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之青
7月的陽光直直地烘烤著男人的頭顱。他穿過一條狹窄的土路,土路的盡頭,是間用石頭和茅草做成的小屋。男人在小屋前站定,擦了一把汗,喘口氣,輕輕扣響銹跡斑斑的門環(huán)。稍頃,伴隨著沉重的“嘎吱”聲,一個光光的暗青色腦瓜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你找誰?男孩扶著斑駁的木門,打量著他,家里沒有大人。
我經過這里,迷路了。男人專注地看著男孩,能不能,給我一碗水?
他目送著男孩進屋,然后在門前的樹墩上坐下。樹墩很大,年輪清晰,暗灰色,中間裂開一道深深的縫隙。屋子周圍臥著很多這樣的樹墩。
男人把一碗水一飲而盡。那是井水,清冽、甘甜,喝下去,酷熱頓消。男人滿足地抹抹嘴,問男孩,只有你一個人嗎,你娘呢?
她下地了。男孩說,媽媽很忙,除了睡覺,她一點兒空閑都沒有。我想幫她做飯,可是我不會,我只能幫她燒火。今天我生病了,沒陪她下地……
你生病了嗎?男人關切地問他。
早晨拉肚子,現(xiàn)在好了。男孩眨眨眼睛說。
你今年多大?男人問他。7歲?你這么小就能下地?
誰說7歲不能下地?男孩盯著男人,反問道,我能打滿滿一筐豬草呢。
男人探了探身子,想摸摸男孩青色的腦瓜。男孩機警地跳開,說,我不認識你。
你們怎么不住在村子里?男人尷尬地笑,收回手。
本來是住在村子里的,后來我爹跑了,我們就搬到山上來。娘說她在村子里抬不起頭,所有人都在背后指指點點──我爹和別人打架,把人打殘了……
你爹跑了,跟你娘有什么關系?
當然有關系,他是娘的男人??!男孩不滿地說,娘說他的罪,頂多夠判3年,如果他敢承擔,現(xiàn)在,早出來了……可是他跑了,他害怕坐牢。他不要娘了,不要我了,娘說他不是男人,他不配做男人……
你認識你爹嗎?
不認識。他走的時候我才1歲,我記不得他的模樣。不過他長什么模樣都跟我沒有關系……他走了,就不再是我爹。男孩接過男人遞過來的空碗,問他,還要嗎?
男人點點頭,看男孩返身回屋。他覺得很累,再一次在樹墩上坐下。陽光毫無遮攔地直射下來,他似乎聽得到自己的皮膚發(fā)出“嗶嗶剝剝”的聲響。
男人再次將一碗水喝得精光,燥熱頓消。
男人將空碗放到樹墩上,問男孩,你和你娘,打算就這樣過下去嗎?
男孩仰起腦袋,娘說,在這里等爹。
可是他逃走了,他怕坐牢。你和你娘都這樣說,你們還能等到他嗎?
不知道。男孩說,我和我娘都不知道??墒悄镎f我們在這里等著,就有希望。如果他真的回來,看到連家都沒有了,他肯定會繼續(xù)逃。那么,這一輩子,每一天,他都會膽戰(zhàn)心驚……
就是說你和你娘仍然在乎他?
是的。他現(xiàn)在不是我爹,不是娘的男人,男孩認真地說,可是如果他回來,我想我和我娘都會原諒他的。
男人沉默良久。太陽靜靜地噴射著火焰,仿佛世間一切都被烤成了灰燼。似乎,有生以來,男人還是頭一次如此暢快地接受這樣熾熱的陽光。腦后火辣辣麻酥酥,痛??墒峭吹盟?,痛得舒服。之前,他品嘗過太多的陰冷。
他低下頭問男孩,我能再喝一碗水嗎?
這一次,他隨男孩進入屋子。他站在角落里,看見陽光爬上灶臺。
看到了嗎?男孩說,灶臺上,有一朵陽光。
一朵?
是的,娘這么說的。娘說陽光都是一朵一朵的,聚到一起,抱成一團,就連成了片,就有了春天。分開,又變成一朵一朵,就有了冬天。一朵一朵的陽光聚聚合合,就像世上的人們,就像家。男孩把盛滿水的碗遞給男人,說,娘還說,爬上灶臺的這朵陽光,某一天,也會照著我爹的臉呢。
男人喝光第三碗水。他蹲下來,細細打量男孩的臉龐。男人流下了淚,為男孩,為男孩的母親,也為自己。他從懷里掏出一張照片,哽咽著,塞給男孩。他說從此以后,你和你娘,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可是,你們至少還得等我3年。
照片上,有年輕的自己,年輕的女人,以及年幼的男孩。
男人走出屋子,走進陽光之中。一朵一朵的陽光,抱成了團,連成了片,讓男人無處可逃……
選自《短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