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宇
B在夢中飛行,掠過一片蠻荒之地,耳畔是起伏的風(fēng)聲,像一首進(jìn)行曲,不斷變幻的空氣之詩,他在上空,俯視著行動緩慢的犬群,太陽逐漸落下去,而地上的灰燼升起來,環(huán)繞其身,像要將其隱藏。B想到了地獄,唯一需要征伐之所,以及關(guān)于那里的一首短歌:在垂落的暮色中,喪鐘在遠(yuǎn)處敲響;我亡父的長笛啊,你究竟埋葬在何方?想到這里,他又抑制不住自己的悲傷,落下眼淚,身體也隨之下降,而后逐漸加速,景物模糊,時間被無限延宕,仿佛落入深淵。這時B忽然想通一個問題,他原本認(rèn)為,深淵之所以令人恐懼,原因在于墜裂在地的一瞬,其實并非如此,真正的恐怖之處在于,這種下落將是無止盡的。
未婚妻將其喚醒,把B從這種無盡之中拯救出來,這是新的一天,也是舊的一天,他們將在這一天做許多事情,一些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一些則尚存幾分新鮮感,不過也終將喪失。B的未婚妻說著囈語,倒伏在B的身上,氣息粗野,低頭親吻他的耳朵,接近吞食。她的長發(fā)垂落到B的臉上,令他有些不耐煩,B將其撥開,便看見未婚妻遲鈍而迷離的臉龐,稍顯陌生,他再次閉上眼睛,兩人開始做愛。整個過程劇烈、緊繃,完全不由他所控制,B覺得世界旋轉(zhuǎn)起來,越來越快,不可遏止,直至終點,仿佛又回落夢中,還是日暮時刻,但忽然出現(xiàn)許多身披火星的人,跟他一樣,感覺不到自己的重量,從半空中緩緩飄落。
未婚妻抬腿跨過他的身體,下床離去,他皺起眉頭,無可奈何,流水聲從外面?zhèn)鬟M(jìn)來,時斷時續(xù),B猜測,有一部分聲音應(yīng)是尿液沖擊到瓷磚上。B赤裸起身,伸出手臂,將窗簾拉開,太陽抬升,投落暗影,對面的樓群距離很近,窗外掛著許多面鏡子,樣貌各異,此刻,光線經(jīng)過鏡面反射正照在他的身上,形成一道道斑點,不斷顫動,像是風(fēng)拂過的葉片,正在對他進(jìn)行探測或者治療。
切片面包和酸奶擺在桌上,B的胃口不錯,迅速吃掉兩片。拿起第三片時,他想起曾經(jīng)看過一出話劇,其中一位金色卷發(fā)、嗓音洪亮的紳士不斷向世界宣告:早餐不錯,早餐不錯。B不知為何會對這一幕印象深刻,其實他認(rèn)為那部劇有些吵鬧,從頭到尾都是。剛開場時,B記得自己十分焦躁,劇場里有一股腐敗的味道,從舞臺中央向四周擴散,不知不覺間,他居然睡著了,燈光再次亮起后,他伸了個懶腰,又坐了一會兒,直至幕布合攏又拉開,舞臺空無一人,他才離去,那大概是在十年之前,他對于這類活動還有幾分熱情。
未婚妻在訴說行程安排,B沒有說話,表情嚴(yán)肅,偶爾點頭回應(yīng),仿佛聽得很認(rèn)真,但心思完全不在于此,B開始回顧自己的青年歲月,如一條倒淌之河,但在某些時刻總被打斷,到后來幾近干涸,被沙塵截流,而未婚妻的話還沒有任何想要停下來的趨勢。她說,他們將在婚后的第七日出發(fā),坐飛機到某城,再乘坐夜間航班,從該地飛至境外島嶼,進(jìn)行為期數(shù)日的蜜月生活,乘船,吹風(fēng),潛水,悠游在叢林之中,感受當(dāng)?shù)靥厣L(fēng)情。未婚妻催促著問他意見,B聳起肩膀,對一切安排表示沒有異議,有時他會覺得自己像一個傀儡,任人操縱擺布,但事實上,他又總能跳出來這個角色,聲調(diào)凌厲,在虛空之中發(fā)出質(zhì)問,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是什么呢,但他又答不上來。這時B會覺得十分挫敗,仿佛自己從不存在,而是由別人的想法構(gòu)成的。
十點鐘時,B開車出門,路上很堵,未婚妻坐在副駕駛座,對著鏡子化妝,他注意到,未婚妻今天穿的是一條舊裙子,他們剛結(jié)識時,她穿過幾次,而后許多年里均未見過。行至途中,未婚妻問,還有多遠(yuǎn)。B說,也許二十分鐘,也許四十分鐘,不好說。未婚妻撥打電話,給她身處異鄉(xiāng)的母親,對他們可能遭遇的狀況進(jìn)行一番無謂的詢問。未婚妻說話的聲音很大,灌滿他的耳朵,情態(tài)夸張。B如惡作劇一般,打開收音機又關(guān)上,反復(fù)數(shù)次,未婚妻毫無反應(yīng),然后B搖下車窗,灰塵涌進(jìn)來,他點了一根煙,換個方式與之對抗。
B選擇了一條錯誤的路線,這導(dǎo)致他們被困在中央,既無法前進(jìn),也無法后退。他們右側(cè)是一間菜市場,許多人不斷進(jìn)進(jìn)出出,穿著雨靴,仿佛剛剛趕海歸來,腥味也隨之傳出,未婚妻讓他搖上車窗,他假裝沒聽見,不為所動。車輛前進(jìn),又經(jīng)過一座橋,B想起在兩年之前的晚上,暴雨傾瀉,許久不停,井蓋向上返水,城市交通癱瘓,橋下車輛熄火,甚至漂浮起來,人們站在公交車頂,像是困在孤島,B也身在其中,雨水模糊視線,他沒有呼救或者喊叫,而是試著讓自己飛起來,在鐵皮上滑行,然后飛在雨里,如鳥人一般,向下望去,那些車像一艘艘玩具船,在世界的澡盆里搖來蕩去。想到這里,甚至有一瞬間,B確定自己真的飛起來過,不然那些清晰的場景又怎么解釋呢,有時候就是這樣,做過的、沒做過的,或者聽說過的、夢見過的事情,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后,會自動糾纏在一起,愈發(fā)難以辨清。
B是從繼父那里第一次聽說關(guān)于行星的消息。繼父對他說,電視里報道,今夜有一顆小行星,會墜落此處,目前相關(guān)部門正在實時觀測。B表示毫不知情。繼父說,大多數(shù)小行星很小,撞擊地球只是發(fā)生在大氣之中,這次應(yīng)該也是,無關(guān)緊要,我們甚至感知不到。B說,說不準(zhǔn)每天都有,并不稀奇。繼父說,但也不排除意外情況,新聞里說,五年之前,有一顆小行星,直徑二十米,降落在俄羅斯的大街上,震碎多戶門窗,照亮天空,如同白晝。B說,對我們有什么啟示呢,該來的總歸逃不掉。繼父思考幾秒,然后說,道理是這樣,多數(shù)撞擊也不會發(fā)生在城市里,但仍需要時刻關(guān)注它的軌跡。
午飯時,繼父又提起小行星,與B的未婚妻講述一番。未婚妻說,可能就是流星,對著許愿,夢想也許成真,電視劇里都這么演的。B這時想到,她的大部分常識都來自電視劇,這點讓他有些不滿,繼而又絕望地反省,自己的知識是從哪里得到的呢,無非也是類似途徑。未婚妻給B夾菜,然后問B,你有什么夢想,今晚不要忘記。B覺得不可理喻,沒有回應(yīng)。B的母親倒是頗有興致,她說道,我希望我能早點死。繼父聽后臉色很差,放下筷子,不再咀嚼。B的未婚妻講了一個笑話,試著緩和氣氛,但效果一般。B依舊很沉默,思考著母親數(shù)年以來的唯一愿望,可惜始終未能實現(xiàn),B早就認(rèn)識到,這個愿望不過是個說辭而已,她的生命力十分頑強,源源不斷涌現(xiàn),輻射并照亮四周,幾無死角,而B大概是其中最為薄弱的環(huán)節(jié)。飯后,未婚妻幫助B的母親收拾家務(wù),二人竊竊私語,B推開客廳的門,來到室外,繼父正在給花園里的作物澆水,只是幼苗,還看不出種的到底是什么。他沒有抬頭,對B說,去將暖瓶取來。B照做,返回屋內(nèi),取來暖壺。繼父坐在臺階上,左手邊是一張木桌,上面擺著兩個杯子,他拎過暖瓶,沏好茶水,遞給B一杯,然后講道,一九八六年,三月底,我與前妻結(jié)識,她家里條件一般,姊妹七個,四女三男,她排在中間,不受重視,我倆是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的,介紹人說,她在工會上班,活兒輕俏,發(fā)發(fā)勞保,能顧得上家,但身體一般,體質(zhì)軟弱,腿腳有點小殘疾,你雖然有技術(shù),會干車工,但也沒啥了不起,不算稀奇,再者說,你媽也臥病在床,有點負(fù)擔(dān),所以你們倆誰也別嫌棄誰,門當(dāng)戶對,我說好。第一次見面是在勞動公園,起早去的,不要門票,繞著公園逛好幾圈,我總共說話不到三句,不成功,那天風(fēng)大,回來之后滿嘴都是沙土;第二次見面在一家飯店,我請她吃頓飯,兩菜一湯,沒浪費。晚上往家里走,她跟我說,想不想結(jié)婚,我說,那主要看你,我沒啥意見,她說,想結(jié)婚,就兩個條件,一是必須有單獨住處,我家里人多,上下鋪都住不開,天天干仗,嫁出去后,不想再遭這份罪,二是想要臺電子琴,雅馬哈牌,在同學(xué)家里見到過,一按鈕就出聲,真是好聽,回家連續(xù)好幾天,做夢都是那動靜,光有聲兒沒有景兒。我說,都不難辦,她說,別急著答應(yīng),你再想想。送她到家后,我又騎著車往家走,嘴上回得痛快,其實心里拿不定主意,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披上衣服出門,那時住平房,后面是鐵西體育場,晚上沒人管,隨便進(jìn),我在跑道上走圈,就我一個人,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許是后半夜,恍惚看見天上有東西往下掉,開始零星幾束,我以為是眼花,或者有人放鞭,后來發(fā)現(xiàn)不對,四周空曠,火光不可能由上至下,到地上就沒影兒,后來逐漸增多,一束又一束,好像帶點響兒,接近哨聲,有的落在我身前,有的在后面,面積就體育場這么大,做夢似的。我尋思,這是咋回事啊,是不是遇見什么天文現(xiàn)象了,也不知是好是壞,我有點怕,趕忙躲起來,藏在入場通道里。通道是水泥砌的,半弧形,里面沒燈,像是防空洞,咳嗽都有回聲,墻壁濕冷,還有水珠,我靠在上面往外看,后背濕一大片,后來火光漸少,我覺得意思不大,便從通道出來,準(zhǔn)備往家走,剛邁幾步,天上有一道閃電經(jīng)過,照亮大地,雷聲震耳,像是將天空劈開一道裂縫,之后,我看見一團巨大的光束向我襲來,由遠(yuǎn)及近,拖著尾巴,速度不快,我忽然想起,之前在報紙上看過,哈雷彗星今年要來地球一次,裸眼可見,壯闊美麗,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每隔七十六年才經(jīng)過一次,人要是好好活,一輩子興許碰見一回,我看著光束勻速迫近,心想,許就是它,今天讓我趕上了,這得珍惜,但軌道不太對,也可能是這次來了就先不走,做做客,那咱也得歡迎,畢竟禮儀之邦,情分不能丟,我就閉上眼睛,立正站在體育場中央,展開雙臂,微笑面對,其實心里挺緊張,冒一腦袋汗,也沒有時間概念,一秒鐘仿佛長過一生。
兩杯茶都喝光了,繼父要給B再倒上,B擺手拒絕,捂緊杯口,放到臺階上,一只貓跑進(jìn)來,踩在剛澆過的泥土里,隔著窗玻璃望向屋內(nèi)。B說,今晚也有星要降落。繼父說,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感到眼前一陣白光掃過去,鼻尖發(fā)涼,水霧縈繞,空氣甘甜,然后一切又暗下來,我睜開眼睛,周圍寂靜,抬頭望天空,啥都沒有,閃電、彗星或者光束,全不存在,但我又感覺得到,剛才確實有什么東西穿過我的身體,為我注入一種新的精神,我覺得十分振奮,回到家里,還是沒能睡著,第二天我沒去上班,直接騎車去百貨商場,剛一開門,我就進(jìn)去買了臺功能最全的電子琴,我夾胳膊底下,帶到廠區(qū)門口,坐在草地上等,她午休出來后,看見電子琴,可高興壞了,合不攏嘴,我跟她回到工會的倉庫,那里中午沒人,就一條狗看著,叫得很兇,她摸摸它的腦袋,說句悄悄話,狗就不叫了,窩成一團,又像只貓,她拉緊我的套袖,一同走下臺階,我們待在倉庫的角落里,變壓器接上電源,她照著簡譜彈了首兒歌,磕磕絆絆,但也挺好,能聽出個數(shù),她說以后還能彈得更好,我說那是肯定的,然后告訴她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她想了想,說,許是個預(yù)兆,到底啥樣,看清沒有,我說,頭小尾巴長,像過年時放的魔術(shù)彈,她說,那時候你在想啥,我說,我想它要是來待幾天,那還好說,要是奔我來的,順道要接上我,那不能去,咱倆昨天的事情還沒個說法,不能給你的后半輩子留懸念,她說,考慮得還挺周全,然后又彈了一首歌,邊彈邊唱,聲音不大,但發(fā)音標(biāo)準(zhǔn),唱得比彈得要好。B看看表,說道,我要走了,下午還有事情。繼父說,最后兩句,其實我沒告訴她的是,那天晚上,群星降落后,我站在體育場中央,也聽見有人唱歌,聲音跟她一模一樣,后來我倆擺酒席,鬧得挺歡,婚后日子相對平淡,但我總覺得心中有東西時常燃燒,滾燙、炙熱,冬天吃口雪,才能好受一些,我倆沒要孩子,她的身體不行,從相識到送別,總共也就十多年,最后那段時間,她基本臥床,脾氣不好,總愛生氣,看啥都不順眼,臨走之前,回光返照,有一天嘆了口氣,然后跟我說,拖拉你半輩子;我嘴上不屑,但心里咯噔一下,病人一旦說這話,那不是啥好事兒,果不其然,沒過幾天,傍晚時走的,在廠醫(yī)院,無聲無息,遺體火化時就我一人守著,燒完之后,我背著骨灰出來,坐車又來到體育場。變化挺大,人來人往,中間還鋪著草坪,我在上面坐了一下午,她就在我旁邊,安安靜靜,我想明白一些事情,我原來以為我跟別人能不太一樣,畢竟有彗星曾穿過我的身體,但結(jié)果是沒什么差別,有點遺憾,而日子還得過,跟誰過都是過,這么講不好,但這是實話,今天晚上,要是能再見到有星墜落,我就去問問它。這次我有所預(yù)備,好幾個問題,那天的光束到底怎么回事,是什么東西在我體內(nèi)燃燒,歌聲又是從何處而來,都得說說,若是它這次要帶我走,那我就跟著走,歲數(shù)到了,遇上老朋友,跟著去見識一番,未嘗不可,這些年來,我就想著這么一個事情。
B與未婚妻驅(qū)車去商場,采購婚禮相關(guān)用品。在一片巨大的紅色之下,B感覺到自己正在被戲耍,他從不知道有這么多陳舊的規(guī)矩需要遵循,未婚妻記錄得很仔細(xì),極力避免不祥與詛咒,他反而很想嘗試一二,看看到底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后果,但其實也沒這個必要,所謂的后果,B可以預(yù)見得到,與這些并無關(guān)聯(lián)。他看著售貨員,像是一位天使,羽翼翕張,敲響鐘聲,要引領(lǐng)他們步入另一種生活,B略有不適,轉(zhuǎn)身暫別,推開一扇鐵門,去樓道里抽煙。有兩個人在他來之前便在此地,一位是年輕女性,穿著制服,坐在高處的臺階上,靠著欄桿,大概也是售貨員,見B進(jìn)來之后,抬頭看一眼,收緊雙腿,又低下頭去;另一位是中年男性,在下方打電話,外地口音,言辭激烈,但聽不懂到底在說些什么。B將煙點燃,閉上眼睛,猛吸一口,打電話的男性邁下臺階,聲音逐漸遠(yuǎn)離,只剩下B和那位年輕女性,年輕女性的手機里播放著視頻,聲音很大,樓道空曠,有些許回響,B豎起耳朵傾聽,也與今晚即將降落的那顆星相關(guān),電視臺正在做采訪,一位北方口音極重的專家正在講述具體情況,它存在多少年,又歷經(jīng)多長時間,才來到這里,是我們的長者,也是先知,宇宙法度的一部分,他講得不太流暢,語態(tài)拘謹(jǐn),每說一句都要結(jié)巴數(shù)次。B抽完煙后,立即推門走出去,他并非對這條新聞不感興趣,而是這位年輕女性使他想起另外一個人,尤其是雙腿收緊的那一瞬間,近乎一種無力的遮掩。B甚至不知道這個人的確切名字,但卻總能回憶起她來,大概是在幾年之前,他們短暫接觸過一段時間,B當(dāng)時有女友,也就是如今的這位未婚妻,但二人不在同一城市,B的工作繁忙,每天加班至深夜,下班之后,總會來一家營業(yè)至很晚的餐館,獨自喝上一杯,她是這里的服務(wù)員,個子不高,短頭發(fā),胯骨寬大,體型豐滿,皮膚粗糙,總是冷著一副臉孔,話也很少,極不情愿地為他點菜端酒,B注意到她的小臂上有幾顆煙疤,試圖與之產(chǎn)生更多對話,但始終說不出口,只在自己腦中浮想聯(lián)翩。終于有一次,B喝得有些醉,在離開之前留下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他的聯(lián)系方式,以及兩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當(dāng)天夜里,他便接收到信息,幾行簡單的字,沒有標(biāo)點,字與字之間是微小的空白,像是休止符,整條信息充斥著好奇、警惕與語法錯誤,B盡量使用簡單易懂的詞句,迅速回復(fù),并適當(dāng)展示自己的趣味,但那條信息如沉入海中,完全沒有回音,直至數(shù)日過去,B再次光臨該店,離去后又接收到一條信息。對方的笨拙與小心翼翼,反而令他覺得神秘,他開始發(fā)動一些攻勢,但不太奏效,以往的經(jīng)驗完全派不上用場,毫無進(jìn)展,B覺得有些失落,正陷入煩惱之時,他讀到一首抒寫自然的詩,并隨便將其中的幾句發(fā)送過去,那幾句看似前言不搭后語,說的是采摘者、仁慈、甜蜜的火與死亡的火,以及一盞白瓷杯,出乎意料,卻收到相當(dāng)好的效果,她詢問他的住址,在B快要睡著并認(rèn)為一切不過是鬧劇之時,她敲響了房門,將他徹夜吞噬。接下來的那段時間里,B保持著雙重身份,一方面他要與女友繼續(xù)接觸,并不時傳遞并非虛假的愛意;另一方面,他則完全釋放自我,成為野獸,涎水四溢,饑渴并缺乏耐心,與一切卑微為伍,倒伏在地,持續(xù)下沉。B時而認(rèn)不出自己,時而認(rèn)為這就是真實的自己,他覺得他正在經(jīng)歷小說一般的情節(jié),無比痛苦,卻又被其吸引,如同漩渦,責(zé)任、道德與美全部退居其次,只向著未知的深處不斷逃遁。白日里,他經(jīng)常給自己遠(yuǎn)方的女友寫很長一段文字,陳述自身的困惑,以及對世界的理解與求索,邏輯嚴(yán)謹(jǐn),措辭恭敬,與所有迷茫的年輕人并無二致;而在黑夜,他則不斷沉浸,享盡懲罰與蜜,與叫不上來名字的異性,共同抵達(dá)彼此深處。這段關(guān)系持續(xù)近三個月,以另一方的消失告終,B無論如何都聯(lián)系不上她,只好又來到那間餐館,經(jīng)由側(cè)面詢問,得知她已辭職返鄉(xiāng),正準(zhǔn)備結(jié)婚,B又喝掉幾杯酒,開始自我勸誡,她也許只是不知如何告別,這也并非壞事,總要有一個結(jié)束,雙方都會從中擺脫出來,步履輕松,展開下一段行程,所謂人生插曲,正是如此。一周之后,B逐漸發(fā)覺,自己陷入一種莫名的狂熱之中,總在亢奮地回憶他們每次相遇時的場景,并盡可能詳細(xì)地記錄下來,地點、時間、衣著、語言、神態(tài)、動作,一次次地修改,不斷補充,像是在完善一份口供,他隱約記起關(guān)于她家鄉(xiāng)的部分信息,在一個著名景區(qū)附近,莊園與道路各占一半,他開始根據(jù)地圖苦苦搜尋,并最終確認(rèn)大致地點。某天清晨,在上班的路上,他忽然從車上跳下來,跌倒路邊,起身之后,調(diào)轉(zhuǎn)方向,來到車站,買票去往彼處。接下來,B度過了與世隔絕的四天,這里風(fēng)景很好,泉水清澈,物價低廉,唯一的問題是,從他來到這里的那一刻起,熱情便急劇損耗,短短的幾日內(nèi),陌生的環(huán)境將之完全消解,雖是初秋,B在每天夜里卻都倍覺寒冷,溫度仿佛正從他的身上一點點離去,他覺得自己正在結(jié)凍,于是B又想起那首詩,關(guān)于采摘者、仁慈、甜蜜的火與死亡的火,以及一盞白瓷杯,試圖借此喚醒自我,哪怕只有一刻鐘,但還是以失敗告終,他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在離開的當(dāng)日,他甚至目睹一場婚禮,就發(fā)生在隔壁,凌晨時刻便蓄勢待發(fā),各種聲響逐一傳來,他睡不著,走到外面,隔著被貼上紅字的窗戶向那些人望去。她們聚在一起,相互交談,面孔模糊,在燈光掩映之下,看起來像是正在上演一場默劇,全部角色均由女性構(gòu)成,相互問候、追溯、刺探,而陌生的新娘是其中的配角,缺乏主見,任人擺布,所有的聲音都聽不到,她久閉眼瞼,只去想象那些即將到來的日子。直至清晨,禮花在將亮未亮的天空里綻放,孤零零的星火,上升又降下來一點,悄然退場,隨后,人們在巨大的聲響里緩緩移動,只有B是靜止的,他感覺天空正注視著自己,在這樣一個無比空洞的時刻,B終于將來時目的全部忘卻,他覺得無比虛弱,走回屋內(nèi),收拾行李,待到外面的一切恢復(fù)平靜,才重又出門,踏上返程列車。
B與未婚妻從商場出來時,外面下起小雨,雨絲落在前車窗上,像被利刃劃過,前路也被分割成碎片,在每一塊碎片構(gòu)成的區(qū)域內(nèi),場景都極其清晰,引人遐想,但整體連綴起來,又是模糊的一片。路上的車輛較多,B幾乎感覺不到移動的速度,所有人都在極低的氣壓之中喘息、蠕動。他們即將奔赴今日的最后一站,與朋友共進(jìn)晚餐,對方是一對剛完婚的情侶,女方是未婚妻的好友K,她們經(jīng)歷相似,因共同在某地生活而結(jié)下友誼。今天將是他們的第三次見面:第一次是在海邊,未經(jīng)約定,雙方在夏日的同一片海灘相遇,B還記得,那天他的心情并不太好,原因是未婚妻旅途中始終在低聲抱怨,而那些問題在B看來根本不值一提,又因B的這種態(tài)度,導(dǎo)致未婚妻開始闡述男性與女性在思維上的差別,并以一種極其淺顯的方式進(jìn)行舉例比較,B認(rèn)為這個問題根本不必多費唇舌,他理解得要更為透徹,以及,他覺得未婚妻所舉出的那些事例也無法成立,相當(dāng)于將同一種邏輯轉(zhuǎn)移嫁接到另一件事情里,乍聽沒有破綻,其實完全是無稽之談,在這種不太愉快的氛圍之下,B和未婚妻遇見K和她的男友,他們當(dāng)時正在海邊試圖將一頂紫色帳篷支起來,陽光毒辣,海浪翻騰而至,未婚妻與K輕輕擁抱,又再分開,并未顯出過分驚奇,她的男友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其汗水滴到沙地上,像是一株植物,B朝著K點頭微笑,一番介紹后,K與男友留在原地,接著搭帳篷,未婚妻挎在B的胳膊上,繼續(xù)前行,走到一艘舊船附近,她開始講述K從前的一些經(jīng)歷,磕磕絆絆,總要停頓一下,仿佛是在進(jìn)行思索或者追憶,B聽著聽著,覺得不太對勁,因為其中的部分事件,他曾聽過不止一次,也就是說,同一個事件,經(jīng)過未婚妻的描述,仿佛既在別人身上發(fā)生,也發(fā)生在K的身上,但那些事件并沒有什么普遍性,所以對于B來說,仿佛是讀到兩篇故事情節(jié)、敘事邏輯都很相符的文章,但兩位作者卻是身處異地、完全沒有任何接觸,難以置信。當(dāng)天傍晚,未婚妻接到電話,是K打過來的,邀請他們共進(jìn)晚餐,未婚妻有些猶豫,B很好奇,心中有些疑問尚待解決,于是勸說未婚妻,共赴約會。餐館位于露天市場旁,塑料餐桌高低不平,桌布經(jīng)常被風(fēng)掀起一角,他們面對面坐下來,互相詢問著點餐,K的情緒很高,菜還沒上全,便喝起酒來,她的飲酒速度很快,一杯接一杯,沒過多久,便醉倒在桌上,晚餐無法繼續(xù),其男友將K扶走,面無表情,也沒向B和未婚妻表達(dá)任何歉意。未婚妻在返回酒店的路上,非常不滿,認(rèn)為整個夜晚的經(jīng)歷十分糟糕,完全是在浪費時間,B聽得很不耐煩,他反復(fù)想著K剛才講過的一句話,這句話在父親尚未過世之前,也曾被反復(fù)提及,這讓B的情緒有些激動,甚至認(rèn)為或許在他與K之間,存在著某種隱秘的聯(lián)系。然后在他們第二次見面時,念頭就完全打消了,這次是在對方的婚禮上,K作為新娘,光彩奪目,未婚妻向她獻(xiàn)去真摯的祝福,B在當(dāng)日仔細(xì)觀察K的家族成員,確認(rèn)與他之間毫無相識的可能,于是有點灰心,希冀淡入水中。B轉(zhuǎn)到外面抽煙,待他準(zhǔn)備回到場地時,典禮已經(jīng)開始,宴廳大門緊閉,在窄陋的通道里,B的位置并不恰當(dāng),他貼著白墻,站在K的身側(cè),等待跟隨入場,看得出來,K的情緒很緊張,不停調(diào)整呼吸,鼻尖微微出汗,音樂響起時,她轉(zhuǎn)過頭來,對B說道,我們現(xiàn)在要是一起跑掉,你猜里面能怎么樣呢。B笑著搖了搖頭,沒有說話,K也跟著笑起來,笑容尚未收住,B忽然覺得不寒而栗,K也仿佛意識到了什么,面容變得嚴(yán)肅,一個微小的玩笑,卻也像是一個不可挽回的錯誤。而大門已經(jīng)敞開,賓客目光聚集,恢弘的弦樂催促著她,K神情恍惚,有些不知所措,但幾秒過后,在橫掃過來的光束里,她仍向著刺眼的前方邁出一步,接下來是另一步。B停在原地,目送著她離去,幾近窒息。這是他們之前交往的全部過程,雙方并不能算是熟識,所以對于這次K的邀請,B其實覺得有些意外。
由于道路擁堵,B與未婚妻遲到三十分鐘,飯店里只有K的丈夫獨自等待,他今天與K分頭行動,晚上約在這里匯合,但目前K還沒來,也聯(lián)系不上,應(yīng)該是被耽擱在路上。未婚妻連忙接過話,講述這一路的交通狀況是多么糟糕,不然的話,他們也不會遲到,進(jìn)而開始抱怨城市的規(guī)劃建設(shè),每逢陰雨,必定四處崩潰,讓人無法忍受。B又想起上一次大雨,他站在公交車頂上,成為鳥人,向下俯視,城市如同河流,卷積著穢物前行,在這種洪流之中,他甚至看見未婚妻、K、繼父以及許多人,退卻或者涌入。時間已經(jīng)不早,未婚妻提議先點菜,邊吃邊等,K的丈夫點頭應(yīng)允。菜上得很快,未婚妻的情致忽然變得很高,不斷地講話,并向K的丈夫頻頻舉杯,甚至慫恿B也一起,合力圍攻,罔顧他們開車前來的事實。K的丈夫一邊極力招架,一邊不停地?fù)艽驘o法接通的電話。這種狀況讓B十分詫異,因為經(jīng)歷整日,他覺得未婚妻多少會有些疲憊,沒想到竟如此亢奮,B甚至開始懷疑,今晚的飯局也許是未婚妻與K共同策劃的一個陰謀,而K的丈夫和自己將是犧牲品;或者也有另一種可能,陰謀的策劃者是未婚妻和K的丈夫,而犧牲者只有他自己,想到這里,他本應(yīng)有些擔(dān)憂,但進(jìn)而又忽視掉這種近乎于○的可能性,只盯著眼前的這杯啤酒,微小的泡沫從底部向上涌,迅速上升,在杯面上做短暫停留,隨后破滅,而未婚妻正在對K的丈夫復(fù)述那條新聞:今夜有星將會墜落。K的丈夫瞪大雙眼,喧嘩的雨聲從外面?zhèn)鬟M(jìn)來,他們之間的對話變得斷斷續(xù)續(xù),仿佛被一道屏障阻隔。
K的丈夫放棄撥打電話時,他們?nèi)艘呀?jīng)喝掉不少酒,B也放松下來,未婚妻決定將車停在此處,明日再來取。K的丈夫始終愁眉不展,幾度想要先行告退,被未婚妻攔下,并被要求反省是否有可能是在生活中有所過失,以導(dǎo)致這次失聯(lián),并承諾在他反省之后,會陪他一起去尋找K。但在B看來,未婚妻其實在追問K與丈夫生活的日常樣態(tài),十分狡猾,K的丈夫想了半天,也記不起有效信息,按照他的表述,他平時對K十分尊重,一切以她的意愿為主,相處和睦,他并不認(rèn)為自己有問題,反而K的經(jīng)歷有神秘的部分,他一直沒有追問過,但現(xiàn)在開始懷疑。未婚妻聽后微微一笑,認(rèn)為這些都不關(guān)鍵,這時店里忽然響起一首外文歌曲,在許多年前的一部電視劇里出現(xiàn)過,三人試圖尋找聲音來源,卻一無所獲,音樂也忽然又消失。K的丈夫仰頭喝下一杯酒,毫無征兆地開始講述自己的一次經(jīng)歷,與K相關(guān),大概由于酒精作用,他的嗓音聽起來有些怪異。他說,大概半年之前,K報名參加一個旅游團,他們利用假期前往,抵達(dá)后才發(fā)現(xiàn),所謂的旅行,其實更接近于荒野訓(xùn)練,他們要在向?qū)У膸ьI(lǐng)之下,在幾日之內(nèi)穿過一片古老的密林,他對這種活動毫無興趣,也勸說K不要參加,去游覽境內(nèi)其余風(fēng)光,K有些猶豫,并未表態(tài),次日傍晚,在沒有事先告知的情況下,K忽然離去,無影無蹤,其他成員也都消失不見,他猜他們已經(jīng)開始行動,進(jìn)入到密林之中??紤]片刻,他打點行裝,決定追隨而去,路徑狹長而茂密,光線豐富,霧氣平移,他覺得自己的步伐已經(jīng)足夠快,但仍追不上他人的蹤跡,在夜晚時,他更像是一位潛行者,不斷地游過黑暗,許多聲音圍繞著他,像一種輕柔的幻覺附在耳畔,這種體驗他從未有過,有那么一瞬間,他很感恩K與眾人,將他引領(lǐng)并拋棄在此處,他獲得許多新的體驗,接近所謂的終點。等到第二個夜晚,他重新回落,并變得慌張,分不清開闊與狹窄,他很想后撤,卻因無法辨別位置,只能減緩前行的速度。講到這里,他的電話忽然響起,鈴聲急促,他連忙接起來,B舒了口氣,起身離席去衛(wèi)生間,對他來講,此刻的鈴聲似乎意味著一日的終結(jié),也或是另一種開始,他不愿再去推測。
B向另一側(cè)走去,隨意而閑散,接近門的那一瞬間,忽然改變方向,步伐緊促,卻盡量不發(fā)出聲音,像一只貓。他推門而出,來到室外,夜空深藍(lán),街燈忽明忽暗,B抬眼望去,雨已經(jīng)停了,星辰取而代之,照亮睡眠,許多身披火星的人正緩緩降落,布滿黑夜的背景,風(fēng)吹過來,街邊的樹枝不停擺動,微妙起舞,B來到車旁,迅速鉆入其中,駛離此處。
他將通訊設(shè)備關(guān)掉,開了很久,沿著同一條街,到了盡頭再調(diào)轉(zhuǎn)回來,收音機里播放著一首老歌,一位港臺男歌手,在不斷地喊著一個叫安妮的女人,他唱道,他不能失去她,他無法忘記她,他用生命呼喚她,他將永遠(yuǎn)愛她。B笑起來,又搖搖頭,一個人是不可能為自己失敗的選擇去負(fù)責(zé)的,也無法追回,他從此將一錯到底。這首歌里,只有這四個字是真理,長夜漫漫,的確,不可反駁。在一天的深處,空氣變涼,黯淡無光,車燈只能照亮一小部分前路,在耐心耗盡之前,他終于聽到隆隆的聲響,沉穩(wěn)而廣闊,與發(fā)動機的低頻形成共振,仿佛有未知之物正在降臨。是什么讓一顆星與另一顆星產(chǎn)生交集呢,B無法想象,他抬頭看著這條街的名字,云峰街,真是個好名字啊,現(xiàn)在他只知道,他將會一直開下去,在行星墜落之前,加速,停止,再加速,穿過曠野與長夜,上行不停歇,像在云里,像在峰上。
(責(zé)任編輯:丁小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