，到處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一天，幾個荷槍實彈的日本鬼子進了陳家莊，陳大寶趕緊背著母親躲藏到村背后密密的樹林里。陳大寶要父親一起走，但父親說：“你們不要管我，我是一個安分守己的手藝人，日本鬼子不能把我怎么樣。再說我一把老骨頭，抓去也沒有用?！备赣H是擔(dān)心鬼子放火燒了家里的房子。陳大寶萬萬沒想到，他走后半個小時，鬼子就把他的父親趕到河邊，那里有一條運送日本鬼子軍用物資的大貨船壞了，正需要人進行維修。同時鬼子得知年輕木匠陳大寶跑了，就給了陳大寶的父親一槍托，打得他眼冒金星。而維修的時候，鬼子見他動作不麻利，認(rèn)為他有意在拖延時間，就一槍托掃向他，將他從船幫里面掃到了船幫外面落入了河中。陳大寶的父親在河中兩手撲騰，鬼子以為他想逃跑，就對著他連開了三槍，水面上馬上泛起了一團凄慘的血水。在山林里的陳大寶得知父親被槍殺的消息后淚水橫流，次日在蘆葦河的下游河邊上尋到了父親的尸體，背到村莊背后的樹林里埋葬。母親坐在墳前垂淚道：“這輩子你為什么是個木匠??？如果不是木匠你就不會這樣死，學(xué)木匠有什么好哇！”陳大寶跪在墳前給父親燒紙：“爸，你死得好慘，我卻無力為你報仇，我實在無用。等到天下太平了，我就好好做一個木匠，你安息吧?！?/p>

二

解放后天下太平了，人們生活在欣欣向榮的新社會，當(dāng)家做主成為國家的主人。當(dāng)?shù)卣闪⒘四净?，屬于脫離生產(chǎn)隊勞動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陳大寶進木基社從事他的木匠工作，免費為合作社修農(nóng)具、水車、犁耙、集體倉庫的檁條等等。人民公社時，陳大寶順利進入了公社建筑隊從事木匠工作。這時候他不是一個普通的、代表個人行為的木匠師傅，而是一名集體企業(yè)的正式職工，當(dāng)時陳家莊的人羨慕地稱陳大寶吃上了公家飯，雖然也是做著體力勞動，比如掄起斧子將一截原木料砍成自己想要的模樣，比如將門窗桌椅等家具的板料刨得平整光滑，等等。這些必須在具備完善技術(shù)的同時，還要有足夠的力氣才能完成，但相比在生產(chǎn)隊勞動就輕松多了，至少不用頭戴白草帽在炎炎烈日下?lián)]汗如雨，不用挽起褲腿在水田里腰酸背痛地插秧，不用大清早在隊長敲響的鐘聲中緊張上工，不用大忙月時在滿天繁星之下依然在田地里加班干活，等等。

一九六八年，人到中年的陳大寶仍然在公社建筑隊工作，早上八點上班，晚上六點下班，雖然也有加班的時候，但多半情況下都是準(zhǔn)時上下班，而且工作時多半在室內(nèi)，特殊情況下要在室外工作，陳大寶就選擇一處遮陽的地方，讓自己在陰涼里工作。建筑隊實施計件工資制度，陳大寶手藝好，動作快，下料、刨花、打眼兒、劃墨線等木匠所要做的工作，完成的質(zhì)量最好，深得建筑隊領(lǐng)導(dǎo)的稱贊?，F(xiàn)在陳大寶家里，相比陳家莊的左鄰右舍的日子那是非常滋潤了，解放前的幾間草房子早就拆掉蓋上了新瓦房，小小的院落擴大了，里面栽種了四季長青的樹木，而且認(rèn)真改建了家里的門樓，看著讓人舒服。由于陳大寶工作出色，成績突出，業(yè)余時間又義務(wù)幫很多家庭維修舊家具與壞家具，所以年年被建筑隊評為先進工作者。家里的墻壁上貼滿了獎狀，代表榮譽的獎狀和光彩奪目的茶杯他是年年有，因妻子明枝愛惜，讓五年前獎勵的茶杯看上去還像新的一樣。兒子陳小寶讀初中一年級的時候，由于要去六公里以外的中學(xué)就讀，學(xué)校規(guī)定所有學(xué)生中午在校吃午飯，必須自帶碗筷和喝水的杯子，小寶就向母親明枝提出把父親陳大寶的茶杯帶一個，母親明枝欣然拿出了一個沒用過的嶄新的茶杯。恰好此時陳大寶進了屋，一邊說“這不行”，一邊奪下了他的茶杯：“茶杯怎么能帶到學(xué)校去呢？那里人多手多，萬一弄壞了怎么辦？它不是杯子而是至高無上的榮譽?！泵髦ι鷼獾卣f：“咱們就這一個可愛的兒子，家里還有兩個從來沒用過的獎杯，你讓小寶帶一個到學(xué)校又怎樣了？”但不管明枝如何做工作，陳大寶就是不同意兒子小寶把他的獎杯帶到學(xué)校，他接著匆匆去了有商店的公社所在地，回來的時候手上拿著一個剛買的、上面畫著栩栩如生的花鳥蟲草的鋼質(zhì)茶杯。陳大寶把杯子放進兒子的書包說：“這個帶去用，即使讓人偷走了我也不心疼，但話是這么說，你也要珍惜它?！毙氄f：“等我長大了工作了，也得幾個獎杯帶回家，不就是幾個不能說話只供人喝水的杯子嗎？”陳大寶叫小寶不要站著說話不腰疼，不要把大話說到了前頭，并告訴小寶真想得到獎杯，到時候像他一樣當(dāng)木匠義務(wù)幫人維修家具和農(nóng)具，如果在生產(chǎn)隊勞動就表現(xiàn)突出、吃苦耐勞。但此時的小寶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去學(xué)校，把父親的話當(dāng)耳旁風(fēng)一樣。

這年冬天，陳家莊下了一場大雪，皚皚白雪壓彎了山上的樹木，蘆葦河面上也結(jié)了冰，凜冽的北風(fēng)刮在人的臉上像鈍刀劃臉的感覺。這天，下班回家的陳大寶，進屋就問坐在墻邊烤火取暖的明枝：“聽說今日小寶放了寒假，他人呢？”明枝告訴陳大寶，說小寶回家后放好他的東西就出門去了蘆葦河邊，說他初中已經(jīng)畢業(yè)，從今以后就是陳家莊一個社員了，他要好好地瞧一瞧蘆葦河，先做好當(dāng)一名優(yōu)秀社員的心理準(zhǔn)備。雪天里瞧蘆葦河為當(dāng)好一名好社員做心理準(zhǔn)備工作，這是一個完全不能成立的、沒有說服力的邏輯，小寶心里一定有一個不想示人的心思。于是，陳大寶圍上一條圍巾，踏著積雪匆匆地來到蘆葦河邊，見小寶站在迎風(fēng)口上瞧眼前結(jié)著白色薄冰的河面，那凝神思索的樣子，讓陳大寶馬上想起了他當(dāng)年經(jīng)常到這個河邊瞧出發(fā)的貨船上撐起的白帆。

社會的進步，使陳大寶的家鄉(xiāng)既有了國道又有了省道，蘆葦河發(fā)揮水陸運輸?shù)淖饔靡呀?jīng)成為遙遠的歷史。陳大寶輕輕地來到小寶身邊，問小寶在此瞧什么東西。陳小寶說：“我在瞧寬泛的蘆葦河面，難道以后我就在陳家莊當(dāng)社員來度過我的青春嗎？”陳大寶說：“不，你有更廣闊的人生舞臺。”陳小寶趕緊追問什么舞臺，陳大寶鄭重地說：“當(dāng)一名有地位的、受人尊重的木匠工人。是的，就你目前的條件還不能進入我們的建筑隊，但有一個捷徑可以走，你先在生產(chǎn)隊好好勞動好好表現(xiàn)，業(yè)余時間跟著我學(xué)習(xí)木匠手藝，把義務(wù)幫人維修家具當(dāng)成你細致掌握木匠技藝的練兵場，到時候建筑隊一有招工的機會，你就憑你的個人本事進去。咱們父子同心，在建筑隊干出更大的成績，說不定有機會去縣里領(lǐng)取獎狀和獎杯哩。”但這條看似鋪滿鮮花的道路，卻被陳小寶表情嚴(yán)肅、斬釘截鐵地回絕了。陳小寶說：“我不會學(xué)你的木匠手藝，這是舊時代的產(chǎn)物，作為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革命青年，我的志向更高，我追求的是最大限度地展示我青春的價值，雖然你是一名優(yōu)秀的木匠工人，但我們之間有一個不能逾越的代溝?！闭f完揚長而去。這讓陳大寶著急了，愣在雪地上好一會兒才緩過神兒來，這不是明顯的青春期叛逆的表現(xiàn)嗎？這不是像自己當(dāng)年在小寶爺爺面前一樣嗎？是的，當(dāng)年小寶爺爺被日本鬼子槍殺河里慘死，讓陳大寶一度對木匠手藝從骨子里產(chǎn)生了厭惡的情緒，并在心里立志以后他有了兒子，決不讓他學(xué)木匠手藝。但是新社會的木匠不僅是名符其實的工人，而且受到了人們的尊重，享受了從未有過的社會地位。所以，陳大寶決定想盡一切辦法，把自己的手藝傳授給兒子陳小寶，讓陳小寶將來更好地為社會服務(wù)為人民服務(wù)。

離新年不到一個月，明枝就向隊長建議讓陳小寶年后再參加生產(chǎn)勞動，那時天氣也漸漸暖和，人的心情也會隨著氣候的變化舒暢得多。明枝也勸說陳大寶，說新年以前不要再向小寶提及學(xué)木匠的事，她要陳大寶在處理這件事情上講究策略。不過陳大寶雖然講究了策略，不逼陳小寶馬上跟著他去義務(wù)幫人維修家具，但下班回家后，卻有意在陳小寶面前做木匠活兒，比如以往劃墨線，他總是將墨線一端的鐵錐子插在木料上，現(xiàn)在卻故意叫陳小寶過去幫他一下；比如下木料時，以往他一個人就能鋸斷的，現(xiàn)在有意要陳小寶過去蹲在下面幫他搭一把手，其實就是向陳小寶潛移默化地傳授木匠技藝。陳大寶相信他的良苦用心，很快會改變陳小寶的想法，讓陳小寶因耳濡目染而慢慢地喜歡起木匠手藝來。天資聰穎的陳小寶知道父親陳大寶的心思，卻不想在年關(guān)將近的時候來捅破這層窗戶紙讓全家人不快樂。但實話實說，陳小寶對木匠手藝沒有絲毫的興趣，每次配合父親之后，他就跑到同學(xué)家里，以此回避與父親更多接觸。

到了年后，陳大寶發(fā)現(xiàn)陳小寶已經(jīng)到隊里出工了，卻對木匠手藝沒有產(chǎn)生好感，每天在家里走來走去，不向掛在墻壁上的斧子、刨子、鑿子、鋸子等瞧上一眼，偶爾眼光不注意掃上了卻馬上收回來。一想到自己的良苦用心白白被糟踐，陳大寶就來氣：這樣下去不是把兒子毀了嗎？這天，由于建筑隊事忙，加了班的陳大寶踏著星光回家，但回家不見陳小寶，就向明枝詢問小寶去了哪里。在回家路上陳大寶就想好了，今晚一定與小寶就學(xué)木匠的事攤牌，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心野的小寶更沒心思學(xué)木匠了。明枝勸陳大寶：“不要逼他了，我知道他的心思，他想以后當(dāng)兵?！标惔髮毶鷼獾溃骸八氘?dāng)兵就當(dāng)兵?。烤毐拿~是大隊推薦的，由他個人一廂情愿地想啊？不行，他天資聰穎，是一個當(dāng)木匠的料，他在木匠行業(yè)更有人生的價值?！泵髦φf今晚鄰近大隊放電影，小寶和他的同學(xué)一起去看電影了。陳大寶聽后一聲嘆息，坐在飯桌旁邊抽煙邊自語：“不能再由著小寶的性子了，他學(xué)也得學(xué)，不學(xué)也得學(xué)，當(dāng)年我不學(xué)我父親壓著我學(xué)，用棍子追著打我，看來我也要實施一套有效的辦法了。”明枝說：“當(dāng)年是舊社會，現(xiàn)在是新社會，你打人就不是先進工作者?！标惔髮毤钡溃骸肮庵v大道理他聽不進去，我只能采取這種辦法，再說父親打不聽話的兒子也在情理之中。”正說著，陳小寶沮喪地回到家里，原因是電影機子壞了，今晚放不了電影了。然而一見父親臉色異樣地坐在飯桌邊，就想返身到同學(xué)家里回避?？墒顷惔髮毾劝l(fā)制人：“小寶你坐好，關(guān)于你學(xué)木匠的事，我們現(xiàn)在好好談一談，你必須學(xué)，沒有你選擇的余地。木匠工人現(xiàn)在的用場可大了，我們建筑隊馬上要為縣里某機關(guān)修建辦公樓，這是多么榮耀的工作呀！同時，作為年年的先進工作者，我也有一點兒私心，就是我不能讓祖?zhèn)鞯哪窘呈炙囋谖沂稚蠑嗨土??！标愋毤拥卣f：“你封建落后思想嚴(yán)重，我明天就把你落后的封建思想告訴你們建筑隊的領(lǐng)導(dǎo)，要嚴(yán)肅地批評你，調(diào)離你的工作崗位?！泵髦s緊過來拍陳小寶的肩膀：“他是你爸呀！你要好好說話，不能亂來?！甭犞愋毜哪娑?，陳大寶認(rèn)為不用棍子教訓(xùn)陳小寶他是不會醒悟的，于是起身尋了一截松木棍子。但是當(dāng)他摸棍子的時候，精明的陳小寶就快步跑出了門外，穿過院落過了門樓，在陳大寶追到門樓前時他已經(jīng)跑得不見蹤影了。想到陳小寶平時最愛去的兩個地方一是他的同學(xué)家里，二是蘆葦河邊，估計此時不會跑到同學(xué)家里，那等于束手就擒，陳大寶就徑直跑到蘆葦河邊，看見陳小寶果不其然在河邊漫步。

但陳大寶是追不上陳小寶的，他追了一會就氣喘吁吁，只好停下來歇息，然后沮喪地回到家里。明枝說：“你說你，如何追得上青春活力的小寶呢？你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斐燥埌?，我把飯菜都端到桌子上了，還為你準(zhǔn)備了下酒菜，你消消氣，兒子不學(xué)木匠照樣能過幸福生活，新社會給了每個人一條幸福的路?！标惔髮殯]有吱聲，將手里的棍子使勁兒地甩向了大門旮旯，坐在飯桌邊氣急敗壞地說：“小寶太讓我失望了！”

三

一九八八年，陳大寶退休了。他家因陳小寶在改革開放之初抓住機遇成立了家具銷售公司成為富裕戶，在原來的宅基地上蓋起了三層氣派的小洋樓，在陳家莊鶴立雞群。樓房外墻上貼著溜光的瓷磚，室內(nèi)窗明幾凈，客廳里擺上了時尚的沙發(fā)，彩電等家用電器也一應(yīng)俱全。對陳舊的門樓進行了徹底翻新，蓋上了耀眼奪目的琉璃瓦。而陳小寶作為公司的總經(jīng)理，平時坐著轎車，穿著筆挺的西服，系著漂亮的領(lǐng)帶。不知為什么，陳大寶對陳小寶的“與時俱進”沒有好感，每每眼光落在陳小寶的黑皮鞋上時便馬上收回，并不由得嘆息一聲。

這天，退休的陳大寶去了他工作多年的建筑隊，請了一輛三輪摩托車，把他在建筑隊使用的木匠工具全部拖回了家里，并有意放在客廳隔壁的房間。陳大寶是這樣想的，他坐在沙發(fā)上就能清晰地瞧見那些木匠工具，他把那些木匠工具當(dāng)成了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對于退休后的生活，陳大寶早想好了，只要哪家找他去維修舊家具什么的，他就前去義務(wù)維修，充實自己的晚年生活。有時他一個人在家時，望著那些陳舊的木匠工具，就在心里由衷地感謝國家，如果生活在舊社會，哪有什么退休的概念哪，也活不到他這個歲數(shù)。同時，工具放在一樓，他義務(wù)幫人維修家具時尋找方便。

但明枝卻把那些木匠工具當(dāng)成了沒用的古董——都什么年代了？哪有人家還使用老式的舊家具？壞了也不會維修，會閉眼扔掉的。明枝擔(dān)心它們會弄壞光滑的地板磚，于是瞅陳大寶不在家，就一件一件搬到三樓，累得氣喘吁吁腰酸背痛的?？墒腔丶业年惔髮殻娇蛷d沙發(fā)上看不見他的木匠工具時就渾身來氣，質(zhì)問明枝把它們藏在哪兒。頭發(fā)斑白的陳大寶吼明枝：“平時嘴都說破了，我的東西你不要隨便動，你就是沒聽進耳朵里！”頭發(fā)同樣斑白的明枝生氣道：“別提你那些東西，一提我就生氣！我擔(dān)心銹了漂亮的地板磚，都搬到三樓去了。我知道你對那些木匠工具有著特殊的感情，所以才沒甩進蘆葦河里?！标惔髮氂谑谴掖襾淼饺龢牵娝哪窘彻ぞ咭患簧贂r才松了一口氣，然后又一件一件搬回到原來的位置。明枝搖頭嘆息，顯得無可奈何，埋怨道：“想當(dāng)初小寶不學(xué)木匠是對的。他頭腦靈活，有市場經(jīng)營意識。很多人對我說，感謝小寶引進了國內(nèi)最好的高端家具，提高了大家的生活質(zhì)量和幸福指數(shù)?！标惔髮毶鷼獾溃骸奥犅犇阍谡f什么，學(xué)木匠與開辦家具銷售公司不矛盾。如果我不是木匠，小寶能想到開辦家具銷售公司嗎？大家感謝的人應(yīng)該是我?！泵髦φf：“算了，懶得與你爭辯了，外面有人等著我，要我一起去小寶的家具銷售公司瞧瞧，想在那兒買一套高檔家具?！闭f完匆匆下了樓。

一會兒，陳大寶從家里出來，見自家墻壁上溜溜光的瓷磚和透明的玻璃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臉上不由滋生了幸福的笑容。他一直往前走，經(jīng)過蘆葦河邊時他停止了腳步，站在那兒瞧經(jīng)過河邊的國道上絡(luò)繹不絕的車輛，瞧遠處河面上架起的一座大橋，又瞧瞧天空與河面，由衷感慨道：“時代變了，陳家莊的水更藍、更凈了。”

想到這輩子自己是一個能為國家做貢獻的木匠，他感到無比驕傲；但想到做木匠的父親當(dāng)年被日本鬼子槍殺在蘆葦河，心里又是無限地惆悵……

編后語：

木匠陳大寶祖父子三代人經(jīng)歷了抗日戰(zhàn)爭、解放后、改革開放三個不同時代，經(jīng)過三代人的共同努力，終于過上了美好生活。陳大寶曾向往外面的世界，被父親阻止，而陳大寶又以同樣的方式阻止兒子。固守——逃離——固守似乎成為兩代人之間的慣性。其原因既有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也有血脈的傳承。當(dāng)村頭蘆葦河邊的國道通向遠方，外面的世界就已不再是夢想。徐宗義擅長將普通人的思想行為置于大時代變革的背景下描摹，這使得小說更具歷史的縱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