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yīng)言信
我遲疑地伸出右手,曲起四個指關(guān)節(jié),輕輕地敲在門板上。篤。篤。篤。從門后傳來空曠的回響,隨即消失在虛無的空間里。在這座大廈林立的南方城市,有著無數(shù)巢居于高樓內(nèi)的家庭,當然也有無數(shù)扇這樣的大門。只有眼前這扇門是屬于我的,或者說,我僅屬于這一扇大門。幾年來,它像忠于職守的衛(wèi)兵一樣,守護著這個家庭的一切,顯得天經(jīng)地義、理所當然,以至于我?guī)缀鹾雎粤怂拇嬖凇5F(xiàn)在,它卻換上了一張沉默的面孔,莊重地向我宣告我并沒有隨意進入的權(quán)利,也毫不留情地昭示了我在這個家庭的真正地位。
我點了一支煙,坐在門口的樓梯上。此刻,我的妻子就在門后的商品房里。隔著純精鋼板打造的門板和二十四寸磚墻,我都能感受到她的存在。我猜想這個哺乳期的女人此刻臉上滿是倦怠的表情,這源于她一貫以來對生活缺乏應(yīng)有的滿足感。她用一條手帕將頭發(fā)松松地綁在腦后,一只手懷抱著流著口水的兒子,一只手不慌不忙地應(yīng)付各種家務(wù)。她在房間游走的時候,兩只碩大的乳房在胸前搖來晃去,好像這樣可以使身體借助空氣的浮力漂浮起來。閉著眼,我都能聞到她身上混雜著奶水和廚房蔥韭味道的濃烈氣息。
這時,對門的男人從門口探出半個腦袋,又伸出一只手,把垃圾放在門口。我尷尬地笑了笑,朝他點點頭。他卻看了我一眼,冷冷地關(guān)上了門。
我湊近大門壓低了聲音:秀紅,你先把門開了。都這個點了,我還沒吃飯。有什么話你不能讓我進屋說嗎?
你考慮清楚沒?隔了很久,門內(nèi)傳來妻子的聲音。
聽到聲音,我感覺自己瞬間來了精神??晌抑皇敲蛎蜃?,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已經(jīng)給了你幾天考慮的時間,你不能再這么拖下去。秀紅說。
你不能永遠逃避。每次我跟你說這事兒,你就像鴕鳥一樣把頭埋進沙子,這算什么?你好歹也是個男人。秀紅又說。
……秀紅接著說。
我立在門口,逐漸感到自己正在變成一座雕塑,失去了知覺。有一陣子,我甚至感到大腦一片空白,好像思緒已經(jīng)脫離了身體,如同許多鳥一樣在我身邊環(huán)繞飛翔。
……我已經(jīng)厭倦了這樣的日子……秀紅說。為了這個家,你到底做過什么?從今天開始,你永遠不要進這個家門了。
秀紅,你不要這樣。我?guī)缀鯌┣笾f。
你還要我怎么樣?秀紅冷笑著說。從買房子到結(jié)婚,你們家出過一分錢沒?房子的錢是我爸媽付的,當初你想調(diào)到城里來教書,也是我爸托人找的關(guān)系。也許對這個家庭,你唯一的付出就只有一顆精子,而現(xiàn)在,我把它養(yǎng)成了一個能哭會鬧、有血有肉的孩子。連他也是屬于我的。如果你心里還有一點內(nèi)疚的話,你就應(yīng)該明白自己該干什么。秀紅說。你倒是說話呀?!
可你說的這事兒,我不知道該怎么跟我兄弟開口。結(jié)婚這么幾年了,你也不愿意我跟家里走動……
你還怪我了?我當初真是瞎了眼了,為什么會選擇嫁給你?秀紅哭著說。你這樣的男人,根本就不配叫作男人。我真后悔當初沒有嫁給王建國,再怎么樣也比跟你在一起強一萬倍……嗚嗚嗚……
門后傳來秀紅咽咽的哭聲,這讓我感到心煩意亂。更讓我感到心煩的,是那個我從未見過的叫王建國的男人,他的名字總是無緣無故、不分場合地出現(xiàn)在我和秀紅的日常爭吵中。我真不知道他有什么辦法,以至于每次秀紅提起,都讓我感到自慚形穢、無地自容。當然,對于這個王建國,我也并不是沒有好奇心,有一回趁著秀紅心情不錯的時候,我就旁敲側(cè)擊地向她打聽過,但秀紅卻什么都不肯說。
好吧。我聽到自己的嘴唇終于動了一下,極為含糊地吐出了這兩個字。黑暗的樓道中,我仿佛聽見那個叫王建國的男人正朝我輕蔑地笑。
門開了,秀紅抱著兒子站在門口,得意地看著我,臉上充滿了勝利者的喜悅。你真是塊賤骨頭。秀紅愉快地說。
那天晚上,也許是作為把我關(guān)在門外的補償,秀紅對我格外熱情,做了好幾個我愛吃的菜,還額外溫了半斤黃酒。半斤黃湯落肚,我感到臉上燥熱無比。看著秀紅給我倒酒的樣子,我心里翻騰起一股又一股熱浪,也許這就是他們說的那種叫作幸福的感覺,幸福像勇敢的士兵一樣狠狠地搶占了我的大腦,一直持續(xù)到我和秀紅做完愛大汗淋漓地癱倒在床上。
我一只手枕著腦袋,另一只手摟著秀紅的肩膀,感到剛才的每一次呼吸都那么值得回味。秀紅半瞇著眼睛,吧唧著闊大的嘴巴——她每次做完愛都會有吧唧嘴的毛病——你打算什么時候去把你那個寡婦娘接到家里來?秀紅又說。
這個……恐怕沒那么簡單。我補充道,你是知道我弟弟個性的,他的脾氣就像炮仗一樣,一點就炸。再說,我聽說我那個弟妹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我還沒說完,秀紅猛地從我臂彎里坐起來,瞪眼看著我恨恨地說,我把你上下都喂飽了,你又開始反悔了?
沒有,沒有。我解釋說,我只是……
你明天必須去把你那個寡婦娘從鄉(xiāng)下接過來!秀紅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一邊朝我扔枕頭,一邊大喊大叫,要不然你就給我滾。滾!
我還想說什么,腰上猛然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原來秀紅一腳把我從床上連人帶被子踢了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我趕到了桑園。
桑園不是桑園。桑園是一個村子。在桑園還是一片桑園的時候,我們家就住在這個地方。說實話,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回到這里了。桑園的一切讓我感到完全陌生,仿佛我在這里生活了近二十年,卻依舊是個初次到訪的游客。
現(xiàn)在,作為一個處于城市邊緣地帶的村莊,桑園已經(jīng)和所有其他城郊的村莊沒什么差別。等待拆遷是這個村莊唯一的宿命。當我回到這里,我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臨時的。到處是當?shù)剞r(nóng)民隨意搭建的各種自建房,它們雜亂無章,毫無規(guī)劃。也許每一次拆遷消息的來臨,都使村民們加快建設(shè)的腳步,他們一個個如同野心勃勃的暴君,充滿了擴張的欲望,不斷地向樓上加層,向外緣拓展,為的就是拆遷到來的那一天,能夠獲得更為巨大的賠償。拆遷像一個虛無的夢境,養(yǎng)活了這些原本在土地里刨食的農(nóng)民?,F(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臨時的精神狀態(tài),不事生產(chǎn),每天唯一的正事就是聚在一起打麻將。
與此同時,這個村子已經(jīng)被操著各地口音的外來務(wù)工人員臨時占領(lǐng)。他們像候鳥一樣,從云南貴州四川廣西福建安徽河南江西湖南所有能叫得出名字的地方蜂擁而來,聚集于此。白天他們中的一部分人涌出村莊,去城里送外賣、賣水果、發(fā)傳單、收破爛、做保潔、擺地攤,到了夜晚他們當中更為年輕的那些人,則穿著入時、濃妝艷抹地懷著各自的目的奔向城市,像是急于用青春去攻占那里燈紅酒綠的一切。所有住在這個村子里的人都清楚自己過客的身份,因而時刻做好了離去的準備,只等那些肥頭大耳的官員和開發(fā)商在某個文件上敲章蓋印。當我在村口問路的時候,發(fā)現(xiàn)幾個孩子流利地用幾個地方的方言交談著,我已經(jīng)聽不出他們真實的故鄉(xiāng)在哪里,這場景一度讓我以為他們都是出生于某個著名的相聲世家。
總之,這是一個讓我感覺充滿了末世情緒的孤島。
我找到弟弟家時,他正穿著背心認真地刷牙,叉開兩只肘,蹲在門口,雪白的泡沫從嘴巴里不斷涌出來,這使他看上去像極了一只巨大的螃蟹。
弟弟站起來朝我看了一眼,吐掉漱口水,并沒有說話。顯然他已經(jīng)認出了我。我想他是知道我會來的,只是沒想到我會這樣突然造訪。
弟弟耷拉著眼皮,眼窩深陷,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我想他昨晚一定沒睡,也許是在通宵叉麻將什么的。但這一切和我無關(guān)。我想喊他的名字,卻突然想不起來。
弟弟顧自己進了門。我跟在他身后。他頭也不回地問,你來干什么。
我想把我媽接到家里住幾天。我說。
是么。弟弟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前兩年你怎么不來?
我紅著臉說,這不,前兩年媽不是一直跟秀紅不太對付么?,F(xiàn)在,我倆也想清楚了。媽年紀大了,咱們凡事應(yīng)該讓著她點。再說了,照顧她這件事,我們不能一直麻煩你和弟妹。我是老大,也應(yīng)該盡盡孝心。
等我像背書一樣把這段話說完,弟弟哈哈大笑起來。我看到他的黑洞一樣的嘴巴在我面前一張一合,看上去顯得很陌生,笑聲像一陣陣風(fēng)從黑洞吹到我臉上,我仿佛聞到了黃芩牙膏清香的味道。我垂手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弟弟笑完了,換了一副認真的表情,盯著我說,你告訴我,你剛才說的話,自己信嗎?
弟弟的提問讓我陷入了思考,我仔細想了想說,應(yīng)該不信吧。說完我也忍不住笑了。我告訴他,剛才我只是跟你開了一個玩笑。其實是秀紅叫我來把我媽接過去的。秀紅說,桑園再過兩個月就要拆遷了,不能讓你獨自把媽搶走。媽是先生了我,再生了你。所以,媽首先是我的媽,其次才是你的媽。同樣,媽拆遷得到的錢,首先也應(yīng)該是我的,其次才輪得到你。這是秀紅的意思,當然,現(xiàn)在也是我的意思。
弟弟認真地聽我把話說完,點了點頭,他既沒有表示贊同,也沒有反對,只是伸出一只手,在我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弟弟說,你這么說就對了。我們是兄弟,說話就應(yīng)該這樣,不要拐彎抹角。
弟弟說這話的時候,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種很真摯的東西,這種真摯幾乎要把我感動了,也給了我巨大的鼓勵,我得寸進尺地說,那么,你看,我什么時候把媽接走?
弟弟剛要說什么,我看到他朝房間門口看了一眼,愣在那里。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一個穿著粉紅吊帶綢衫、戴著白色面具的女人站在那里,頭發(fā)胡亂地用夾子綰在腦后,她仰起頭對著鏡子輕輕地用雙手拍打著臉,好像在不斷扇自己耳光。
她不冷不淡地說,你們看什么看,沒見過女人做面膜?
弟弟說,滾你媽的,出來也不知道多穿點。
女人說,這不是自己家嗎,愛穿多少穿多少。你旁邊那人是誰?
這是我那個在城里當中學(xué)老師的哥哥。桑園要拆遷了,他怕我從媽那兒把錢都搞走,所以打算先過來把她接走。
我連忙說,你就是弟妹吧?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弟弟的女人,但我知道她卻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桑園外來的租客還沒像現(xiàn)在這么多,她是其中一個。沒事的時候,她就和那些跟她一起合租的女孩子去村里的棋牌室打麻將。就這樣,跟弟弟認識了。弟弟三天兩頭叼著香煙,騎著紅色的本田王摩托車去找她。那時父親還在,看到她每天坐在弟弟的摩托車后,在村里招搖過市,心里很不舒服。父親對弟弟說,這個女人的做派,看上去是不是有點來路不正?弟弟什么也沒說。后來發(fā)生的事情,證實了父親的猜測。那一次,幾個村干部去城里洗腳,沒想到在一個叫紅浪漫休閑中心的店里碰上這幫在我們村租房子的女孩子,其中就有她。據(jù)村干部們后來回憶,說是摸奶五十,搞一次兩百,還不開發(fā)票。她不認識那幾個村干部,他們倒認得她。幾個村干部前腳還沒踏進村里,村里就傳開了,說誰誰誰沒過門的兒媳婦在城里做那回事。我父親一輩子老老實實,沒想到一把年紀還出這樣的丑,就一天到晚在家唉聲嘆氣,大門也不敢邁出去,只好拿弟弟出氣。一向木訥的弟弟這回卻犯了癔癥一樣,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他是早知道這個女人就是吃這口飯的。父親是個老實人,只好跟自己慪氣,沒兩天就病倒了,從此一病不起,再也沒從床上下來。等父親死了,弟弟索性領(lǐng)著那女的在家里住了下來。沒想到她現(xiàn)在還在。
那女人看了我一眼,又轉(zhuǎn)頭照著鏡子,一邊揭著面膜一邊說,哥你現(xiàn)在不是城里人嗎?干嗎還盯著咱們拆遷的那幾塊錢?
我糾正道,話不能這么說。拆遷本來就有我的份。再說,你是不知道,我結(jié)婚的時候,家底太薄,連買房子的錢都是你嫂子家里付的。為了這事兒,你嫂子也一直不愿意我跟這邊走動。我現(xiàn)在什么事兒都得聽她的。今天要不把媽接回去,沒準她能揭了我三層皮。
女人格格地笑了,我看到她穿著吊帶的胸口一抖一抖的,剛轉(zhuǎn)過臉去,發(fā)現(xiàn)弟弟正看著我。
女人對弟弟說,你們家的男人是不是個個都這么實在?
弟弟點了根煙,也沒說話。
那就這樣吧,女人說,既然你想把老太婆接走,我也不反對。不過……
不過什么?我忙問。
不過也不能讓你白把人接走。弟弟說,你不想想,老太婆辛辛苦苦供你上完大學(xué),讓你小子人模狗樣地當了人民教師,你結(jié)了婚一次也沒回來看過她,現(xiàn)在一說要拆遷,又突然過來把她接走,你說得過去么?
我說,那你們說怎么辦吧。
他倆對視了一眼。弟弟說,要不這樣吧,我倆商量一下,你先在門口等會。
等我抽完三根煙,再次進門的時候,倆人臉上都帶著笑吟吟的神色。我問,你倆商量好了?
女人說,我有個主意,你看這樣行不行,要不,你花點錢把老太婆租走,怎么樣?
租走?我?guī)缀跻饋?,我?guī)ё约旱膵尰厝ミ€要花錢?那叫什么事兒?我連連擺手。
弟弟的臉一沉,他說,那你就回去吧,反正,又不是我們請你來的。
女人說,倒也不差這么一會,你要不先在這兒想想,回去怎么跟你老婆交代,等你想好了再出門也不遲。
我剛想抬腿,聽她說起秀紅,就不做聲了。我心里知道今天要是沒接到人,指不定秀紅會鬧出什么事兒。
我猶豫了一下,那你們說,怎么個租法?
兩人又互相對視了一眼,詭異地笑了。
兩百一天。女人伸出兩根手指,胸有成竹地說。
那不行。我說,我上一天課也沒兩百。
怎么,還嫌貴?不行拉倒。弟弟頭也不抬地說。
我……我揮著手急得快要說不出話來,要是在我家住一個月,那不得六千???
六千又不多。女人解釋說,你想,你把老太婆接走,在你家住著,她能天天坐著吃閑飯?還不得幫你洗衣服買菜做飯帶小孩?你去外面打聽打聽,現(xiàn)在雇個全職保姆沒個三五千上哪兒去找?再說了,你不是還指著她那份拆遷款嗎,沒準她到時候腦子一熱,全給了你了。
女人說這話的時候,我聽到弟弟在一旁發(fā)出冷笑。
我說,就算你說的有道理,也行不通。因為我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錢。
我說的是真話,結(jié)婚以來我的工資卡一直攥在秀紅手里。租媽這事,要讓她知道了,肯定不能同意。
聽我說完這句話,兩個人突然怔住了,很明顯他們也沒想到這一層。
那還說個屁。弟弟失望地說。
我說,也不是一分錢都沒有。
你有多少?
滿打滿算也就兩千吧,這都是我背著秀紅偷偷攢下的。
女人的臉上一閃而過不耐煩的神情,兩千就兩千吧,你接去住十天,到時候再把人送來。
我說,半個月成不成?
半個月?女人輕蔑地說,沒想到你一個當老師的,還挺會殺價。
有點文化的人,壞起來更沒底。弟弟在一旁憤憤地說。
我知道你們嫌少,但我只有這么點錢。再說,我有這錢,秀紅也不知道,她要知道了,你們一分錢也別想拿到。你們要是不愿意,我也沒辦法。我索性慢條斯理地說。
行了。半個月就半個月吧。弟弟說,沒想到你在女人面前這么窩囊,你知不知道?他繼續(xù)慷慨地說,我們家男人的臉都要被你丟盡了。
聽到這話從弟弟嘴里說出來,我感到心里很不平。但我不想跟他分辯糾纏。我說,那就這么說定了。反正,我把媽租過去也不過是為了應(yīng)付秀紅。你們可不許跟人說起這事兒。
行了行了,別說這些沒用的,先把錢付了。女人已經(jīng)等不及了。
我像變魔術(shù)一樣從左腳的鞋墊子底下掏出一千塊錢,又從右腳的鞋墊子底下掏出一千塊錢,想了想,說,要不,我們立個字據(jù)吧?
女人從我手中一把奪過錢,忙伸手往嘴里蘸了唾沫就開始數(shù),你愛寫不寫。
我認認真真地掏出圓珠筆,拆掉煙盒拿出里面的錫箔紙,在上面寫了一張收據(jù),又讓他們兩個簽名。
媽的,讀過幾年書就是不一樣,那么多花花腸子。弟弟和女人一邊歪歪扭扭地寫下自己的名字,一邊愉快地罵道。
我收好了紙筆才想到問,媽呢?怎么老半天沒在這兒看到她,人去哪兒了?
女人噗嗤一下笑出來,對弟弟說,你帶他去找吧。
弟弟趿拉著拖鞋走到門口,跨上摩托車,對我說,你上來,我?guī)闳ァ?/p>
摩托車沿著村里的水泥路一直到了村西的饅頭山下。說是山,其實只是個低矮的小土包。弟弟停下摩托車,指著坡上用兩孔水泥磚搭建的小屋說,就在里面,你直接進去找就是。
我還想問,他卻騎著摩托車一溜煙地走了。
饅頭山離村子已經(jīng)有點遠了,周邊幾乎沒什么人。從前這一帶是大片的水田,現(xiàn)在,因為沒人耕種而長期荒廢,一眼望去,蕪雜的野草長得比人還高。盡管土地早已被征收或拍賣,卻因為各種原因沒來得及建造樓房。他們只好用高高的圍墻把土地圈起,以示界限。圍墻被刷上各種顏色鮮艷的城市文明宣傳標語,在荒棄的環(huán)境中顯得莫名其妙。因為離城不遠,常有大小車輛偷偷拉著建筑和生活垃圾傾倒在這里,日久便成了垃圾場?;牡?、圍墻和垃圾場把村子遠遠隔開,反倒使這里成了鬧中取靜的幽僻之所。我沿著圍墻邊的小路朝山坡上的房子走去,在山腳一塊不大的空地上,見到有人種了幾畦時令蔬菜,再往上走,居然有一片小小的桑林。
這片桑林讓我感到驚詫。種桑樹當然是為了養(yǎng)蠶,但是現(xiàn)在誰還養(yǎng)蠶呢?很多年前,在桑園還真正可以稱之為桑園的時候,種桑養(yǎng)蠶是家家戶戶賴以為生的大事。那時,鎮(zhèn)上還有一個不小的繭站,因為離火車站不遠,從全縣收購的繭都會經(jīng)過這里送往各地。說起桑園,那時的蠶農(nóng)臉上都會閃現(xiàn)恍然大悟的表情,它仿佛已經(jīng)成了那個遙遠時代的財富地標。桑園當然也產(chǎn)繭,那時,除了種植稻谷的水田以及種番薯小麥的旱地,田壟山坡和房前屋后到處都是桑樹。和別的農(nóng)戶一樣,父母親靠養(yǎng)蠶從生產(chǎn)隊賺取工分,來撫養(yǎng)我和弟弟。所以,也可以說,是蠶養(yǎng)大了我們兄弟倆。
沿著小路沒走多久,就到了小屋前。門是虛掩的。因為沒開燈,房間里黑乎乎的。我看到帶窗的那面墻上靠著一張床,說是床,其實只是頭尾各擺了兩條長凳,中間擱著一張棕繃,上面鋪了篾席和被褥,床下則整齊地擺放著農(nóng)用的雜物。床頭放著一張方桌,擦拭得十分干凈。再過去,墻角立著鋤頭、鐵鍬、掃把和畚斗。邊上則是一只黑漆漆的木制大衣柜。一看就有人住著。
我轉(zhuǎn)頭打量房間,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龐然怪物,它長著蠕蟲似的竹節(jié)狀的身體,卻露出一張獰笑的人臉,披了一層層綢緞被面,高高地站在供桌上。兩旁的燭火跳動,閃照著那張僵死的臉。這個只在電影中出現(xiàn)的外星生物般的東西讓我驚叫起來,我感到腳下一軟,差點跌到門外。
供桌前站起來一個瘦小的身影,她轉(zhuǎn)過身來,一臉茫然地看著我。
媽?我驚魂甫定地喊道。
你?她顯然沒想到我會出現(xiàn)。
媽,是我。你怎么在這里?那到底是什么鬼東西?我指著房間內(nèi)高大的怪物問。
母親臉上露出慍怒的神色,她立刻用手捂住我的嘴,不要亂說,蠶神菩薩聽到要怪罪的。
我胸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眼前這個造型丑陋、半人半蟲、極具后現(xiàn)代主義風(fēng)格和強烈科幻色彩的怪物泥塑,就是母親口中的蠶神菩薩,看著它身上披著農(nóng)村里結(jié)婚才用到的綢緞被面,我突然有種被愚弄的感覺。
我說,媽,你在這里做什么?怎么,沒跟弟弟住一塊?
我搬出來已經(jīng)兩年多了。母親轉(zhuǎn)過身,點了一炷香,畢恭畢敬地插在案桌上的香爐里。
我看著母親傴僂的背影,比兩年前見到時更為瘦弱。我以為她會說一些責(zé)怪的話,比如我為什么這么久不來看她,可母親卻什么也沒說。再一想到弟弟和他的女人剛從我這兒拿走的那兩千塊錢,我立刻有一種受騙上當?shù)母杏X,心中的歉疚馬上被憤怒代替了。
我說,是不是他們待你不好?
那倒也不是。是我自己要搬出來的。母親輕描淡寫地說,主要是跟他們住不慣。我喜歡一個人,清靜。再說了,蠶神菩薩的廟里一直空著也不好。
原來,母親住的地方是蠶神廟。我知道農(nóng)村有些吃齋念經(jīng)的老太婆,平日里成群結(jié)隊往各種鄉(xiāng)村小廟趕,無非是念念經(jīng)、賣點元寶和冥幣,賺些零碎的生活用度而已。偶有幾個跟兒子媳婦慪氣的,在廟里住不了幾天,不等氣消了,兒子媳婦就屁顛顛地接回去了,畢竟怕別人說閑話。沒想到自己的母親在廟里一住就是兩年多,而且還是這沒什么人來的蠶神廟。
我感到有點難過,我說,媽,你一個人住這兒也不方便,我這次來,就是想把你接回城里住幾天。
為什么?母親的眼睛里充滿了疑惑。
你看前兩年,我也忙著成家立業(yè)的事兒,沒工夫來看你?,F(xiàn)在什么都安頓下來了,所以想接你去城里享享清福。城里可好了,什么都有。我夸張地比劃著雙手,說完看了看母親。當然,我沒敢告訴她這完全是秀紅的主意。
還是算了。母親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我不去,哪兒都不去。
我跟弟弟都已經(jīng)商量好了。
商量好了也不去。母親堅決地說。
為什么?
住得好好的,干嗎非要去城里。再說了,我走了,那些蠶怎么辦?
我順著母親隨手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供桌旁擺著用來放曬箕的架子,上面層層疊疊地塞了七八張曬箕,走近一看,每張上面都爬滿了白色的蠶,雪似的一片。
我驚訝地說,媽,你養(yǎng)那么多蠶干什么?
母親說,本來也沒打算。剛搬到這里的時候,我打掃房間,發(fā)現(xiàn)有些蠶種。我就想,蠶神廟怎么能沒蠶呢?索性就養(yǎng)了一些,誰知道,后來越養(yǎng)越多。反正,我也沒別的事干。
我說,繭站關(guān)門那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養(yǎng)了那么多蠶有什么用?
沒用就不能養(yǎng)?我又不想靠它賣錢。母親繼續(xù)說,養(yǎng)了蠶,這日子才像日子,我每天忙著掐嫩桑、去梗條、換曬箕,半夜起來喂桑葉,有時候怕蠶不經(jīng)凍,還要生炭盆……一忙起來,就什么病都沒有了。
母親看著我,滔滔不絕地說著養(yǎng)蠶的事,我看見她的眼睛里有一種生動的光澤。在我的印象中,這個大字不識的農(nóng)村婦女,身材瘦弱,沉默寡言,對什么事情都有一種置身事外的淡然。即使當年我父親被弟弟活活氣死,我似乎也記不清她是否有過那種呼天搶地的悲傷。只有在談?wù)擆B(yǎng)蠶的時候,她的目光才變得鮮活起來。要說起養(yǎng)蠶,從前在我們桑園,沒有人不知道她。人們知道她是因為她善于養(yǎng)蠶。世界上有些事是某些人怎么都學(xué)不會的,對另一些人來說卻天生就會。對母親來說,她天生就是個養(yǎng)蠶人。生產(chǎn)隊那會,桑園的農(nóng)戶一年要養(yǎng)四季蠶,從春蠶、二蠶到中秋蠶、晚秋蠶,養(yǎng)蠶關(guān)系到一家人一年的生計。每年四月,生產(chǎn)隊開始向農(nóng)戶分發(fā)蠶種,從那時起,我們家的門檻都快被人踏平了。
我記得有一年,蠶瘟席卷了全縣,幾乎家家戶戶養(yǎng)出來的都是僵蠶、死蠶、白肚蠶。這種毀滅性的災(zāi)難很快就傳到了桑園,盡管蠶農(nóng)們做足了準備,蠶的頭眠、二眠、出火、大眠之后,在新?lián)Q的曬箕上灑上遠超規(guī)定劑量的防病粉,并且按照農(nóng)業(yè)專家的建議用特制的藥水來清洗、殺菌、消毒,可還是沒能阻止蠶瘟的蔓延。那時候,村里的露天糞坑倒?jié)M了一匾又一匾的死蠶,到處飄散著死蠶的腐臭。奇怪的是,那年我母親養(yǎng)的蠶卻是出奇的健碩。這在當時成了一樁奇聞。十里八鄉(xiāng)的蠶農(nóng)開始沒日沒夜地往我家跑,向我母親請教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甚至還有人專程從幾十公里外步行前來,為的只是看一看我母親到底是怎么養(yǎng)蠶的。
有一天,村口來了一輛吉普車,幾個干部模樣的人帶著一個穿白大褂的老頭逢人便打聽我家的地址,幾個熱心的村民帶著他們上了門。穿白大褂的老頭進門便一言不發(fā)地從曬箕上拿起一條條蠶仔細地放在放大鏡下觀察,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聞訊而至的蠶農(nóng)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住了我家的房子,但誰也不敢發(fā)出丁點聲音,連呼吸都顯得那么拘束和多余,所有人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們。從公社匆匆趕來的書記滿頭大汗,他一層層地推開圍觀的群眾,最后才見到那個老頭。老頭出神地望著我手足無措的母親,只問了一句話,這些蠶,都是你養(yǎng)的?母親先是搖了搖頭,后來又點了點頭。沒見過什么世面的母親,顯然是被這樣的場面鎮(zhèn)住了,這讓她感到十分害怕。老頭沉默良久,最后喃喃自語地說,奇跡,真是奇跡。然后跌跌撞撞地帶著這些人坐上吉普車揚長而去。留下所有人站在那里,一頭霧水。
第二天,從省里送來的通知準確地送達到我家里。公社書記面帶喜色又不無嫉恨地對母親說,上面特意給你安排了一輛吉普車,要請你去各地傳經(jīng)送寶,向蠶農(nóng)傳授養(yǎng)蠶的經(jīng)驗。這對母親來說,簡直無異于驚天霹靂;讓這個沉默寡言并且大字不識一個的農(nóng)村婦女像老師一樣給人上課,簡直要了她的命。何況她也從來沒坐過什么汽車,即便遠遠地聞到汽油味,也會頭暈和嘔吐。但這是上面的命令,誰又有什么辦法呢?即使是母親自己,也是做不了主的。
兩天后,母親被帶上了一輛車,盡管她的胸前佩戴著一朵顏色鮮艷的大紅花,但誰都看得出她回頭看我們的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不安,仿佛這一次是要被押赴刑場,從此陰陽相隔,再也不能回來。
盡管,母親在家的時候也說不了多少話,但她一走,家里卻變得異常冷清。有幾個晚上,大隊干部們會來我家坐一會,這在原來是沒有過的事。有一天,大隊的會計不無感慨地對父親說,把你老婆這樣的人才留在我們桑園,不要說是屈才,簡直可以說是造孽。我估計用不了多久……
用不了多久怎么樣?父親好奇地問。
用不了多久,她就會被國家請走,分到國家戶口,去吃商品糧了!然后調(diào)到農(nóng)業(yè)部,或者農(nóng)業(yè)廳,再不濟也是農(nóng)業(yè)局。
然后呢?父親又問。
會計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輕蔑地說,到時候?到時候你就沒老婆了!你也不掂掂自己幾斤幾兩,難不成,你還想當駙馬嗎?
誰都知道會計說的話是個玩笑。但那一晚父親卻深深地失眠了。這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一晚上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烙煎餅。他半夜爬起來,柔情無限地看著我們兩兄弟,一次次摸我倆的頭,一次次掉下了眼淚。
被帶走的母親依舊沒有消息,但是老實巴交的父親像秦香蓮一樣被無情地拋棄卻逐漸成了村里男女老少最為統(tǒng)一的共識。不同的是,作為陳世美的母親不僅沒有受到大伙的譴責(zé),反而成了公社表彰的模范和群眾艷羨的對象。很快,給父親做介紹的人就壯著膽子上門了,在這些人當中,父親默認了一個粗手大腳的寡婦,她足足比父親大了六歲,但是,又有哪個黃花大閨女會看上一個帶著兩個兒子的男人呢?也許這個高大的寡婦唯一的好處,就是彌補了母親因為身材矮小曾經(jīng)給父親帶來的心理缺憾。
誰也沒想到,就在父親和那個寡婦還在激烈地爭論是否應(yīng)該操辦酒席的那幾天,母親突然回來了。讓人意外的是,這次母親沒有坐吉普車回來,她是一個人搭著鄰村拉石灰的拖拉機回來的。面對這樣突如其來的變數(shù),那個高大的寡婦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畢竟,這場鬧劇一樣的婚姻,只是一個集體假設(shè)之下的匆忙結(jié)論,一旦假設(shè)不成立了,那么這個結(jié)論也就難圓其說了。
誰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母親卻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該下田下田,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桑園的人們都拔長了頭頸等著那一輛軍綠色的吉普車再次停在門口,但是從省里到公社,再也沒有人來找過我母親。大隊干部也逐漸對晚上準時來我家高談闊論失去了興致。父親當然也不敢問母親發(fā)生了什么,因為在重大的婚姻問題上,他不僅過度輕信了謠傳,而且也顯得猴急了一點。
很多天以后,有一次在飯桌上,母親自己平靜地說出了理由,我了解到情況大致是這樣的:母親被抽調(diào)到臨時成立的專家組,省里的專家們一遍遍向母親探尋遏制蠶瘟的技巧,卻始終沒有找到門路。母親養(yǎng)蠶的手法固然高超,但是十分傳統(tǒng),而且作為文盲的母親對科學(xué)養(yǎng)蠶這件事簡直可以說是一竅不通,聞所未聞。持續(xù)的蠶瘟讓這些專家感到抬不起頭,巨大的經(jīng)濟損失造成的政治上的壓力更讓他們感到岌岌可危。
這時候,母親說出了一個令所有人都聞風(fēng)喪膽的想法。是什么辦法呢?那就是祭拜蠶神菩薩。母親固執(zhí)地說,我就是村里唯一拜過蠶神菩薩的人,所以我養(yǎng)的蠶,才沒有遭災(zāi)。
母親這個瘋狂而大膽的想法,不僅遭到了所有人的一致反對,簡直還把這幫專家嚇得屁滾尿流。就在他們決定第二天對她進行集體舉報和揭露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帶著一部分蠶農(nóng)偷偷搞起了祭拜蠶神的儀式——誰也不知道她搞的那一套儀式究竟是自幼耳濡目染,還是無師自通。等他們發(fā)現(xiàn)出了這么大的問題,所有跟母親同在一個專家組的人都已經(jīng)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主張舉報和不主張舉報的專家,成了劍拔弩張、針鋒相對的兩個陣營。那個當初來到我家,把母親帶到專家組的老頭懊悔萬分地流下了眼淚,他說,我們這些人搞了一輩子科學(xué),到頭來卻被這個大字不識一個的農(nóng)村婦女給搞慘了!現(xiàn)在成了風(fēng)箱里的老鼠——兩頭堵?。?/p>
事情在這里卻突然有了轉(zhuǎn)機,在舉行祭拜儀式之后,可能是巧合,原本肆虐的蠶瘟卻突然奇跡般地消失了。母親這一套祭拜蠶神的儀式在民間傳播的速度,簡直比當初的蠶瘟還要快。各地的蠶瘟像潮水一樣迅速退去。這令所有參與研究的專家感到喜出望外。然而,更大的困惑馬上隨之來臨,有關(guān)蠶瘟問題的研究報告怎么寫呢?總不能把母親搞的那一套迷信的東西寫上去吧?那后果顯然比遏制不了蠶瘟要嚴重得多。于是,專家組的人連夜開了一個秘密會議,當然,我母親被毫無懸念地排除在外。他們迅速達成共識,胡亂湊出了幾條理由作為蠶瘟肆虐的原因——反正這會兒蠶瘟也已經(jīng)退去,每個人注重的是結(jié)果,誰還會對充滿專業(yè)性的原因耿耿于懷呢?最后,專家們把擊潰蠶瘟的根本原因歸結(jié)為政治掛帥的正確方向和人民群眾敢于斗天斗地的大無畏革命精神。幾天后,這份報告作為頭版頭條完完整整地刊發(fā)在省報,還配發(fā)了專家們披紅掛彩的集體合照。而這個時候,我母親已經(jīng)坐在拉石灰的拖拉機上,匆匆地趕回桑園。
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了,當年那些知道內(nèi)情的專家,恐怕也已經(jīng)相繼過世。當然,就算他們知道,也未必會愿意再次提起。父親在多年前去世,弟弟那時候也還太小——所以知道這件事的大概這個世界上也就只有母親和我。
想到這里,我對母親感到深深的同情,我想,養(yǎng)蠶這件事,讓她這輩子放棄恐怕已經(jīng)是不可能了。但我又不能讓她一個人住在這里過著每天養(yǎng)蠶的生活,我畢竟是懷著自己的目的來的,現(xiàn)在,該怎么辦呢?我怔在那里。
母親突然說,你老婆秀……
我說,秀紅。
對,秀紅還有你兒子還好吧?
我心煩意亂地說,不好。
不好?母親看著我。
看著母親疑惑的樣子,我心里突然有了個主意。我繼續(xù)說,一點都不好。兒子最近老是生病,我倆實在是照顧不過來。
母親說,你丈母娘他們不幫著帶嗎?
昨天跟秀紅吵架,一氣之下走了。
有這種事?母親驚訝地說。
那當然,騙你干嗎?我繼續(xù)隨口編道,跟你說實話吧,我是實在沒有辦法才來找你,丈母娘氣跑了,秀紅一個人帶不過來。我又要上班。不是沒有辦法,我能過來找你嗎?
母親想了想,她大概覺得這才像是我此行的目的。
我對母親說,媽,要不這樣吧,你先跟我回去,幫兩天忙。等過兩天孩子好了,我就把你送來。
母親皺著眉頭說,我要是走了,這些蠶不是都要餓死……不行不行……
難道這些蠶比人還要緊嗎?我大聲地朝她喊道,不過是讓你過來幫忙帶兩天孩子,為什么你就不能答應(yīng)?早知道這樣,我還不如像前兩年一樣不來。
我……母親變得無話可說。
媽,你到我家里住著的這兩天,我會每天下班就過來幫你喂蠶,放心好了。就算我沒時間,叫秀紅過來喂一下總可以吧?
真的?母親小聲地問,你可不要騙我。
真的!我大聲說。你放心好了,也就幾天時間,絕對不會出什么問題。
母親就這樣來到了我家。開頭的幾天,她對城里的生活感到明顯的不適應(yīng),比如不會使用廚房的各種器具和設(shè)備,比如在我們家十八層的陽臺上曬衣服,總是看一眼窗外就不由得感到心悸和暈眩。但在照顧我兒子這件事情上,她確實顯得盡心盡力,總是搶著和秀紅帶孩子。也許是血緣的關(guān)系,兒子馬上跟她親近起來,即使到了晚上,也不拒絕跟她一起睡覺。母親的表現(xiàn)令秀紅感到滿意。她躺在沙發(fā)上一邊看著電視,一邊嗑著瓜子,轉(zhuǎn)過頭來偷偷對我說,要早知道你媽這樣,還不如早點去接來。
和所有老人一樣,母親也開始越來越喜歡她的孫子。她感慨地說,自從養(yǎng)大了你們兩兄弟,我真是多少年沒帶過孩子了。她總是一有空就抱在懷里逗他,吃過晚飯,還帶他到樓下小區(qū)的草坪上玩耍,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小區(qū)新認識的鄰居們聊著天。
但是這樣的日子沒幾天,我就發(fā)現(xiàn)了母親漸漸有些心不在焉。
那天早上,秀紅出去買菜,母親不無為難地看著我說,你看,我也住了好幾天了,你兒子也挺好的,是不是……
我知道母親是想要回去了。也難怪她有這樣的想法,兒子本來就沒什么病,能吃會睡,哭起來嗓門又大又亮,而且每次拉屎都是一大坨,顏色金黃,奇臭無比,一點也不像生病的樣子。我只好說,既然來了,就多待兩天,你要是走了,別說我,就連我兒子也舍不得呢!
說到兒子,母親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她問,你這幾天下班都去桑園的吧?
我說,當然去了,我不去桑園,你那些蠶怎么辦。
母親的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那就好,那就好。
這段極為短暫的時間,可能是母親過得最為舒心愜意的一段日子。
但是很快,我接到了單位的通知,讓我去外地參加一個為期五天的教學(xué)業(yè)務(wù)方面的培訓(xùn)班。我對秀紅說,看來媽已經(jīng)慢慢習(xí)慣了住在我們家。我出門那幾天,你可別……
秀紅不屑地說,離拆遷還好幾個月呢,我能趕她走?再說了,有你媽帶孩子,我還落得清閑。
培訓(xùn)的地方就在鄰市,雖然相隔不遠,但幾十公里的路程,想要每天來回,卻還是不可能的。白天我跟著參加培訓(xùn)的同行一起聽課,到了晚上,我感到無所事事,就沿著這條城市的河岸走路。我撥通了家里的電話,接電話的是秀紅。
我說,家里都好吧?
秀紅說,就這樣,哪兒有什么好不好。
我又問,我媽沒跟你說要回去?
秀紅說,你媽整天忙著帶孩子,煮飯燒菜洗衣服,哪有你那么多廢話。沒事我掛了,你以為打電話不要錢?
我聽完心里的一塊石頭就落了地。
沒想到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培訓(xùn)結(jié)束的前一天,我還在聽課,秀紅打來了電話。
你媽不見了。秀紅一接通電話就開門見山地說。
怎么會這樣?
我怎么知道?
我說,你等著,我馬上回來。我顧不得請假,掛掉電話就直接打的到長途汽車站,買了最近班次的快客車票匆匆回來,路上才想起讓同事幫我收拾帶去的衣物和學(xué)習(xí)資料。
既然母親不在城里,那她會去哪兒呢?而且,她又沒有手機。我坐在車上不住地揣測。秀紅說,她帶著孩子去了趟超市,回到家就發(fā)現(xiàn)母親不見了,所以給我打了電話。衣服什么的都在,看來決不是離家出走。我問秀紅,你是不是跟我媽吵架,把她給氣跑了?秀紅在電話里劈頭蓋腦地破口大罵,跟她吵架?我吃飽了撐的沒事干?實話告訴你,你出門那幾天,我跟你媽都沒說過五句話……我慌忙掛了電話。那么,母親又會去哪兒呢?難道,被人販子拐跑了?可就算有人會把她拐走,又有誰愿意花錢去買一個農(nóng)村的老年婦女?或者,被劫持了?以我們家的經(jīng)濟條件,這樣的擔(dān)心似乎又顯得多慮。又或者,在城里迷路了?我忍不住胡思亂想,一次次回到小區(qū)樓下,沿著所有她可能經(jīng)過的道路走了一遍,見人就問,可誰也沒見過她。
凌晨三點,我還在馬路上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轉(zhuǎn)。街上各類做夜宵生意的粥鋪、燒烤攤已經(jīng)開始收攤了,我還沒吃晚飯,卻也不覺得餓。一切看上去冷冷清清,空蕩蕩的街道上,只有五顏六色的塑料袋在風(fēng)中飄轉(zhuǎn),我感到身上單薄的衣衫沒有辦法抵擋這個時節(jié)的寒意,想到母親還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感到深深的絕望。
第二天,我來到了桑園。我想這已經(jīng)是我所能尋找的最后一個地方了。蠶神廟的兩間小房子還在,只是才幾天時間,周圍的野草像是胡茬一樣瘋長。我推了一把門,發(fā)現(xiàn)沒鎖。房間里依舊是黑的,卻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腐臭味。這時候,我看見母親呆呆地坐在黑暗中,連我的腳步聲也沒聽見。
看到母親的那一瞬,我并沒有感到懸在心里一整夜的石頭落了地,而是無端地激動起來,我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
我叫了一聲媽,她沒有反應(yīng)。我走到母親前面,她仿佛仍未發(fā)現(xiàn)我的到來,只是目光呆滯地坐在那里,像是陷入了一種極端痛苦而又迷茫的狀態(tài)。
我想母親很有可能就這樣坐了整整一夜。
我說,媽,你怎么坐在這里?你出門也應(yīng)該跟我們說一聲,我找了你整整一夜……
母親失神地轉(zhuǎn)過臉來,癡癡地看著我,你知不知道,我的蠶都死了?
都死了?怎么會?
母親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這些蠶都快上山了,要上山的蠶馬上就會結(jié)繭,結(jié)了繭就好了,可是,怎么就死了呢?
我看到曬箕上的蠶,確實已經(jīng)全部死了。
母親摸著那些死去的蠶,繼續(xù)說,我養(yǎng)了一輩子蠶,從來沒有養(yǎng)壞過。那么大的蠶瘟都沒事,可這次,它們?nèi)妓懒?,一條也沒剩下。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用雙手扶住母親的肩膀,我感到她的肩膀因為激動而不住地顫抖。
突然,母親轉(zhuǎn)過來看著我,目光里流露出難以抑制的悲憤,我沒想到這樣瘦小的身軀里,會蘊藏著如此強大的情感。她死死地盯著我,一字一頓地說,我的蠶都是活活餓死的!
餓死的?我?guī)缀跫饨衅饋怼?/p>
你不是說,你每天都會來喂嗎?母親目光像冰一樣寒冷。
我顧不得回答她的問題,大步跨出了小屋。我?guī)缀跏穷澏吨鴵芡诵慵t的電話,在電話接通的那一刻,我朝秀紅喊道,我跟你說了多少次?我走的那幾天,讓你每天來喂蠶,你到底有沒有來?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秀紅冷冷地說,誰稀罕那幾條破蠶?我就是故意不過來。等那些蠶都死了,看她還是不是天天嚷著要回去。
母親最終還是跟著我回到了城市。我不知道她這一次為什么變得如此順從,幾乎沒有說一句反對的話,就跟我一起上了車子,仿佛突然變成了一個無比乖順的孩子。也許,像秀紅說的那樣,蠶死了之后,這間小小的蠶神廟,已經(jīng)沒有母親的任何念想。
接下來的日子,母親依舊幫忙帶我兒子,做各種七七八八的家務(wù),只是變得更加沉默寡言,有時候一天到晚都不說一個字。我從母親身上,看到某種極為深刻的變化,但我說不出來。
有一天,她抱著我兒子站在陽臺的窗口,朝遠處眺望。玻璃窗敞開著,巨大的風(fēng)從窗戶涌進來,母親灰白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凌亂地飛舞,我站在她身后,她竟毫無察覺。也許是因為感到寒冷,兒子一邊蹬腿,一邊放開清亮的嗓門大聲啼哭。母親對這一切置若罔聞,她站在那里,把目光投向遠處正在建造高樓的農(nóng)田,像是思考著一件極為重要的心事。我走過去,說,媽,外面風(fēng)大,把窗戶關(guān)了吧。她沒有理我,過了很久,她說,你看到了嗎,那些鐵做的機器,就像蠶一樣,快把農(nóng)田都吃光了。
母親的記憶越來越差,開始變得健忘。秀紅在飯桌上抱怨母親做的菜不是太淡就是太咸,這在之前是偶爾才有的事,現(xiàn)在,她不是忘記了放鹽就是多放了兩次。更離譜的是,我們一起吃飯或者坐著的時候,母親會突然站起來,我以為她要做什么,她卻又停在那里。她皺著眉自言自語地說,我這是要去干嗎?
我不無擔(dān)心地對秀紅說,你沒發(fā)現(xiàn)我媽好像有點不太對勁?
秀紅坐在沙發(fā)上,蜷著身子給自己涂著腳上的指甲油,她頭也沒抬,有什么不對勁的?你年紀大了不也這個德行?我看她能吃能喝,還會帶孩子做家務(wù),這不也挺好的嗎。
事實證明,秀紅的盲目樂觀差點釀成一場大禍。
那天吃過晚飯,母親照例抱著兒子到小區(qū)樓下去散步。對于不怎么下樓的母親來說,這幾乎成了每天的放風(fēng)時間。我也并不感到奇怪。秀紅吃過晚飯,唯一的事就是坐在沙發(fā)上無止無休地看韓劇,我不知道為什么只有在這個時候,她的情感才會變得柔弱而富有同情,一次次地拿紙巾擦眼淚。那天,母親走進自己房間的時候,我們都沒聽到——我在準備第二天公開課的教案。秀紅看完電視,才注意到似乎晚上并沒有聽見兒子的哭鬧聲,她猜也許他只是睡得比較早。上床睡覺前,她忍不住去母親房間看看兒子。
母親打開門的一瞬,秀紅的眼睛飛快地掠過房間,卻發(fā)現(xiàn)里面空空如也。
孩子呢?秀紅吃驚地問。
孩子?母親的臉上浮現(xiàn)出困惑的神情,孩子不是已經(jīng)在你們房間里睡了嗎?
秀紅尖叫起來,幾乎是發(fā)瘋一樣朝門外跑去。
我聽到秀紅的叫喊,從房間里出來,對著母親說,媽,你是不是把孩子落在樓下了?
母親依然吃驚地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困惑。
我說,你把孩子落在哪兒了?
母親的眉頭緊縮起來,她努力回憶著,那種吃力的樣子,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但我看到她的眼神里空無一物,像是折射出同樣一片空白的大腦。最后,回憶使母親感到疲憊,她痛苦地抱頭蹲在地上,她說,我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孩子在小區(qū)的保安室找到了,他在幾個保安的逗引下咯咯大笑,絲毫不清楚自己剛剛經(jīng)歷的一切。在看到孩子的那一刻,秀紅的眼淚簌簌地下來了。我站在一旁聽著幾個保安大聲地談?wù)撝麄冊诓萜荷蠐斓胶⒆拥牟⒉粩嘞蛉舜蚵犗侣涞慕?jīng)過,不住地向他們遞煙、道謝。就在我們打算回去的時候,秀紅突然說,我想看看草坪的監(jiān)控錄像。
我驚訝地說,看監(jiān)控錄像干什么?孩子都已經(jīng)找到了。
秀紅沒有理我,她只是看著其中的一個保安,眼睛里還留著淚花,卻透露著讓人無法拒絕的執(zhí)拗。
那些保安對秀紅的舉動感到無趣,在他們近乎邀功的敘述中,秀紅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這讓他們感到意興索然,現(xiàn)在,她又要求看視頻監(jiān)控的錄像,仿佛擔(dān)心他們對孩子做出了什么過分的舉動。他們只好怏怏地打開了視頻。
視頻的回放是從母親帶著孩子坐在草坪前的石凳上那一刻開始的。如果不是監(jiān)控畫面中偶爾走過幾個模糊的身影,我?guī)缀蹩煲嘈叛矍暗漠嬅嬷皇且粡堈掌?/p>
母親把孩子放在身旁,然后便開始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仿佛要把自己坐成一具石像。整整一個小時,她沒有一個多余的動作,甚至連身體都沒有側(cè)一下。盡管只是背對著監(jiān)控視頻,那個沉默的背影卻像是一部無字之書,訴說著許許多多讓人不能理解的心事。在我們疑惑地想要看看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情的時候,那個背影緩緩地從石凳上站起來。母親轉(zhuǎn)過臉來,看了一眼視頻監(jiān)控的攝像頭,盡管那只是夜幕下灰白的影像,我分明看到母親的眼睛像是有一道綠色的熒光,看得我們從背脊上滑過一陣透心的涼意。然后,她離開了石凳,只留下孩子靜靜地躺在那里。
操作監(jiān)控的年輕的保安吞了一口唾沫,什么也沒有說,我感受到在母親轉(zhuǎn)身的一瞬,他像是被猝不及防地嚇了一跳。過了良久,他轉(zhuǎn)過身來,若有所思地說,你媽這樣子,怕不會是把魂給丟了吧?
我剛想說什么,發(fā)現(xiàn)另一個保安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他便噤聲不再說什么。那個瞪他的保安打著哈哈說,好了,孩子也找到了,視頻錄像也看了,沒什么事最好,時候不早了,早點回去吧。以后別這么粗心大意就成。
那個夜晚,我和秀紅深深地陷入了失眠。我們各懷心事地躺在床上,沒有說話。我聽到秀紅翻身的聲音,她一次次起身照看睡夢中的孩子。我知道,這一場意想不到的風(fēng)波令她感到心有余悸。我從未見過秀紅如此心事重重的樣子。而我更忘不掉的是,母親起身離開時,監(jiān)控視頻所拍攝到的她無意間的一瞥,那種眼神包含了極為復(fù)雜的內(nèi)容,但我實在說不清楚。也許像那個年輕的保安說的那樣,母親是把魂丟了?如果真是那樣,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這樣的胡思亂想持續(xù)了整整一夜,窗外的天空開始泛白,我知道天快亮了。我轉(zhuǎn)身打算強迫自己睡一會的時候,發(fā)現(xiàn)秀紅正看著我,也許是整夜的失眠讓她感到極為倦怠,也許她還沒有從昨晚驚心動魄的事件中回過神來,我看到她的臉上疲憊的神情。秀紅嘆了口氣說,我想了整整一夜,我以為你媽是因為我把她的蠶餓死了,故意把孩子落下來嚇唬我?,F(xiàn)在,我知道了,你說的是對的。事實上,一切比我想象的還要糟糕。
從那天開始,秀紅毫不猶豫地把兒子留在了自己身邊?,F(xiàn)在,母親主要活動的范圍只剩下廚房和陽臺,因為秀紅只允許她做飯和洗衣服。我以為母親會對秀紅的做法報以驚訝或者失落的反應(yīng)。事實上,母親的態(tài)度完全超出了我的料想,她像是對此毫不在意,或者,像第二天就徹底遺忘了剛剛發(fā)生的、那么大的事情。我漸漸相信母親正在變得越來越讓我感到陌生,雖然多年來,我很難說對她有過多少深刻的認識。
我正考慮著如何跟秀紅商量,把母親送回桑園住一段時間,這時候,母親卻突然病倒了。
一切都是從一盤蠶蛹開始的。
從決定自己帶孩子開始,秀紅就比原先更為認真地對待每一件事,包括這個家里的人每天該吃什么。當然,在這件事情上,我和母親從來就沒有什么話語權(quán)?,F(xiàn)在,她每天早上準時地帶著孩子到樓下不遠處的菜場,先轉(zhuǎn)一圈,看看有哪些時令的蔬菜,然后認真地向菜販子打聽價格。菜場門口每天蹲著許多城郊的農(nóng)民,他們當中多數(shù)人售賣的蔬菜跟市場內(nèi)一樣,都是從批發(fā)市場進來的,但價格會更便宜一些。秀紅先挑選一會,然后表示各種嫌棄,最后起身的時候,那些門口的農(nóng)民就會從背后叫住她,抱怨著這么新鮮的蔬菜不應(yīng)該賣這么賤。算了算了,當他們說出這句話,秀紅的臉上就浮現(xiàn)出勝利的喜悅。這仿佛對于秀紅和菜販子來說,都成了一種不可缺少的儀式。這一天,秀紅意外地看到了一個售賣蠶蛹的陌生的老頭。那個老頭在菜場門口無所適從地坐著,面對眼前走過的顧客,臉上顯現(xiàn)出欲言又止的生澀,他顯然并不是一個熟練的菜販子,秀紅猜測,也許這些蠶蛹大概真是自產(chǎn)的。她想起生孩子之前,其實自己最喜歡吃的就是油炸的蠶蛹。后來醫(yī)生告訴她,她對高蛋白過敏,需要盡可能遠離蝦蟹之類的食物,當然也包括蠶蛹??墒沁@一天,秀紅看著這些新鮮的蠶蛹,突然感到了食欲。
回到家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洗完衣服坐在陽臺上發(fā)呆。秀紅嫌棄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告訴她,你先看一會孩子,我做個菜。母親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學(xué)步車里的孩子,茫然地點點頭。秀紅轉(zhuǎn)身走進了廚房,今天她打算做的是西芹炒蠶蛹。她熟練地在鍋里焯過蠶蛹,然后再用油炸,起鍋后配以蔥姜蒜翻炒,再加上西芹,加上料酒、醬油和紅尖椒,所有的步驟有條不紊,蠶蛹的香味讓秀紅感到舒暢,她體會到烹飪的樂趣。
那天中午,秀紅和母親兩個人吃了三個菜,西芹炒蠶蛹、水蒸蛋和竹筍炒肉片。秀紅的心情很好,也許是為了向母親賣弄自己的廚藝,也許是她覺得自己吃不完整整一盤蠶蛹,她朝母親的飯碗里不斷夾菜。這些都是秀紅后來自己對我說的。那時候,我正坐在急診室的長廊焦急地等待,我不斷地思考著,母親一輩子從來就沒有吃過蠶蛹、甚至將此視為一種罪孽,她為什么還會吃呢?也許唯一的解釋就是,現(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習(xí)慣性地處于一種失神的狀態(tài),換句話說,我覺得母親很多時候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母親的身體反應(yīng)是從傍晚開始的。我下班后發(fā)現(xiàn)了她的異樣。一開始,我以為那只是普通的感冒,然而摸摸她的額頭,卻并不覺得燙。我問母親,媽,你怎么不舒服?母親只是搖頭,額頭卻滲出了黃豆大的汗珠,她已經(jīng)有些站不穩(wěn)了。我說,媽,你是不是頭暈?她點點頭。
我該想到的是,也許那時候,痛苦已經(jīng)讓她說不出話來。
沒多久,她開始趴在馬桶上嘔吐。我拍著她的背,看著她吐出一團又一團黑乎乎的東西。那是一種黑色的蟲子般一條條的東西,還沒完全消化。我看著這蟲子,感到一陣惡心,更沒想到的是,一個人的嘔吐物會散發(fā)出如此難聞的奇臭。不等母親吐完,我也跑到主臥的衛(wèi)生間吐起來。秀紅捂住鼻子把所有房間的窗戶都打開了,但是這種味道仍然不能散盡。直到我們打開了所有的空調(diào)和電扇,情況才稍有好轉(zhuǎn)。我大聲對秀紅說,你到底給媽吃了什么?
秀紅皺起眉說,不就是幾顆蠶蛹嗎,要真有毒,我吃了那么多,還不早就死了?
作為一個養(yǎng)蠶人,母親敬畏關(guān)于蠶的一切。從小到大,我們家里唯一禁食的,只有蠶蛹。但秀紅對此并不知曉,何況蠶蛹作為一道飯桌上再普通不過的菜肴,并非所有家庭的禁忌。如果說,這只是一種巧合的話,我又該說什么呢?
在我們還忙著為房間通風(fēng)的時候,母親的腹痛開始了。她瘦弱的身體像條蟲子一樣蜷縮起來。痛苦像一場火焰,正在燃燒她的身體,母親不斷地在地上來回翻滾,像是為了要撲滅這痛苦的火焰。
我飛快地撥通了醫(yī)院的急救電話,然后坐在地上抱住了母親。我一只手抱著母親的肩膀,一只手幫著她揉腹部。然而在無比漫長的等待中,時間仿佛遲滯不前。
我看到母親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部露出奇怪的表情,嘴角還殘留著嘔吐后黑色的蠶蛹殘渣。過了很久,這種痛苦才逐漸平復(fù)下來。母親恢復(fù)了極為微弱的一點精神,這時候,我看見她的嘴唇動了一下。
我說,媽,你說什么?
母親的嘴繼續(xù)動了一下。我沒聽清。
我難過地說,媽,你說大聲一點。
當我把耳朵再次湊近過去,才聽到母親極為含混地重復(fù)著一句話:
為什么家里到處都是蠶?為什么家里到處都是蠶?為什么家里到處都是蠶?
我感到震驚,媽,你是不是在說胡話?哪里有什么蠶?
母親的眼睛漸漸發(fā)出了光彩,她艱難地扭動著脖子說,桌子上……門上……天花板上……墻上……你的頭上……你沒看到嗎?
我環(huán)視著房間,什么也沒有。我想,母親一定是出現(xiàn)了幻覺。可是,如果我告訴她實話,也許她那點僅存的精神就消散了,于是我說,媽,我看到了,到處都是……
都是……什么?
都是蠶。我看著母親說。
她搖搖頭。你沒看到……母親嘆息著閉上了眼睛。
你不是說,都是蠶嗎?
它們已經(jīng)變成飛蛾,飛走了。
飛走了?
是的。它們不住地朝我扇翅膀。母親盯著空氣認真地說。
扇翅膀?
它們是來喊我回去的。
我還想說什么,母親的腹痛再度開始了。這次的痛苦明顯更為強烈,她已經(jīng)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了。我看到母親在痛苦中一次次伸直了手腳,身體卻是蜷曲著的,一陣陣極為強烈的痙攣隨之而來,母親的眼睛不斷向上翻,只露出眼白。
我跪在地上大叫,秀紅在一旁抱緊了大哭不止的孩子。
這時候,樓下才響起救護車的聲音。
整整一夜,我和秀紅在急救室門外的走廊上等待著。我們看著一個又一個醫(yī)生步履匆匆地進去,然后又神色凝重地出來。那些白色的口罩后面仿佛只是一張張沒有感情的臉,冰冷的目光從我身上掠過,像是要帶走我身上的溫度。我一次次攔住他們,想盡可能多地探詢母親的病情,然而得到的答復(fù)只是病人還在搶救中。走廊上吸頂?shù)陌谉霟粢驗殡妷翰环€(wěn),間或發(fā)出跳動的光芒,在這一片單調(diào)乏味的白色中,我感到身體有一種完全被掏空的虛弱。
我看到秀紅抱著熟睡中的孩子輕輕晃動,兩條胳膊纏繞著,形成了一個溫暖的臂彎,像一條安全的小船,載著孩子駛向更為遙遠的夢鄉(xiāng)。秀紅看了我一眼,在走廊靠墻的長椅緩緩坐下,她低垂的目光、凌亂地綰在耳后的頭發(fā)和蒼白的面色,訴說著一種深深的、難以言說的迷茫。
我坐到長椅上,俯身把頭深深埋進了雙手。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在這毫無結(jié)果的等待和一整夜的疲憊中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我說,我真不知道你為什么當初執(zhí)意要把她接來。
我說,當我想起所有發(fā)生的一切我只感到心力交瘁。
我說,我不知道母親能否從這次意外中挺過來。即使她熬過了這次,我覺得對我們而言這一切也只是個開始。
……
秀紅沒有說話,仿佛所有我說的只是自言自語。這讓我失去了訴說的欲望。
這個深夜,我們坐在醫(yī)院走廊長椅的兩端,如同兩座隔河相望的沉默的山峰,懷著各自的心事遠遠地眺望流水般的一切,卻怎么也無法逾越眼前這條深深的現(xiàn)實的溝塹。
天快亮的時候,一個年長的醫(yī)生走了過來。我和秀紅站起來,不明所以地看著他。醫(yī)生說,你們就是家屬吧?我點了點頭。
醫(yī)生看著我說,病人已經(jīng)脫離了生命危險,現(xiàn)在你們可以放心了。
我問醫(yī)生,我母親到底得的是什么???
醫(yī)生說,從醫(yī)學(xué)的角度來說,這是蠶蛹中毒引發(fā)的較為罕見的柞蠶蛹性腦病。
我和秀紅呆呆地相互看了一眼,我們都第一次聽說還有這種病。
秀紅說,為什么我吃的蠶蛹比她還多,我卻沒事?
醫(yī)生說,每個人的體質(zhì)不一樣,或者,你只是僥幸沒有吃到已經(jīng)變質(zhì)的蠶蛹。很快,他又補充說,但是接下來的恢復(fù)會是一個很長的過程,你們要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我們在一個晴朗的日子選擇了接母親出院。那時,母親已經(jīng)在醫(yī)院住了整整一個星期。醫(yī)生說,母親的身體已基本恢復(fù)了健康。從表面上看,她能夠走路、吃飯、睡覺,還會按時吃藥。事實上,多數(shù)時候,她仍處于一種游離的精神狀態(tài)。我試著跟母親交流,但她只是平靜地看著我,并不說話,那種目光里懷著一種極為詫異和難以理解的神情。我甚至覺得母親似乎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醫(yī)生說,神經(jīng)性中毒的恢復(fù)根本不可能那么快。我們所能做的,只有耐心地等待。
比母親的病情更讓我們感到揪心的,是這一場大病幾乎掏空了我們的積蓄。我們還沒有從這種洗劫一般的治療中反應(yīng)過來,接下來恢復(fù)階段所需的一大筆支出已經(jīng)擺在眼前——那些進口藥價格實在讓人不忍心打聽。
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秀紅說,孩子就要斷奶了,可是還得吃奶粉,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的奶粉有多貴?
我搓著手,你說,那怎么辦?
總不能看著孩子餓死吧?秀紅說,你不能只管著自己的媽,不管孩子的死活吧?對了,你不是還有個弟弟嗎?
秀紅盯著我,我已經(jīng)知道她心里的想法。
你說得對,可是……
可是什么?你的媽也是他的媽,現(xiàn)在她生病花了那么多錢,總不能都讓我們家來付吧?
秀紅考慮問題從來都是這樣,一切從現(xiàn)實出發(fā),絲毫不帶任何感情的因素。她不會提起當初正是她自己讓我把母親從弟弟那里接過來?,F(xiàn)在,她再次支使我去要錢依然顯得那么天經(jīng)地義。
我知道一切辯解都是徒勞的,而且她也不愿意把時間浪費在聽我解釋這件事上。我只好說,那我過兩天空點再去趟桑園,跟弟弟商量一下。
那幾天我正考慮怎么去跟弟弟開口,沒想到,弟弟卻找到了我的單位。
我走到學(xué)校門口,發(fā)現(xiàn)他正蹲在樹下抽煙。這是午休時間,外面的太陽很大。他戴著一副塑料邊框的黑色墨鏡,把汗衫撩到胸口,手里還拿了一瓶飲料。
你怎么來了?
怎么,我就不能來?弟弟一看到我就笑著站起來。
我說,我也正想找你,要不進去坐會。
我就不進去了。弟弟說,有啥事兒咱們在這兒說也一樣。
我說,那也好。
媽在你們家也住了個把月了吧?
我說,是,怎么,你想把媽接回去?
那倒不是。弟弟說,上次不是說好的嗎?兩百塊錢一天,你看都這么久了,現(xiàn)在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是不是該把錢結(jié)一下?
我說,你就為了這事兒來的?
弟弟笑著說,瞧你這話說的,沒事我就不能來看看你?
我說,既然你都把話說開了,那我也不妨告訴你,媽已經(jīng)告訴我了,她早就搬出來住了,我也根本沒必要給你那兩千塊錢。
弟弟的臉色沉了下來,那兩千塊錢是你當時自己同意付的,你不還要求白紙黑字寫下來的嗎?怎么,你還不認賬啊?
我說,那當時我是受了你們的騙,我這不以為媽跟你一塊住著嗎?
弟弟冷笑說,有什么不一樣,這幾年你有事沒事都不來看她,還不都是我在照顧,叫你只出兩千塊,那不是便宜你了?
我說,你來照顧?好,那我問你,你倒說說,你怎么照顧了?還不是讓她住破廟里?
弟弟漲紅了臉,你的意思是,你不肯付錢?
我說,付錢?我還想讓你把那兩千塊錢還我呢!
弟弟說,門都沒有。
我說,那你還想怎么樣?你想把媽接走?你愛啥時候來接啥時候來接!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下午就把媽接回去。
我說,行,那接回去了,你負責(zé)帶她去看病。
什么?她病了?
對,這個星期剛出的院。醫(yī)療費已經(jīng)花了好幾萬,醫(yī)院每一項支出的票據(jù),我一分不少都存著,你看啥時候我們兩兄弟把賬分一下?
這個……弟弟做夢都沒想到是這么個情況,但他還是強詞奪理地說,這桑園住得好好的,連個感冒咳嗽都沒有,怎么到了你家,就病倒了?到底怎么回事?
是吃了蠶蛹引起的食物中毒,醫(yī)生說,那叫柞蠶蛹性腦病。
吃了蠶蛹引起的食物中毒?媽不是不吃蠶蛹嗎?這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這是你們自己搞出來的病。你倆把媽弄成這樣,我不找你們算賬已經(jīng)是天大的情面,你倒好,還敢找我要錢?弟弟突然來了精神。
你,你是說,你不想出錢?我氣憤地問。
笑話。弟弟冷笑著說,你要不把媽的病看好,我跟你沒完,還敢向我要錢?!
我還想說什么,弟弟已經(jīng)跨上摩托車走了。
那天,我一個人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走了一圈又一圈,抽了一支又一支煙。弟弟的態(tài)度其實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可以說,這一切都是遲早的事,可當它真正發(fā)生的時候,我卻意識到自己還沒有做好完全的心理準備來接納它,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問自己,果然是這樣嗎?其實也未必如此,我所有的擔(dān)憂無非只是不知道怎么向秀紅解釋。
當我在操場走完最后一圈,我還是決定把這事告訴秀紅。
吃晚飯的時候,我一邊給母親喂飯,一邊低著頭說,今天弟弟來學(xué)校找過我了。
秀紅放下飯碗,怎么?你跟他要錢沒?
我說,要了。
秀紅說,他答應(yīng)給多少?
我看了一眼秀紅,輕聲說,他不打算給。
不打算給?秀紅瞪大了眼睛。
他說,那病是我們給媽吃出來的,就得我們治。
放屁!秀紅狠狠地拍了桌子,桌子上的碗筷跟著跳起來。照這么說,那錢還不都要我們出?
我說,應(yīng)該就是這個意思。
秀紅突然伸出一根手指頭,戳著我的腦門說,你怎么這么沒用?這老太婆又不是你一個人的,憑什么都讓我們出錢?
可她畢竟是我母親……
是你媽又怎么樣?你不想想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這么多年來,她給過你什么?你別忘了,連你們現(xiàn)在住的地方都是我們家花的錢。
我說,你別當著媽的面說這話,行不行?
秀紅說,說又怎么了?在這個家,我連說話的權(quán)利都沒有了?
你別說了,媽她……
秀紅更激動了,她的胸口隨著急促的呼吸快速地起伏著,反正,這錢他們給你也得去要來,不給你也得去要來,要不然,你就把她給我弄走!秀紅幾乎是大叫著,掀翻了桌子。
空氣像是凝固了,飯菜撒了一地。
我愣了一會,然后蹲下來慢慢用手撿起摔碎的碗片。那些碗片輕易地割傷了我的手指,我看著自己的血從指尖滴落,血水洇紅了地上的米飯,然而我卻并不感到疼痛。
我回頭看見母親依舊睜大著眼睛坐在椅子上,出神地不知道盯著什么,她看上去表情平靜,好像這一切都與自己沒有絲毫的關(guān)系。
可是,在她的內(nèi)心,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嗎?我一遍又一遍地想,也許她只是無法開口,其實對眼前的這一切早已了然于胸:在這個家,我和她一樣,不過是一個短暫的寄居者。
在母親毫無知覺的目光里,我想起多年以來逆來順受的日子,突然感到了令人窒息的屈辱。
是的,多年以來,我一直生活在一種并不自知的感受里,然而在母親面前,這種屈辱的感覺就這樣毫無防備地在剎那間蘇醒了。我感到自己仿佛從置身多年的黑暗走到了一片耀眼的光明之下,雖然,我感到周身灼燒的疼痛。
我看著秀紅,一字一頓地說,你沒有權(quán)利讓我把她趕走。
從那天開始,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和秀紅說話。
現(xiàn)在,對我來說,唯一的主題,就是照顧生病的母親。
出院以后,母親的病情絲毫沒有好轉(zhuǎn)的跡象。剛開始,我跟她說話,她似乎還有一點反應(yīng),會朝我點頭或者搖頭。后來,無論我對她說什么,她只是看著我,完全不能理解說話的內(nèi)容。到最后,也許她已經(jīng)不知道我是誰了。
我每周用輪椅推著母親準時去醫(yī)院復(fù)診。每次去,醫(yī)生都說同樣的話,對于這樣的病人,一定要有充分的耐心。之后,他會開出長長的藥單,并通知我去窗口交錢。我每天必須完成的重要任務(wù),就是按時給母親喂藥。那些藥有著長長的、難以讓人記住的名字,但對我來說,它們又有什么不同呢?唯一的差異也許僅僅在于價格。無論是膠囊、藥片、沖劑還是口服液,甚至用于輸液的藥水,對于母親的病情,它們都是一樣地毫無用處。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一個月,母親非但沒有好轉(zhuǎn),甚至連吃飯的胃口都沒有了。我終于忍不住對醫(yī)生發(fā)火。醫(yī)生尷尬地看著我說,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作為醫(yī)生,我們當然也希望患者能夠早點康復(fù),如果你覺得西醫(yī)的治療沒有達到預(yù)期的效果,那么或許也可以試試一些民間的偏方。
偏方?我好奇地問。
對,偏方。你知道,醫(yī)學(xué)領(lǐng)域還是有很多未知的、或者說我們現(xiàn)在難以解釋的治療現(xiàn)象。千萬不要認為民間的偏方是一種迷信,中國古人在治療疑難雜癥的過程中積累了相當多的經(jīng)驗。這些經(jīng)驗在民間的體現(xiàn),就是偏方。
醫(yī)生嘆了口氣,繼續(xù)說,按照現(xiàn)在的治療方式,見效是太慢了一點。你試試偏方,也許,能夠收到奇效也未必。
我不知道醫(yī)生所說的這些是否只是勸我放棄治療母親的一個借口,但他的話確實給了我一點最后的希望。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路過書店,出來的時候,手里已經(jīng)抱著一大摞古代的醫(yī)書。對于這些書能否派上用場,我心里一點都沒底。但無論如何,眼前只有這一條路。
而且,我也實在沒有錢負擔(dān)母親每個月高額的醫(yī)藥費了。
從那天開始,我一有空就坐在房間里研讀各種醫(yī)書。為了通讀那些艱深晦澀的古代醫(yī)學(xué)典籍,我甚至買來了一本厚厚的古代漢語詞典。我照著醫(yī)學(xué)書上開具的處方,以身試藥,好幾次把自己搞得腹瀉不止,甚至還有一次差點引起中毒。此外,我通宵達旦地瀏覽網(wǎng)上的各種醫(yī)學(xué)論壇,甚至連上課這件事也覺得無足輕重,這引起了學(xué)校和家長的質(zhì)問和抗議,然而我并不在意,依舊有空就泡在市里的圖書館,如饑似渴地閱讀。我毫不懷疑自己的學(xué)習(xí)熱情和用功程度已經(jīng)超過醫(yī)學(xué)院的任何一個研究學(xué)者。我在網(wǎng)上和那些所謂的專家認真探討一些專業(yè)領(lǐng)域的問題,當我告訴他們我的本職工作只是一個中學(xué)教師的時候,他們感到欽佩不已。在此過程中,我也碰到了一些因為身患疑難雜癥而自學(xué)醫(yī)學(xué)的人,我們相互交流相互鼓勵,并且一起下定決心要取得成功。
可是,無論我怎么努力,都改變不了一個明顯的事實,母親的病已經(jīng)越來越重了。
現(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瘦骨嶙峋,只剩下一副皮囊附著在骨頭上。有幾次把母親從床上抱起來,我?guī)缀醺杏X不到一個成年人應(yīng)有的體重。我從母親深陷的眼窩和空洞的眼神中看到那團生命的焰火正在變得越來越弱,我想,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她就不會在這個世界上了。每天半夜,我來到母親房間看著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樣子,就會莫名地哭泣。我從未感到自己在感情上和母親如此親近,是為了補償這幾年對于沒有去看她的虧欠,還是對她在彌留之際最后的不舍?我也不知道?,F(xiàn)在,我?guī)缀醢阉械臅r間都耗在了母親的身上,每天給她喂飯,為她擦拭身體,更換成人的紙尿片。母親的每一點變化都深深地牽動著我的心。即便是對于自己的孩子,我也從來沒有過這樣奇怪的感受。可是現(xiàn)在,所有的努力將變得毫無意義,這讓我感到無比絕望。
秀紅對我所做的一切毫不在意。對她來說,我親手治療母親的決定,在為這個家庭節(jié)省一大筆開支的同時,還能免除她對于母親的照料。這未嘗不是一樁好事?,F(xiàn)在,她已經(jīng)并不那么堅決地要求我把母親送走。也許,她知道在我這里這件事完全沒有可能,或者,在她的內(nèi)心仍然抱有說不定哪天拆遷就會到來的幻想。但不管怎么樣,她放任的態(tài)度至少讓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得到了或多或少的緩和。
我對秀紅說,母親已經(jīng)沒什么胃口,無論吃什么東西,隔不了多久都會吐出來。我對你完全沒有別的任何要求,只是希望你能夠盡量買一些新鮮的食物。也許這樣可以讓母親盡可能多延續(xù)一段時間。
盡管這么說,我心里卻已經(jīng)對此不抱什么太大的希望。
然而這一天,發(fā)生了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母親吃過中飯之后并沒有嘔吐。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每天中午放棄學(xué)校的工作餐,頂著太陽或者風(fēng)雨騎大半個小時的電瓶車,為的就是給母親喂飯。然而她每次都把吃到胃里的食物吐出來。我一直希望母親能夠吐得少一點,這樣,留在胃部的食物就會更多些。
你今天給母親做的是什么?我問秀紅。
沒什么,只是看到菜場門口在賣嫩桑芽,我看著便宜,就順便買了一束。
嫩桑芽?
對,就是桑葉的嫩芽。這有什么奇怪的。秀紅說,我們小時候不都吃過嗎?什么榆錢、香椿、桑芽……對了,那時候桑葉搗碎還揉進面粉做餅子吃……
那個下午我沒去單位上班,一直坐在母親的床邊等著。母親到了吃晚飯也沒吐,我興奮得難以自持??晌乙笮慵t晚上再給母親炒一盤嫩桑芽的時候,她告訴我只買了一小束,已經(jīng)沒有了。我責(zé)怪自己太粗心,沒有想到如果桑芽真有效的話,怎么不早些去再買來。那個晚上母親吃了別的,照樣吐了出來??晌业男睦飬s涌動著莫名興奮的情緒。我把醫(yī)學(xué)書翻找出來給秀紅看,幾乎所有古代的醫(yī)學(xué)典籍里,都有桑葉入藥的記載,我握著母親的手,流著眼淚說,媽,這下你可有救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趕去菜場門口。秀紅說的昨天那個賣桑葉的菜販子一直沒來。我等了好一會才想到,有桑樹的地方,不就有桑葉么?于是,我又飛快地爬上了去桑園的公交車。等我回來,用蛇皮袋裝了滿滿一袋子的嫩桑葉。
一到家,我立刻下廚給母親炒了一盤嫩桑芽,并看著她一口一口地吃完。我激動地對秀紅說,我們怎么沒想到媽會愛吃這個呢?秀紅看著我的樣子,冷笑說,也許你媽前世就是一條蠶。我卻高興得像個傻子一樣笑了。這時,我們看見母親的嘴還在奇怪地一張一合。秀紅奇怪地看著我說,她這樣子是要干嗎?我說,會不會沒吃飽?
我懷著疑慮再次回到了廚房,炒了第二盤嫩桑芽。出來的時候,我看見母親的嘴還在動,似乎像是在嚼著什么東西。我好奇地問秀紅,你是不是給她喂了什么?
還能有什么?桑葉。秀紅說。
桑葉我不是還在廚房炒著嗎?
等你炒完那得多久?我看她都已經(jīng)等不及了。既然能吃熟的,怎么就不能吃生的桑葉呢?再說了,你昨天不是剛給我看過,書上都寫了,桑葉無毒……
我不想跟她繼續(xù)辯解,坐在床邊,給母親喂剛炒好的嫩桑芽??墒悄赣H卻怎么也不張開口。
我急起來,問秀紅,你看,怎么又不吃了?
秀紅奇怪地看著母親,剛才不是吃得好好的?
我剛想說什么,秀紅又拿了一張生的桑葉遞到母親嘴邊。沒想到母親津津有味嚼了起來。她吃的時候,嘴巴一直靠著桑葉,頜骨有節(jié)律地動著,發(fā)出機械的咀嚼聲。秀紅看著我,你看,不是又在吃了?
原來,母親吃完生的桑葉就再也不碰炒熟的嫩桑芽了。我擔(dān)心她年紀太大,吃了沒有煮熟的東西會腹瀉。秀紅卻不這么認為,她說,虧你還讀了那么多年書,你沒看電視里,外國人都喜歡吃生的?人家都說了,那才是自然健康的飲食習(xí)慣。事實證明,我確實多慮了,母親吃了生的桑葉之后,一點不良的反應(yīng)也沒有。即便是每天的大便,也變得規(guī)律起來,除了顏色墨綠且干燥,根本連臭味都不太有。
可是,新的問題隨之而來。母親的食量簡直大得驚人。到第二天早上,我摘來的那一袋桑葉很快就沒有了。母親幾乎以一種不能停止的速度在咀嚼,你只要把桑葉放在她嘴邊,她就會不停地吃,在這個過程中,她根本連睡覺也不需要。那天晚上,我?guī)缀醮蟀胍箾]有合眼。我一張一張地把桑葉擦拭干凈,然后塞到母親的嘴里。開始的時候,我還只是感到好奇和新鮮,但重復(fù)的動作讓我無比困倦。到了凌晨,我實在熬不住,就趴在床沿上睡著了。等我醒來已經(jīng)是早上,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床上躺了一個月之久的母親居然坐起來了,而放在床頭的那些桑葉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被她吃完了。
那天之后,給母親摘桑葉就成了我生活中最為重要的事情。我下班后按時乘著公交車去桑園,每次都帶回一兩袋。盡管如此,我?guī)Щ貋淼纳H~遠遠不夠母親吃的。桑園的桑葉沒幾天就摘完了。那是母親種的一片小小的桑林,樹木的年份都還不長,因此桑葉的量極為有限。
母親病情的好轉(zhuǎn)帶給我們巨大的希望。秀紅也幫著去采了一回桑葉,然而那次卻差點把母親給害死。那天我回到家,發(fā)現(xiàn)摘來的桑葉上竟然沒有一點被蟲子咬過的痕跡。對于給母親吃的桑葉,我總是格外認真地檢查,除了要摘掉帶蟲子的葉片,還要擦去葉片上的露水。我問秀紅,這桑葉是你摘來的?秀紅說,不是我摘的難道還是你摘的?我問,那你是哪兒摘的?她說,市民公園。我一聽幾乎要跳起來,那里的桑葉你也敢摘?那都是打了殺蟲劑的!你到底給媽吃了沒?公園的樹木由園林公司定期噴殺蟲劑是一個人所共知的常識,我不知道秀紅為什么沒有想到。無論如何,這樣危險的舉動讓我暴跳如雷。那一次,我當著秀紅的面大發(fā)怒火。她顯然沒有想到我的反應(yīng)會如此之大,她憤憤地說,我是看桑葉不夠,才好心跑到外面去摘,又還沒來得及給她喂。要是真把她毒死了,大不了我讓你殺了我給她陪葬。
摘桑葉的事情又落在我一個人身上。我開始逢人就打聽哪里有桑樹??墒?,很少有人會關(guān)心桑樹的問題,引起他們興趣的反而是我為什么要找桑樹。我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來,于是,就編了個借口說一個朋友家養(yǎng)了些蠶,桑葉不夠,所以托我打聽一下。我用盡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辦法,甚至還給學(xué)生布置了作業(yè),讓他們到處打聽哪有沒打過農(nóng)藥的桑葉。這個辦法很快奏效了。學(xué)生們第二天就告訴我,哪里可以找到桑葉。我等不到放學(xué)就匆匆離開學(xué)校,直奔學(xué)生告訴我的地址而去。
在新鮮桑葉的喂養(yǎng)下,母親的身體發(fā)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變化。一開始,她先是變胖,原本骨瘦如柴的身體像氣球一樣吹起來,手臂、大腿和肚子上的肉長成了一節(jié)一節(jié)的藕,像極了年畫上的小孩。有些肉沒地方長了,就聚積在脖子的部位,把身體和頭部夸張地連在一起,我已經(jīng)找不到她的脖子在哪兒。肥胖使她的五官也發(fā)生了變形,隨著臉部的不斷增大,她的鼻子越來越小,耳朵也越長越靠后,甚至眼睛的位置也往額頭上移動,變得又黑又圓又大。因為不停地咀嚼,母親的嘴巴比原來闊了起碼一倍。我無法想象一個人靠著吃素也可以如此快速地增肥。不光如此,更神奇的是母親的身高也在不斷增加。當我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秀紅,她驚訝地看著我,我知道她無法相信,只好找出抽屜里的卷尺,每天做好身高記錄,并隔幾天就把這些記錄拿出來給她看。
和我莫名的興奮所不同的是,秀紅對此表示深深的憂慮。
她驚恐地說,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我說,有什么奇怪的?
你媽的樣子……
她的樣子再怎么變,那也是我母親。
你根本不理解我的意思……秀紅近乎痛苦地說,我是說,她這樣會不會有什么問題?
能有什么問題?她的這條命,本來就是無意中靠著吃桑葉撿回來的,現(xiàn)在,你居然還嫌棄她的樣子難看?我?guī)缀鯌嵟恕?/p>
我跟你說實話吧,難道你真的沒覺得,你媽現(xiàn)在就快要變成……一條蠶了?
一條蠶?
我怔在那里。秀紅的話說出了我隱約的預(yù)感。其實從母親所有的蠶都餓死的那一天開始,我的心里就有這樣一種感覺,她雖然活著,卻已經(jīng)一步步地開始朝著死亡邁近。母親這一輩子都在養(yǎng)蠶,反過來說,蠶也哺育了她的生命,并給予她存在的意義。也許只有蠶,才是母親生命中最為重要的那一個部分,它們一旦死了,母親生命里的這個部分自然也就開始慢慢地消失。在母親漸漸失去神志的過程中,我一直嘗試著和她溝通,探求她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但最終以失敗告終。那個時候,我就應(yīng)該想到,她是在為另一個世界對她的邀請做準備。事實上,母親已經(jīng)非常清晰地向我傳遞過這個信息,就在她食用蠶蛹中毒的那個夜晚,我抱著她的時候,她就曾經(jīng)問過我,有沒有看見蠶,還說它們后來都變成了飛蛾,并不停地向她扇動著翅膀。它們都是來叫我的。母親這樣直白地對我說。可那時候,我卻把母親的話當成她中毒后產(chǎn)生的幻覺。這也是母親這輩子對我說過的最后一句話,我其實應(yīng)當把它當成是母親對我和這個世界最后的道別。我想,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內(nèi)心應(yīng)該是平和喜悅的。那時候,她已經(jīng)看到自己前面的道路。對于后來發(fā)生的一切,她早有預(yù)料,早已準備,只是我們毫不知情而已。我一直把母親蠶蛹中毒的事情簡單地歸咎于秀紅的大意,其實這是錯怪了秀紅。與其說那是一次偶然的失誤,毋寧說是母親有意識的自我選擇。當我明白了這個道理之后,我心中所有的疑惑都得以釋然。那些陪著母親徹夜不眠的夜晚,我看著她吃桑葉的樣子,不僅沒有絲毫的擔(dān)心和害怕,反而替她高興甚至感到羨慕。我想,在這個世界上,誰又能證明生命不能超越物種的形式而得到延續(xù)呢?我只是后悔之前的自己走了那么多的彎路,希望借助醫(yī)學(xué)的力量來解脫母親的痛苦,事實上,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在阻止母親朝著她所選擇的道路前行。而現(xiàn)在,我的醒悟來得并不算遲。
我沒有向秀紅解釋這一切,我知道無論自己如何解釋,都無法讓她理解母親的選擇,正如之前我自己對于生命形式在認知上的蒙昧。但是我畢竟是從她身體中分離出來的一部分,我們在生命上是相通的,因此,我也應(yīng)該是除了她自己之外最能理解她的人。
我放棄了所有自己的時間,為的就是在母親身邊完完整整地陪她走完這最后一段路程。我已經(jīng)不再每天匆匆趕往學(xué)校,相較于照顧母親來說,那一切顯得毫無意義。我把自己反鎖在母親的房間里,整天整夜地看著她。母親的頭發(fā)全部掉光了,又長出了新的牙齒,皮膚的色素全部褪去,成為一具潔白無瑕的身體,所有的這一切變化都意味著她離另一種生命意義上的重生更近了一步。而我每天在這里見證著母親的變化,也在見證生命蛻變的奇跡,這一切給我?guī)淼南矏偽覠o法同人分享,因為我唯一希望的就是母親在這個過程中不被任何人打擾。
每天秀紅都抱著哭泣的兒子等在房間外,幾乎是哽咽著請求我打開門。我聽著她從開始對我的命令和咒罵變成后來的哭訴和請求,然而我從始至終都對此無動于衷。有一天,我終于感到倦怠和厭煩,我不能容忍母親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經(jīng)歷生命的嬗變。于是我打開了門。
在門被打開的一瞬間,我看到秀紅的目光在母親身上只停留了短暫的幾秒,然后,從她嗓子里發(fā)出了一陣近乎凄厲的驚叫。秀紅懷抱著孩子趔趔趄趄地摔出了房間,我看見她的目光中布滿了驚恐,她只是喃喃地重復(fù)著:你瘋了你瘋了你瘋了……
是的,我讓秀紅看見母親正在結(jié)繭的樣子。就像所有的蠶必須經(jīng)歷的過程一樣,在經(jīng)過了幾次蛻皮和休眠之后,母親開始為自己做好最后的準備。
秀紅帶著孩子永遠地離開了。從此空空蕩蕩的房間里,只剩下了我和母親。這是一個安靜而漫長的等待過程,我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勸誡自己要有足夠的耐心。但隨著日期的臨近,我感到內(nèi)心的焦躁和不安越來越強烈。我懷著一種極為復(fù)雜的心情等待著,有時候是喜悅,有時候是憂郁或者悲傷。當我感到心情難以平復(fù)的時候,我會到陽臺吸煙,或者在房間里來回踱步,累了就把自己的身體深陷在客廳的沙發(fā)里。我的目光很少離開那個雪白而巨大的繭,只是,我已經(jīng)看不到母親,因為她用許許多多的絲將自己層層包裹起來,懸掛在房間的天花板上。
那一天早上我從睡夢中醒來,外面的陽光很好。借著從窗簾漏進來的光線,我看見掛在天花板上的繭破開了一個小口。我心里激動起來,我知道自己想象過無數(shù)次的那個時刻就要來了。果然,母親耐心地打開了繭上的缺口,這個過程緩慢而艱難,我努力抑制住自己激動的情緒,好幾次幾乎都忍不住想要去幫助她。過了好一會,作為飛蛾的母親終于破繭而出了,可她卻是從墻上慢慢爬下來的,一到地上便站立不穩(wěn)。她嘗試著打開巨大的翅膀,然而房間實在太小了,她一張開翅膀就撞到了墻上,碩大的身軀立刻摔倒在地。我急忙上前去扶,可母親卻像是躲著我一樣,往后退了幾步,這讓我感到深深的失望。我緩緩走到窗前,打開了鋁合金窗。我想,如果母親收起翅膀,應(yīng)該還是能夠從這里出去的。我離開窗戶,并向她指了指,示意從這里可以出去。她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慢慢地自己爬上了窗臺。那一刻,我感到自己渾身都在顫抖。我以為母親就這么離開了,她卻突然轉(zhuǎn)過身來,看了我一眼,我想她一定是認出了我,我想再大聲地叫她一聲,可是嗓子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我看著母親打開翅膀,以飛翔的姿態(tài),撲向了天空。
在母親從窗戶上飛出去的一瞬間,我無力地坐倒在地上。那一刻我忍不住放聲大哭,從此,在這個孤獨的世界上,我再也沒有了母親……
(責(zé)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