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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紅樓夢質疑》考論
——兼及民初舊派小說家的《紅樓夢》接受問題及相關反思

2018-11-12 23:05
紅樓夢學刊 2018年6期
關鍵詞:紅學小說家紅樓夢

內容提要:《讀紅樓夢質疑》初發(fā)表于《小京報》及《民國日報》,后易名為《紅樓夢質疑錄》發(fā)表于《小說新報》,撰者是鴛鴦蝴蝶派小說家姚民哀,其批評方式接近“評點派”,而又專注發(fā)掘《紅樓夢》的敘事缺陷,時有獨到之見。《讀紅樓夢質疑》是《民國日報》各種涉紅文獻中較為完整的一種,也和《民國日報》中普遍的論紅觀念一樣秉持了《紅樓夢》的小說解讀立場,風格鮮明,尤其對于“索隱”的態(tài)度在今日看來可謂清醒,但在“五四”的時代變革大背景下仍是無法做到實現突破、引領潮流。

上?!睹駠請蟆返奈乃嚫笨侵袊≌f研究富礦,薈萃了一大批小說作品以及若干“小說話”,其中與《紅樓夢》直接相關又具有一定規(guī)模的是《讀紅樓夢質疑》專欄。迄今為止,《讀紅樓夢質疑》不見著錄于《紅樓夢書錄》、《紅樓夢資料匯編》(一粟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等資料性質的著作,僅有一篇學位論文因專門研究《民國日報》文藝副刊有對《讀紅樓夢質疑》一筆帶過、未加分析。本文即對《讀紅樓夢質疑》展開討論,并試圖擇取《紅樓夢》接受研究的更廣闊視角審視其價值。

一、《讀紅樓夢質疑》的作者問題

《讀紅樓夢質疑》于1919年1—5月間時斷時續(xù)地連載于《民國日報》副刊——《民國小說》,其具體刊登日期分別為1 月17、18、21、23、26、27 日,2 月24、26 日,3 月13、14日,5月11日,撰者署名“冷佛”,有時又作“佛冷”。若要經由“冷佛”稽考撰者名氏是比較困難的,單從字面來看,易聯想到近代滿族作家、創(chuàng)作《珍珠樓》《春阿氏》的王冷佛。王冷佛雖也活躍于報界,然而他作為北方小說家,與南方的《民國日報》似仍有距離,所以王冷佛除去名號相符,并沒有其他證據支撐,便無法排除其他作家以“冷佛”為筆名的可能性。同樣在1919年上半年,《讀紅樓夢質疑》亦連載于《京報》附刊——《小京報》,比較同一條目的刊登日期,一般《小京報》比《民國日報》更早幾日,知《讀紅樓夢質疑》應首發(fā)于《小京報》,《小京報》中《讀紅樓夢質疑》又出現“關冷佛”“關璞”等署名,均身份難考。好在其后,《小說新報》1921年第3、4兩期刊登了“民哀”的《紅樓夢質疑錄》。比較《紅樓夢質疑錄》與《讀紅樓夢質疑》,可發(fā)現其內容大體一致,變易幅度較小,又因《紅樓夢質疑錄》后出,大可視其為《讀紅樓夢質疑》的“修訂版”。不同于“冷佛”“關璞”,“民哀”身份不難板上釘釘地判定為常熟小說家姚民哀。從《小說新報》方面來看,姚民哀本是其中“高產”的撰稿人,發(fā)表了醒世小說《金錢與愛情》、哀情小說《玫瑰花之慘史》、滑稽小說《一夢三千年》、家庭小說《切膚之痛》等各類題材約計可達30篇之數的小說以及其他類型的作品,多數情況下署名“民哀”,有時直接署為“姚民哀”。從《民國日報》方面來看,姚民哀同樣在副刊《民國小說》中大量發(fā)表作品,“冷佛”即“民哀”并不難解釋,如果強調“佛冷”和“民哀”構詞方式相似還帶有較大程度附會的成分,那么鄭逸梅提到的“(姚民哀)筆名很多,且很特殊”,則提供了事實可能性,因此,“冷佛”無疑是姚民哀的筆名。

姚民哀(1894—1938)即姚肖堯,民哀是其號,又有護法軍、小妖、老匏、芷卿、靈鳳等筆名,江蘇常熟人,南社成員。作為文學史視野下的鴛鴦蝴蝶派小說家,姚民哀擅寫會黨小說,與“南向北趙”鼎足三立,是民國年間武俠小說開創(chuàng)期的代表人物,歷來受到通俗文學史家的關注。他也與《紅樓夢》關系密切,在《小說新報》中,《紅樓夢質疑錄》前有一段引述性的文字(不見于《民國日報》之《讀紅樓夢質疑》),揭示了姚民哀的紅學因緣:

《紅樓夢》一書,為舊小說中勢力渾厚之作,世之治此書者,不乏俊彥碩士,所以有“紅學”名稱。然研究紅學者夥矣,往古無論,近十年來,王氏為著《索隱》,蔡氏即踵起抉微,未成書者,更不可勝數,大都揚美雪芹,或言題外文章。就原本立論,摘其疏漏者,尚付闕如。不佞亦自附于紅學之列,自十一歲迄今,忽忽二十年矣,此二十年中,幾無日不治此書。久而有得,筆之于冊,敗帚自珍,因顏曰“懷疑錄”而刊之《新報》。一孔之見,當世幸弗笑我谫陋也。

引文反映姚民哀對《紅樓夢》研治頗下過一番功夫,實則他的著述中包含一些零散的紅學文獻,其中,除了題紅詩歌《紅樓雜詠》較為常見——《南社詩集》《紅樓夢書錄》《紅樓夢資料匯編》等均有收錄或著錄,剩余的評紅文字則依然深埋于民國報刊中,幾乎未見再次轉引,如姚民哀在《民國日報》文學副刊“稗屑”欄目連載《息廬小說談》,漫談古今小說,即含有評說《紅樓夢》及“紅樓續(xù)書”的片段,又如他在文學期刊《紅玫瑰》發(fā)表《花萼樓小說羼評》,以二十來種明清小說為對象,各題一詩并附評論,也即包括一首題紅詩歌及相關解說,茲錄如下:

文筆高庳漫細論,如斯哀艷足銷魂。

神龍見首悠然逝,不落尋??凭屎邸?/p>

右詠《紅樓夢》。此書妙在寶玉、黛玉不成婚,同《水滸》一樣結局,致令后世讀者,牽腸罣肚,放不下去?;蛘卟苎┣郛斎?,即瓣香施耐庵,移寫草莽英雄之筆,以繪閨閫兒女私情,粗豪細膩,各擅勝場,實則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后之“續(xù)夢”、“圓夢”、“綺夢”、“重夢”、“復夢”等作,又被圣嘆當年道著,所謂“咬人矢橛,不是好狗”。即索隱辨正之類,活文死注,虛事實做,其亦可以已乎。

作為掩于故紙的“紅樓夢稀見資料”,縱是只言片語,卻可從中發(fā)現姚民哀對《紅樓夢》的觀照始終秉持“小說家”的立場。所謂“小說家”的立場,不僅是從小說寫作的正反、同異等視角剖析《紅樓夢》對《水滸傳》的效法與改造,也不僅是對紅樓續(xù)書落入狗尾續(xù)貂的常見指責,更值得玩味的還是他對“索隱派”立場鮮明的批判態(tài)度,而在批判之余,“小說家”的立場同樣有其特定的“意義”——紅學,姚民哀自謙地表示“不佞亦自附于紅學之列”。身為一名小說家,從小說寫作的角度細解《紅樓夢》固乃擅場所在,而姚民哀另一方面的信心則來源于“質疑”《紅樓夢》的眼光,他認為“就原本立論,摘其疏漏者,尚付闕如”?!吧懈蛾I如”乃就其同時代而言,如若上溯清世,尋拾《紅樓夢》疏漏者不乏其例,王希廉評點《紅樓夢》即包含一部分《護花主人摘誤》(又名《石頭記存疑》),摘出《紅樓夢》“脫漏紕繆及未愜人意處”,《讀紅樓夢質疑》與之立意相仿,由于“三家評”本《紅樓夢》流行于民國,姚民哀大有可能從王希廉的評點方式中獲得靈感。而就實質而言,即便《讀紅樓夢質疑》連載于報端,也當屬于“評點派”了。有趣的是,“質疑”本身實也掉進同時代人的話頭,太冷生在《古今小說評林》中就曾言道:“醉心《紅樓夢》者,往往尋疤覓疵,挑剔書中情節(jié),亙二百年而未有已。不知原書經曹雪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曹氏胸羅八斗,心細于發(fā),其紕漏處必有紕漏之所以然者。試問搖筆弄舌諸君,有曹氏之才否,推敲十年否?知乎此,當亦爽然自失矣?!迸c姚民哀的想法針鋒相對。客觀來說,問題的關鍵不在“質疑”之行為,而在“質疑”之內容是否言之成理,換句話說,《讀紅樓夢質疑》的學術分量如何?

補充說明的是,《紅樓夢質疑錄》的發(fā)表陣地《小說新報》作為“鴛鴦蝴蝶派”期刊,包含了豐富的涉《紅樓夢》文獻,如朱作霖《紅樓文庫》、陳秋水《紅樓殘夢》、李定夷《紅樓舊話》、寄恨《王熙鳳詞》(據考證,“寄恨”名為朱懷沙)以及與《紅樓夢》相關的各種謎語、酒令、詩鐘,頗有價值,在《紅樓夢》接受史上應有一席之地。

二、《讀紅樓夢質疑》述評

《讀紅樓夢質疑》名為“質疑”,卻有一小部分的內容并非著眼于“質疑”,而是純粹的解說性質,揭示出《紅樓夢》在具體人物設計上的創(chuàng)作意圖。如《讀紅樓夢質疑》一開始即說“甄士隱、賈雨村,人固知其為‘真事隱’、‘假語村’矣。按第一回表明賈雨村之姓氏時,姓賈名化,字時飛,賈化似宜解作‘假話’,賈時飛似宜解作‘假是非’”。簡單說明了紅樓人物命名的諧音問題,無甚新意可言,而“時飛”,后人常解作“實非”,似更合理?!蹲x紅樓夢質疑》包含個別可明確定為沿襲自“三家評”的說法,如其中提到芳官既是黛玉影子又是晴雯影子,來自涂瀛與張新之一脈承傳的“影子說”,同時,姚民哀也別具會心地點到《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寶玉睡醒對芳官的一句玩笑話——“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給你臉上抹些黑墨”,與后文晴雯自述擔負虛名,黛玉潔身歸去形成呼應,可備一家之言。再如《紅樓夢》第五十六回,江南甄家四女人和賈母聊起甄寶玉性格,說到“第一天生下來這一種刁鉆古怪的脾氣,如何使得”,話音未落就被王夫人進來打斷了?!叭以u”中一則夾批說:“截住得妙?!本烤姑钤谀睦铮瑥埿轮疀]有更多說明,于是姚民哀提供解釋:“雪芹于此等處,非但省去筆墨,且留深味于其間,使后之作小說,得此一條絕妙文路,可謂三面俱到矣?!彼^“節(jié)省筆墨”,他認為甄家四女人接下來無非要說“常在女孩兒群內胡混”,是可以了然的;所謂“留深味于其間”,他認為如果不打斷甄家四女人的話,則衍生枝蔓。因為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說甄寶玉直如說賈寶玉,而引發(fā)賈母誤會;所謂“使后之作小說,得此一條絕妙文路”,他認為此種小說筆法可供后人借鑒。所以姚民哀的一些觀點在因循傳統(tǒng)時亦可散發(fā)出個性化的想法和特征。從清代至民初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探春受到的評價頗以負面聲音占據勢力,關鍵點是探春與趙姨娘在母女關系上的人倫乖舛,因趙國基死后賞銀事,母女二人直接沖突。《讀紅樓夢質疑》同樣于此處做文章,姚民哀以為探春的做法“亦太過分”,他引用一則諺語——“娘親舅大,爺親叔大”帶出問題,主要還是以人情為視角,并由此高度肯定《紅樓夢》第一百回關于探春結局的安排,他說:“后之離家遠嫁,正彼蒼之怒其很厲,亦著者之所以警世也。此等處,皆為雪芹布局縝細,他手所不及?!碧酱褐u價是紅學史上一項爭議性難題,突出反映宗法制度下禮制對人情的撕裂,當時代由古轉今后,在迥然不同的社會價值觀念下,究竟突出探春治家與改革的一面亦或放大其不近人情的另一面更多取決于讀者個人的理解和裁定。姚民哀立場鮮明,用他的民俗觀念衡量,遠嫁是對小說人物的極大懲罰,也就有異于認為探春避開抄家、結局尚屬幸運的另一類解說方式。綜合觀之,《讀紅樓夢質疑》在“非質疑”部分實際對小說的筆法情節(jié)、人物刻畫、語言風格頗多褒揚,充分說明姚民哀本人對《紅樓夢》的由衷熱愛。

《讀紅樓夢質疑》的“重頭”部分在于“質疑”小說的內容,其中同樣觸及了一些后來《紅樓夢》研究的爭議問題。姚民哀發(fā)現小說第三十七回回目是“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寫秋景;該回探春寫給寶玉的信中提到“若蒙踏雪而來,敢請掃花以候”,寫到雪;賈蕓寫給寶玉的信里又說“近因天氣暑熱,恐園中姑娘不便”,寫暑熱——幾處的節(jié)候問題產生矛盾?!笆顭帷迸c秋天并無齟齬,即有所謂“秋老虎”,關鍵還是探春信中“踏雪”二字,這是紅樓夢版本校勘問題的典型案例,在各本中有“掉雪”“棹雪”“綽云”“造雪”“踏雪”等異文,“踏雪”來源于“東觀閣”“三家評”系統(tǒng)的版本,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本依舒序本校為“棹雪”,并注釋為“乘興”,則是當下影響較大的說法,可相對妥帖地解決姚民哀的“質疑”,即便至今對于“棹雪”二字學界也間有質疑之聲。小說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的座次問題,俞平伯、周紹良、王慶華、鄧云鄉(xiāng)等先生均有撰文探討,尤其俞平伯的《“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圖說》一文1948年先出,歷來頗多引述,實則姚民哀的相關討論要早上近30年,為此他畫了一個圓圖計算夜宴諸人的相對位置,其中寶釵十六點至探春、探春十九點至李紈、李紈順手遞給下家黛玉、黛玉十八點至湘云,湘云下家是寶玉,易于算出探春——寶釵——李紈——黛玉——湘云——寶玉的順次上下手關系。接下來湘云九點至麝月,不難呆算出湘云、麝月隔七人,姚民哀質疑的是接下來的麝月十點至香菱,正確的結果應是寶玉,接下來香菱八點至襲人也便接著有誤。一方面,這是個簡單的數學游戲,另一方面也是個版本??眴栴},假如按照庚辰本的麝月十九點至香菱,香菱六點至襲人,其間不會產生數學錯誤,問題無疑仍是出在姚民哀所依據的《紅樓夢》版本上。

20世紀初,脂硯齋本剛開始陸續(xù)被“發(fā)現”,姚民哀的“質疑”如涉及版本問題,從他的時代來看如非全身心投入研究完全不可能獲得解決,因而姚民哀判定“十點”“八點”為小說硬傷而徒呼“恨不能起雪芹于地下而一叩之也”,亦可理解。換個方向來說,姚民哀對于《紅樓夢》的解讀集中落實于文本細節(jié),善于捕捉小說的邏輯缺陷,上文兩例猶然可謂一針見血,《讀紅樓夢質疑》的突出特征乃至于其價值也正表現于此,另外,內中還有一些獨到的解讀。小說第五十一回,周瑞家的帶回消息給鳳姐:襲人之母業(yè)已停床,鳳姐派人去大觀園取襲人的鋪蓋妝奩,而后寶玉看著晴雯、麝月兩人打點妥當。依據事理,寶玉應是收到“襲人之母業(yè)已停床”的消息,但小說突然接續(xù)一段心理活動:“寶玉正坐著納悶,想襲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泵撾x前文邏輯,姚民哀即由此表示質疑。今見王家惠先生《紅樓五百問》一書試圖從民俗的角度給出解釋,他認為依豐潤的喪葬習俗,人不得死于炕上,當人將死未死之時要被轉移到門板臨時搭就的“床”上,所以“襲人之母業(yè)已停床”,表示襲人的母親當時還沒死去,引發(fā)其后寶玉的疑問。豐潤喪俗一說實非滿意的回答,姑且擱置關于曹氏祖籍“豐潤說”的較大爭議,而就“停床”內涵來說,一般定義即如紅研所校注本所下:“人剛死停尸于床,尚未入殮?!币驗椤都t樓夢》第一百一十回、第一百一十四回尚有賈母、鳳姐的兩次“停床”情節(jié),均為死后停床,加之此處并不需要在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作者問題上糾纏,所以就小說言“襲人之母業(yè)已停床”自可理解為襲人的母親已經死去,那么姚民哀的質疑完全成立,《紅樓夢》此處確有問題。小說第五十四回,鴛鴦對襲人言道:“你單身在這里,父母在外頭?!币γ癜Я粢獾叫≌f第十九回交代襲人父親已故,第四十六回交代鴛鴦與襲人的莫逆之交,所以鴛鴦當知曉襲人父的情況,其“父母在外頭”之說便屬曹雪芹筆下的疏漏。

一般而言,小說敘事要保證故事構成的相對完整性,但不是意味著小說定然要記錄下情節(jié)或人物的每一具體細節(jié),敘事允許一定的留白給予讀者想象或者自行填充,《讀紅樓夢質疑》在此問題上時而鉆之太深而留下苛刻之嫌。小說第八回,寶玉入梨香院,其時寶釵坐炕上做針線,寶釵見寶玉進來連忙起身讓寶玉在炕沿上坐了。后來林黛玉搖搖擺擺地進屋來了,寶玉等忙起身讓坐。姚民哀聚焦于“起身”二字,認為寶釵兩次起身只是起身于炕上,并未下炕,論及心理、情理,寶釵無不下炕之理,違背寶釵處事細心的個性。這就顯得糾之太過,周汝昌先生指出:“禮節(jié)上只能讓寶玉炕沿上坐,因主人又不能不讓上炕坐,客人又不能同一炕坐(男女親疏之別),此乃從權之禮?!薄跋驴弧辈皇嵌Y數要求,退一步說,即使是禮數要求,“起身”也能包含“起身下炕”的潛在意涵。又如小說第四十回賈母在黛玉房中與王夫人等說話,薛姨媽進來,賈母等站起迎接,但小說后來一直沒寫賈母等坐下與否。姚民哀認為作者用筆過省,然則這樣的省略對小說內容并無任何影響。

以上梳理了《讀紅樓夢質疑》的大部分內容,其他一些“質疑”同樣審視于文本“小”處,具有“細”的特征。同時,它和評點派一樣,具有“散”的特征。該類文獻也許不乏靈光一現的地方,但孤立地就《紅樓夢》文本研究來看缺乏提升價值認定的動能,因為格局著實有限,它只能為“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添上錦上添花的一筆,反而其共性層面上的表現與特征更加發(fā)人深思,本文即把民初舊派小說家的《紅樓夢》接受問題作為進一步探討的方向。

三、從《讀紅樓夢質疑》看民初舊派小說家的《紅樓夢》接受問題及相關反思

民初(1912—1919)舊派小說家,過往常被稱為“鴛鴦蝴蝶派”或“禮拜六派”,作為新文學史的逆流存在。隨著學術觀念的轉變,他們的正面價值又被不斷地發(fā)掘。就《紅樓夢》接受而言,民初小說家無疑充當主力,貢獻尤多,除去淺層次的閱讀行為,較深一層的包括直接調用《紅樓夢》資源的“同人”書寫以及模仿《紅樓夢》立意、風格的別開新篇等兩方面的寫作行為,再者便是對《紅樓夢》的評說行為,整合紅學相關材料的文獻搜輯行為以及介于寫作與評說之間的題詠行為。民初舊派小說家對《紅樓夢》的評說主要來自于“小說話”中涉及《紅樓夢》部分,群體內部真正專門探討《紅樓夢》乃至帶有研究性質的評說實屬罕見,姚民哀的《讀紅樓夢質疑》仍具有一定填補空白的價值。民國初年專門探討《紅樓夢》乃至帶有研究性質的評說是具體有數的,如野鶴《讀紅樓夢札記》,王夢阮、沈瓶庵《紅樓夢索隱》,季新《紅樓夢新評》,蔡元培《石頭記索隱》,錢靜方《紅樓夢考》,弁山樵子《紅樓夢發(fā)微》(弁山樵子似為南社文人王均卿),鄧狂言《紅樓夢釋真》,雪岑《紅學發(fā)微》,李佛聲《讀紅樓札記》等。這群作者雖部分有小說寫作履歷,但較難像姚民哀一樣可冠以職業(yè)“小說家”的名號,所以姚民哀憑借“小說家”身份對《紅樓夢》敘事的細密把握有其一段時代下的獨特之處;同時,民初的這樣一系列著述明確以“索隱派”占據主流,所以姚民哀自詡“紅學”,實與那段時間的主流紅學背道而馳。當然,民國初年反索隱的聲音此起彼伏,尤其在帶有小說理論的語境里批評十分尖銳,如成之《小說叢話》、葉楚傖《小說雜論》、解弢《小說話》等當時具有代表性的小說話輪番指摘索隱之謬。姚民哀《讀紅樓夢質疑》發(fā)表于《民國日報》,與《民國日報》的負責人、同樣身為小說家的葉楚傖在觀點上桴鼓相應毋庸贅言。葉楚傖在《小說雜論》中提出“讀紅樓只能作紅樓讀”,《讀紅樓夢質疑》大可視為在剖離了其中“小說與社會關系”等陳舊話題后更顯文本純粹性的踐行。

上?!睹駠請蟆返男≌f資源無疑是雄厚的,除了刊載為數眾多的各樣類型的小說,其撰稿人如葉楚傖、姚鹓雛、成舍我、胡寄塵、姚民哀、張冥飛、王大覺等均為民初海上具有影響力的小說家,同時又囊括了《小說雜論》《小說雜評》《小說閑評》《小說管見》《息廬小說談》《民國小說談》《快韻廬讀小說》等一批小說理論著述。由于其活躍的時間基本平行于五四新文學革命,在新舊交關的概念前提下,《民國日報》的小說資源便有了濃厚的“舊”的象征意味,卻又成為“反思五四”的絕佳窗口。其實,在這樣一個“舊”的語境中,思想的動蕩和問題的改良是并存的。所謂動蕩,有小說領域內的筆戰(zhàn),有小說領域外引起南社分裂的“唐宋詩之爭”;所謂改良,有響應通俗教育研究會的政策精神,有古今中西交錯反思的理論鋪設。不管是持續(xù)的動蕩激變?yōu)楦锩?,又或是遲滯的改良呼喚出革命,“舊派”與“五四”之“新派”之間均沒有壁壘森嚴的隔閡,他們中的一些成員同樣也對民初小說有量無質深表不滿,同樣要求使用白話,同樣嘗試從西人小說中汲取靈感。因而,被“五四”遮蔽的所謂舊小說及相關小說理論不乏可取之處,甚至包容一些與“五四”理路溝通的面向。如果再進一層“反思之反思”,在“沒有晚清,何來五四”的量與質的考量、拉鋸中,就會發(fā)現,“五四”仍是不可替代的“質變”,而《民國日報》小說家學習西方深度不足,也未曾掌握時代話語權,根本在于他們的理論資源根底于古,而“古”恰恰又是他們要變革的對象,自然難以凌越自身的知識、視野局限。

“五四”也是紅學的分水嶺,其中新舊反思當可類推,即便《民國日報》評紅文獻以《讀紅樓夢質疑》為主力,其他散見《小說雜論》《小說雜評》等,在規(guī)模上幾分欠缺,他們在大方向上還是秉持了《紅樓夢》的小說解讀立場,風格鮮明,尤其對于“索隱”的態(tài)度在今日看來可謂清醒。但紅學的質變最終是由“五四”以后的“考證派”完成,而《民國日報》的小說家僅聚焦于《紅樓夢》的思想和藝術,如姚民哀般瑣細、葉楚傖般陳舊,自又無法實現突破,引領紅學的潮流?!拔逅摹毙屡f視野之下,《民國日報》小說家在小說變革和紅學思路上是殊途同歸的,他們的聲音雖然被遮蔽了,經由第一重反思不難尋覓到“舊派”聲音實際表現出來的部分正面價值,再經第二重反思會發(fā)現他們在時代變革前有心無力,“五四”仍是無法逾越的文學史標記。“殊途”則在于紅學領域表現得較為極端,如果說小說領域之新舊還有千絲萬縷的聯系,而“紅學”之新舊則在方法論上截然鑿出一道鴻溝。更為糾葛的是,百年以來,“紅學”方法論的爭議從未停歇過。

堅持《紅樓夢》的小說本位,《民國日報》小說家以《紅樓夢》為例強化理論構建,與五四小說變革在間接上達成映照,實乃自然結果,因為當時《紅樓夢》基本已被公認為古代小說中的一流作品,是五四小說變革中理所當然的立論素材,胡適《文學改良芻議》《建設的文學革命論》等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有代表性的文章即予以《紅樓夢》高度定位。但是新紅學的考證一派橫空出世,卻是另一空間的議題,本應由“《紅樓夢》是小說”綰合的小說變革和紅學轉型明顯分道揚鑣。誠如當事人胡適自身的態(tài)度,對于《紅樓夢考證》的開創(chuàng)意義十分自信,對于《紅樓夢》小說則模棱兩可、由褒轉貶。后來關于“紅學”概念的擾攘爭議,已于此處埋下伏筆,只是民初的諸種觀念也許止于象征性的潛在交鋒,若干年后就發(fā)展成事實上的論爭了。

注釋

① 杜竹敏《〈民國日報〉文藝副刊研究(1916—1924)》,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0年。

② 筆者所見《小京報》并不完整,《讀紅樓夢質疑》在《小京報》的完整刊載情況一時無法把握,但據部分刊載情況推測,《小京報》中刊載的《讀紅樓夢質疑》條目較《民國日報》更為豐富。

③ 鄭逸梅《清末民初文壇軼事》,學林出版社1987年版,第290頁。

④ 民哀《紅樓夢質疑錄》,《小說新報》1921年第3期。

⑤ 如一粟編《紅樓夢資料匯編》,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557頁。

⑥ 姚民哀《花萼樓小說羼評》,《紅玫瑰》1929年第19期。

⑦ 一粟編著《紅樓夢書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67頁。

⑧ 冥飛等《古今小說評林》,一粟編《紅樓夢資料匯編》,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651頁。

⑨ 《〈王熙鳳詞〉撰者“寄恨”考》:民國年間與《紅樓夢》相關的彈詞文獻《王熙鳳詞》載于《小說新報》1915年第9期,作者署“寄恨”,孫越《〈小說新報〉所載民國彈詞〈王熙鳳詞〉初考》(發(fā)表于《紅樓夢學刊》2018年第4期)一文在作者問題上失考,其實“寄恨”之身份,尚可進一步追蹤。綜觀《小說新報》,知“寄恨”是其中高產的撰稿人,尤以游戲文數量居多,同樣“寄恨”也是基本同時期的《友聲日報》高產的撰稿人,他在兩報發(fā)表過《黍春室諧墨》《黍春室滑稽談》《黍春室拉雜話》《黍春室聯語》《黍春室艷吟草》等,判斷“黍春室”為其室名。1915年第4期《小說新報》刊有“軼池”的《黍春醫(yī)藥室跋》,據其內容知“黍春醫(yī)藥室”為“軼池”的朋友“仰沙”所開,而《友聲日報》中有大量“黍春醫(yī)藥室”的宣傳廣告,介紹內外眼科專家朱仰沙,那么“寄恨”跟朱仰沙是不是同一個人?答案是肯定的。1915年《定夷叢刊》(第二集)序四作者署為朱仰沙寄恨,1918年第4期《青年聲》“祝詞匯錄”中也出現“鎮(zhèn)海朱仰沙寄恨甫恭祝”,基本可確定“寄恨”名為朱仰沙。如再進一層驗證也易形成證據支撐。如“寄恨”在《小說新報》和《友聲新報》發(fā)布《記念碑征詩啟》,宣傳其小說《記念碑》,在晚清民國報刊中曾出現“蛟西顛書生”的《病香閣記念碑序》(見《寧波小說七日報》1909年第3期)、“壯青”的《題記念碑(調寄買陂塘)》(見《小說林》1908年第11期)和“鎮(zhèn)海軼池”的《買波塘》(題哀情小說記念碑)(見《繁華雜志》1915年第6期,“蛟西顛書生”和“鎮(zhèn)海軼池”均是鎮(zhèn)海文人倪軼池的筆名。倪軼池(即倪承燦,字壯青,號軼池)在《病香閣記念碑序》中強調了他與“寄恨主人”的朋友關系,“寄恨主人”撰《寧波小說七日報祝詞》中又有“吾寧”的字眼,知“寄恨”是寧波人。以上材料結合,則《王熙鳳詞》撰者“寄恨”為寧波鎮(zhèn)海人朱仰沙確定無疑,當然,雖從民國報刊中容易看到朱仰沙的作品以及了解其職業(yè)情況,但其生平事跡尤其包括生卒年等基本問題仍需做進一步探究。

⑩ 冷佛《讀紅樓夢質疑》,《民國日報》1919年1月17日。

????民哀《紅樓夢質疑錄(續(xù))》,《小說新報》1921 年第4期。

? 曹雪芹、高鶚著,護花主人、大某山民、太平閑人評《紅樓夢》(三家評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920頁。

???? 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年版,第423、605、605、641 頁。

? 俞平伯《“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圖說》(見《紅樓夢研究》),周紹良《“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圖說》(見《紅樓夢枝譚》),王慶華《“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坐次新解》(見《紅樓夢學刊》1988年第4期),鄧云鄉(xiāng)(“怡紅夜宴圖”辯)(見《紅樓識小錄》)。

? 王家惠《紅樓五百問》,河北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834—835頁。

? 曹雪芹著,周汝昌校訂《紅樓夢:八十回石頭記》,海燕出版社2004年版,第109頁。

? 雪岑,姓陳,生平事跡俟考。《紅學發(fā)微》發(fā)表于《四川公報》增刊《娛閑錄》,陳雪岑本人聲名未彰,卻與吳虞、李思純、李劼人、趙熙等一批近現代知名文士同是《娛閑錄》的撰稿人,《吳虞日記》中即記錄了一些吳虞與陳雪岑的交游記錄。

? 詳參李晨《“五四”時期〈民國日報〉作家群體的小說改良策略——從〈九尾龜〉論爭說起》,《平頂山學院學報》201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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