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蕊

《山本》閱讀時沖擊力最大印象最深刻的應該是其中的死亡場景，文本一反常態(tài)——作家一貫的創(chuàng)作常態(tài)和中國小說的審美常態(tài)，超細致書寫了整個當代文學都極少見的如此大量、如此多樣又如此無意義的死亡。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死亡已經(jīng)成為這部小說的敘事方式甚至終極目的。作家就是要用死亡定位人生的意義，也用書寫這眾多死亡時內(nèi)蘊深厚的云淡風輕來表達對于那個時代的憎惡和對于生命的熱愛。

一、無意義的死亡與多功能的敘事

《山本》中所有人都命如草芥，生存脆弱，就像秦嶺山上的花草樹木，在大自然的風霜雪露中生長死亡，外來的禍患在生存?zhèn)€體毫不知情的情形下沒有任何預兆地突然到來，而相對于摧毀樹木植物的滅頂天災，老百姓遭遇的卻是人禍，身處弱境的山民自在狀態(tài)的生命頃刻間的消亡顯得愈加慘烈。

《山本》的結(jié)局，除了陸菊人、寬展、陳先生、蚯蚓和剰剩等渦鎮(zhèn)中日常生存狀態(tài)最柔弱者，幾乎所有的人都死了。無論是叱咤風云喧囂一時的各路英雄梟雄、有名沒名的士兵土匪，還是有錢的財東掌柜，抑或普通的鎮(zhèn)民山民，都在這幾年間死于非命，亂世之中壽終正寢已是奢望。而在對這眾多死亡的描述中，作家寫得幾不重樣又合情合理，為財死，因仇亡，遭滅口，遇誤殺，受連累，挨懲罰，作戰(zhàn)死，帶冤死……刻意書寫這種種死亡的背后是作家獨特的哲學思考和深厚的情感寄托。

核心人物井宗臣在游擊隊內(nèi)部斗爭中遭陷害被自己人欺騙打死摔下懸崖，井宗秀被不知名兇手刺殺。主要人物也是預備團主要成員楊鐘大腿中槍失血過多而亡，陳來祥搬運大鐘因成員一個屁大家失手被鐵鐘壓死，參謀長蔡太運生病被俘虜醫(yī)生打針害死，保安隊長史三海得性病又被捏碎生殖器刀捅而亡，井宗秀的美人計一石兩鳥，使五雷被手下王魁打死割掉生殖器，王魁被打入糞窖子后割頭。戰(zhàn)場上死亡最多是簡單中槍的，還有炸藥炸死的，泥石流淤埋的。如果被俘虜，死法更慘酷，游擊隊長程國良被摳眼割舌割喉后槍殺，游擊隊員綁樹上讓豺狗吃腸子鷹啄眼，三位姓周的隊員被鍘死，紅軍戰(zhàn)士被吊死，兩名保安隊員被活砌在城墻里，五個預備團員死后還被鋸脖子。

俗話說“扛槍吃糧”，大部分士兵當初當兵是為了生存盲目地跟從，因為參加得草率又缺乏明確的信念，各個隊伍里的動搖分子便不少?！笆裁磭娧酵练搜降犊凸渖接螕絷犙剑€不是一樣？這世道就靠鬧哩，看誰能鬧大！”“當紅軍當逛山，還是他蔣介石的兵馮玉祥的兵，誰不是為了吃飯！”對于普通山民而言，進政府保安團、作逛山土匪或參加游擊隊區(qū)別不大，都是為糊口而扛槍。正義邪惡敵我雙方?jīng)]有區(qū)別，稍有風吹草動，或是生命受到威脅或是面對利益誘惑，便極容易倒戈。紅軍與土匪聯(lián)合行動，卻有二十七名戰(zhàn)士反水了。對于叛徒的懲罰歷來是最嚴厲的，冉雙全叛變預備團被槍殺，邢瞎子因害井宗臣被剮，叛徒三貓被剝皮蒙鼓，宗秀媳婦偷情被謀殺而掉進井里，薛寶寶叛變與懷孕的媳婦一起被報仇的游擊隊員槍殺……問題是看到這種本應“大快人心”的復仇結(jié)果，讀者沒有絲毫的閱讀快感，反添不少感慨和唏噓，正如文本中的陸菊人也忍不住勸說井宗秀的不可過于殘忍。

城池失火殃及池魚，更多的無辜山民鎮(zhèn)民也遭非命。莫郎中給人治病因誤解而被槍殺，茶行崔掌柜咬舌自盡尸體被扔入河里，山民逃跑墜繩下崖被砍斷繩索摔死，杜英逃跑途中遭蛇咬而死，井宗秀小姨子被掐死，孫舉來被推入水潭滅口，唐建為父報仇夠不到阮天寶便砍死阮父嚇死阮母，自己被譏性無能而上吊，吳掌柜家遭土匪搶空氣得吐血而亡，岳掌柜遭土匪綁票家人不贖被石頭砸死，井掌柜掉進糞尿窖子淹死，李掌柜因兒子被殺而自殘?zhí)菈ψ圆?，楊掌柜被風吹斷的柏樹壓死，大量鎮(zhèn)民被傳染霍亂病死，被最后的攻打渦鎮(zhèn)的炮聲炸死震死。相較于前面的爭斗和仇殺，這些生命的逝去更是令人唏噓不已。

預備團最初成立是為了防御土匪搶劫，保護渦鎮(zhèn)安全，也算是子弟兵。鎮(zhèn)民當時是一片擁護，但接下來的納錢納糧又使老百姓苦不堪言，隊伍紀律渙散漸漸地也發(fā)生了與土匪類似的擾民事件，甚至反而危害鎮(zhèn)上人的生命和財產(chǎn)安全，兵匪幾乎沒有了區(qū)別。事情的發(fā)展并沒有按照鎮(zhèn)民所期許的那樣，當權(quán)者為自己的名利爭斗，特別是與保安隊為敵并開始作戰(zhàn)時，預備團完全偏離了成立時的初衷，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雙方名義上都是保老百姓安全，但都給老百姓帶來滅頂之災。故事講述近一半時，楊鐘攻打保安隊時戰(zhàn)死，楊掌柜慨嘆“唉，只說有了預備團渦鎮(zhèn)就安生了，卻沒想到死了這么多人！人死不起呀，再不敢死人了啊！”卻不知死人只是剛剛開始。

秦嶺山中爭斗的各方面力量均談不上是與非，紅軍和游擊隊親民性上好一些，但初期的隊伍也并不純粹，極易被山民們與保安隊、預備團、土匪逛山等混為一團。從預備團到保安隊再到游擊隊，阮天寶走過的路就極具典型性，私利使昨天還是并肩作戰(zhàn)的戰(zhàn)友，今天就成了刀槍相向的敵人，對戰(zhàn)斗力的急需和審查制度的缺乏又使曾經(jīng)的敵人轉(zhuǎn)眼變成了同志。于是個人恩怨與團體目標糾結(jié)在一起，最終釀成公報私仇的慘烈結(jié)局。阮天寶利用游擊隊內(nèi)部斗爭陷害井宗臣，置之死地而后快，似乎終究是血濃于水，預備團不僅讓道放井宗臣部隊通過，與其相約打假仗，井宗秀最后還為游擊隊的兄長保了仇，紅軍則最后攻打預備團的炮轟渦鎮(zhèn)，總之，秦嶺里打成了一鍋粥！正義與邪惡只在一念之間，善良與殘忍并存于一人之身，哪一方是正確的？誰又是沒有一點錯誤的？結(jié)果不是甲戰(zhàn)勝乙，也不是正義戰(zhàn)勝邪惡，是兩敗倶傷，殺人，被殺，被敵人殺，被自己人殺，殺人者和被殺者角色迅速轉(zhuǎn)換，最終一切歸于塵土。從文本故事內(nèi)容的最后結(jié)局看，所有人的死亡基本上都是無意義的。

然而，從《山本》的整個敘事結(jié)構(gòu)看，死亡成為貫穿全文的一條主線，對情節(jié)發(fā)展具有重要的推進功能。正是因為被土匪禍害，才成立預備團，于是交戰(zhàn)死人，復仇死更多的人，往復循環(huán)，除了作家有意留下的陸菊人等幾個藝術(shù)形象之外，幾乎所有的人物出現(xiàn)就是為了完成各自最后死亡的使命與結(jié)局。每個人的死法也成為塑造其個性的必不可少的手段，如井宗臣的沉痛，井宗秀的反諷，程國良的悲壯，陳來祥的黑色幽默，楊掌柜的厚重，史三海的惡毒等等；更是作家表達全書創(chuàng)作意圖不可或缺的敘事方法，地主周財東被長工灌煎油，長工又被保安隊七八個刺刀戳死，這些已經(jīng)不僅僅是肉體消滅，而是變態(tài)地虐殺，殺人不是目的，宣泄私憤引起他人恐懼，以震懾后來者似乎才是需要的效果?！渡奖尽防锓N種鮮血淋漓血肉橫飛泯滅人性目不忍視的場景比比皆是，什么使人如此兇殘？是人性本惡還是社會環(huán)境抑或生存地位造就？

二、死亡苦難與生存批判

中華民族歷來有“重生輕死”的傳統(tǒng)，大多數(shù)人一面贊賞“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英雄風骨，一面借口“好死不如賴活著”而茍安于亂世。死亡在中國是諱莫如深避之唯恐不及的沉重話題，有各種回避“死”的代稱，文雅的如崩、薨、仙逝、歿了等，近代以來正面人物用“逝世”“犧牲”，幽默者用“見馬克思了”，民間常用“去世”“過世”“老了”“走了”“上山”“入土”“駕鶴西游”等詞匯代替。在今天安樂死也還只是為少數(shù)人能夠接受，哪怕明知結(jié)果是植物人，親人也要傾盡全力搶救，這些無不是出于對生的極度渴望。人們以死于家中床上為幸事，夭亡橫禍是不正常不吉利的，死在外邊的人不允許進村停放等無不表現(xiàn)出對于死亡的忌諱。人們也以奪取他人生命為終極懲罰方式，俗話說殺人不過頭點地，但千刀萬剮等各種酷刑自古有之，開棺鞭尸挫骨揚灰則是泄憤到極致了，還帶有對于死者遺屬及家族的侮辱。

從某種意義上說，《山本》就是寫人如何死的，是一種極端的殘酷體驗。死亡如驅(qū)散不盡的霧霾一樣漂浮在秦嶺山間，閱讀時便如鯁在喉艱于呼吸，而貫穿全文的黑色便是作家表現(xiàn)死亡最集中的審美意象，也是讀者產(chǎn)生壓抑感的重要緣由。黑色的美學意味是肅殺、寒冷、陰暗、神秘、恐懼，與死亡有千絲萬縷的對應關(guān)系；死亡最能顯示人性中黑暗的一面，它如黑夜一般，既囊括一切又了無一物，是睡過去便不再醒來。秦人尚黑，《漢書·郊祀志上》中曾有這樣的記載：“今秦變周，水德之時。昔文公出獵，獲黑龍。此其水德之瑞?！倍逍兄兴聦臉酥绢伾呛谏Ｇ厝擞终J為祖先是“女修吞卵”而生，即顓頊的孫女吞玄鳥蛋而生秦的先祖大業(yè)，秦人便尊崇玄色，所以秦國從春秋戰(zhàn)國一直到一統(tǒng)天下都崇尚黑色。宮廷多用黑色，老百姓更喜歡黑色衣服，手織粗布染料簡單，干活耐臟不易退色。渦鎮(zhèn)就是如此，文本一開篇就交待鎮(zhèn)名來自黑河和白河的交匯，街巷上所有的木板門面都刷成黑顏色，與其相配的樹皮也是黑的，豬狗都是黑的，雞也是烏雞，烏到雞骨頭都是黑的；預備團裝備是黑旗黑衣黑褲黑裹腿，夜線子應該念黑線子，護送首長走的是黑溝，一陣刮黑風，碰到一條黑蛇，吃的黑熊掌，茶行經(jīng)營黑茶而盈利，陸菊人養(yǎng)的是黑貓，還有渦鎮(zhèn)之魂的黑色皂角樹等等，黑色意象促成了整個文本的沉重、壓抑與肅殺感，若沒有麻縣長的秦嶺動植物志做調(diào)劑來舒緩節(jié)奏，滿目的黑色真要使小說難以卒讀了。

民間有云“死者為大”，正如《三國演義》里諸葛亮祭奠戰(zhàn)爭中雙方戰(zhàn)士的亡靈，《山本》也在廟里設(shè)了往生排位對死者進行超度。人在年少時不怕死也極少談?wù)撆c死相關(guān)的話題，自有遠大的前程和飽滿的希望充盈眼際，隨著歲月的洗禮和閱歷的豐富，年長智者便能夠看得通透，于是多少滄桑感懷化為一聲“天涼好個秋”的長嘆。《山本》寫的不是戰(zhàn)爭，充斥文本表層的無意義殘酷殺戮背后，是作家深深的悲哀和對正常生活的渴望，讀者看到的是表層的殺戮，感受的是其背后作家深深的悲哀。

人文關(guān)懷是賈平凹作品一以貫之的情感脈搏。他曾慨嘆貧窮使人殘忍，《山本》書寫如此大量無意義的死亡，更是顯現(xiàn)出人窮命賤，其批評的筆觸直指民族劣根性。文本借杜魯成憤慨“渦鎮(zhèn)人心咋這爛么！”井宗秀假托阮家浮財給大伙兒分錢時，鎮(zhèn)民感覺像是在做夢，感慨“鎮(zhèn)上咋只有一個阮天寶啊？！”而當保安隊攻打渦鎮(zhèn)時，“鎮(zhèn)上人自己手打自己臉：這是弄啥哩，保安隊來打的是預備團，咱倒是跟著遭殃了？！他們怨恨起井宗秀不該去縣城搶槍不該燒阮家房殺阮家人??！”其功利、自私、貪婪可見一斑?？珊拗擞钟衅淇杀蓱z之處，渦鎮(zhèn)人一直寄希望于出一個官人罩著他們，陸菊人盼望著“鎮(zhèn)上總得有人來主事，縣上總得有人來主事，秦嶺里總得有人來主事?。　睂⒆约旱娜松坏剿说氖稚媳汶y免被害被殺的命運。漫長的封建社會老百姓沒有主體意識，陜西民間歌謠就是典型例子：“好皇上壞皇上總得有個皇上，沒皇上這個世上它就亂汪汪；壞婆娘好婆娘總得有個婆娘，沒婆娘這個日子它就太恓惶。”天子子民、清官意識可謂是積淀長久的集體無意識，直到今天我們不還是希望有個好領(lǐng)導嗎？當井宗秀開始在鎮(zhèn)民家門上掛鞭子時，大家將這視為一種榮耀，都盼著趕緊給自家掛，好讓女人們?nèi)榫谛惴?wù)。魯迅曾說“然而自己明知道是奴隸，打熬著，并且不平著，掙扎著，一面‘意圖’掙脫以至實行掙脫的，即使暫時失敗，還是套上了鐐銬罷，他卻不過是單單的奴隸。如果從奴隸生活中尋出‘美’來，贊嘆，撫摩，陶醉，那可簡直是萬劫不復的奴才了！”對弱者的欺凌和對強者的奴性，矛盾而協(xié)和地統(tǒng)一在渦鎮(zhèn)人的身上。

作家知識分子的反思與批判精神還集中表現(xiàn)在對于井宗秀的人物刻畫上。從開始替父還債的仁義感恩到知曉胭脂地預言后的逐漸膨脹，從對陸菊人傾心尊敬到惱怒不屑，從施美人計消滅五雷到買岳家房地再到救韓掌柜開布莊，初期的聰明心計變成了殘忍陰險，謀害妻子、活人砌墻、殺人滅口、剝皮剮刑、特別是每天騎馬巡街和掛鞭子，已經(jīng)完全是君臨天下的感覺。最終被刺殺身亡極具反諷意味，英武一世卻死得無聲無息，毫無壯烈或震撼感，加之尸體停放到廟里后又遭到炮轟，普通肉身的消亡顯示出循環(huán)往復中的報應不爽和天理昭彰。井宗秀身上有《古爐》中夜霸槽的影子，只是在人性的底層滑得更深更遠。《桃花扇》中有一段唱詞“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每個人在努力向上的時候，多能律己向善，一旦獲得成功擁有地位權(quán)利時則容易貪欲叢生，漸漸驕橫跋扈，四面樹敵，滅亡也就不遠了。井宗秀亦是如此，作家的態(tài)度也從開始的欣賞認可漸漸轉(zhuǎn)變?yōu)榕u批判。

實際上，賈平凹關(guān)于人類生存的哲學思考早從《古堡》始露端倪，《古爐》漸成體系，至《老生》已臻成熟。張家老大犧牲個人利益帶領(lǐng)古堡村致富卻被村民無情報復最終入獄，古爐村發(fā)生文革并愈演愈烈亦與人性中自私貪婪緊密相關(guān)，老唱師串起的四個秦嶺故事上演各種人情悲喜，《山本》是《老生》的再現(xiàn)和深化，世事滄桑中人事人生人性立體呈現(xiàn)，人的各種欲望在死亡面前沒有正邪之別，敵我難分對錯難分，勝者為王似乎成了唯一標準。而且因為故事時空的相對集中，動蕩時代人性中的卑劣恰恰表現(xiàn)得最為全面徹底，其中批判思考也更為深邃。渦鎮(zhèn)里只有善惡沒有對錯，只有悲劇沒有崇高，底層山民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稍有權(quán)利者皆為自己名利爭斗，整個鎮(zhèn)子就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一片烏煙瘴氣。作家心里是有悲哀的，他憎惡那個時代，然而文學作品還是要給人以希望的，正如《古爐》中有狗尿苔杏開善人蠶婆，《山本》里也有陸菊人、寬展、陳先生、蚯蚓和剰剩，相對于那些爭斗不已而最終皆是無意義的死者，這些渦鎮(zhèn)里看似柔弱的生命，也許正是秦嶺山中最頑強的生存群體和對真善美最虔誠的守護者與堅守者，也正是通過他們，作家撥動著我們內(nèi)心深處最柔軟的那根心弦，大秦嶺的茫茫蒼蒼也才有了無盡的美好與生氣。

三、死亡敘事的新書寫

十七年文學經(jīng)常寫到死亡，特別是革命和戰(zhàn)爭題材小說。由于文藝政策對作品正面教育意義、積極感情基調(diào)及明朗理想色彩的規(guī)約與強調(diào)，在正義必勝的指導思想下，小說或影視劇中的正面人物多是打不死的，身體多處中彈亦能奇跡般地生還，或是關(guān)鍵時刻有人以身相救。即便是最后的死亡，也稱其為犧牲或壯烈犧牲，且這犧牲一定是有意義甚或意義重大的。如《董存瑞》的主人公、《紅巖》中的江姐、《紅色娘子軍》中的洪常青、《英雄兒女》中的王成等等，他們?yōu)樾叛鰻奚谒幌Ш敛晃窇?，“殺了洪常青，自有后來人”的視死如歸，其精神和勇氣是超出一般常人的，他們是被尊為革命先烈為我們所敬仰的。而在敘事手法上，小說會用高呼口號等激昂的語句升華其革命精神，電影中則出現(xiàn)烏云翻滾電閃雷鳴松濤陣陣江河奔涌，以烘托人民的哀傷與哀傷后更加堅定濃烈的報仇決心。與之相對的是敵人的死亡則以丑惡事物的消滅為定位，基本上是非個體的面目模糊的丑態(tài)百出的，“我代表人民宣判你的死刑”是當時槍斃敵人或叛徒常用的句子。“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是對此時期死亡敘事的最好概括，在具體描述上，則避免對于死亡場景特別是細部的入微描寫。

新歷史小說很大程度上糾正了十七年過于理想化的偏頗，試圖從人性的角度寫出有血有肉的英雄和凡人，但其間的分寸很難拿捏。莫言對民間英雄野性原生力量的膜頂崇拜少了些理性控制，蘇童有對民間的知性智性反思但多關(guān)注個體命運，余華由先鋒小說對人性的冷漠懷疑轉(zhuǎn)向脈脈溫情的民間認同等等，大多呈現(xiàn)出對個體生命生存與死亡的深度思考，整體格局顯得不夠宏闊，而且從民間視角切入便極少進行大規(guī)模的死亡敘事，也缺少一種全局式的把控?？傮w來看，此時期關(guān)涉到死亡敘事的作品，表達更多的是對底層小人物或蓬勃或堅韌生命的向往與感慨，帶有敬佩感、認同感和一線暖意，欠缺的是作家對于生存苦難的理性反思和關(guān)懷悲憫。

《山本》的新書寫首先表現(xiàn)在死亡敘事呈群體性大格局。死亡在文本寫作中居核心地位，既是關(guān)照對象，亦是敘事線索。前文提到當代文學中幾乎沒有哪部小說書寫如此之多的死亡，中國人對死亡的態(tài)度的避諱，使《山本》面臨巨大挑戰(zhàn)，極容易因其可以進入限制級的慘烈暴力引起閱讀障礙。恰是作家深厚的寫作功底和深入的哲學思考化解了這一難題，文本沒有就暴力寫暴力，說的是死亡，其關(guān)節(jié)點則在死亡之外，或曰死亡的對立面——生存，所以閱讀者會在體會殘酷之后不是糾結(jié)于鮮血淋漓，而是跟隨作家一起進入思考的時空隧道。此外，文本的大體量敘事使得其思考的普遍性意義更為重大和深遠，在此基礎(chǔ)上的批評和超越性也便呈現(xiàn)出大家風范。場面特別是大場面的書寫是小說呈現(xiàn)大氣象的主要原因，賈平凹從《古爐》開始用力于場景描寫，至《帶燈》手法已經(jīng)全然諳熟，《山本》中大小場面比比皆是，其間人物的須發(fā)眉目、言行喜怒、節(jié)奏的快慢緩急、氣氛的張馳有度，作家信筆寫來，讀者則如在目前。而場景敘寫中最多的便是戰(zhàn)斗和死亡，或小分隊偷襲，或上百人作戰(zhàn)，或懲戒叛徒，或濫殺無辜，作家皆不動神色地實錄，各種慘烈景象讓人不忍卒讀。確非大境界者不能寫，若無強定力者不可讀。

其次是從人性關(guān)懷普世慈悲的角度，一視同仁地寫每個生命的逝去。不同于莫言《檀香刑》中以濃墨細描各種酷刑為目的的暴力美學風格，《山本》中的死亡敘事是手段。作家直言“我寫的不是戰(zhàn)爭”，如此眾多的死亡場景，無論是大小戰(zhàn)斗謀殺暗殺越貨強奸，還是酷刑逼供短兵相接，抑或天降厄運親人反目，面對渦鎮(zhèn)人的各種死亡，作者的態(tài)度似乎無褒無貶不左不右，呈現(xiàn)出超越性的鎮(zhèn)定冷靜，是看得通透之后的貌似默然，或曰直面死亡的“零情感”。最典型者莫過于井宗秀殺妻一場，井宗秀不露聲色地謀殺，作家則波瀾不驚地書寫，但又完全不同于新寫實小說中無奈妥協(xié)甚至心靈雞湯式的“零度情感”，《山本》的零情感看似沒有人的慈悲心，后面卻有深意，文本直面死亡的冷靜與超越悲喜的淡然實際蘊藏著他對于渦鎮(zhèn)人事的深入思考。作家關(guān)注點不在誰勝誰敗，是把幾方力量均看作是普通山民，都是有父母有兒女的血肉之軀，是一種超越具體人事的普泛化的悲憫。六十六年的人生履歷，賈平凹業(yè)已看淡生死或曰死也是生的一部分，正如其作品被垢病總寫糞尿等不潔之物，恰是作家認為這不潔是人人離不開的生活的組成部分。

最后是歷史的眼光與傳統(tǒng)文學的審美風格。如果說十七年小說作家對主人公需仰視才見，新歷史小說作家基本與人物平起平坐，《山本》中作家的思考是遠遠高出其筆下人物的，但也絕不嫌棄他們，其中或傾心或反思或批評或悲憫，不緊不慢不溫不火中自有一片通透超然與親切自由。一如《古爐》以瓷器作為中國符號而通過小小古爐村暗喻中國，《山本》也不僅僅寫秦嶺幾年間的人與事，它同樣隱喻了整個中國，甚至可以將時限推得更遠，歷代戰(zhàn)爭是政治的產(chǎn)物，就參與其中的普通士兵而言意義很大了?！渡奖尽凡凰破渌髌匪劳鰰鴮懩菢恿钊藨?zhàn)栗，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作家對中國文學審美傳統(tǒng)的繼承。大面積的死亡卻寫得怨而不怒哀而不傷，作家借鑒了中國古典小說的敘事結(jié)構(gòu)框架，用三分胭脂地將整個故事寫得一切皆有定數(shù)，如“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鬧世事”“寶黛還淚神話”一樣成為天地間一段孽緣，增加了人命天定的規(guī)律性，沖淡了現(xiàn)實世界的悲劇感，作家不是哀怨感傷，而是以更宏大的氣象，寫出歷史的走勢。因為秦嶺依舊的蒼蒼茫茫山高水長，任何人事不過是過眼云煙，終究成為大山中的一撮塵土或歷史上的一個標點。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賈平凹：《山本》，作家出版社2018年，第162頁、411頁、211頁、218頁、233頁、497頁。

⑦魯迅：《南腔北調(diào)集·漫與》，魯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7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