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
云根一脈泉飛落,琴上飆流碧玉珂。
律細弓深分月影,韻長弦重斷滄波。
浩茫沉戟東吳水,高峻悲觴燕趙歌。
過盡千帆閑放眼,秋濤雪浪舉青螺。
這是我為耶魯青年大提琴家潘暢的演奏,以及為他手上這把新琴的命名,寫下的一首古體詩。2016年2月某日午后,下了課就忙著攜妻會友,頂著滂沱大雨驅(qū)車前往紐約,為的是出席耶魯音樂學(xué)院在卡內(nèi)基音樂廳專門為潘暢舉辦的獨奏音樂會。很湊巧,這天恰好是我的生日。仿佛是上天特意為我安排的一個別致的生日慶典,一想到這不光是潘暢音樂人生中迄今最重要的一場“Debut”(獻演),更是他手上這把新琴面世后的首次正式亮相,又聽聞制琴師還要專程為此千里迢迢從西雅圖趕過來,眾緣聚喜,千水匯流,就不禁讓人為此生出許多遐想了。
“……我,我還能怎么辦呢?!”年前,多次為琴事碰壁之后,潘暢常常在我面前蹙眉犯難,我也一時為之語塞。——琴,琴,琴。對于一位年輕的弦樂手,也許沒有什么,是比擁有或失去一把好琴更大更要命的事情了!
潘暢——二十郎當(dāng)歲的川蜀伢子,挺拔個頭,面容素凈,耶魯音樂學(xué)院一位近年崛起的大提琴新秀。因為擔(dān)任我的中文助教而結(jié)緣,我則被他的弦刀入骨般的大提琴演奏一再震顫心魂,從此結(jié)為忘年莫逆。過去這些年間,潘暢手頭拉得順手的是一把舊琴——可能是把蘇聯(lián)琴,大概是文革抄家的遺物,潘暢孩童時代的老師從舊貨攤上以極低價購得,借給他學(xué)琴使用多年。不料此琴經(jīng)潘暢經(jīng)年的撫弄調(diào)理,伴隨著他琴藝的成長,竟越拉越出光彩,從音質(zhì)、音色到音量,都一顯奇幻魅力。我在耶魯音樂廳幾次被潘暢的琴聲打動,那些巨微俱現(xiàn)、遠遠超越潘暢年齡的仿佛滄桑歷盡的琴聲,就是從這把不起眼的“山野琴”上發(fā)出來的。潘暢拉琴走心。一闋格里格的奏鳴曲,他可以拉得宏大處驚天地泣鬼神而細微處絲絲縷縷揪人肺腑,震顫心魂。以至一場學(xué)院的“午飯室內(nèi)樂”表演,他一曲拉罷卻下不了臺,被觀眾的掌聲鼓噪一再喚出,不停地謝幕。耶魯音院的各位行家宗師們,似乎也在一夜之間,發(fā)現(xiàn)了這塊璞玉——訝異于藏在潘暢這個來自中國西南的大男孩羞澀、木訥的外表下,那個非凡的弦樂之靈。他的每一次演出都是那樣弦深韻重,渾然天成,令人刮目相看。隨之,一個個多少音樂人或許畢其一生之力都未必能獲得的絕佳機會,似乎毫不費力地,一一落到潘暢身上了——
當(dāng)年年底,他被盛邀到廣州星海音樂廳,擔(dān)任專為大提琴大師馬友友新創(chuàng)制的大型大提琴與笙協(xié)奏曲《度》(寫唐玄奘西行取經(jīng)的故事)的獨奏,他的精彩演出受到了在場的著名指揮家余隆的盛贊并許以厚望。在成功舉行完他的畢業(yè)獨奏音樂會后,他的耶魯業(yè)師——被譽為“大提琴界祖師爺”的九十六歲的一代宗師奧多·帕里索特(Aldo Parisot)先生,又推薦他在校外為當(dāng)?shù)厣鐓^(qū)開一場個人獨奏音樂會;他本該隨即就畢業(yè)離校了,在他并未申請的情況下,音院院方破例決定:把潘暢留下,以全額獎學(xué)金讓他再在耶魯延讀一年。顯然,校方是下決心,把潘暢作為另一個未來的“馬友友”加以精心栽培、額外加持了。不獨此也,隨即,一個個驚人的好消息接踵而來——已經(jīng)有數(shù)十年傳統(tǒng)的耶魯年度大提琴專題音樂會,2015年的盛會,潘暢被選為唯一一位擔(dān)任獨奏的學(xué)生;而下一年度的耶魯音院開學(xué)典禮,僅有的一個大提琴獨奏曲目,也將由潘暢擔(dān)任。院方還決定:請潘暢作為耶魯音院優(yōu)秀學(xué)生的代表,2015年十二月末在紐約某業(yè)界沙龍樂廳,為一位樂界尊崇的百歲音樂人舉辦一場祝壽獨奏音樂會;隨后,2016年二月,將由耶魯音樂學(xué)院挑頭主辦,在紐約著名的卡內(nèi)基音樂廳,為潘暢舉辦一場獨奏音樂會——據(jù)聞,這已是耶魯音院若干年來久未為單個學(xué)生做過的驚人舉動了!
然而,就是在這么一派鮮衣怒馬、烈火烹油的意氣風(fēng)發(fā)之中,潘暢,卻驟然遭遇到他音樂人生中的一道大坎兒。
——琴,琴,琴!2015年秋季開學(xué),剛從成都探親回來,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潘暢,滿臉的疲憊憔悴,完全像一個失了魂的孩子。他哭喪著臉告訴我:他手上那把已被他拉得出神入化的大提琴,沒有了,不見了——被他那位孩童時代的老師收走了,拿回去了!據(jù)說,因為有人看中潘暢所拉之琴的異質(zhì)異彩,想出價幾百萬元購之,老師聽聞之下,二話不說,就將這把借給潘暢使用多年、他本來從未“正眼看過”的“山野琴”要了回去——可謂:有借有還,再借卻難;滴水不漏,理所當(dāng)然!
一夜之間,潘暢失魂了。失去了手中的琴,就像戰(zhàn)士被下掉了槍,武士被收走了劍,愛戀被掏走了心!隨后開學(xué),那場令人矚目的耶魯音院開學(xué)典禮的獨奏演出,潘暢拉的是一把他以往學(xué)琴時湊合用著的舊琴,盡管潘暢使出吃奶的力氣去走弓、提按、收斂、強化,那咿呀干嚎出來的樂音還是顯得牽強而窘澀。雖然收獲的同樣是“掌聲如雷”(日后有人說:哪怕一把“塑料琴”在潘暢手中,他也能把它拉出彩來……),卻著實讓坐在臺下的我,為他大大捏了一把汗。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笨磥恚豢邕^這道坎兒——找到一把可以上手拉的好琴,必定要成為潘暢個人音樂生涯的最大羈絆,甚至無解的死結(jié)。——可是,對于一位弦樂手,能找到、獲得一把上檔次的好琴,又談何容易?!稍稍了解琴業(yè)行情的人都知道,當(dāng)今時世,一把上好的弦樂器——無論是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先別說那種十八世紀(jì)意大利瓜達尼尼制琴家族制作的斯特拉迪瓦風(fēng)格的古琴,動輒就是上百萬、上千萬甚至過億美元的價位;但凡一把能夠“稍稍出得了場面”的優(yōu)質(zhì)好琴,除了一般都在天價之外,人琴之遇、之合,就如同前世的夙緣一樣,絕對是樂手“可遇而不可求”的奇緣難事。那幾個月里,為此琴事,潘暢和他的老師、同學(xué),連同我這位門外的忘年之友,都在“上窮碧落下黃泉”,東奔西撲,四方問詢,以至求爺爺告奶奶,試圖以各種可能的渠道、方式——向熟悉不熟悉的琴行、樂社、基金會等等,借琴、貸琴、尋摸好琴(行業(yè)內(nèi),本來有著各種帶不同“潛規(guī)則”的“借琴機制”)。最終,卻都因種種障礙而功虧一簣。眼看那兩場性命攸關(guān)的“Debut”——“百歲賀壽”與“紐約卡內(nèi)基”音樂會已經(jīng)逼在眉睫,一次又一次的琴事碰壁回來,潘暢和我相對的眼神,只剩下無奈,無力,又無助, “我,我還能怎么辦呢?……”
一時之間,此事也變得與我憂戚相關(guān)。
“云的那邊早經(jīng)證實甚么也沒有 / 當(dāng)全部黑暗俯下身來搜索一盞燈 / 他說他有一個巨大的臉 / 在昨晚,以繁星組成”。那些日子,臺灣老詩人瘂弦的這句詩,于我,像是懸在頭頂?shù)囊粋€偈語。——是的,不錯,“全部黑暗俯下身來搜索”的那盞“燈”,就在不意間突然光臨了,然而,卻又馬上飛逝而去了。
某個周一早晨上課前,又是一臉疲憊的潘暢,出現(xiàn)在我的雅名“澄齋”的耶魯辦公室里。告訴我:他昨晚剛剛從紐約一個小型琴展歸來,他試了一大溜名家制作的要價不菲的新琴,雖然價位驚人,畢竟還是讓他觸摸到了一點好琴的影子。他最后試的一把樣子不算古拙的新制琴,忽然襲來一陣驚喜:其弦其聲,音宏而質(zhì)實,“要什么有什么”,正是他最心儀的好琴模樣!他怕自己耳朵走偏,又請同行女友(也是一位大提琴樂手)拉了一圈——從“他者”弦上響起的琮琮樂音一時撞壁繞梁,更是如同鳳鳴玉佩,清澗出山。低頭看看價碼更是喜出望外——制琴師才剛剛在國際大賽中獲過金獎,此琴的定價,竟比前面那幾把好琴,低了許多!
“我問了問辦琴展的老板,”潘暢訥訥說著,“她說:這把琴確實定價偏低。她跟制琴師提起,那位年輕的得獎人說,先就定這個價吧,有人喜歡就好……我,我就認準(zhǔn)這把琴了!” 潘暢臉上飛起了紅暈,卻又霎地消失了,“可是再一問,心里當(dāng)場涼了半截——這琴已經(jīng)有了買家,早被人訂走了!”
我盯著他:“你是說,這位制琴師,自己不愿意把價錢定高?”
“是呀,可惜我沒見到那位制琴師,他剛好出去了……”
我心里一動:“這位制琴師,現(xiàn)在人就在紐約?”
“對呀,一般制琴師都是帶著自己制的琴來參展??墒俏衣犝f,他明天就要回西雅圖去了?!?/p>
——年輕。好琴。得獎。低價。這么幾個字眼,在我心頭鏗鏗撞出了火花——我看見了字眼之間漾起的某種異彩。我忽然想起古來那些高山流水的傳說:伯牙琴,子期遇;恒伊笛,蔡邕樂……不禁興奮起來:“潘暢,我看,你的琴事有望了!你需要緊緊把握的契機,就在今天!”
“今天?為什么是今天?”潘暢瞪圓了眼睛,“可是,那把好琴已被人訂走,我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
“不是制琴師還在紐約么?”我毫不遲疑,“你今天,無論如何要爭取見他一面,要當(dāng)面告訴他,你喜歡他制的琴,你是他的知音人!”
“可是……”小伙子有點狐疑地打量我一眼,很感為難,“不可能了,今天一整天,直到傍晚六點,我都在上課哪!”
“下了課,不是還有晚上時間么?”我的直覺讓我使出了拗勁,“你馬上跟制琴家聯(lián)系,今晚下了課就趕往紐約——無論多晚,今天你都要爭取和制琴師見一面!”
我看見潘暢還在遲疑,又一次跟他講起那個千古流傳的伯牙、子期的古琴之遇。我說,我相信人和琴的緣分,首先就是人和人的相知與相契。 “潘暢,你聽我的,無論古今中外,人和琴之間,都會有一種很神秘的關(guān)聯(lián),你抓住了,就抓住了,錯過了,就會永遠錯過!”
潘暢渙散的眼神,漸漸聚攏,銳亮起來。
“今晚,你一定要搏一搏——不就兩三小時的車程嗎,就是下刀子,你也要趕到紐約去,設(shè)法見上這位制琴師一面!”我頓了頓,“潘暢,相信我,你的琴難死結(jié)能不能解,今晚就會——一錘定音!”
潘暢望著我,點了點頭。
坊間對這幾樣西洋樂器,有好幾種譬喻:有說鋼琴是樂器的“皇上”,小提琴是“皇后”或“公主”的;大提琴,則是那個陪伴漂亮“公主”的沉靜的“王子”。也有說大提琴像“父親”,小提琴像“兒女”,中提琴則是“母親”的。還有說——小提琴是“女性的”,大提琴是“男性的”,小提琴是姑娘的歌唱,大提琴則是男人的傾訴。在我個人的偏好里,年輕時候,或許會鐘情于小提琴音色的華麗纏綿;現(xiàn)在年歲稍長,大提琴最接近人聲頻率的低語吟哦,則成了心頭至愛。所以,在中國樂器里是——古琴,在西洋樂器里則是——大提琴,于我,都是那種“潦水盡而寒潭清”式的神器。只要樂聲一起,便覺繁華褪盡,海天澄碧,身與心,慢慢地沉凝、澄澈下來……這,或許就是我今天,為什么會對潘暢及其琴事如此之上心的一點極其個人化、私己化的“情愫”吧。
一夜無話。那晚,無論是微信或電郵電話,都沒有潘暢的信息。
“蘇老師,I made it!”第二天一大早,又是課前的時間,潘暢急急敲開我辦公室的門,滿臉的欣悅?cè)杠S,“——我做成了!”他的聲音似乎微微在顫抖,“我昨晚,真的連夜趕到了紐約,見到那位制琴師Michael Doran了!”
小伙子眼睛里還泛著血絲——他是今天凌晨才剛剛從紐約趕回來的。
原來,昨天和我談完話后,潘暢就馬上與尚在紐約的制琴師取得了聯(lián)系。傍晚一下課——他到那位九十六歲的大提琴宗師奧多·帕里索特先生的家里上完專業(yè)課,天已落黑。急急開車趕往紐約,又碰到高速公路上的大塞車。他一直用手機跟制琴師聯(lián)絡(luò)著,等真正抵達紐約的琴行——那位名叫麥克·多倫的年輕制琴師果然一直耐心守候在那里,等著這位酷愛他制的琴的“小瘋子”的到臨。令潘暢大出意料的是,眼前這位他心儀仰慕多時的金獎制琴師,竟也是個同輩年輕人!那驟然拉近的距離感,馬上就被彼此對音樂、對大提琴的癡迷融化了?!跋嘁姾尥怼?!兩個年齡相近、取向相異的愛樂人,仿佛是兩道千山外幾經(jīng)顛簸的清澗,驀地匯流到一處了!……大提琴。制琴拉琴。琴箱琴柱。卷軸弦軸。拉弦撥弦。面板底板。音準(zhǔn)音色音域……雖然還有語言交流上的磕巴,潘暢一邊拉奏一邊剖示,一席照心照肺的交談之后,制琴師當(dāng)即爽快答應(yīng):就根據(jù)潘暢的演奏個性,專門為他量身定做一架新琴,并且,還是以最低價位——就搶在翌年2月潘暢的卡內(nèi)基獨奏音樂會的前夕,為他送上心儀的新琴!
——曙光乍現(xiàn)了!困擾小伙子多時的琴事琴難,終于有解了!一切果如所料——還有什么,比兩位“琴人”的心氣相投、需求相契,更值得額手稱慶的呢?人生路上,也許會有許多關(guān)卡轉(zhuǎn)折,途程的是否平順,命運的是否眷顧,其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就在于你能不能掐住那個時間的節(jié)點呀!
……我正在為自己日前的“神算”自得,卻見潘暢剛剛還顯得鷹揚昂奮的神色,似乎又變得暗淡了下來。
“又怎么啦?”
“……我在考慮,是否要把自己的車子賣掉,”潘暢喃喃低語著,“可賣掉車子,又該怎么去老師家上課呢?”潘暢的專業(yè)課,平日都是在奧多·帕里索特老先生的家里上的,“……即便賣掉車子,還是差一大截子呀……”
不必細言,我很明白:在弦樂器這個行業(yè),琴,琴,琴,其實也就是——錢、錢、錢。一把專業(yè)好琴,哪怕是“最低價”,也是常人的“天價”——動輒過萬美元的兩疊三疊,對于潘暢這樣靠獎學(xué)金存活的窮學(xué)生,在這把眼看可以到手的好琴面前,還是橫亙著一道晃眼嚇人的金山銀山!
一時間,我也啞然了。雖然不乏古道熱腸,可一介窮教書匠,于金錢的隔膜,其實并不亞于夏蟲之語冰。以往想在琴事上幫助潘暢的各位師長朋友,都知道名琴好琴的昂貴天價,所以都是往幫他“借琴”上使力;從未仔細設(shè)想過,一位年輕琴手,要想真正擁有一把自己心儀的好琴,即便是“最低價位”,也都是遠遠超過他實際的承受能力的。——“愛莫能助”。此一刻,竟忽而體察到此成語所表述的痛楚之精妙奧微!
解開一個結(jié),又要面對一個更大的、更要真刀真槍、真金白銀面對的“結(jié)”。莫非,此“臨門一腳”,最后,又要變成真正的“死結(jié)”么?
秋氣臨,秋葉墜,窗外落紅飄飄。我忽然遙念起一位在春日落紅滿地的時節(jié),與我數(shù)十年睽別后在耶魯校園相遇的友人——霍君。霍君與我,同是當(dāng)年下鄉(xiāng)海南島的知青,今天已為一位成功的企業(yè)家,同時又是一位“業(yè)余九段”的音樂高手。我們一次無心插柳的合作,我詞他曲,曾成就出一件音樂盛事。我也因此知悉他多年來以自己的企業(yè)家實力回饋社會、義助弱勢的眾多義舉義行,其足跡遍及下鄉(xiāng)故里、知青網(wǎng)站、教壇樂壇以致地震災(zāi)區(qū)、內(nèi)蒙古草原……我很具體地想起:若干年前,就為我一句無心之言,他曾一聲不吭資助一位彼此熟悉的音樂人醫(yī)治手疾的舊事,便忖思:霍君從來對樂人樂事很上心,或許,他,正是可以援臂相助潘暢度過這場“琴事之難”的最后一位——“貴人”?
——知道很冒昧。知道他與潘暢素昧平生。也知道近些年他的公司營運曾遇到過各種難題。婉拒是情理之中,應(yīng)允才是情理之外……等等等等,憂慮,躊躇,七上八下之后,我還是利用大學(xué)的秋假長日,把一封詳述一位年輕音樂人的才華、夢想與挫折的求助電郵,發(fā)出去了。
本不敢期待奇跡,卻又偏偏在期待奇跡。
——我愿意。讀到回郵上這三個字,我樂得幾乎要蹦跶起來!一激靈,跳進腦子里的倒是這句話:我知霍兄,霍兄知我也!——是的,潘暢與琴師之遇,乃知音之遇;我向霍兄之請,同樣是彼此的相知相契、真情和信任,才搭造起這架臂助的橋梁!——潘暢,真是有福之人,有緣之人也!我馬上以微信告知他這一天大的好消息。潘先以“表情包”發(fā)來幾個驚喜、不可置信、淚奔、深謝的畫符,回了四個字:“天都亮了!”
大概,小伙子昨晚,為此困境,又一次輾轉(zhuǎn)難眠了。
——天亮了,確實,天亮了!潘暢頭頂那片本來被琴事的烏云遮得嚴嚴實實的音樂天空,先被一雙雙人力和時機之手,一點點撕開那厚厚的云層;如今,終于被這道擠破世俗想象、充滿人世溫?zé)岬淖詈蟮年柟?,徹底照亮了!命運的“臨門一腳”,真真正正,“破門”了!
千山紅透,秋光如沸。不必詳述,我和潘暢對霍君那些深謝、感念的話語;也不必細言,以霍兄名義的文化教育基金會如何與潘暢聯(lián)絡(luò)及轉(zhuǎn)賬、潘暢與制琴師如何作琴事協(xié)調(diào)等等的繁瑣過程。時序,很快就來到暮冬時分的大學(xué)冬假,潘暢前來辭行——他馬上就要飛往西雅圖,親自從制琴師手上接過那把為他剛剛完成的新琴。在此以前,我一直隨著潘暢手機里陸續(xù)收到的圖像,始終關(guān)注著從面板、色澤到琴盒成形、弦軸取樣等等制琴的全過程。制琴師告訴他:新琴都要“去火”——就像剛出爐的寶劍、精瓷都要淬火一般,新琴剛制作完畢,他馬上就把琴送到西雅圖交響樂團的樂師手上,請他們在新年音樂會上使用,通過頻繁的拉奏來潤琴和“去火”。他希望潘暢到達西雅圖時,馬上獲得的,是一把經(jīng)過揉撫調(diào)適、已經(jīng)可以看到“成色”的完整好琴。
我叮囑潘暢:一定要代我向制琴師麥克致意問好,告訴他:有這么一位“亞洲老家伙”,豎著對大提琴音色尤其敏感的長耳朵,始終在遠遠追蹤他制作新琴的步履足跡。
冬雪飄飄。再次見到潘暢,已經(jīng)是冬假結(jié)束前的周末,他和女友帶著他那把剛從西雅圖背回來的新琴,頂著新年薄薄的雪花,出現(xiàn)在我的雅名“袞雪廬”的耶魯郊野宅所前。
小心翼翼地把新琴從琴盒里抱出來,調(diào)弦,立桿,潘暢扶著琴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蘇老師,你給這把琴,起一個名字吧!”他瞇瞇笑著,“這是制琴師麥克把新琴交給我時,鄭重提出的第一個要求——他說我應(yīng)該為這把琴,定一個好聽的名字。”
像是新歲懷抱里擁著的一個寧馨兒,兩道對稱的雙彎弧線,勾勒出一張嬰孩赤子的臉龐——新琴微黃帶褐的琴面,挺峭的軸柱上繃得緊緊的琴弦,都閃著幽幽的光。弓桿一抖,一陣雪亮雪亮的樂音,頓時滾珠漱玉,傾瀉而來! ……潮起萬里霜天,潮落斂盡驚雷。一波又一波的雪浪,在我眼前翻滾,在耳畔流蕩,在屋宇間拍擊沖撞。聲宏而透,音厚而淳,高音入骨而低音走心,一時仿若置身千仞高山觀瀑,獨立蒼茫大海憑欄,“……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蔽乙延洸磺澹藭钞?dāng)時一口氣用新琴為我和妻子拉奏下來的,都有些什么曲子;我只記得。蘇東坡《赤壁懷古》的意境畫面,始終像虹霓、像波流、像光斑,在眼前流閃,滾動,鋪展……拙詩曾曰:“每從雪浪悟東坡?!鼻T,我等著那個久久繞走不去的余音消隱,對潘暢說:“雪浪琴!這琴,就叫作——‘雪浪琴吧!”
那個二月微冷的夜晚,在紐約卡內(nèi)基音樂廳與制琴師麥克·多倫(Michael Doran)的相遇,也有點戲劇性的奇巧??犊x助琴款的霍兄因為太忙,雖經(jīng)潘暢和我的一再熱邀,仍無暇出席此次音樂會,我便把所有注意力,傾注到與制琴師會聚的熱切期待之上??墒?,偌大的劇場,滿登登的聽眾,又素未謀面,我怎么可能從袞袞諸公、蕓蕓眾生之中,分辨出某某誰誰來呢?不必細敘,當(dāng)晚臺上的潘暢是如何的全力以赴,他操演新琴拉奏的那些高難曲目(光是全套奏鳴曲,就上了三個),煥發(fā)出何等絢麗的光彩。曲終謝幕,在掌聲和歡呼聲中潘暢又拉了一首返場曲——新編的中國曲子《鴻雁》,那來自遙遠故鄉(xiāng)大草原的歌吟果然揪心催淚,激起了更高聲浪的鼓噪大潮。觀眾紛紛站起來歡呼致意。這時我聽到身后響起一個英語的低喃聲:“那是我做的琴,那就是我為他新制的琴……”好像是自語,又好像向鄰座友人作說明。我趕忙回頭看去,卻見一位扎著一根馬尾、面容俊朗的大小伙子,隔著人叢迎向我們,大聲說道:“是的,我就是潘手上那把琴的制作人?!彼路鹪缇椭牢覀円恢痹谌巳豪锼奶帉ひ捤?,先就把我們辨識出來了。
“你,你就是麥克·多倫?”我緊緊握著他的手,上下打量著,“你,你怎么會——這么年輕?!”
此語一出,我們相視大笑。
因為,自西雅圖歸來,在潘暢的描述里——他當(dāng)天開著車出城,朝雪山的方向走,是在雪山高坡下一座雪杉環(huán)繞的低矮小屋里,按地址找到的制琴師和他的作坊。潘暢說:那里像一個古人或者仙人住過的地方,與世隔絕,渺無人煙,四周出入的只有麋鹿、黑熊這樣的動物。而制琴師說,他每天可以從早到晚在琴坊里呆個八九小時而毫不生厭,外面萬千的風(fēng)光喧囂,都抵不過潛心琴事給他帶來的無盡歡悅;哪怕一分錢都掙不到(開始制琴創(chuàng)業(yè)時,他真不知道自己手制的琴能否賣得出去),只要自己的手掌能夠摩挲著琴盒琴柱琴面,聽到那錚琮共鳴,就會感到內(nèi)心的充實、寬慰。如此這般,我早把這把新琴的神奇制作人,想象成一個鬚髯飄飄、仙風(fēng)道骨的老者了——就像中國古書古畫里那些隱居深山老林的世外高人一樣。萬萬沒想到,似乎超凡出塵,已經(jīng)得過許多國際最高級別的制琴賽金獎卻偏偏視名利浮華為無物的名牌制琴師,竟是眼前這么一位如若鄰家男孩一般的、談吐隨和、質(zhì)樸而不失時尚的年輕人!
又是“一見如故”。彼此一時就有說不完的話。我們簇擁著麥克,來到同樣被觀眾簇擁著、懷里捧滿鮮花的潘暢面前。潘暢將一把鮮花送給了麥克,和我緊緊相擁,輕聲在我耳邊問:“你告訴了麥克,這把新琴的名字了么?”
篇后小記:
同是此稿的完篇日,耶魯音樂學(xué)院一年一度的“大提琴之夜”,如期在櫻花盛開的春日傍晚舉行。九十六歲的奧多·帕里索特(Aldo Parisot)先生率領(lǐng)他的十二位大提琴弟子登臺,門票在兩天前就全部售罄。我撲了個空,幸好潘暢設(shè)法為我留了一張。到了音樂廳打開節(jié)目單,我打了個愣:怎么,今晚全場唯一的獨奏曲目,還是安排的潘暢?!——潘暢此前從未言及。已經(jīng)是第二年的同題音樂會,潘暢曾擔(dān)綱去年唯一的獨奏,當(dāng)時就讓我驚詫異常(耶魯音院每年這12位的大提琴研究生,可全都是當(dāng)今世界的一流好手,好些都是各項國際大賽的得獎?wù)撸?,今年潘暢被音院破例留下來延讀,沒想到,年度晚會這個唯一的獨奏機會,還是交給了他!大概,這又是破了學(xué)院紀(jì)錄的。
當(dāng)晚,序曲合奏后潘暢頭一個登臺,演奏的是難度極高的肖斯塔科維奇大提琴協(xié)奏曲的第二樂章。新琴——“雪浪琴”在潘暢手中,顯然已經(jīng)拉撥揉捏得褪盡澀火而聲宏韻足,潘暢拉得沉著、自信,高低俯仰,盡見弓弦風(fēng)骨,同時又不失技法炫麗。一曲終了,滿登登的觀眾席里又出現(xiàn)了以往潘暢在此廳演奏的“常態(tài)”——才是第一個曲目的表演,潘暢就被觀眾的歡呼鼓噪“逼”得反復(fù)出來謝幕,仿若演出終場一般。顯然,這把“雪浪琴”,煥發(fā)出了潘暢音樂生命全新的能量,他沒有辜負觀眾的期待,更沒有辜負烘托著“雪浪琴”眾多目光、機遇和師友重托。我想,我應(yīng)該再寫幾個字,告慰遠地義助的霍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