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劼
詹明信在他那篇著名的《處于跨國資本主義時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學》中指出,在第三世界的情況下,知識分子永遠是政治知識分子。這一點在拉丁美洲作家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他們以各種不同的方式介入政治,或是通過文學作品進行社會批判,或是在文學寫作之外兼做時政評論和社會新聞報道,或是直接以政治家的身份殺入兇險政壇,與政敵們斗個不亦樂乎。在這些作家中,來自秘魯?shù)陌蜖柤铀埂ぢ运_是一個特別引人注目的個例。一方面,很少有作家像他這樣積極地介入政治,除了通過虛構和非虛構作品展開社會政治批判之外,他更曾以秘魯總統(tǒng)候選人身份參與了最高權力的角逐;另一方面,略薩的政治思想經歷過比較大的轉變,從支持古巴卡斯特羅革命政權到公開批評古巴政府,從支持拉丁美洲社會主義革命到鼓吹新自由主義,這在不少作為曾經的革命戰(zhàn)友的同行看來無異是叛徒行為。在略薩收獲的種種罵名中,“資產階級作家”、“右派”算是比較輕的,“殖民主義者”、“反動派”則是很不客氣的了。2010年,已加入西班牙國籍的略薩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秘魯?shù)淖笠砻襟w直言這是諾貝爾獎的道德淪喪,略薩是投靠帝國主義的“反動”(r e a c c i o n a r i o)作家。西班牙著名文學評論家路易斯·加西亞·蒙特羅(L u i s G a r c ía M o n t e r o)也稱略薩為“反動”思想家。西班牙左翼政治家胡安·卡洛斯·莫內德羅(J u a n C a r l o s M o n e d e r o)甚至呼吁組建一個“人民法庭”來審判略薩,同時承認略薩是一個“偉大作家”,他的小說可以為他減刑。莫內德羅的主張還算理智:把作家的政治言論和文學成就分開來評判,畢竟道德-實踐理性與審美-表現(xiàn)理性分屬不同的領域。不過,既然略薩一貫喜歡在小說中灌注政治意蘊,他的作品真的就可以“免罪”嗎?或者,略薩算不算是用左手寫小說,用右手寫政論文呢?
在墨西哥訪學時,我曾在二手書店淘來一本略薩的政論文集,題為《自由的挑戰(zhàn)》(Desafíos a la libertad),1994年版,收集了略薩在1990年競選總統(tǒng)失敗后發(fā)表的一系列文章,這些文章寫于柏林、倫敦、巴塞羅那、普林斯頓等多個西方城市。政治失意,又身居海外,不用顧忌國內政敵,按說可以發(fā)出最“反動”的調門了,我期待著讀到一些奇葩言論,不過一篇篇看下來,覺得這老爺子沒有他們說的那么壞啊。
歐洲殖民主義給拉丁美洲土地上的人民帶來的不是文明進步,而是毀滅性的災難。這是左派的共識,略薩也不否認這一點。在《自由的挑戰(zhàn)》中,提及秘魯歷史時,略薩承認:“殖民征服在秘魯社會建立起一套等級制度,上層是一小撮西方化的精英,下層是印第安人血統(tǒng)的廣大窮苦民眾,前者對后者的歧視和無情剝削貫穿整個殖民時期并延續(xù)到共和國時代?!辈贿^,在略薩的字典里,并沒有“新殖民主義”這個詞。如果說在左派看來,現(xiàn)代拉丁美洲不發(fā)達的最主要原因來自外部,是西方國家以“自由貿易”之名所行的“新殖民主義”之實,是不平等的國際政治經濟秩序,略薩則始終把目光聚焦在拉丁美洲自身的政治、經濟乃至文化結構上,探究不發(fā)達的內因。他指出:“造成拉丁美洲社會落后的罪魁禍首,是軍事獨裁和革命暴力主義?!避娛陋毑弥贫?、暴力、非理性的革命,正是略薩小說中最常出現(xiàn)的主題,而在《自由的挑戰(zhàn)》中,略薩在批判秘魯政治現(xiàn)實時瞄準的兩個目標就分別對應那兩個罪魁禍首:一個是他的政敵藤森,另一個是秘魯極左組織“光輝道路”。
略薩給他的這兩個敵人冠以同一個稱號:野蠻。藤森總統(tǒng)在武裝部隊的支持下關閉國會和最高法院,發(fā)動“自我政變”,在略薩看來是秘魯社會向野蠻狀態(tài)的倒退?!肮廨x道路”實行暴力革命,制造恐怖與混亂,在略薩看來是極其原始和野蠻的形式。雖則這兩個敵人之間正在進行著你死我活的殘酷廝殺,略薩揭示了二者之間的深層聯(lián)系:“光輝道路”期待的是天下大亂,藤森渴望的是絕對權力;前者的暴行令民眾恐慌,期待一個強有力的政治領導人出現(xiàn),盡快結束混亂狀態(tài),后者則抓住了這個機會,采取凌駕于法律制度之上的方式以暴制暴,在打擊“光輝道路”的同時獨攬大權,施行獨裁統(tǒng)治,這又令民眾大失所望,從而為“光輝道路”的暴力革命夯實了群眾基礎——推翻一個倒行逆施的軍事獨裁政府,正是民心所向。略薩擔憂的是,一旦“光輝道路”取得勝利,接下來秘魯面臨的或許就是外國武裝干涉以及國家的解體。作為小說家,他不僅在秘魯令人眼花繚亂的政治亂象中扒出了這樣一條敘事線索,也想象了這條線索可能的走向。
反對略薩的人可以說,略薩將小說家特有的想象力和虛構才能用在政治狀況的分析上,從而得出一些不符合事實的荒唐結論。事實上,小說寫作恰恰為略薩提供了深入了解社會政治現(xiàn)實的機會,他的政論文寫作可以視為其小說寫作的補充和延伸。從某種程度上說,略薩是一個19世紀的小說家,他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浸染了實證主義精神——一旦以某個歷史人物為原型,他一定會搜集盡可能詳盡的資料,甚至去做實地調查。在這些繁瑣而有趣的工作中,他可以訓練出一種歷史學家的目光。這種目光既指向過去,也射向未來。《世界末日之戰(zhàn)》和《狂人瑪伊塔》這兩部小說都涉及了拉美暴力革命的主題,而它們都發(fā)表在“光輝道路”全面興起之前。為這兩部小說的寫作而進行的實證考察都有助于略薩看清“光輝道路”的本質。小說成了預言,用略薩自己的話說,《狂人瑪伊塔》幾乎成了后來發(fā)生的真實事件的報道。略薩曾在一次訪談中吐露,《狂人瑪伊塔》的人物原型是秘魯?shù)膬蓚€托洛茨基派分子,他們在1962年發(fā)動的武裝暴動是“光輝道路”的預演。
那件事對整個時代都是爆炸性質的,它使得政治暴力合法化了;這種暴力建筑在夢想上,建筑在烏托邦的思想上:唯一解決辦法是‘懷疑一切’——結束現(xiàn)存的一切,從零開始。這種思想從個人的角度說,可以產生讓人著迷的人物和故事;但是從社會、歷史的角度來看,它對拉丁美洲來說則是災難。
在略薩看來,“光輝道路”思想既有強大的誘惑力,又有巨大的破壞力;拉丁美洲要擺脫災難不斷的魔咒,必須以冷靜理性來取代政治狂熱。在他的一些批評者看來,這種觀點是消極的,保守的,“反動”的,在另一些人看來,略薩是不合格的拉美知識分子——拉美革命符號的流行讓許多對拉美現(xiàn)實缺乏真正了解的外人認為,一個“進步”的拉美作家必定是支持革命的,是跟叢林里的游擊隊員站在同一條戰(zhàn)線上的。略薩也談“進步”(p r o g r e s o),但他所理解的“進步”不是非理性的革命,而是理性、建設性,是現(xiàn)代民主法治制度的建立,故而在他的言辭里,秘魯發(fā)生的武裝暴動和憲法遭踐踏、政法制度崩潰的鬧劇,都是背離文明、走向野蠻的倒退。
收在《自由的挑戰(zhàn)》中的《退回野蠻》一文寫于1992年4月9日,僅僅在藤森“自我政變”的四天之后,這是略薩對藤森發(fā)出的最激烈的抨擊。面對這位曾在1990年的總統(tǒng)選舉中擊敗自己的敵手,略薩在歷數(shù)藤森踐踏民主的罪行、預測這場政變可能造成的惡果后,呼吁國際社會對秘魯政府進行制裁。此舉一定又為他增加了新的敵人、新的指控——不管略薩真心希望他的祖國如何,在許多人看來,這是叛國之罪。藤森將秘魯帶向災難越發(fā)深重的境地,直到他丑聞纏身、狼狽下臺,略薩取得了最終的勝利。略薩向藤森發(fā)出的最有力的一拳,或許并不是他的政論文,而是他發(fā)表于2000年的小說《公羊的節(jié)日》。
要說《公羊的節(jié)日》的作者是個反動派,恐怕是很難在文本中找到證據(jù)的。這部作品倒更像是一個“革命”作家寫出來的。故事圍繞著1961年5月多米尼加共和國獨裁者拉斐爾·萊昂尼達斯·特魯希略(1891~1961)遇刺身亡事件展開,略薩精心描繪了獨裁者的丑陋形象,以及靠著恐嚇、密探和愚民政策建立起來的一整套專制制度。盡管看似取材于真實歷史,對略薩的從政經歷稍有了解的人都能猜測出,略薩這一次如此細致地聚焦于一個獨裁者,究竟是在影射誰。艾斯特萬·G.曼里克(Esteban G. Manrique)指出,2000年,《公羊的節(jié)日》在利馬與秘魯讀者見面,人們很快就指認出,小說中的特魯希略就是藤森,故事里為獨裁者充當情報局局長的喬尼·阿貝斯就是藤森的情報頭子孟特希諾斯,藤森政權的真實面目得以昭然于世人,隨后在同一年發(fā)生的選舉丑聞讓秘魯民眾進一步認清了它的實質。由此,文學再一次參與甚至成為了事件,略薩以小說撼動了那座根基腐爛的權力大廈?!豆虻墓?jié)日》為拉丁美洲“獨裁者小說”的傳統(tǒng)留下了一個令人難忘的獨裁者形象,這是個野蠻而可笑的暴君:當他出場時,整整一章都在描寫他晨起之后所做的個人清潔工作,他仿佛極力要用文明的外表掩飾野蠻的本性,甚至要在臉上抹一層滑石粉以掩蓋住他自己也瞧不起的祖?zhèn)骱谄つw;在小說的最后,這個野蠻元首接受了屬下獻上的純潔少女,卻未能在床上成功勃起,只得在惱怒中用手拙劣地實現(xiàn)了當晚“破處”的雄心,留下一攤污血。小說通過被奸污的少女的眼睛瞥見了獨裁者最后的丑相:
她極力不去看他的身體,可是有時她的目光還是會迅速掃過他那有些發(fā)胖的肚子、發(fā)白的陰毛、死氣沉沉的小小陽物和汗毛稀少的大腿。這就是偉大領袖!這就是人民的大救星!這就是新多米尼加的締造者!這就是大元帥!
略薩扒下了“大元帥”的華服,讓他赤身裸體、丑態(tài)畢現(xiàn)。獨裁者衰老、無能的肉體與臣民們常加在他身上的浮華贊譽形成強烈的反差,達到極有力的諷刺效果。小說情節(jié)蘊含著一種“性政治”的哲學,性壓迫暗示著政治壓迫,性能力的退化、性征服的失敗也就暗示著政治權力的衰頹和終結?!豆虻墓?jié)日》不僅成為打擊藤森政權的有力武器,也成為反獨裁、反暴政文學的經典。
略薩對秘魯政治的毫無保留的批判,既不能證明他是反動派,也不能表明他是憎惡自己祖國的人。從《公羊的節(jié)日》開始,他的小說的故事往往發(fā)生在秘魯以外的土地上,似乎成為了一種無國界文學、全球化文學,但秘魯元素總是或多或少地出現(xiàn)在他的作品中。略薩曾在回憶錄《水中魚》中坦言,雖則他是一個世界主義者,但“我覺得在我和秘魯人之間有某種無論好壞——特別是壞——似乎把我和他們以一種難以割斷的方式捆在一起的東西。[……]我?guī)装俅伟l(fā)誓要遠遠地離開秘魯生活,再也不寫有關秘魯?shù)氖铝?,要永遠忘掉秘魯?shù)穆浜螅珜嶋H上,我時時刻刻都把秘魯記在心頭,無論我在國內還是國外,它都是折磨我的常在原因?!甭运_選擇了一種特殊的愛國方式:批判它的不足,正如博爾赫斯批判阿根廷,伯恩哈德痛貶奧地利,保持對它的關切,又不陷入愛國主義的狂熱。對于引燃愛國激情的最重要的現(xiàn)代思潮之一——民族主義,略薩是堅決反對的。在《自由的挑戰(zhàn)》中,略薩屢次提及民族主義,視之為全球化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
略薩信奉的是以賽亞·伯林的觀點:民族主義,稱其為一種學說也好,一種情緒也好,它的出現(xiàn)是針對世界大同的烏托邦理想的回應,是浪漫主義對抗啟蒙思想的產物,而民族主義作為一種對虛假的、排他性的群體身份的信仰,也是一種烏托邦。對于略薩來說,民族主義和小說都是虛構,前者是政治虛構,后者是文學虛構,文學虛構是有趣而無害的,政治虛構則有著巨大的破壞性。民族主義在既往造成了無數(shù)血腥戰(zhàn)爭,在全球化時代則成為自由貿易、跨國合作、區(qū)域一體化進程的障礙,同時也引發(fā)新的戰(zhàn)爭,如前南斯拉夫內戰(zhàn)。在展望國界最終消失、自由與公平皆能實現(xiàn)的全球化紀元的美好未來時,略薩寫下了自己對民族主義浪潮再次興起的憂慮。
略薩并沒有考慮到的是,民族主義浪潮的興起與其說是全球化的一個障礙,不如說是全球化的一個后果。許蘭德·埃里克森就認為,各種形式的認同政治的興起或復燃,是全球化的典型后果,因為“我們越相似,就越會試圖變得與眾不同”。無論如何,略薩是全球化的堅定的支持者,如果說在其他一些拉美作家如愛德華多·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看來,全球化等同于新殖民主義擴張,只會令拉丁美洲更加貧困,略薩則把全球化視為拉丁美洲擺脫不發(fā)達狀態(tài)的希望,對“自由貿易”和“比較優(yōu)勢”深信不疑。略薩是反動派,只因他支持全球化、反對民族主義?這么說似乎沒道理。
略薩在《自由的挑戰(zhàn)》中也談到了民族主義長期以來對拉丁美洲的危害。他寫道,“民族主義讓拉丁美洲保持著殖民時期的巴爾干化狀態(tài),各國之間血腥戰(zhàn)爭不斷,只為保留或調整那些毫無族群或地理劃分上的依據(jù)、純粹是人為制造的國界線。”或許,秘魯人要比其他拉美國家的人更為深刻地認識到這一點。與秘魯交界的拉美國家多達五個,為了應對與厄瓜多爾之間時有發(fā)生的邊境戰(zhàn)爭,或是與其他鄰國可能發(fā)生的邊境沖突,秘魯不得不保持一支時刻做好戰(zhàn)斗準備的武裝部隊。略薩曾在軍校學習過,軍隊文化也成為他的小說中經常出現(xiàn)的主題,他對這種建立在暴力、服從、叢林法則、大男子氣概之上的制度從來都沒有好感,極盡諷刺之能事。諸如《城市與狗》、《潘達雷昂上尉與勞軍女郎》這樣的小說一次次惹惱秘魯軍方。國界消失、軍隊解散,才符合略薩的理想。
略薩還寫道,“沒有哪種思想煙火像民族主義這樣有效地讓民眾忽視他們真正的問題,讓他們看不到自己真正的剝削者,制造一種他們與奴隸主和劊子手同屬一體的幻象。民族主義能成為所謂第三世界最堅實、傳播最廣泛的意識形態(tài),并不是偶然的?!边@樣的論調,讀起來真像是左派的話語了。略薩基于拉丁美洲的經驗看到,民族主義之所以是自由的挑戰(zhàn),一大原因在于它可以為當權者所利用,蒙蔽國內的社會政治矛盾,使受壓迫者與壓迫者相認同,從而喪失擺脫奴役、解放自己的意志。不過,略薩并沒有提到,在拉丁美洲的歷史上,民族主義在反對外國強權干涉的斗爭中還是起過積極作用的。他也沒有提到,在拉美思想史上,數(shù)次有人提出讓拉丁美洲成為一個統(tǒng)一民族國家的理想,將這種理想與區(qū)域一體化理念結合起來,取代各自為政的民族主義,實際上也是順應全球化的歷史潮流的。略薩對民族主義在拉丁美洲的分析如果能再辯證一些,或許就顯得更不“反動”一些了。
在寫下《自由的挑戰(zhàn)》中的諸篇文章之前,略薩創(chuàng)作的最后一部小說是1988年出版的《繼母頌》。在寫這部小說時,略薩已經開始積極介入秘魯政治活動了,直到他參與總統(tǒng)競選。與他之前的作品相比,《繼母頌》最大限度地排除了社會政治的指涉,故事雖則發(fā)生在利馬的一個中產階級之家,卻幾乎沒有任何關于秘魯現(xiàn)狀的文字。盡管略薩自稱,《繼母頌》是他的一次故意背離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試驗,在小說中,“語言幾乎就是一種為自身而存在的景觀,一種橫亙于讀者和歷史之間的存在”,仿佛他將就此走上一條文學與政治各歸各的道路:作為小說家,則轉向形式主義,為藝術而藝術;作為政治家,則全身心投入火熱運動,接觸秘魯社會政治最真實的現(xiàn)實。不過,關于小說人物里戈韋托的一段描寫還是透露了略薩的政治理想:
年輕的時候,他曾是天主教行動組織的狂熱斗士,夢想著改變世界。他很快就明白,和一切的集體理想一樣,那也是一個不可能實現(xiàn)的、注定要失敗的夢。他的實干主義精神讓他不再在早晚要輸?shù)舻膽?zhàn)役中浪費時間。他想,也許,只有對于退縮到有限空間中(個人清潔或者性愛)和有限時間中(每晚睡前的凈身活動)與世隔絕的個人來說,完美的理想才是可能的。
這個里戈韋托最主要的就是干兩件事:入睡之前清潔面孔,以及欣賞裸體畫從而展開性幻想。略薩對這兩樣事進行了極為細致的描寫,仿佛是對個人享樂的美好贊頌——集體主義的宏大理想只是幻夢,享受個人幸福才是真。不要去想著改變世界、匡扶正義了,退回私密空間,打理自己的身體,照顧自己的性需要吧,個人自由的滋味多美妙哇!以左派的眼光來看,這樣的想法確實很“反動”。而在略薩看來,個人從群體中解放出來,才真正是進步的體現(xiàn)。在《自由的挑戰(zhàn)》中,他描述了人的進化史:
文明可以有多種定義的方式,而最有說服力的方式是將文明視為一種人逐漸個人化、從部落中解放出來的進程,在這一進程中,人通過意愿、勞動和創(chuàng)造,成為一個有能力克服自然和社會限制、勾畫自己的歷史軌跡的個體。在人的這一漫長變化史中,自18世紀開始出現(xiàn)的民族國家是一個倒退,它阻礙、打亂了個人向著全面掌控自身主權——也就是說,個人自由——前進上升的步伐,讓他退回到部落人的狀態(tài),讓他成為一個群體中的普通一員,使他必須依賴所屬群體才能存在和獲得意義。
略薩描述的是一個抽象的“人”,是普世價值觀體系中的“人”的概念。反對這一觀點的人可以說,人不僅是生物的,也是文化的、歷史的,人一旦脫離了具體的文化、歷史語境,則不成其為“人”了。略薩將個人自由視為最高價值,而在不同的文化里,個人自由被賦予的地位并不相同。比如在東亞人的觀念里,家庭的完整和穩(wěn)定就要比個人自由更為重要。略薩關于文明進程、個人與群體的觀點雖則有值得批判之處,但無論如何不值得扣上“反動”的帽子。
《自由的挑戰(zhàn)》中有多篇文章也談到了文化問題。在這方面,略薩的主張與其說是保守的,不如說是開放的。比如,他明確支持同性戀婚姻合法化,呼吁在法律層面上取消對同性戀的歧視,并且認為同性戀在法理上最終得到全面承認是一個不可逆的進程,因為“性愛與友誼、信仰一樣是屬于私人生活的,國家無權闖入如此私密的領地”。就憑略薩為同性戀權益搖旗吶喊,左派人士完全可以把他拉入同一條戰(zhàn)線。同時,略薩對“文化多元主義”、“文化相對主義”的說法不予贊同,也并不認為美國文化的全球輸出會消滅文化多樣性。當法國知識分子為抵制好萊塢文化“入侵”、捍衛(wèi)法國文化的純粹性而走上街頭時,略薩看到的是浮現(xiàn)于其中的民族主義幽靈。他不相信“純粹”的民族文化的存在,因為“純粹”意味著封閉、僵死,而每一種有著健康生命的文化必定是雜糅的、變動不居的、與外界保持自由交流的??傊运_在文化問題上秉持的仍然是他的“反動”觀點,以個人自由或貿易自由、自由市場為最終的價值取向。
不過,這并不意味著略薩為自由市場環(huán)境中誕生的所有文化產品都擊掌叫好?!蹲杂傻奶魬?zhàn)》中也不乏對當代西方社會文化現(xiàn)狀的批判。他承認,在藝術欣賞方面,老百姓最喜歡的還是那些文化垃圾,大眾趣味注定是平庸的、埋沒天才的,因此:
在現(xiàn)代社會,國家應當履行文化贊助人的職能,就像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代的教會和貴族們所做的那樣,讓如此多的藝術家創(chuàng)作出直到今天還令人類自豪的作品,而這些藝術家當年若是完全依靠大眾消費,恐怕就不會有那些杰作了。[……]自由應是不受限制的,但僅僅是在文化的創(chuàng)造上;一旦涉及消費,如果要保持質量水準的話,就無法一視同仁了(這就是政府補貼發(fā)揮作用的地方) 。
略薩的思考是針對經歷政治劇變之后的波蘭而發(fā)的。波蘭的作家和藝術家們幾乎在一夜之間失去了國家庇護下的穩(wěn)定收入,對“自由”的未來憂心忡忡。在略薩看來,文化不能完全交由市場,否則會造成高雅文化的死亡、庸俗文化的泛濫;國家的力量應當介入文化市場,讓文化精英免于生計之虞,從而確保高水平文化作品的產出。略薩不相信群眾的審美眼光,視“人民”的趣味為庸俗,這的確很“反動”。不過,他的關于國家贊助藝術生產的主張,不也是左派的主張嗎?
在另一篇文章中,略薩談到了藝術的“墮落”。在柏林觀看了一場在納粹德國時期被視為“墮落藝術”的作品展之后,略薩寫道,
納粹黨堅信,藝術與文學是“危險”的,必須由政治權力來操控和使用,而民主自由社會則讓藝術重新成為了某種無害的東西,成了一種脫離人生、現(xiàn)實問題與人性需求的行為,一種失去靈魂的幻術,一種供商人投機、供政客借機宣傳自己、授予自己慷慨資助人證書的商品。這也是令文化生活“墮落”的一種具有巴洛克意味的方式。
略薩的批判與他的文學觀是一致的:好的文學與藝術,必定是與人生緊密聯(lián)系,呼應社會現(xiàn)實的。略薩關于文學的著名論斷,不管是對抗不合理現(xiàn)實的“一團火”,還是擺脫政權干預、捍衛(wèi)個人自由的“陰謀活動”,都指向文學的社會作用。在他看來,文學藝術不應當是“無害”的,而應當是有效用的——讓這個世界更美好,讓人類生活更幸福。這與左派的文藝觀不也是一致的嗎?
在他出版于2003年的小說《天堂在另外那個街角》中,略薩書寫了烏托邦的主題,采用他慣用的“連通管”手法講述了法國畫家保羅·高更和高更的外祖母、具有秘魯血統(tǒng)的社會活動家弗洛拉·特里斯坦的人生故事。在我看來,略薩在這兩個故事中留下了自己的影子:一個是藝術家身份,一個是政治活動家身份;一個追求個人自由,一個追求廣大民眾的自由。對美好理想的不懈追求將這兩個身份統(tǒng)一起來。略薩塑造的這兩個歷史人物形象也成了自己的政治觀和文藝觀的補充說明。通過特里斯坦的眼睛,略薩描繪了制度性的貧窮對個人自由的戕害,明確批判了資本主義勞工制度之惡,而特里斯坦反對暴力革命、憎惡民族主義的立場也是與作者一致的。高更也被描畫成了一個反資本主義的英雄:他厭倦了自己股票經紀人的工作,尤其是厭倦了現(xiàn)代資本主義制度下的虛偽、平庸、令人壓抑的生活模式,也厭倦了為文化商人所操控的藝術體制——正如前文中略薩所指出的那樣,決絕地前往南太平洋的島嶼,在土著人的生活中尋找天堂。略薩在小說中不僅以說故事的方式詮釋了高更的數(shù)幅畫作,也再一次闡發(fā)了自己的藝術觀:
西方藝術由于脫離了表現(xiàn)原始文化的生命而整體墮落了。在原始文化里,藝術是與宗教不可分離的,它構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比如吃飯、裝飾、唱歌和做愛。你一直希望在自己的繪畫中重新建立這個中斷了的傳統(tǒng)。
藝術應與日常生活、生命本真渾然一體,就像原始人的藝術那樣。這樣的觀念算是保守,還是前衛(wèi)呢?如果我們承認現(xiàn)代性的復雜性,認識到在現(xiàn)代藝術乃至文化生活的各個層面,對全新未來的追求和對美好往昔的留戀都同時存在,就不會輕易將這樣的文藝觀定為“反動”或“進步”了。
略薩算是一個“反動”作家嗎?或許恰恰相反,他應該算一個“進步”作家,與左派知識分子算是一路的?因為他也旗幟鮮明地反對一切形式的壓迫,不管這種壓迫是殖民主義也好,是民族主義也好,是軍事獨裁也好,是暴力革命也好;他也主張寬容對待性取向上的少數(shù)派,也主張國家力量贊助文化活動,更重要的是,無論是在他的小說中,還是在他的政論文中,他都把人的解放、世界大同視為最高理想。諾貝爾文學獎不就該獎勵這樣的作家嗎?
埃弗拉因·克里斯塔爾(Efrain Kristal)曾指出,在拉丁美洲的文學評論界,略薩小說的接受主要依循的不是美學標準,而是政治標準;當略薩發(fā)表的政治觀點令左風盛行的文學批評界惱怒時,先前說他的小說“革命”的人給同樣的作品加上了“反動”的罪名。自然,他們這樣做,對作家是不公平的,也是有違文學自身的規(guī)律的。通過對略薩政治觀點和小說作品的比照,我們反而能發(fā)現(xiàn),略薩是一個難能可貴的知識分子,如薩義德所贊許的那樣:對愛國的民族主義、集體狂熱提出質疑,警惕階級的、種族的或性別的特權意識;從體制收編的壓力中尋求相對的獨立,做流亡者、邊緣人,是業(yè)余者,也是對權勢說真話的人。噢,薩義德好像也是左派人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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