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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塞克斯頓:“內視”與隱私之惑

2018-11-12 20:57張逸旻
上海文化(新批評) 2018年3期
關鍵詞:意象詩人詩歌

張逸旻

人們把安妮·塞克斯頓(Anne Sexton,1928-1974)當做他們時代的明星,不排除部分的政治動機:當這位未受大學教育、從主婦改行的詩人,被哈佛大學生榮譽會破例吸收,并被授予三項博士學位和其他高等教席時,很難說這不是“美國夢”的迷魅之處。尤其是,隨著公開朗誦的盛行,詩人美貌與詩歌的表演性相得益彰,當她在詩中以菲茨杰拉德夫婦的時髦裝扮憶及父母“舉著酒夾著煙”時,無意中也在強化她自己的鏡像姿態(tài)。

以搖滾樂唱詩、出入精神病院、懺悔揚基民族的“垮掉”體驗:這些深深抓住了1950年代后的詩歌讀眾,據說他們中的一些人以前從不讀詩。然而她的信奉者里還有相當多的詩人——喬伊斯·歐茨(Joyce CarolOats),梅·斯文森(May Swenson),丹妮斯·萊維托芙(Denise Levertov),當然還有洛厄爾和普拉斯——他們指出塞克斯頓作品的刺激性,并向這種刺激性致謝。如今,“普利策獎獲得者”、“古根海姆獎獲得者”和“美國藝術文學院獎獲得者”都足以界定塞克斯頓的詩歌成就,但她取得詩學價值的起點,卻正是那種“刺激性”,用她自己的話說,欲像卡夫卡的戰(zhàn)斧劈開冰封的大海那樣,在人們心中引起“震驚”。

這難免讓她的作品在接受早期,得不到相適的評價。反對者斥之為純粹的病案記錄,簇擁者則奉之為新詩運動的標桿,甚至是世紀預言。這些難以調和的觀點只在一個方面眾口一詞:詩歌有賴于“自我暴露”而發(fā)揮引誘力。一方面這指向詩人對隱喻的坦蕩,不惜將自身投入意象之中,擇詞上大膽果決,進而產生令人激賞的戲劇化效果。

但更顯著和更具挑戰(zhàn)的“暴露”,或許源于對“內視”(inward look)的固執(zhí)。這意味著,詩歌首先從身體的物理意義上將遮蔽排空。在提出“內視”的同一首詩里,她用身陷“葡萄與荊棘之間”的基督困境來說明(她體悟到的)這種“內視”的代價。它“難言而虛幻”,但通過裸露,作者、言說者和讀者之間失去應有的距離。無論何時,我們的閱讀都受到蠱惑,我們按照上帝的經驗,從“細長管子的一端窺見”,可當這種目光稍有回視,我們卻為自己的脈搏感到難堪,我們看到自我的心靈,其夸飾被席卷一空——“靈魂的偽證”和“直率的謊言”被強加過來,自我剝離的過程使窺探和告解成為同謀。

我們需要了解一個詩人的私生活嗎?新批評普及讀詩的理想標準,主張避而不談詩人個性,對一首詩的智性要求遠甚于其他。這種“反抒情詩”的批評趣味,直至今天風頭仍健。但塞克斯頓的讀者會發(fā)現,對詩歌外部的興趣總是揮之不去。事實上,盡管詩人在多種訪談中為“非自傳性”辯護,其創(chuàng)作制式卻決定了生活對寫作的內在性支撐——她是在心理醫(yī)生的建議下開始寫詩的,作為對三十歲產后抑郁的一個處方,這種并不多見的開端最終成就“意外的希望”。

塞克斯頓成了“說真話”的殉道者,自我和家庭生活是她的十字架。全然的個人化主題也是她最初得到辨識的主要原因;而且,不管詩人精神病的臨床現實是什么,精神分析式的再現論同讀者對瘋人院的好奇心總是交織在一起。詩歌形成了其內部的規(guī)律:以碎片化的記憶閃回,來充實個人歷史的反思。

比如,同一個“母親”在各部詩集中貫穿,如果了解到作者在嬰幼兒期無法獲取母愛、在做母親時又無能給予母愛,也許我們會換一種角度看待那種重復。按照傳記作家的觀點,她將“擺脫母親影響”的焦慮施加于作品,通過還原塑形一個“不可原諒的母親”,來代償代際關系的不適感。詩歌《復影》是這一主題的軸心。一種渾然天成的語序的非理性,造成斑駁的敘事,以“我”為鉸鏈的雙重母女關系構成一個對稱的圖式。而《復影》的或長或短的變奏曲,貫穿塞克斯頓的創(chuàng)作始終,我們得到一個由碎片縫制的“母親”:

她的臉頰凋零像一朵

干癟的蘭花;我的哈哈鏡,我屈服的愛

我初始的影像。(《復影》)

老愛人,

老馬戲團織品,她的月中的神,

我往昔詩篇中一切最美好的,

那孩子們的薄紗新娘,

那古怪和荒誕中的

幻象,那追獵用的號角

那回程的船長,那僵硬海星的

博物館的守門人,

那朝圣女子心中的火焰,

一個小丑修理工,石堆里

的鴿子臉,

使我說出第一句話的女士(《等分》)

母親的癌癥與“我”的精神崩潰,構成立體派尖利的雕塑感:

直到有害的

胚芽在她的收容所里擴散而她變虛弱了。

……我們戴著這張臉

在有著特殊的死亡氣味的房間(《手術》)

扎根在這堵

曾是我母親的墻上(《1958年的自己》)

母親的死亡來到聚光燈下

而母親在我需要她時砰地把門關上(《沒有你的十八日之十二月二日》)

昭然若揭的母乳焦慮,竟?jié)B透進她對圣殤話語的綺想中:

瑪利亞……

我是小劃船上的孩子,而你是那海、

那鹽,你是重要的每一條魚。(《耶穌吸奶》)

而當我猛地一拉,

等候月亮汁,

等候白色的母親時

血卻噴涌而出

使我蒙羞。(《耶穌文卷的作者說話了》)

在所有這些可被稱作挽歌的詩作中,對母親亡靈的驅魔——要求蛻去“我”的女兒身份——助長了詩人對死亡的檢視。她對母親生命的游覽,幾乎只在“他們纏住她的下巴,填滿她的洞口”(《騎你的驢逃吧》)時發(fā)生:母親死了,詩歌開始。然而,正如她暗示自己曾“被母親之死的/勝利之鐵摧垮”(《自我先生》),在那回溯性的敘事織體中,母親卻和圣像一樣無可奉告——其聲音是鬧劇式的:冬季母親的嘲笑聲出沒在“我”頭頂(《夢見乳房》)、母親贈予的那些臟污的字眼(《殘廢和其它故事》、《火與生殖器天使》)、父母床事的窸窣聲(《那是什么》、《在海邊別墅》)、母親尸骨拒絕被祝福的靜默的噪聲(《死者所知的真實》):利用每一種非語言,詩人返回與母親敏感、微妙的關系中,它們“真實得/就像卡在你耳朵里的碎片”(《那是什么》)。

另一半類似的主題詩涉及父親。當詩人發(fā)現催眠的魔力,她對“自由聯想”的依賴也就越接近于獻祭。詩歌因而鮮有晨曦的明麗,而只屬于夜半和正午——在星芒被抽空的超自然時刻,詩句像交流電那樣釋放脈沖。

這可從象征派那里找到根源:“語言音調與無法言說者是接近的,只能用支離破碎的詞語來捕獲夢那無法聽聞的音樂”(弗里德里希語)。塞克斯頓充分意識到自己作為“意象創(chuàng)造者”(Image-maker)的天賦。所謂“意象創(chuàng)造”,不再是像韋伯(Richard Wilbur)或溫特斯(Yvor Winters)那樣善于發(fā)現喻體,或將日常事物結成精神靈趣——與這種結晶式的“均衡”美學相反——塞克斯頓像魔術師不斷拋出意象:借助弗洛伊德,她能夠從幻象的隨機性中找到某種圖譜,進而將它們填入恰當的音步。

詩集《變形》,正如它的題目所示,是更具實驗性的樣本。與其說格林童話改編,不如稱之為以童話為索引的意象對位法的演繹。在《青蛙王子》一詩中,格林名作里的青蛙與希伯來圣經中的災禍寓意、精神分析學中的陰莖聯想形成交響;公主“金球”的象征列隊——“月亮”、“黃油小牛皮”、“野兔印度教”、“盲目的罌粟花”、“圣母瑪利亞的子宮”——則更為自由和巴洛克,甚至造成流動過快的意義游離。由此,意象的公共界域得到自發(fā)的、無邊散射。

我不知道讀者是否對死亡欲望和午夜靈魂感同身受,但認同一位“被背叛的女兒”,或是“碎片語言的操練者”,卻多少有些難以抗拒。更何況,隱私書寫不僅是表現個人化獻祭,它還直接跟蹤戰(zhàn)后失去基準的文明經驗與社會心理。塞克斯頓揭示了波士頓城郊的風格與秩序,這是以往從未入詩的地緣文化。這個波士頓城郊,不單單是為了那些在前院看雉雞或廚房里吃安眠藥的人存在,它透視戰(zhàn)后原子化的經驗,是城郊街區(qū)景觀發(fā)展出詩學意義的一個起點。這也是為什么今日漢語的讀者看來,照樣能夠引起共情的原因。塞克斯頓所持的創(chuàng)作詭論認為,私人性與普適性的反轉不言自明:

起初它是個人的,

后來它就不僅僅是我自己;

它是你,或你的屋子

或你的廚房。

而如果你別過臉去

因為這兒沒有經驗可學,

那我就會捧起我那難堪的碗,

(它所有碎裂的星星閃耀

如一個復雜的謊)

用一張新皮把它包覆

就好像我穿上一個橘子、

或一個陌異的太陽。(《致懇求我別再走下去的約翰》)

可以看出,早期現代派通過挑釁社會規(guī)則來確立新的美學規(guī)范,成為塞克斯頓那一代人錯時的父輩;她那種出格的、反宏觀世界的寫作趣味,表明了在生理、情感的“內視化”中更新語言創(chuàng)造力的可能。詩集《情詩》正帶著這樣一種抱負:寫作敗落的身體和情欲,并不滿足于對主體間性的觀察,更為形而上的穿透力做好準備。

《乳房》、《為慶祝我的子宮》、《致回到他妻子身邊的我的情人》、《孤獨手淫者的歌謠》……這些題目本身就是新的宣言,赤裸直率的身體語匯——“她在那喘息床上是隱秘的/正當他的身體飛上了天,/飛得筆直像一支箭”(《你們都知道另一個女人的故事》); “手指對手指,現在她是我的。/她不是很遠。她是我的遭遇。/我像打鈴那樣擊打她”(《孤獨手淫者的歌謠》)?!顾鼈兊膭?chuàng)作者最初以突破禁忌的“女勇士”形象而備受關注。盡管詩人否認其女性主義的創(chuàng)作初衷,她對“言說者”主體邊界的試探仍顯而易見:能否在女性的自我注視下發(fā)生有效的藝術轉化?如何表現身體經驗而無損于關聯性意象的析出?仿佛出于這種目的,詩歌在措辭(a d d r e s s)方面有諸多變化——葉芝“我活過許多人生”成為這部詩集的引語,它們漸漸獨立于其見證者,轉向開放的“去人格化”;它們的共通之處是:缺失的主題;對生活常態(tài)的吸引力的思慮;意識到愛的失??;自我解構的迫切性;討論“真實”的脆弱;用短周期的激情來象征自殺和詩人獻祭,以及,用穩(wěn)固的、庸常的關系來象征無創(chuàng)造力的、輕松的生命。一兩個沉降式警句強化了這些啟示:

是的,那可是一片牧場,

但年輕人都不贊美真實。

沒有可供人說真話的東西。(《乳房》)

我能

展示這夢的集市嗎?

我的肢體攤開。我被釘在十字架上。(《孤獨手淫者的歌謠》)

把她當紀念碑去攀爬吧,一步一步。

她是穩(wěn)固的。

……

至于我,我是一幅水彩畫。

我洗掉了。(《致回到他妻子身邊的我的情人》)

日光是眾人之敵。(《你們都知道另一個女人的故事》)

執(zhí)拗到底的隱私書寫,必然讓一些批評家詬病——與語言派詩歌剝奪“我”的特權相比,塞克斯頓的寫作要遠為敘事化,或至少在表面更以“言說者”為驅動,它未能展現解構性的共聲,從而缺乏一定的“政治意識”。然而,表現精神困境,揭開某種未經言說的認知秩序,這不是“政治意識”,又是什么?當詩人的“雙手像鉤子般搖搖晃晃而下/把夢從它們的牢籠里拉上來”時,她改變了自我揭示的立場:她建立起一個坐標,讓后弗洛伊德時代失衡的經驗得到參照;事實上,文本被引向一個復雜多變的隱喻場——個人、政治與文化身份在其中形成張力。

可以看出,塞克斯頓的詩歌面向豐富,正像旋律預示意義,詩歌主題由詩節(jié)設計的多樣化帶動。比如《耶穌文卷》由九篇現代福音書組成。母子關系的現世性,將基督圣殤超越性的僵硬木刻拋回到肉體之中;意象的派遣仍是超現實的,正如對瑪利亞生產倒計時的表現,既瑰麗奇譎又令人動容:

九座時鐘彈開

在太陽上撞碎。

要是你去摸世界日歷

它們就滾燙燃燒。

這一切都將被銘記。

現在我們就要有一個基督了。

他像一扇沉重的門把她遮蔽

將她的一生關進

這面容邋遢的一天里。

這固然不是簡單的瀆神或顛覆,詩歌部分回應了:如何在原子化時代瓦解宏大敘事的無機性,或,從人們對新詩的期待來講,如何使審美(信仰)的心理結構變得更合時宜。然而,當詩人醉心于制造上帝的變形時,其令人分心的、幻象式的場景,一定程度上是排他的。正如“我”策劃去往天堂的途徑,把小劃船“靠向碼頭,那島名叫上帝”(《劃到頭了》);“我”變幻出第兩百層“具有貓的耐心的青山/穿著球鞋的寂靜”、第五百層“可以喝的鳥”和第六千層“著火的骨架”,渴望通天。(《乘電梯上天》)這些詩句精彩絕倫,但語言上更多是自我封閉的游戲。

除此之外,我們還看到模仿舊約贊美詩(Psalm)的系列禱文,那些被自我戲仿所填充的詩句輝煌而錯亂,如爵士樂般苦澀、輕脫:

……

因她已從暈船的痙攣中脫險且她的房間載滿精靈。

因她已經歷福特車后座的約會而健在,她已經歷她青少年期的陰莖而健在,來到這里,來到這已婚的港灣。

因她是被禁止的那一個,用她十根長長的手指把時間估算。

因她是那危險的丘陵山崗,許多登山客將在那樣的山路上迷失。

因她從人類中消失;她把自己的頭發(fā)織進嬰兒的長紗。

因她被克里斯多弗塞進一個幾周后才會解開的整潔的包裹。

因她是一個量級,她是許多。她是用毛巾把自己拍干的每一個人。

因她被黑暗滋養(yǎng)。

因她在黑屋里使骨頭就位。

……(《第八詩篇》)

以“我”作“我”的彌賽亞,來重寫人神失修的焦慮,這種個體福音既非圣徒式,也難以真正重啟屬靈救贖的親和性;而且,不計代價的超現實表達,使其在悲劇或抒情詩的凈化功能上注定失利。如果說,形式上的自我敘事,的確體現了向維多利亞或浪漫派詩歌的回歸,那么,從精神崩潰到家庭、女性、童話寓言或宗教焦慮,我們的言說者為何是碎片式的?其聲音為何變動不居?超現實的意象、人稱的流動——我們真的像讀華茲華斯一樣,對“讀者-作者-言說者”之間的認同感到深信不疑嗎?

也許,“內視”助長了一種假象,即讀者自認為窺見了詩歌之親密感與公開性的融合(或矛盾);但與此同時,它也允許詩人反寫這一邏輯。從洛厄爾手里,塞克斯頓展示了自白詩從主體投射性滑向闡釋的不可控;在那敘事性的架構中,文本自行其是,作者自治的概念失去其英雄化。當她寫道“詞語從筆尖漏出仿佛流產”,并引用“我越寫,沉默就越將我蠶食”作為題獻時,我們甚至聽到了羅蘭·巴特:寫作不僅不同于作者聲音,實際上還是自我消抹和趨于沉默。

沒錯,塞克斯頓并不否認做“明星”的樂趣,但她也在絞刑架前,假托耶穌將來人勸退:

回去吧,

這是私事,

是個人事務而上帝

對你們一無所知。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安妮·塞克斯頓和美國戰(zhàn)后隱私書寫研究(16cww016)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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