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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旦的故事

2018-11-13 10:43王占黑
山西文學(xué)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花旦阿婆

王占黑

[編后記]

本期“步履”的作者是王占黑,她剛剛出版了自己的小說集《空響炮》,《小花旦的故事》是她的中篇小說處女作,也是我讀過的她小說當(dāng)中更為開闊的一篇。

小說寫了一個熱愛跳舞的大爺,名叫阮巧星,綽號“小花旦”。年輕時在工廠上班,退休后在小區(qū)里開剃頭店,離婚后單身,一直與母親相依為命。老人看起來有些女性化,頗為邊緣又自得其樂,情感細膩,講江湖義氣,與“我”建立起深厚的情誼。作者沒有僅僅停留在故事的表面,在小花旦輕松的玩笑之下,寫出生活的沉重與對往事命運的無可奈何,生動刻畫了一個迷人的人物形象。拿到這篇稿件,我的整個閱讀體驗都很愉快,王占黑的文字非常有特點,字里行間彌漫著南方的生活氣息,她透過自己的眼睛書寫父輩祖輩的人生?!拔摇钡某砷L、小花旦的命運、上海街道的變遷……時光流轉(zhuǎn)的種種,寫出人與人之間的溫情。更重要的是,在這吳儂軟語的背后,我看見一個堅定的有力量的靈魂。

(顧拜妮)

1

我攢了很多火車票。散在抽屜里的時候看不出,疊起來竟有四五副撲克牌那么厚。這就對了,上大學(xué)起,我坐過很多趟綠皮火車,從上海南站出發(fā),開往廣州的,深圳的,海口的,昆明的,每一個方向我都坐過,每一條線路上售賣什么商品,牙膏、毛巾還是火車模型,乘務(wù)員的普通話帶著哪種口音,我都知道,可我從來沒到過這些地方。我總是第一站就下車了。

十二塊五,是上海到我家的距離。如果人們坐火車也像坐飛機一樣計算里程的話,那么我的就不值一提了。一個鐘頭,去遠方的人一碗泡面還沒排隊煮上,我就到了。我總想著,哪次能忍住不下車,一路坐到終點站,補完票出來,先給小花旦打個電話,喂,猜猜看,我在哪里了。

小花旦肯定會笑上一陣,細姑娘本事大啊,尋只茅坑,蹲下來摸摸看,屁股上是不是生滿坐板瘡了,講完又笑一陣。

這是我和小花旦的約定。那時他一邊往頭上擦摩絲,一邊講,你要是敢坐到底么,我就出錢給你買三九皮炎平涂坐板瘡,車錢也算我。

口說無憑,我講。

小花旦從挺括的夾克衫里掏出車票,每趟去上海,他必定挑一件派頭大的穿,配一雙擦亮的尖頭皮鞋。又問我討一支筆,在右上角寫了999,一筆連到底下的名字。畫完,繼續(xù)打理自己的發(fā)型。他的劉海卷卷的,垂落幾絲,余下則統(tǒng)統(tǒng)往后梳,左邊的朝左后攏,右邊的朝右后攏,撇出一個愛心型額頭,金光锃亮。轟隆一聲,火車到站了,小花旦朝前沖了沖,手上的摩絲擦了個花邊球,四六開的頭路也撞壞了,變成鄉(xiāng)下的蟲馬路,一歪一扭的。

赤逼,火車開得來好比拖拉機,卵蛋都要震碎了。我們出了站,便去坐地鐵,一路上他繼續(xù)收作他的頭。

并沒有人說過,地鐵站不只是等地鐵的地方,它還有長長的過道,四通八達的出口。各式各樣的店面圍在其中,人們進進出出,隨時都能停下來買點什么,吃點什么。這明明是個很有花頭的商場呀。平時要進大廈才能買到的高級運動鞋,那時只與我們隔著一堵玻璃墻,它穿在模特的腳上,就像穿在路人的腳上一樣尋常。我和小花旦走得很慢,與一個個模特或路人擦身而過,還是來不及看。

我問,這么多店,生意都做得出嗎?

小花旦講,怎么會做不出,有人開店么,總歸會有人去。

那你講,到底是先有人開店還是先有人要買呢。

小花旦頓住了,我們停在一家美珍香門口對望著。這個問題我老早就問過了。那時我還小,他還沒下崗。老王在打麻將,叫小花旦帶我去吃中飯。我們走在小區(qū)外面的馬路上,我說,路上開了這么多小店,怎么不倒閉呢,每一爿都有人去吃嗎。

小花旦說,肯定呀,有人開么,總歸有人會去的。世界上有交交關(guān)關(guān)人,人家在做啥,喜歡吃啥,你一個人是想不通的。

我沒聽懂。

他講,好比你養(yǎng)一只雞,就會得一窩蛋,你有蛋了,就能孵出小雞來。

那你講,到底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呢。

小花旦卡住了,在一爿面館門口愣了很久。他朝里望了望,轉(zhuǎn)而問我,想不想吃鱔絲面。于是我們叫了三碗,多一碗帶回去給老王。

這次小花旦還是沒答上來。他同美珍香的促銷店員并排站著,聽到人家喊試吃,上前戳了幾片豬肉脯,又戳了兩片給我。

還有嗎?我覺得味道很好,不好意思自己去要。

怕個屁,免費的呀。小花旦握著用過的牙簽,又去戳了好幾片。店員卻翻了個白眼,端著盤子走進去了。我們只好平分手上的,邊走邊吃。

小花旦突然講,細姑娘,你看這個地鐵站,像我們小區(qū)嗎?

我嚇了一跳。地下廣場多高檔啊,我們小區(qū)算什么。

小花旦指著麥當(dāng)勞,這個么,就是毛頭的臭豆腐攤。又指著便利店,這是閔珠雜貨店。再過去是怪腳刀的棋牌室,阿寶的修鞋攤。他指著遠處的游戲機,旁邊坐著賣玩具的人,蛇皮袋鋪了滿地。還有貼膜的人搖著屁股底下的小板凳。被他這么一說,我倒真覺得像起來了。我們小區(qū)的房子,二樓才住人,底下都是車棚。如此一來,發(fā)大水了,也不至于叫家具浸爛在水里。十來平方米的地方,面朝馬路,做做小生意正好,許多人家便把車棚租出去了。于是早飯鋪啊,租書屋啊,剃頭店啊,一爿爿老鼠打地洞似的開起來。整個小區(qū)像個吊腳樓,地面上到處是小店,單元樓前后暢通,走來走去,閉著眼睛也能到。這些店有的白天開,有的在夜里,辦了執(zhí)照還是三無,搞不清。可什么店里有什么人,倒是固定的,絕沒有哪一處冷冷清清。我問的問題,小花旦答不清楚的道理,興許就在這里。

我們邊走邊看,給每一家店找到小區(qū)里對應(yīng)的位置,車棚找完了,就去外面馬路上的店找。餛飩對餛飩,小炒對小炒,服裝店對縫紉攤。快到出口了,小花旦忽然大步朝前,跑到一家美發(fā)沙龍門口,三色燈管在身旁轉(zhuǎn)個不停,映亮了他的夾克衫。

小花旦伸開雙手向我介紹,你看,此地就是我的店面了,派頭大不大。他身后響著吹風(fēng)機和流行歌曲的混雜聲音。

小花旦叫我?guī)退诘觊T口拍個照,我說這樣不好。他講,有啥不好的,快點拍一個。

迎賓小伙子用怪異的眼神盯著我們。我趕緊接過小花旦新買的諾基亞按了一記,人影很小,店面很大。他瞇著眼看了一歇才講,嗯,大歸大,生意還不如我那好呀。這話說得梆梆響。

小花旦點開相冊,往前翻幾張給我看。照片里一個大大的油頭,頂著“巧星美發(fā)屋”的紅字招牌,上面露出一截樓上人家晾下來的短褲和胸罩。

我比了比兩張照片,朝他望了一眼。不像,不像。

小花旦講,沒辦法,人嘛,到了洋氣的地方,肯定就要變來洋氣一點。細姑娘,你慢慢也要洋氣起來了。他提手抄了抄我的短頭發(fā)。及耳,及額,及頭頸,大人稱之為游泳頭,下水了也不會變形。背后看過去,男生女生是一樣的。

我的游泳頭從小就是小花旦剃的。小花旦是我們小區(qū)的剃頭師傅之一。

2

我們小區(qū)雖小,理發(fā)店從來不會少。我讀小學(xué)的時候,地面上竟同時開出了三家,哪一家都不缺生意做。東邊便民理發(fā)店的阿姨戴一副酒瓶底子厚的眼鏡,人們就叫她眼鏡。眼鏡的車棚因是自家的,價鈿便宜,老年人去得多。西邊惠民理發(fā)店的阿姨年紀稍輕一點,但塊頭大,人們叫她阿胖。阿胖開店的頭兩年,整個人像發(fā)糕似的發(fā)開來了??伤嫒斯魏庸纬隽嗣麣猓ミ^的都說適意,吸引了一幫男客。還有一爿開在小區(qū)門口的香樟樹底下,不叫理發(fā)店,叫作美發(fā)屋,就是小花旦的地盤了。巧星美發(fā)屋店面不大,客不多,談山海經(jīng)的人倒是常來常往。路過不細看,只當(dāng)是老年茶室。

眼鏡和阿胖作為競爭對手,時常隔空傳話,相互抹黑幾句,眼紅幾句,小花旦卻從沒人同他吵過。一來,小花旦講,好男不跟女斗,二來,小花旦講,我同人家做的不是同一趟生意呀。

我說,那你同外頭的美容店是一樁生意咯。我指的是對面馬路是一些粉紅色的鐵皮屋。日光燈管拿彩紙包起來,叫人看著昏沉,幾個皮松肉散的外地女人躺在沙發(fā)上,或坐在店門口,大冬天也要露胸脯,露大腿,三伏天還要擦厚厚的白粉。她們也叫美容美發(fā)。小區(qū)里哪個男人路過多瞄幾眼,就要被老婆罵了。我放學(xué)走過也偷偷看,總想著這店里冷冷清清,如何開得下去呢。后來想明白,也許做的是夜生意,我看不到罷了。

小花旦瞪大眼睛,朝水泥地板狠跺一記腳,細姑娘不要瞎講哦!人家賣人肉包子的,同我有啥關(guān)系!下趟走路不要東看西看,當(dāng)心自家絆一跤。他拿起給客人噴頭發(fā)的香水,先朝我臉上胡亂噴了幾下,氣味發(fā)沖。

小花旦的生意,同誰都不一樣。他講,五塊十塊的剃頭生意,我不稀奇的。碰到老王這樣的老相鄰,舊同事,隔月去剃個頭,不算數(shù)的。小花旦手腳快,三下五除二搞定,從沒收過一分錢。巧星美發(fā)屋,專門做的是阿姨們的生意。小花旦講,別說小區(qū)里,就是老遠八只腳的老太太要燙頭,要焗油,都情愿穿過大半個城來找我。

小花旦走的是一條龍服務(wù)。

老太太們要出客,要上臺,想甩甩浪頭了,早幾個禮拜就要來巧星美發(fā)屋報到。小花旦先問好,穿什么,再定頭型。人家若想不好怎么穿,索性全托給小花旦,一手包裝。永紅絲廠里跑了幾十年銷售,小花旦對穿著打扮頗有研究,真絲棉麻,料作款式,怎么顯身形,怎么襯膚色,腦子里清楚得一塌糊涂。衣服還沒做,小花旦上上下下一比畫,一形容,老太太仿佛仙袍上身,頭頸伸長,腰板筆挺,旁邊的小姐妹齊齊叫好。然后小花旦再同人家細細講,去哪里選料作,尋裁縫,不合身了找誰改合算。做這種事體,小花旦本身就很來勁。老太太自然一百個放心,過幾天,衣服乖乖拿來,排隊等做頭發(fā),店里鬧猛得不得了。

小花旦講,人家給老人燙頭,好比工廠流水線一樣,燙一個,走一個,走出來都是一式一樣的,有啥意思,人老了就不要尋開心了嗎。小花旦就舍得花時間,給老人研究頭型,好好燙,細細弄,走出去有樣子,扎臺型。久而久之,婦女隊伍里傳來傳去,小花旦就做出了名堂。三五結(jié)伴而來的,從頭到腳問一遍,一個燙,幾個在邊上看,蜜餞咬咬,閑話講講,也問幾句自家等會要怎么弄。小花旦確確有這樣真本事,一邊干活,一邊服侍看客,聊得人家開開心心,服服帖帖。

要論保養(yǎng)么,阿姐比我有經(jīng)驗呀,講穿了,皮膚同鈔票一樣,多拿出來摸摸,就不會皺。

大家有緣做幾十年小姐妹,為一樁事體吵相罵有啥好處呢。老來不比美,要比大方。

阿姨覅氣,媳婦么,講究一個以靜制動。你不罵,人家也不會主動吵上來。一樣的道理,你不下指標,人家反倒不好意思,屋里生活就做起來了。

老太太紛紛點頭。她們講,哎唷,巧星這只換糖嘴巴,真真是甜的來。跑一趟巧星這搭,比尋個老娘舅還靈光呢。

巧星美發(fā)屋和保健品是一種道理,老年人里有口皆碑,正經(jīng)人則視之為膿瘡毒瘤。社區(qū)干部講,人家東西兩爿店雖說是小本生意,到底規(guī)規(guī)矩矩,有營業(yè)執(zhí)照,有衛(wèi)生許可的。你看看你這個地方,胡來。

進去檢查,小花旦店里處處都是危險動作。電是從樓上接下來的,熱水是煤球爐現(xiàn)燒的,燙頭罩子萬年不洗,各式藥膏也沒明確的來路,更不必說保質(zhì)期。今朝用過了放進抽屜,下次再拿出來擠一點。小區(qū)每搞一次文明建設(shè),巧星美容屋就面臨一次嚴打。停停辦辦,實在撐不住了,有一天小花旦也搞了張營業(yè)執(zhí)照,裱起來,掛在店門口叫大家來看,法人代表阮巧星,交關(guān)神氣。誰曉得這個阮巧星仍是假的,是打給電線桿上的辦證電話打來的。小花旦一邊燒水,一邊說給老太太聽,兩百大洋,給社區(qū)里買個放心。

小花旦講,我做生意是做給客人的,又不是做給工商局的,要伊拉滿意做啥。

老太太們聽得有理,巧星美發(fā)屋便照開不誤。她們不是不曉得安全問題,只怪小花旦的推銷實在做得太好。人家店里貼了明星照,發(fā)型圖,他這里專程有阮家阿婆做活體模特。

小花旦絕非每天都肯開店的,釣魚要去,舞廳也要去的。他店門口貼著告示,一份令人羨慕的工作時間 :下午 12∶30-5∶30(星期四休息)。但實際操作從不按紙上來辦。但凡營業(yè)的時候,起來做的第一個頭就是阮家阿婆的。吹好弄好了,叫阿婆往店門口的樹底下一坐,蒲扇一搖,人們就走過來看了。

喲,阮家阿婆,今朝漂亮來!

3

巧星美發(fā)屋門前有一株老樟樹,是小區(qū)還沒造的時候就長起的。

每到夏天,樹上的知了蛻過殼,一下就活絡(luò)起來了。知了的腳明明抓在樹上,耳朵卻生在小花旦的店里。小花旦同客人們呱啦呱啦講話的時候,知了只聽,不響。小花旦的吹風(fēng)機一開,知了就跟著叫起來了。它們越叫越響,蓋過吹風(fēng)機的動靜,蓋過店里的講話聲,還帶動起遠處的知了。整個小區(qū)上空好像有一個巨大無形的吹風(fēng)機在運轉(zhuǎn),到處蕩著回響。等到小花旦的吹風(fēng)機一關(guān),知了曉得了,便識相地跟著停了下來。

有時若不識相,影響了小花旦談生意,阮家阿婆就拿起手里的拐杖敲一敲香樟樹,敲一敲,知了就不敢再叫了。

我講,阿婆,知了是你養(yǎng)的啊。

阿婆胡亂點點頭。她講,蟲么,儕是空叫叫,胡叫叫,嚇一嚇就好了。阿婆的耳朵不好,坐在樹下從不覺得吵,可她仿佛也另有一副耳朵,時時刻刻按在墻上,聽牢店里的客人是不是叫樹上的客人搶去了風(fēng)頭。

她總是比小花旦更關(guān)心小花旦的生意。

阮家阿婆活著的時候,只要不下雨,常常搬一只骨牌凳坐在樹底下,有時起身掃掃地,張望張望馬路。阿婆若走來走去,就是走給人家看的。人家看到阿婆的頭發(fā)挺括,心里便有數(shù)了,噢噢,小花旦今朝出來做生意嘍。三個兩個圍上去摸一摸,感覺好,再進店里去問問。

阿婆一看到來生意,就高興了,朝樓上大喊,阿星啊,客來嘍。

阮家阿婆生得瘦小,皺皮躬背,一頭白發(fā)卻長而濃密。小花旦隔一陣學(xué)來了新發(fā)型,就先給姆媽做一個。網(wǎng)兜子罩住的,油光光貼著頭皮的,盤起來的,蓬開來的,各有各美。有時也回歸老法的麻花結(jié),馬尾辮。人家都講,阿婆這張面孔,一看就曉得,年輕辰光不要太漂亮。

阿婆不自夸,她只夸小花旦,吾阿星手巧嗎,一只死老太婆,做出來也好看呀。

或是一并夸贊丈夫和兒子,阿星爸爸當(dāng)年樣子神氣,吾阿星也神氣的。阿星爸爸做事體細摸細想,全傳給吾阿星了呀。

阮家阿婆平時話不多,一旦張了口,就是吾阿星,吾阿星。好像小花旦是個太陽,阿婆每天繞著他轉(zhuǎn)似的。可實際上,絲廠的人都曉得,小花旦從小到大,無不是他圍著阮家阿婆轉(zhuǎn)的。

小花旦是阿婆的末子。

小花旦的大名,正是不識字的阮家阿婆取的。她講當(dāng)年自己預(yù)備同丈夫養(yǎng)十個小囡,當(dāng)上光榮母親,就能去天安門見毛主席了。丈夫進步,國家造衛(wèi)星,他也想了個“造星計劃”,要按太陽系十大行星(他以為)來取名,搞得有文化一點。水金地火木土,養(yǎng)到第七個,丈夫在睡夢中暴斃。阮家阿婆講,我又不懂天文地理,只曉得光榮媽媽當(dāng)不成了,日腳也度不下去了,管伊第七顆叫啥,索性就叫個星。于是阮巧星成了阮家七大行星之末,同六個兄姊圍著姆媽轉(zhuǎn)。

阮巧星雖是離得最遠的一顆星,卻跟得最緊,轉(zhuǎn)得最快。

阮家阿婆當(dāng)了一輩子的湖絲阿姐。她講,好繭子泡在滾水里,要伸手進去,一邊洗,一邊剝。機器比不得人手,手抽的蠶絲不會斷,出來的才算好貨。我懂,這和做肉餅子,滾刀切的總比搖肉機搖出來的鮮,道理是一式一樣的。

可是城里稍微有點關(guān)系的,誰會跑去做這種生活。兩只手伸下去,再縮不回,木掉了呀。半天浸下來,十根指頭腫得像胖大海一樣。阿婆攤開手,繅絲工的手掌,到老來仍比平常人的厚很多。她講,冬天蠻好,熱烘烘的。倷就看,誰從來不生凍瘡的,十有八九就是老阿姐了。到夏天公,真真下不去手。皮泡軟,燙開,一抽就是一條口子,嘶一記,痛到心肝里。下了班,兩只手通通紅,好比木頭砧板,上面全是印子呀。

我聽了,嚇得不敢回話。阿婆卻講,哎唷,出好物什嘛,肯定要吃苦的。

湖絲阿姐苦,阮家阿婆又是其中頂苦的。一人拉扯七子,三個上班,三個讀書,還有一個背在身上,每天帶到廠里來養(yǎng)。阿婆抽絲,小花旦在背上看抽絲。阿婆吃飯,先往背上的嘴巴塞幾口。我插嘴,阿婆,你的背脊是背小囡背彎的嗎。阿婆不回,只管講,人家看不下去,就省一點給我們吃,空下來幫我領(lǐng)小囡。

阿婆又笑了,吾阿星真乖呀,不哭不鬧,車間里人人待伊好。老話講,遺腹子隔著肚皮聽到姆媽哭,還沒養(yǎng)出來就決心要待姆媽好了。吾阿星不單曉得肚皮里的苦,還曉得車間里的苦。三四歲已經(jīng)端著搪瓷杯走來走去了。讀了書,放學(xué)先到車間來。早班送飯,夜班來接,從來不肯同我分開的。人家講,我好比養(yǎng)了個管家公呀。

一直跟到阮家阿婆退休,小花旦書不讀了,頂職上崗,成了廠里唯一的男繅絲工。小花旦一上來,已經(jīng)熟練得像一個老工人了。

男人做湖絲阿姐,到底上不了臺面,下趟老婆也討不好。后來我托關(guān)系,叫吾阿星轉(zhuǎn)到銷售科去了。

阮家阿婆講絲廠舊事,每每講到小花旦轉(zhuǎn)科室,就打住了。她說,一個人嘛,早前苦夠了,老來就有的甜了。阿星爸爸生眼睛,曉得我命苦,派阿星來待我好。阿婆頂著時髦的頭發(fā),坐在店門口笑。

不講了,不去想了。她搖起自己那雙厚大的白手,上面泛起密密的黑斑,像搖一串熟透了的香蕉。

細姑娘,倷大起來,要同阿星叔一樣,待姆媽好,曉得嗎。我點點頭。只是阿婆口中的阿星叔,讓人產(chǎn)生一種怪異的陌生感。我實在難以把孝子阿星和店里邊剃頭邊陪客聊天的小花旦聯(lián)系起來。照平常來看,阮家阿婆和小花旦并不多話。開店的時候,一個做頭,一個看店。一個談天,一個聽聽不響。關(guān)了店,一個出去白相,一個就待在樓上。小花旦釣了魚回來,阿婆就燒魚吃。小花旦跳完舞,空了兩只手回來,阿婆出去買點掛面和熟食。怎么看都是阿婆在照顧小花旦??墒锹牬笕酥v,阮家阿婆自從守寡,到死沒離開過小花旦。這些年她只跟著小花旦住,小花旦結(jié)婚,也是帶上姆媽一道進的新房子。

我想來想去,還是名字的問題。阿星是阮家阿婆的阿星,小花旦是大家的小花旦。這是兩個人。尤其在阿婆這里,她容不下第二種叫法。人家若講小花旦怎么樣,阿婆就要動氣了。這個名字,阮家阿婆不喜歡聽的。誰不識相,再講,阿婆就要翻面孔,下逐客令了。

可是除了燙頭的老太太稱呼他巧星師傅,我們小孩子叫他剃頭阿叔,小區(qū)里的大人都喊他小花旦,絲廠的人也是。這從來都不是一位耳朵不好的老太太能阻擋的事。

小花旦自己倒是不介意的。

4

小花旦這個綽號,早在繅絲車間就有了。并非喜歡唱戲,只怪生了一副太監(jiān)喉嚨。照理說,高大的人聲音渾厚,小花旦卻不是。他的聲音細細尖尖,卻不如小姑娘的軟糯,反有一種中年婦女的銳利和響亮。激動的時候,語調(diào)一升高,像銅爐里燒開了水,澀澀的刺耳極了。動起氣來,又變成木鋸子拉在生銹的鐵皮上,磨人心肝,好在這種時刻是少有的。小花旦更多的是放聲說笑。他一開口,臟話不斷,倷個赤逼,伊個赤逼的,同他的細喉嚨很不般配。小時候我質(zhì)問他,你怎么老是罵人。他卻說,這怎么叫罵人呢,這叫口頭語,懂嗎。小花旦把所有不文明的詞匯都稱之為“口頭語”。他聊起天來,一個句子里的口頭語比主謂賓還多。

后來我知道了,廠里面人人都講口頭語,開心不開心都要講的。上班了,口頭語在車間里飛來飛去,下班了,口頭語在小區(qū)里飛來飛去。上下班的馬路上,口頭語要更生脆些,才能互相聽到。

小花旦,去尋死??!

赤逼,遲到了要!

更可怕的是,小花旦在小學(xué)附近也離不開口頭語。老王上夜班的時候,常常叫工友送我去讀書。輪到小花旦,他送我到校門口,突然大聲喊,細姑娘,進去先撒泡絲噢!值班的高年級同學(xué)和老師都笑了。這份舊賬我長大后跟他翻過不下一百遍。從此我同小花旦約好,送到校門口不準講話。他仍堅持要對口型,兩只細腳桿扒開,同校門外的柵欄重合在一起,柵欄尖上戳出小小的頭,兩片薄嘴唇放慢了速度扭來扭去,像一個滑稽演員,故意要逗笑值班的同學(xué)。

小花旦長長的腿,長長的身體,連到長長的脖子,不知怎么生出一個短小扁平的頭來,頭上的眉眼是細窄的,嘴巴狹長,像粘了幾條被甩軟的掛面。說起話來,眼皮上面,眉毛底下,都是微妙的小動作。好在他皮膚黑黃,鼻梁高挺,現(xiàn)在回想,小花旦四十歲以前,側(cè)面還有一點模特的英氣。

可他走起路來全無模特的利索生風(fēng),做賊似的半吊著手,兩只腳軟綿綿的。小區(qū)里的人講,說難聽點,女人堆待久了,蹺根蘭花指剝繭子,總歸有點陰陽怪氣。

阮家阿婆必定深諳這個道理,才大費氣力幫小花旦換了工種。然而人們早已叫慣了,小花旦去了新科室,或出廠跑外勤,還是小花旦。他自己并不反駁。

只有阮家阿婆從不滿意,她講,瘦長條子么,叫秀才不是蠻好,做啥要取個娘娘腔名字,吾阿星氣力不要太大,身體不要太好噢。又說,巧星年輕的辰光,往蠶種庫門底一走過,多多少少小姑娘盯牢伊看。伊是眼界高,一個看不上。

但她并不提起小花旦后面的一樁婚事。

小區(qū)里的人都曉得小花旦結(jié)過婚,卻不知全。只見小花旦帶姆媽去新房住了三年,又帶姆媽悄悄搬回來了。人們估計,是婆媳之間出了問題。而后阮家阿婆要把房子專留給小花旦,六顆行星跑過來吵過多少次,總算拗斷,留下兩人清靜度日。人們便一口咬定,若不是當(dāng)初逼得小花旦離婚,阿婆何苦千方百計保他。至于小花旦的老婆是誰,在哪里,沒人問過。

直到暑假的一天,做頭發(fā)的隊伍里來了一個新面孔。這位客人聽說城東有個蠻好的燙頭師傅,就跟過來看看。到了才發(fā)現(xiàn),是老熟人了。小花旦特意找出茶葉罐頭,拍拍圍裙上的灰塵,客客氣氣喊了一聲,姆媽。這不大不小的一聲,把樹底下的阮家阿婆引過來了,兩個姆媽在巧星美發(fā)屋的招牌底下碰面了。

丈母娘講,阿星啊,還沒討好老婆啊,光桿司令準備當(dāng)過去看了噢。

小花旦笑笑不響,招呼客人們一一坐下,自己上樓去泡茶了。丈母娘在店里走來走去,冷箭頻發(fā)。

天天蹲在這種地方,搞這種娘娘家生活,哪個女人看得上么,也是笑死人了。

阮家阿婆的耳朵不好,可是她想聽什么,總是能聽到的。

她講,有種人在外頭胡來來瞎搞搞么,覅講二婚頭,三婚頭四婚頭也是省力的呀。吾阿星家教好,做不出這種事體。

丈母娘跳起來了,倷寶貝阿星稍微爭氣點,玲玲會得逼出去嗎。阮家門不要后代,我屋里廂還是要的好嗎。

喲——要后代不要面孔嘍。

好嘞,覅講了。老客人想勸一句。

要面孔,哈哈哈哈,大家聽聽看,娘娘腔不來事,還講得出要面孔。

丈母娘比阮家阿婆年紀輕,塊頭大,喉嚨響,這么一笑,店里鴉雀無聲,我看呆了。只剩小花旦踢踢踏踏沖下樓來,輕輕說了一句,好嘞好嘞,覅吵了。老底子沒吵夠,過掉十多年還要來尋氣嗎。

他扶阮家阿婆上樓休息,叫丈母娘在店里等一歇,馬上就來。又關(guān)照我把茶分給客人。

丈母娘卻講,哼,等啥等,要曉得是伊開的店么,我絕對不會來的。轉(zhuǎn)而對著客人,大家曉得嗎,當(dāng)初看伊一表人才,好說好話,心想有點娘娘腔也不搭界。想不著是只軟腳蟹,真真苦了玲玲,不好講出去。丈母娘推開我的茶杯,像一只憋足氣的青蛙,沖著樓上提高音量,我么,這輩子見都不想見到伊,還要叫伊來幫我做頭發(fā),真笑死人。

樓上傳來一陣罵,老赤逼棺材,死遠點,一只嘴巴吃糠不清不爽,烏龜外孫還不曉得啥地方落的種!

我從來不知道阮家阿婆的耳朵這么好,喉嚨這么響。我也從來沒聽過,小花旦天天講的口頭語會從阿婆的嘴巴里一個一個跳出來。小花旦卻像被搶了臺詞一樣,并不開口。

一個在樓上罵,一個邊走邊罵,于是那天下午的生意全都跑光了。小花旦倒不動氣,他下樓收拾,把沒人喝的茶都喝了,還提前給我剃了頭。剃完頭他提議去游泳,我們就去了舊廠邊上的水池。他看起來心情不壞,游了幾圈,買了棒冰,語氣也比平日里溫柔了一些。甚至讓我覺得,結(jié)了婚又離的人是兩個姆媽,而不是小花旦和什么玲玲。

晚上回到飯桌,我問,軟腳蟹是啥東西。

媽媽說,小囡問這種怪搭搭的問題做啥,吃飯。老王說,哎呀,不大巧,現(xiàn)在不是吃蟹的季節(jié)。

我就不問了。

5

印象中,阮家阿婆到死只吵過這么一次架,可是那次之后,小區(qū)里有些人看小花旦就不一樣了。阿婆恢復(fù)到往日的溫和,常常坐在樹底下自說自話,哎呀,人生得好看么,就會叫人家講閑話,阿星爸爸老早也被人家欺,后來同我結(jié)婚,不是照樣很好嘛。我知道,阿婆是專程講給那些走來走去的耳朵聽的,寄希望于他們的嘴巴能在菜場里,麻將室,或回到自家的飯桌上,把這些話慢慢說開去。

小花旦仍舊不響。就像從不介意自己的綽號一樣,他也不介意這樁被曝光的舊婚事。小花旦的口頭語罵天罵地罵工廠,偏偏在這件事上從不使用。這也愈發(fā)讓一些人坐實,問題出在小花旦身上。大家都相信,理虧的人才會沉默。

小花旦的客人漸漸少下來了。并非外頭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影響了婦女隊伍里的口碑,她們受過巧星師傅的恩惠,絕不說半句壞話。而是阿婆病了,嚴格地說,是阿婆老了。她生了七顆行星,末一顆都轉(zhuǎn)了四十多圈,阿婆自己就轉(zhuǎn)不動了,她的軌道上沾滿了往事的灰塵,它們纏住她的手腳,要把她也變成灰燼。

直到小花旦每日馱著眼神呆滯的阮家阿婆進進出出,我才懂得那位反復(fù)出現(xiàn)在阿婆口中的阿星的存在。他把阿婆背下樓曬太陽,又背回樓上睡覺,在大樹和美發(fā)屋之間的晾衣繩上撐開了尿濕的床單和絨褲,我想起阿婆說過的那個在充滿水蒸氣的地方,由大人背來背去的小嬰孩,車間霧蒙蒙的,蠶絲白乎乎的,他的小眼睛看到什么了嗎。

后來,阿婆轉(zhuǎn)不動了。和徐爺爺一樣,在這個小區(qū)里,任何老人的離去都是驚不起水花的小事。人老了,人死了,不是再正常不過了嗎。走來走去的耳朵們,更愿意去關(guān)心誰家新降臨了小生命,這關(guān)乎著一族的延續(xù)。至于將要垂落入土的家庭的枯枝,就由它去吧,誰沒有那么一天呢。

然而沒有延續(xù)的小花旦卻很少開店了。樓上的燈也不常在夜里亮著。他睡覺了,他去釣魚,還是去跳舞,阿婆走了,沒人知道他的動向。我讀寄宿學(xué)校,我也不知道了。只是一個月剃一次頭的慣例還沒變。我發(fā)了短消息,上樓從他家空置的奶箱里拿了鑰匙,下來開店,然后回家喊老王過來,我們家的頭,在我離開家之前,從來都是一起變長,一起變短的。

小花旦收到短消息,過一會兒就回來了。

赤逼,又一個月頭過去了!他的細腳桿像兩根高蹺,從不知何處踩回來了。

這些事是近來才想起的。我在上海住了八年,地鐵站走了無數(shù)回,早已不覺得地下廣場像小區(qū)。香樟樹,阮家阿婆,巧星美發(fā)屋,連同整個小區(qū),都成了昨日的世界。

火車票里,年份久遠的,字跡都褪去了,只剩下一片片淺藍色,或者更早些,粉紅色的紙。寫著我名字的,疊起來有四五副撲克牌那么高,還有薄薄的一沓,是別人留下的。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頭幾年來上海找我最多的,不是家人,也不是中學(xué)好友,也許是這個叫阮巧星的人。他的身份證號碼還模模糊糊地印在上面,1967,他和我一樣,屬羊。

阮巧星,小花旦,小花旦,阮巧星。小花旦是老山羊,我是小山羊??墒沁@只老山羊從不喜歡蓄胡子,他的下巴總是亮光光的,和他的頭發(fā)一樣,精心打理過,如同公園里那些跳交誼舞的人。

老山羊同我去本地的人民公園玩,總是我先陪他看小樹林里的人跳舞,然后他才答應(yīng)請我去淘氣堡玩。我又問那個奇怪的問題了,你說,人民公園里下棋也有,遛鳥也有,吃茶也有,為啥每個地方都不會缺人呢。

小花旦還是那個經(jīng)典的回答,各人各歡喜,有人來白相么,就有人過去看呀。

那你為啥不去看下棋。

細姑娘,你看看下棋的人,啥樣子。

我看了一眼坐在樹墩上的老頭子。

你看看跳舞的朋友,哪一個不是頭面清爽,衣裳挺括。你再看看我。

我點點頭。那你為啥不去跳舞,要同我一起白相。

你看我是啥。小花旦假裝捋胡子。你是啥。

我們是老山羊和小山羊。小花旦教會了我這個道理,我卻在很久以后才懂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個成語。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在上海的人民公園跳舞了。

6

和小花旦打賭坐板瘡的那一年,是我離開家的頭一年。家里忙,沒人送,小花旦關(guān)了店,自愿陪我去了。

我們穿過長長的地下廣場,坐上輕軌,換了公交,兩個鐘頭后總算挨到了學(xué)校宿舍。我驚呆了,原來從上海的這一處到另一處,比從我們那到上海遠得多。好在一路上有的看,并不無聊,只是辛苦。小花旦拖著我的行李箱,夾克衫甩在肩上,汗出得快要融化他黑亮的油頭。他把蛤蟆鏡推到前額,在即將開口“赤逼,這爿天熱死人”之前,我先和他講定,進了宿舍絕對不能講口頭語,絕對不能。

不要緊,這什么地方啦,大學(xué)呀,天南地北的人都有,人家又聽不懂的嘍。他講,細姑娘,進去覅忘記先撒泡——我打斷他,聽不懂也不能說!小學(xué)校門口那種事,再也不能重演了。何況我早已不是喜歡憋尿的小朋友了。

不過很快的,就像服侍店里的老太太一樣,小花旦趁我上廁所的工夫,已經(jīng)和一樓的宿管阿姨攀談上了。他并不說自己是誰,只管用一種假裝客觀的語氣評點人家的打扮,暗暗戳中對方的心意。只聽他說,這條裙子噢,面料服帖,也好,也不好。腰身稍微粗一點的人,穿上就不好看了。阿姨笑了。他轉(zhuǎn)而又講,美中不足是發(fā)根同燙過的顏色不搭,要補一補,兩只手一擺弄,我就知道他又在習(xí)慣性地撈客人了。

我走過去,阿姨問,你女兒住幾樓呀。我脫口而出,他不是我爸爸,是……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介紹小花旦。他是老山羊?他和我爸爸下崗以前在同一爿廠?他家和我家住同一個小區(qū)?他是從小幫我剃頭剃到大的……師傅?他給我買過幾十個雞蛋煎餅,上百只奶油棒冰?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很熟悉的人,如果沒有血緣關(guān)系,是很難形容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的。而這種無法形容的關(guān)系,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是很容易斷掉的,無論是被時空扯遠了,還是故意疏遠了。

小花旦見我答不上,宿管阿姨又面露異色,就主動模仿上??谝?,阿拉侄囡兒呀。我笑出聲了,兄弟高瘦,侄女矮小,實在不像。小花旦卻很入戲,在登記表上寫了個“王巧星”,搬起我的箱子上樓去了。我們找到房間,小花旦為我整理各種東西,床單,被子,臺燈,衣架,他好像在叔叔的角色里沉迷了,一邊收作,一邊像模像樣地關(guān)照我,毛巾不要滴滴嗒嗒晾出去,茶杯每天洗干凈才能喝,好像他自己的生活十分清潔似的。我聽得極為專注,生怕他一不小心又蹦出幾個口頭語,叫我被人嘲笑??墒撬芰粜?,小花旦一開國語腔,渾身透露出一股后媽的做作感,高聲換低語,引得幾位室友的媽媽都回過頭來看。又不得不承認,小花旦做起后媽來,有條不紊,正如小區(qū)里人說的那樣,女人家的味道十足。他細長的手指一遍一遍擰著擦桌子的毛巾,脫了尖頭皮鞋爬上去幫我鋪好床具。我感到很驚奇,一個熟悉的人面對另一個人,在不同的環(huán)境里竟然能表現(xiàn)出一個天一個地。對我來說,那個時刻,我的那位走在路上和熟面孔互甩口頭語的小花旦朋友完全不見了。

各位媽媽整理完,陸續(xù)走了。小花旦作為男眷不能久待,他也下樓了。臨走前關(guān)照了十幾句日常起居的話。我真吃不準,是我媽教他說的,還是他自己想出來的??傊臀覌屇芟氲降囊粯又苋N覜]心思弄明白,忙著和我的新朋友們?nèi)マk飯卡,買二手腳踏車,然后相約食堂,每件事都新鮮而急迫。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小花旦還在樓下,他正和傍晚新調(diào)班的宿管阿姨攀談。攀談是小花旦的專用語,他總是說,不認得嘛,攀談攀談就認得了。攀的意思其實是拍馬屁。小花旦一個勁地夸人家頭發(fā)靈光,又講究,又不顯得刻意。他夸得很到位,確實,我所見到的大多數(shù)宿管阿姨都和我們小區(qū)里的婦女不一樣,她們看起來像是剛從巧星美發(fā)屋里走出來的人,要去參加親家的壽宴,或是老同學(xué)聚會。盡管她們只不過是來查房和收信的。而我們小區(qū)里的阿姨,燙得再挺括,第二天還是會變回雞窩頭。我和小花旦打了招呼,匆匆走過傳達室,如同以往路過巧星美發(fā)屋,接著拐出小區(qū)一樣自然。學(xué)校里天快黑了。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完全沒有要帶他一起去食堂的意思,而他也似乎并沒有買好返程的車票。

我回頭看,小花旦把夾克衫搭在肩上,朝我揮揮手。

我就走了。也許小花旦不僅僅是來幫忙送我開學(xué)的,他的心思大了,要和各式各樣的人攀談。他和我一樣,想在小區(qū)之外的地方看一看,多停留一會。

7

小花旦在上海的時候,去過哪兒,我并不全知。有時他會發(fā)一張帶照片的彩信給我,起初里面永遠是一個地標性的建筑加一個叉腰的人,他從不買票進去,只在門口作八十年代風(fēng)范的合影留念,兩條細長的腿擺出一個工整的“八”字。彩信里不寫字,我懂他的意思,這里很好玩,你也去一下。確實,幾幅眼熟的背景,我在頭半年的周末也一一去過了,只不過沒舍得花錢發(fā)彩信給他看而已,可我卻舍得花那些門票錢。唯一發(fā)過的,是一張中國館的照片,因為小花旦一直沒有去。后來世博會結(jié)束了,很多展館隨意開放,我一下收到了好幾張小花旦的照片。大大的房子,小小的人。我懂他的意思,看,我也去過了。

后來,小花旦叉腰留念的地點變得陌生,或說普通了,有時是一個公園,有時是一個商場,它們可能會出現(xiàn)在這座城市的任何一個角落,我猜不出是哪里,我也不感興趣了。年輕人總是這樣喜新厭舊,我飛快接受了現(xiàn)代都市的一切并融入其中。小花旦并不是,老山羊年紀大了,消化時間比小山羊長久些。每次來學(xué)校找我,他必定要打開手機相冊,一張張翻過去,這是什么,那是哪里,下趟預(yù)備做點啥。而我則不再細聽,只顧著打開他的行李。

小花旦大概隔三四周來一趟學(xué)校。每次碰面,我媽會托他帶些吃食和衣物給我,再叫他回來講講我的近況。要知道剛讀書的半年,我就像個出了籠的小雞,從沒想過回家。大人上班忙,巧星美發(fā)屋可有可無,于是小花旦主動充當(dāng)跑腿的,十二塊五,說來就來了,通常乘的是周末的早班車。我剛起床打水,他已經(jīng)在樓下和阿姨攀談了,腳邊堆著大包小包。一看便知,我媽又塞了些我早就不想穿的舊衣服。而小花旦呢,他好像從不擔(dān)心自己的一身行頭會過時,永遠衣裳挺括,頭路清爽,陰天晴天,蛤蟆鏡架在前額。

細姑娘,長遠不見!

我上大學(xué)之后,小花旦開始用大人的語言和我打招呼了,放在從前,見我經(jīng)過巧星美發(fā)屋,他向來說的是,細姑娘,到啥地方去野???后來我想,也許是出于牢記我們關(guān)于不說口頭語的約定,他要在阿姨面前格外表示出對我的文明禮貌。要知道,他停停歇歇跑過來,我們從不是長遠不見的人。

我和小花旦長不長遠,看我的頭發(fā)就知道了。從小就是這樣。頭上雞毛亂竄,不用家里大人關(guān)照,小花旦見我回來,就會捉我進他店里修理一下。走出來,又是一只清清爽爽的短毛小雞。小花旦就像放自家剛洗完澡的寵物出去溜達一樣,苦心叮嚀,細姑娘,下趟自覺點過來!

小雞去外地了,小花旦仍然任務(wù)在身。分享完他要分享的,關(guān)照好我媽要他關(guān)照的,小花旦還要完成常規(guī)動作,給我剃個頭。游泳頭剃起來很省力,洗不洗都無所謂。他帶一把推子,我搬一個凳子,我們找塊宿舍后面的空地,再披上一條圍裙,就開始了。幾條我從小所熟知的路線,從頭頸一直往頭頂走,從耳根一直往太陽穴走,像小區(qū)里定期會來的割草機,勻速而連貫地在耳邊呼喊著前進,嗞—嗞—嗞,留下坦蕩的表面。再修一修劉海,刮一下汗毛,半包洋蔥圈還沒吃完,圍裙已經(jīng)取下來了。按小花旦的話來說,你這個頭,老子眼烏珠閉牢也能剃出一式一樣的來!卻每次都要罵幾句,小棺材,頭發(fā)生得這許快!又毛又興,野狗草也比不過你!然后數(shù)落我的身高,頭發(fā)生得快,個子倒上不去了,哪里像個大學(xué)生樣子!

我要還嘴,可是剃頭不能亂動,這是從小教過的事,只好干忍著。

剃完他又要苦心勸諫,人到了上海么,行頭也要洋氣起來,啥辰光肯變一下啦。

我說不要。心里卻暗暗想著,如果我也有微卷的短發(fā),或者大波浪的長發(fā),不知道會是什么樣子??晌矣挚偤ε卵髿獾搅宋疑砩?,會變得半人半馬,不土不洋。

小花旦剃頭手腳快,嘴巴也快,尖細喉嚨一出來,宿舍樓里很多人都站到窗前看了。長頭發(fā)的看兩眼就走開了。幾個外地的同學(xué),和我一樣剃短頭發(fā)的,圍著站了好久,終于派了個代表過來問話。

代表用北方口音說,師傅,鉸頭發(fā)不。

小花旦愣了一下。

噢——鉸呀,鉸呀。來來來,三一五學(xué)雷鋒,剃學(xué)生頭不出鈔票了哦。小花旦師傅反應(yīng)過來,將圍裙一抖,示意我走開,立刻邀請下一位客人入座了。

于是三四個長短不一的游泳頭就站在草地上邊看邊等。小花旦和他們聊天,你家在哪里呀,今年幾歲呀,學(xué)什么專業(yè)呀。小花旦和年輕人說話并不用原來那套攀談法,而是換一副女親眷的口氣,細細過問,認真點頭。最不正經(jīng),也無非是模仿一句對方的家鄉(xiāng)話,引人發(fā)笑,還要問,標準嗎,以博得三五寸的親近。然后全身心投入我的叔叔這個角色中,打聽大家的生活,關(guān)照大家好好相處,不要打相打——他想不出吵架用普通話怎么講。我心想,這樓里住的又不是你店里的客人,哪來這么多口角。后來才發(fā)現(xiàn)我錯了,不管什么年紀的人,聚到一起總會吵架的,幼兒園里,養(yǎng)老院里,吵架的理由總是比相安無事的多。等到不吵了,就分崩離析了。

小花旦給別的同學(xué)剃頭要稍微慢一點,以示認真。剃完了,圍裙利落一甩,引導(dǎo)人走到窗戶前看個正面,再看個側(cè)影。

焐心嗎,焐心下趟再來!

我聽呆了。這句經(jīng)典的收尾詞竟然被他從小區(qū)門口照搬到了我宿舍樓后面的草坪上。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也許是離開小城后為數(shù)不多的還留在我身邊的東西。

游泳頭,喜歡的書,睡覺要抱的熊,小花旦,以及小花旦的一部分。余下的,都沒有隨我來到上海。一切都是新的。

有了第一次學(xué)雷鋒,就有第二、第三次,往后樓里幾個人聽到傳達室有小花旦的聲音,隔一會就往草地走過來了。他的生意一度拓展到隔壁幾棟男生樓。畢竟寸頭比游泳頭更好剃。雖說省力,有時一開工就是半天,客流不斷,小花旦的嘴巴也停不下來。老板拒不收錢,客氣的同學(xué)就送一點家鄉(xiāng)特產(chǎn)來。小花旦激動得不得了,話更多了。有時竟然同別人講我小時候的事,我很生氣。本來自己剃完就猶豫著要不要先走,這下挪不開腳了,天曉得我不在他會瞎說些什么。只好留下來當(dāng)一路陪客。

小花旦很來勁,索性問我能不能去更鬧猛的地方擺攤,反正不扒分,不會被趕走的。

我講,你不扒分,人家學(xué)校里的剃頭店還要掙錢的,到時候你生意好了,人家倒要上門朝我尋仇來了。

小花旦只好繼續(xù)打快閃。他多了一個來上海的由頭,聽大人說,小花旦那幾趟出門前總對小區(qū)里的人大喊,走咯,去給名牌大學(xué)生剃頭嘞!他得意極了,好像巧星美發(fā)屋在上海開了個分店似的。而我被指定為店里的接客小妹,負責(zé)提前一一通知各位回頭客,以免有需要的朋友錯過這個難得的機會。

那個冬天,小花旦的推子,剪刀,木梳,亂七八糟的噴霧,圍裙,整日放在我書架的最上層,和床板頂在一起。同學(xué)過來借書見到了,也會順口問一句,你叔叔什么時候來呀。大家都曉得我有個剃頭阿叔。有時夜里翻身動靜大了,某樣?xùn)|西就會咣當(dāng)一聲掉下來,抖落些細碎的頭發(fā)在桌面上,還得爬下來收拾。我很納悶,小花旦的吃飯工具都交代在此了,小區(qū)里的店還要開嗎,老阿姨生意不要做了嗎。

我甚至做過一個可怕的夢。小花旦在給老客人做頭,白發(fā)一簇一簇剪下來,掉在地上卻是噼噼啪啪地響,踩上去像瓜子殼一樣,又脆又硬。再回頭,后排幾個熟悉的女人面孔,正圍坐著邊聊天邊吃白頭發(fā),嘴里發(fā)出嗍粉絲的聲音。

后來我講給小花旦聽,他站在宿舍后面的草地上,笑得死去活來,腰都快折斷了。好不容易緩過來,他說,細姑娘,你曉得嗎,年輕人嘴巴挑,到了老太婆嘴里,吃頭發(fā)同吃瓜子是一樣味道的呀。說著自己又笑起來,并不提店里的生意。我想他的客人要是知道了,恐怕氣得再也不會來了。

再后來,有同學(xué)過來借書,發(fā)現(xiàn)剃頭物什不見了,就問,你叔叔很久沒來了呀。

我說,他不來了,回家做大生意去了。

8

若不是我的緣故,小花旦的生意也許會在宿舍后面的草地上長久地做下去??墒撬麕胰チ四莻€奇怪的地方,我就再也不要他來剃頭了。

一月是我的生日。小花旦不知從誰那里聽說我有個很要好的男同學(xué),千方百計要幫我促成約會。他不給我剃頭,反叫我留長一點,到時候改個樣子,變漂亮點。我堅決不肯。小花旦的本事我有數(shù),做慣了老阿姨生意,他給所有人燙頭都會燙出老阿姨的風(fēng)采。我絕不想把自己送去巧星美發(fā)屋那只臟罩子底下蒸兩個鐘頭,端出一個又香又臭的鋼絲球來。那種小孩面孔戴一頂假發(fā)套的滑稽感,幾乎就在眼前。為難的是,我更舍不得花錢到外面的美發(fā)店去,只好一路拖延,頭發(fā)越來越長。

直到小花旦再慫恿我,我沖他喊,我不想叫你弄呀,你弄得太老氣了!

小花旦沉默了一會,他不生氣,好像承認自己手藝老氣似的,轉(zhuǎn)而安慰我,細姑娘,我又沒叫你回家弄咯,我們在上海弄,洋氣一點,好嗎。

小花旦伸手去掏皮夾克,我以為他要給我錢,結(jié)果是在翻手機,他講,這種事情么,要找熟人呀。我不來塞,人家來塞呀。

于是小花旦帶我去了一個我從來沒去過的叫定海橋的地方。它比學(xué)校更偏僻,這地方一點都不像上海,電視里沒有這樣的上海,世博會海報里也沒有。

那天下著雨,有些陰冷。我們坐了很久的公交,最后在一條狹窄的舊馬路下了車。街上除了全國各地的小吃,什么商店都沒有,小吃攤又因為天氣而各自收進了。兩邊的矮棚棚掉落著檐頭水,敲打在支起帳篷的石磚上,大大小小的盆罐張著臉迎向頂上密集的漏縫。風(fēng)一起,雨水依舊能打濕關(guān)不攏的香煙玻璃板,手推車上的毛筆字菜單,還有靠墻豎立的折疊餐桌。我們走過一條賣水產(chǎn)的小馬路,腥臭飄滿前后,裝著魚蝦貝殼的水缸,浴盆和塑料板侵占了大半的過道,腳底下不是泡沫,就是閃著彩虹的油光。生意受阻的人們自顧自關(guān)起門來吃飯,打牌,說閑話。馬路像一條小溪緩緩流向各條支弄,流出不大不小的聲響。

我們就在其中穿來穿去,繞過幾個看上去差不多的公共廁所和出來倒馬桶的睡衣阿姨,在一個三岔口拐進那條弄堂。我有些眼花,如果不是墻上殘留的海寶貼圖,我大概會以為自己回到了從前放學(xué)必經(jīng)的那個有美容店的地方。而小花旦看來是很熟悉這里了,就像熟悉我們小區(qū)一樣。他快步走在前面,雨聲大得我們無法說上半句話,我只好心虛地追隨著他傘底下兩條微濕的細腳桿,它們掀起的泥水不時淋濺到我的褲子上。

終于收了傘,小花旦引我進一棟稍許高些的,沒有招牌的房子。鞋都濕完了,我有一種想回學(xué)校的沖動。

越走進去,室內(nèi)的音樂顯得愈發(fā)清晰,腳步聲也密集起來了。黑暗中掛著一個閃動的迪廳燈光球,底下是年輕的面孔,各種發(fā)色,各種方言。小花旦叫我站著別動,他鉆進人群,從里面帶出一個年輕的男人。小花旦說,細姑娘,這是小彭。伊比我洋氣多啦,懂門道。叫小彭來弄,肯定沒問題。

還沒從舞池緩過神的小彭說了幾句被周圍雜聲淹沒的自我介紹,我隱約聽出了四川話的氣味。他的劉海遮住了半只眼睛。

我不知道怎么回應(yīng)。也許小彭已經(jīng)知道我了,一個想變好看又沒錢又不要剃頭阿叔幫忙的小姑娘。他帶我們走出房子,周圍的人好像都認識小花旦,他們經(jīng)過,喊他巧叔。我和巧叔、小彭拐進另一條弄堂,幾番逶迤,已經(jīng)身處另一個有點像巧星美發(fā)屋的房間了。潮濕,雜亂,周圍因為雨天而顯得昏沉。沙發(fā)上散落著一些衣服,我隱約覺得那是小花旦的。

那是一個比此前的噩夢還恐怖的下午。我不明白小花旦為什么要把我交到一個陌生的小彭——也許是小鵬——的手里。小花旦一定也感受到我的緊張了,他寬慰我,不要緊的,有我在,怕啥呀。還讓我和小彭講,想要什么樣的發(fā)型,直接說。我哪里開得了口。小彭問了一些,我不記得自己答了沒有。

我們洗了頭,涂了一些藥膏,然后僵硬地坐下來。陌生質(zhì)感的圍裙把我牢牢壓制在皮椅中,我感覺自己倒不如店里的老阿姨,她們至少可以熱烈地講話嗑瓜子,我卻什么都不敢,只聽到自己的頭發(fā)咔嚓咔嚓被剪下來,聞到一些溫?zé)嵊执瘫堑臍馕?。房間太暗了,我看不清鏡子,也看不清沙發(fā)上的小花旦。我終于還是不可避免地戴上了那個半透明的頭罩。和我預(yù)想的差不多,那里面悶熱,叫人暈眩,就像過年前的公共澡堂。多年后我才發(fā)現(xiàn),與它的窒息感更為接近的,竟然是上午八點半的地鐵一號線。

結(jié)果是可想而知的。我就像墻上貼著的很夸張的非主流青少年一樣,變成了一個看起來絲毫不是我的人。小花旦對小彭說,蠻好,蠻好。

可他一定也感覺到情況不妙了,匆匆和小彭打過聲招呼,拉著我走出去了。雨停,天色亮起來,他看著我,面色十分尷尬,小聲說,過幾天,過幾天長長就好了,頭發(fā)么,總歸要慢慢順起來的。這話太耳熟了,從前在他和老阿姨的對話里,我聽過多少遍呢,大約就是我所見證過的生意的總數(shù)減去聽過的另一句“焐心嗎,焐心下趟再來”,所剩下的時候了。

小花旦要請我吃飯,他說附近有一家定海炸豬排很好吃。我推說晚上有課,壓著傘沖回去了。

那一路是怎么回去的,回去之后有多少同學(xué)帶著驚訝或忍笑的語氣向我打招呼,由于過分恐怖而全部忘卻了。只記得我沒去上課,守著浴室開門就沖,拼命洗頭吹頭,卻怎么也弄不回去。小彭的手藝,比我想象中的小花旦的手藝更糟糕,更頑固。好心的本地室友問我發(fā)生了什么。聽我說到定海橋時,她的梅花色指甲油都涂歪了。

你去那么偏的地方做什么!那里很亂的,都是外地人呀。這種事情,怎么不找你叔叔呢?

我解釋不清,那個房間所帶來的壓抑和陰影還沒消散,小花旦成了除口頭語大王和做作后媽之外的第三個角色,一個我不明白的人。

我第一次主動給小花旦發(fā)了短消息,下趟你別來了。然后把書架上的工具都收了起來,扔進放鞋的抽屜。

第二天我拿著幾乎半月的生活費,跟著室友去理發(fā)了。那里的店不叫店,叫沙龍。也不開在馬路上,而是商場的頂層,緊挨著在玻璃櫥窗內(nèi)跑步的人群。洗頭和剃頭的小哥是分開的。我再也不用靠熱水瓶里的水來沖洗泡沫了。一個小時,長胡子的理發(fā)師和室友聊著天,把卷過的和染過的痕跡差不多去除了。定海橋的迷亂終于離開了我,可我還是認不清我自己。

后來頭發(fā)長到脖子了,貼著耳朵和下巴,我看起來竟然有點像小姑娘了。生日到了,和要好的男同學(xué)出去玩,他說,聽人講你換了很夸張的發(fā)型,我做了好久心理準備呢,這樣很好呀,很可愛。他摸摸我的頭發(fā),于是我開始了第一次戀愛。帶著這個被解構(gòu),被重構(gòu),又自然生長的自己的頭,漸漸地,走在學(xué)校里,坐在圖書館,有人會給我遞小紙條。這是很不可思議的事,小花旦給我剃了十幾年的頭,我當(dāng)了十幾年的學(xué)生子,從來沒有人這樣說過。我想不明白,只好把問題歸結(jié)于我那個模糊性別的頭,現(xiàn)在,我把它拋下了。

同時也把小花旦拋下了。

然而小花旦并不拋下我,那天他照例發(fā)了彩信,是在麥當(dāng)勞的窗外拍了別人的生日氣球。他還是沒打字,我懂他的意思,細姑娘,又大一歲啦。他沒忘記,他沒忘記。

9

讀大學(xué)的頭一個寒假,我終于回家了。家里和從前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也許在這個收藏了你全部的過去,又難以隨著你前行的空間,別說三四個月,即便是三四年不回,一旦進入舊地,它也能在一瞬間把你拉回?zé)o比熟悉的氣氛與情境中,變回原來的那個人。比方說當(dāng)我聽到樓上樓下照舊為了澆花而飯前一吵,爸媽照舊因為家庭開支而爭嘴,而我默不作聲地待在房間里假裝看書時,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仍是那個一無用處的游泳頭。如果這時我走出去,說個理,大人會說,小孩瞎管啥!走開!

小花旦也還是原來的樣子。小花旦回到小區(qū)里,仍然是那個在婦女隊伍里出了名的嘴里灌了蜜糖的燙頭師傅。

年底了,巧星美發(fā)屋里鬧猛得很。一個老阿姨靜候小花旦打理撥弄,三四個阿姨坐在后排細細觀賞,諾基亞鈴聲不時響起,新生意又來了。門敞開,招牌歪斜,大樹底下晾著幾塊濕搭搭的洗頭毛巾,那只阮家阿婆坐過幾十年的骨牌凳還在旁邊,只是上面坐了另一位常住小區(qū)的阿婆,或許她也是當(dāng)年的湖絲阿姐之一。這個位子不好坐,人們從不敢亂坐。常坐的老人,沒有誰能熬得到來年開春。而敢于上去的,多半也知道自己日腳不長了。這一位,恐怕也是鐵了心的。天越來越冷,她的眼神愈發(fā)渺遠,而店里的生意愈發(fā)興旺。這些熟悉的場景叫我感到安定,又莫名襲來一陣心慌。那兩個從舞廳燈光球底下鉆出來的男人,時不時地浮現(xiàn)在我眼前。

我和小花旦快一個月沒見了。我的頭發(fā)第一次斗膽沖出了他的管轄范圍,卻沒有慘遭他的訓(xùn)斥。路過店門口,小花旦朝我眨了眨眼睛,細姑娘,樣子好來!大家看呀,上?;貋淼木褪遣灰粯?。他好像完全忘了那天從定海橋落荒而逃的我,頭上是什么樣子。

老阿姨們一齊轉(zhuǎn)過臉來。我走進去,踩著軟綿綿的頭發(fā)叢,把那包棄置已久的工具放到他桌上。

早曉得你有好幾副吃飯家生,我就直接扔掉了。我好像還很記仇似的,講話硬邦邦。

哪好扔掉呢,那副是配給二十歲美女用的,這副么,我是專門給十八歲美女用的呀。此話一出,店里的十八歲美女們發(fā)出了哄笑。我知道,小花旦又戳中她們心懷了。她們的心蕩漾的時候,身體也會跟著前俯后仰起來,像一排種在河邊的柳樹,重心不穩(wěn),風(fēng)一吹就扭啊,扭啊。而小花旦坐在岸邊樹下釣魚,從來不為所動。他只關(guān)心他的魚。

臘月里的巧星美發(fā)屋日日開張,高朋滿座。人家都講,剃頭匠一年就靠兩趟黃金生意,一趟在臘月里,一趟在二月里。這和浴室老板的生意經(jīng)是一樣的??拷觋P(guān),每個人都要從頭到腳弄得清清爽爽,好像除夕一過,好壞清零,大家又是全新的自己了。年復(fù)一年,小區(qū)里每個人都這樣想,阮家阿婆也這樣說過。

她講,我一覺醒過來,一看,吾阿星又大一歲啦,享清福辰光又近一點啦,多少開心呀。于是她撐過了一年又一年。

可是正月十五一過,人們發(fā)現(xiàn)隔年的壞事并沒有停止堆積,就像持續(xù)長長的頭發(fā)一樣,越來越密,越來越亂,于是大家又急著來剃掉煩惱絲了。

唯有正月不剃頭,正月成了剃頭匠的白相日腳。巧星美發(fā)屋大門緊閉。小區(qū)里另外兩家呢,眼鏡早就搬走了,阿胖的店還開著,她說刮臉生意不分日腳都可以做,別的女人卻說她掉進銅鈿窟窿出不來了,也有人說她勾引男人成癮,一年到頭還不肯松手。剩下的小花旦師傅,人們從不曉得他去了哪,也不掛心他的歸期,一來他畢竟是神龍尾巴,二來,開春的生意,任誰都不會錯過??墒钦l也沒想到,我也沒有,巧星美發(fā)屋居然同店門口的老太婆一樣,還沒熬到開春,就永遠停在了辛卯年的正月里。

沒有社區(qū)改造,也沒有工商局查崗,而是阮家阿婆生下的六顆行星不讓他做了。

六顆星忍了幾年,不能忍了。他們找來律師,說阮家阿婆的遺囑沒經(jīng)過正規(guī)的公證,是立不住腳的。照理,這套房還得交給七顆星平分,絕不可由小花旦獨占,哪怕他是唯一一顆沒有衛(wèi)星環(huán)繞的孤星。

小年夜,老五阮巧木跨過大半座城,站在店門口講給大家聽,巧星不要老婆,我兒子還等著出錢討老婆嘞。

可是不到六十平方米的兩室一廳,在這樣的小城,賣了又能分到多少呢。老大阮巧水就說,巧星想住,不是不可以,要么出鈔票買下來,要么交房租,樓上和樓下都要交,當(dāng)作補貼。

小花旦兩樣都不肯,沒幾天,六顆星就派人把他踢出軌道了。

這是一樁相當(dāng)省力的事情。年初五迎財神,小花旦放過零點的鞭炮,自管作夜游神去了。天未亮,路燈也還沒暗下去,樓上已經(jīng)悄悄地換了鎖。車棚全數(shù)被清空,那個多年前用紅油漆手寫的巧星美發(fā)屋的招牌也摘了下來,拗成錯誤的兩段,一半巧星美,一半發(fā)屋,像個被打成殘廢的人平躺在地上,身下沾滿了血跡似的火紅的炮仗屑。環(huán)衛(wèi)工還沒來清場,假營業(yè)執(zhí)照的玻璃碴子碎了一地,樓道散發(fā)出一股燙頭藥膏的氣味,那只臟到不透明的蒸頭罩子就堆在雜物的最上面,底下也許藏著我剛還不久的剃頭工具。這一夜,小花旦的地盤上,唯獨樹下的骨牌凳毫無變化。和死亡沾邊的家生,人們不敢觸碰。

我路過的時候,六顆星早就走了。這天上午,小區(qū)里所有早起的鳥兒幾乎都在大樹底下集合了,沒人敢坐下來。大家望望樓上,又望望樓下,不敢說話,干等著小花旦回來。我看到那塊木頭牌匾,想起九月里,我們在上海南站的地下廣場,他拿給我對比的那張手機照片。油頭,紅字,頂上懸著人家晾出的短褲和胸罩。我心中仿佛有個人伸過一只粗暴的手,把照片撕碎了。

小花旦遲遲不來,早起的鳥兒便各自飛散開去了。我走過去,把巧星美發(fā)屋撿起來,一手一片,像在機場迎接貴賓一樣,站在小區(qū)門口,等牌子上的名字回來。初春的清晨,路上人影零落。小花旦吃著鮮肉大包,跨著兩條細長的腿從霧里走來,整個人單薄得如同被三夾板壓過一樣。他看到我手里的牌子,卻好像早就料到了似的,吊著細長喉嚨說,細姑娘,下趟阿拉上海見啦!

小花旦什么也沒帶走。也許他有了照片,再無需什么身外之物了。我從他的遺產(chǎn)中撿了幾樣工具,連同那塊招牌,一起藏進了自家的車棚里。

還有那只蒸頭罩,原來當(dāng)它被拆離機器的時候,單獨戴上去是很美的,仿佛一個宇航員戴上他的吸氧頭盔,就同時擁有了里外兩個世界。小花旦摘下它,從此不在原來的世界。

10

小花旦去哪了,住什么地方,小區(qū)里沒人知道,也不關(guān)心。人們感興趣的是那套房子,會怎么分,會賣給誰,新來的住戶是什么樣的人,至于那些走了的,就像死去的一樣,人們概不聞問。也許只有阿胖會對小花旦的離開產(chǎn)生一點反應(yīng),她很得意,誰笑到最后,誰笑得頂開心,被女人們指指戳戳十來年,阿胖終于做起了一家獨大的剃頭生意。

阮家阿婆的房子,在小區(qū)唯一一家中介店的黑板上掛了好久,名字惹人發(fā)笑——二零二(含美發(fā)屋),好像小花旦的車棚不是車棚,只能作店面用的。人們走過看一眼,又看一眼,二零二(含美發(fā)屋)從第一檔劃到第三檔,劃到最低檔的時候,總算被擦掉了。

新房東說,六顆星的老大關(guān)照他,要以各種方式轉(zhuǎn)達小區(qū)里的人,他們一旦聯(lián)系到小花旦,就把七分之一的鈔票還給他,也算手足情深,互不虧欠了。然而房東只采用了最僵硬的方式,他每認識一個新鄰居,就迫不及待地講起這件事。這反而引起大家的厭惡,他們說阮巧水太貪心,又要做壞事,又要當(dāng)好人,不作興。大家也不喜歡新房東。他姓賴,人們叫他賴屁股,因為他一同人聊天,就賴在人家門口不肯走了。而賴屁股說這些話的時候,拍拍胸脯,十分自豪,意思是,我這房子沒什么糾紛,買來放心,住得舒坦。

可是他不曉得,有一件事,六顆星欺騙了他。他們告訴賴屁股,家中老人是死在醫(yī)院里的。實際上,阿婆正是在賴屁股和他老婆每天躺著的大房間里,一個十分悶熱的夜里,悄悄睡過去了。這才是房子長久賣不出去的原因。老話說,死人最喜歡去他死前最后一個地方白相。這話在小區(qū)的嘴巴之間傳來傳去,最終還是傳到了賴屁股老婆的耳朵里。他們睡不著了。賴屁股揚言要找六顆星算賬,甚至不惜打官司。

他對鄰居講,想騙人,騙人噶好騙的?。?/p>

六顆星上門好幾趟。最后的退路是,賴屁股收到一筆賠償金,不再說話了。好像收了錢,就換了個叫人安心的房間似的。他很自豪,對大家講,蠻好蠻好,樓下車棚白送我啦!

人們背地里說,賴屁股騙騙自家倒是省力來兮呀。

那筆賠償金,據(jù)賴屁股稱,剛好是房錢的七分之一。

大概半年以后,我把這些后話講給小花旦聽,他對于小區(qū)里的爛污事體,總是能笑得死去活來??赡谴嗡堑珱]笑,反而皺著眉,抿緊兩片扁扁的嘴唇,對賴屁股表示出極大的同情。他說,這個老賴倒是蠻慘古的噢,姆媽天天捉牢伊。

老賴,聽起來好像賴屁股是他的要好熟人似的。

有啥慘古,無非自家嚇自家。

真的呀,老早我在屋里困覺,姆媽常朝來尋我的。小花旦的臉上閃現(xiàn)出難得一見的正經(jīng),或許這個天大的秘密,他從沒和人透露過。

可我作了大學(xué)生,是毫不相信這些的。我說,你講講看,夢到阿婆做啥了。

沒啥,就是兩個人一道吃吃飯,看看電視。姆媽洗衣裳,晾出去,再收進來,鋪好被頭,喊,阿星啊,好困覺了,同平常一式一樣的。

戇蠹。這是因為你想阿婆了,不是伊來尋你。

小花旦立刻露出兇相,他變得很警惕,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草狗,眼睛一拎,不是的噢!我小辰光,姆媽講過的,上半夜夢著誰,是你想伊了,伊就過來。后半夜夢著誰,就是伊想你了,要來看看你。姆媽老早就專門在后半夜碰到爸爸。唉,走得太早的人,心里恨啊,只好常朝回來看看。講到這,小花旦的臉色又衰暗下去。

好比我,搬到外頭去了,還是會碰到姆媽,不用講,肯定是伊想我呀。

我一時說不出話,做夢的道理,我聽過不少,卻從沒有人這樣解釋過。

老賴就不一樣了,伊肯定是心里虛,越怕,姆媽曉得了,就越要作上去。不相信你回去問問看,兩個人是不是上半夜見面的。

我才不會去問,這樣的說法,賴屁股如果曉得了,恐怕更加寢食難安,要鬧天鬧地了。何況我對這話半信半疑,很快也就忘了。這個世界上的人死了,會去哪兒,會不會回來看看,大部分人是不會去細想的,我們沒有這樣的機會。一旦有了,就會像小花旦一樣,長遠地,篤信地想下去。

直到幾年后,我總是夢到老王,夢到我坐在他的電瓶車后面,我們?nèi)ゲ藞隼镔I菜,到小區(qū)后門吃早飯,在巧星美發(fā)屋輪流剃頭。然后就醒了。我終于又想起來小花旦說過的這番話,想起他當(dāng)時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我有點明白了,是老王想我了。先走的人在那邊想著誰,就回來看看。小花旦的爸爸想阮家阿婆,阿婆想著小花旦,老王過去了,老王就想著我。他們在那邊的生活大概有些寂寞,只好每天想一想,哭一哭,笑一笑,同這邊的人一樣。

小花旦告訴我這個道理的時候,我們正在閘北區(qū)的一爿小店里吃鱔絲面。那是他被趕出小區(qū)以后,我們頭一次見面。而我快要升大二了。

前一天晚上我剛考完試,回到宿舍,收到小花旦的彩信。他已經(jīng)很久沒聯(lián)系我了,我也沒聯(lián)系過他。小花旦離開之后,我開始學(xué)會兩地生活。十二塊五,說回就回了,和高中同學(xué)見面,去長輩家吃飯,聽大人日常吵架,那半年,我漸漸適應(yīng)周末通勤的節(jié)奏,盡管心里仍然更偏愛新地方的一切。巧或不巧,家中無需小花旦來跑腿了,我也找到了固定的理發(fā)店來維持自己的形狀,那根曾經(jīng)十分緊密的繩索,一下就被松開了。在小區(qū)里,我們走來走去,不過相隔五百米,而在上海,我無從想象小花旦流落在何處,何況每日新鮮的大學(xué)日常讓我漸漸疏忽他,淡忘他。小山羊和老山羊,好像并沒有誰缺不來誰。

久違的彩信,是一張小學(xué)生放學(xué)的照片。我懂他的意思,細姑娘,放假了嗎。

我回他,明天放假。

明朝會,好伐。小花旦難得打字,打出來都是口語的味道。

哪里見?

哪里人在哪里見。

這是小花旦的暗語。第二天上午,我們在虹口區(qū)的嘉興路碰頭了。

11

在小區(qū)以外的地方見面是一件很放松的事情,我和小花旦是小區(qū)里的兩個人,卻先后跳出了小區(qū)的圍墻,現(xiàn)在我們說什么,做什么,不再收攬于小區(qū)人的眼皮底下,這是一種奇怪的自由。

而我們來到嘉興路,這又是一種奇怪的親切,好像重新回到小區(qū)里,站在自己的地盤上。所以當(dāng)小花旦大笑著向我打招呼,細姑娘,長遠不見唻!我絲毫沒有感到被時間拉長的陌生。盡管他的樣貌發(fā)生了一些變化,頭發(fā)長了,人瘦了,打扮時髦一些,發(fā)亮的襯衫拴在緊身褲里面,底下配一雙底很厚的球鞋,看上去腳桿更長,卻并沒有使他顯得更后生。老山羊到了年紀,總歸變老了。我沖向他,就像小時候沖向他手里的棒冰。

嘉興路是一條又小又破的老馬路,在上海這么多馬路里,它恐怕是不值一提的。你問南京路,人人都曉得,你問嘉興路,人家就要把問號甩還給你了,有這樣一條路?

這就對了,一條馬路和一座小城一樣,在這么廣闊的地方,不值一提。

可我們走在嘉興路上的每一步都勁頭十足。出于陽光,或出于它的名字,我比參觀任何滬上景點都要興奮。而小花旦來過很多趟了,他的眼睛望來望去,自然而堅定。什么地方平常會有些什么,一一講給我聽。我們仔細看每一爿店面,每一扇二樓窗戶里探出來的衣服和拖把頭,好像這一切都僅僅因為門牌而與兩個路人產(chǎn)生了深邃的聯(lián)系。如果說電視廣告與海報中的上海是一類,這里(后來加上定海橋)是另一類的話,我情愿走在另一類中,它讓人平心靜氣,借由自己的記憶倉庫對陌生的事物投射出莫名的信任感。我們再一次玩起在上海南站的地下廣場玩過的尋找對應(yīng)游戲,閔珠的雜貨店,阿寶的修鞋攤,老蔡的糧油米店,這里都有,連同馬路外的一條河,也和長水塘取得了表面的一致,細緩,閃銀光,有人在岸邊淘米洗臉盆,唰——唰——唰。

支弄的拐角有一間剃頭店,小花旦停了下來,他說,你猜是我的還是阿胖的。

我說,阿胖的。你還在困覺。

我們探頭進去,我猜對了。一個女人正在給一個男人剃頭,她手上的推子發(fā)出再熟悉不過的嗞嗞聲,與天花板上的吊扇節(jié)奏類似。

小花旦說,氣煞人啦,到處都是阿胖的市面。

不不不,你去釣魚啦。我安慰他,目光轉(zhuǎn)向河邊,堤上有個鴨舌帽。他坐得很高,白線拉得老長,深深垂入水里,毫無動靜。我們走上去,不說話。小花旦講過,釣魚等于在練功,不好打擾的。圍觀的人,望望天,望望樹,望對岸的高房子,都可以。若看一眼水里,看一眼釣魚的人,就要看壞了。人和魚的對峙,哪一方都承受不起多余的分量。小花旦曉得我吵,從不肯帶我去。

我們在鴨舌帽旁邊站了一會,悄悄走了,就像從沒來過一樣。我問小花旦,釣魚好白相在哪里呀,不許說話不許動,像個木頭人一樣。

好就好在,不用動嘴巴呀。

你不是頂歡喜講閑話嗎。

我哪里歡喜,講話么,都是做戲呀。

什么不做戲。

釣魚不動嘴巴,不做戲。跳舞也不做戲,懂嗎。

我不懂,可我突然發(fā)現(xiàn),小花旦并不適合小花旦這種唱戲的綽號。

那天陽光正好,梅雨過完,天氣清爽起來。我們在嘉興路上來來回回走了兩遍,看奶箱,看報箱,看路邊的盆栽,有老人或空著的藤椅子。中途我問小花旦,要不要幫你拍張照留念。

不要不要,自家門前有啥好留念的呀。

你不要我要的。我站到嘉興路225號的米店門口,叫小花旦幫我按了一張照片。米店的招牌,和巧星美發(fā)屋一式一樣,粗糙不平的白漆木板,上面是紅油漆手寫的兩個大字,米店,筆勢細軟,掛起來有點歪斜。我的頭也跟著歪斜了一下。

小花旦說,細姑娘,下趟我們就在這爿米店門口碰頭。

我說好。米店外面有條長板凳,先到的人可以坐著等。

后來我在那條長凳上坐過好幾趟,從沒有碰到過小花旦。再后來,米店拆了。

小花旦說,走,我們到小區(qū)外頭去白相相。于是我們走上吳淞路,穿過海寧路,又借道乍浦路和昆山路,去看蘇州河。小花旦告訴我,過了河,對岸還有無錫路,寧波路。只是看上去近,走起來還要費點工夫。我們干巴巴望了一會,繼續(xù)朝前走,終于轉(zhuǎn)進了浙江路。小花旦不時拿出手機來拍,我不清楚他在拍什么,也跟著亂拍。我很后悔,當(dāng)時為什么不拍一張他的照片,再不至于往后常常想不起他細長的身體上,到底生出了一個怎樣的腦袋。也許我被新鮮的困惑包裹了,比如為什么海寧路看起來比浙江路還寬闊,比如我們明明游走在南方小城之間,怎么老會不小心撞上哈爾濱,山西,天津,四川這些遙遠的地方。小花旦也不知道,他像在趕路一樣,只說,快點跑,快點跑。這些并不影響我的心情。邊走邊看,我高興得全然不覺得累,也全然忘了要問他,這半年住在哪里,做什么生活,過得怎么樣。我就像喪失了對過去的知覺,只顧眼前的樂趣。

在浙江路橋上,小花旦說,他聽人家講,上海還有一條嘉善路。我們不愿錯過,繼續(xù)往前走,可這一路上,遠方的地名愈發(fā)密集地出現(xiàn)了,嘉善路還是沒影。直到在地鐵站的露天標識牌上,我發(fā)現(xiàn)嘉善路竟然在另一個方向。小花旦氣極了,赤逼,上海人會不會取名字啊。嘉興到嘉善,還沒有嘉興路到嘉善路遠呢。他憤怒地拐進路邊一爿小店,老板,兩碗鱔絲面。

我太餓了,只顧著吃。坐下來,還是沒問小花旦這半年的情況。

那天我們最終沒能去成嘉善路。小花旦問了老板,老板講,嘉善路啊,哈遠,走過去一個多鐘頭嘞。正午過后,太陽毒辣得叫人吃不消,我們只好作罷,轉(zhuǎn)而進西藏路,往人民廣場的方向去了。這一路像是預(yù)演過的,小花旦消化掉嘉善路的遺憾,邊走邊介紹,對附近了如指掌。我問,到哪里去。

這個地方嘛,我們有,上海也有,全國都有的。

什么地方?

于是他帶我去了人民公園,這個他最常去的地方。

12

每座城市都有一個人民公園,如同每座城市都有一條中山路,一所光明小學(xué)和若干間便民理發(fā)店一樣,它們是自己城市里的基本元素,就像人缺不來肝肺心脾腎一樣。人民公園就是一個肺。所有人都可以走進來,在公園里暢快地呼氣,吸氣,把陽光和四季輪換的花的香味吞進去,吐出口香糖,塑料垃圾袋,狗糞和隔夜老痰。人民多的地方,人們的吞吐量大,人民公園就要相應(yīng)地大。上海的人民公園,按小花旦的話講,是全世界頂大的人民公園。

這么大的地方,小花旦卻表現(xiàn)得熟門熟路。從花展,兒童樂園,到野餐和放風(fēng)箏的大草地,哪塊地上不干凈,哪片人少好走,他都有數(shù)。小花旦的厚底球鞋在前面啪嗒啪嗒地響,隔幾步,響聲換作拉警報,當(dāng)心腳底板!我就曉得膩腥的物什又要來了。而傳說中的人民公園相親角,小花旦頭也不抬,帶我遠遠地繞過了。我依稀看到站著的人托舉牌子,向走過的人招呼著,女人多,男人少,像菜場,也像房產(chǎn)中介,只不過他們不賣貨,賣的是人頭。小花旦靈活地在冷清與熱鬧之間穿梭,中途逗留了一個吃茶的走廊,不知從何處取回自己的茶杯,又在另一個打牌的地方得了包香煙,我沒留意是誰給的,公園大得我來不及看。一歇工夫,我們就走到了假山后面。朦朧的樂聲襲來,角落里有一團密集的人頭正在上上下下地輕微顫動,像是沒風(fēng)的時候,一簇簇平穩(wěn)的火苗。

和定海橋不一樣,這里的舞蹈舒緩一些,大概是交誼舞的某種,人們的面孔也更老,有人在跳,有人在學(xué)。沒有迪斯科燈光球灑下的碎屑魅影,這里太陽照耀,每張臉上泛起大片小片的熾烈的亮斑,更顯得頭路清爽,油光滿面,正是小花旦從前和我說過的,跳舞的人該有的樣子。而樹蔭下的臉則為樹葉的影子所遮擋,透露出一種毫不黏膩的快樂感。夏天的顏色是鮮亮的,人們穿得再紅再綠也絕不顯得笨重,反有一種適時的輕盈。即便是女人的花裙子,花頭巾和圖案繁復(fù)的緊身褲,也是分明的,好看的。

音樂停滯,幾秒后換成稍輕快些的舞曲,火苗就像起了風(fēng),忽然間參差不齊地躥動起來?;ㄒ禄ㄑ澓鲲h忽停,釀成更多的花,晃了眼睛。我走近看,花叢中以男人居多。再看,發(fā)現(xiàn)穿緊身褲和裙子的,好像也是男人。

小花旦帶我走入其中,火苗們胡亂躍動著同他打招呼,他們喊他阿巧。在小區(qū)里,我從沒聽過誰這樣稱呼他,可是沒錯,一連幾個走過來的人都喊,阿巧啊,阿巧。阿巧則回以對方的昵稱。一個用紅頭巾蒙住眼睛的男人跳到我們身邊,他停下,阿巧來了啊!結(jié)果抓到的是我。他摘下頭巾,一雙大小眼蹬著我。沒辦法,放在剃游泳頭的過去,我或許能渾水摸魚,可那時候不行了,及肩短發(fā),細長的脖頸,我是個實打?qū)嵉男」媚铮巳褐形ㄒ坏呐浴?/p>

小花旦對紅頭巾說,阿拉侄囡兒,名牌大學(xué)讀書的噢。

紅頭巾轉(zhuǎn)而笑了,頻頻點頭,結(jié)棍,結(jié)棍。他拿頭巾擦了擦臉上的汗,又扎回額頭,轉(zhuǎn)向不遠處大聲招呼。又有幾個人圍攏過來了,有木墩模樣的,也有像吊長絲瓜的,他們說話的時候并不停下自己來回的腳步,高興中顯得有些喘。最后出現(xiàn)了一個纖細的葫蘆,身材凹凸有致,皮膚保養(yǎng)得很好,叫人猜不出他的年紀。他走過來,身上飄散著香味,一雙細長眼睛望向我,像兩盞燈閃著流轉(zhuǎn)的光,照得我暖融融的。我突然覺得,跟他一比,小花旦實在有點愧對他的名字了。真小花旦拉著我的手,用與我平時聽到的完全不同的,像湯圓里流出來的細豆沙一樣溫潤甜糯的上海話,不知是朝著小花旦還是朝我講,侄囡兒會得跳舞嗎,來,一道白相相。

真小花旦教我跳起慢三步,我卻總是搶拍了。一低頭,二錯步,三就撞到了他身上。葫蘆上身的凸處被我撞癟了一半,顯得異常尷尬,我努力忍住不笑。他反倒毫不動氣,也不緊張,像發(fā)現(xiàn)頭上停了只蒼蠅一樣稀松平常,慢慢走到樹下弄好,挺著胸回來,仍是那種溫婉的語氣,小姑娘,覅急呀,一步一步一步,哎對了,一步,一步,一步……他的口令細細地滲入我的毛孔,害我出了很多汗。真小花旦又說,眼睛呢,覅盯牢腳,腳板上尋不著舞伴,要到眼睛里廂去尋。于是我抬頭去迎那兩盞發(fā)亮的燈,看到他白凈的臉上也印出汗珠來,透明的,細細的,像荷葉上的水滴,輕輕晃動卻不落,毫不顯得油膩。我想,電視廣告里的人不就是這樣的嗎。

幾曲慢歌告終,坐著的換了一撥站著的,風(fēng)一起,火苗又燒旺起來。這么熱的天,三步舞也是費氣力的。我坐下喝水,小花旦走過來,他講,細姑娘,今朝運道好啊,人民公園的華爾茲女王親自來教你哎,下趟畢業(yè)了,上班了,絕對要去出出風(fēng)頭,曉得嗎?名師出高徒,腔勢不要太好噢。他刻意的上海話帶著還沒褪色的口音。

真小花旦在旁邊擦汗,拿的是一塊方格紋素凈的布手帕,他忍不住笑了。阿巧啊,人家是舞池里廂跳,地方大,衣裳漂亮,阿拉水泥地皮里瞎踏兩腳,有啥面孔講出去噢。

真小花旦講起道理來,假小花旦接不上話。

我轉(zhuǎn)而問小花旦,你平時就在此地白相嗎。

哦喲,白相的地方多唻。和平公園,曹陽公園,徐匯那邊植物園,啥地方有場子,阿拉就到啥地方去呀。他講得大聲,掀起后排休息的人的笑。

上趟的地方呢?

你講愛國路啊,我難得——

這時,那張熟悉的,實際上又很陌生的面孔走過來了。它理應(yīng)拖著一個揮之不去的潮濕、灰暗和不愉快的長長的影子,再次與我相見,可是它并沒有。

小花旦說,細姑娘,還認得嗎。

陽光下的小彭和那個雨天里很不一樣。他看起來要老很多,寸頭,黑色緊身短袖,有一點胡茬,更顯出沉穩(wěn)。他大概有三十歲,或許不到一點,總之絕不是攜帶殺馬特氣質(zhì)的我的同齡人。太陽照下來,他的影子是很短促的。站在細長的真假小花旦旁邊,他的身體也成了一個短促的倭瓜,敦實有力。

小彭講,小姑娘,好久不見噻,越長越漂亮嘍。他的四川口音送進我耳朵,我發(fā)現(xiàn)自己毫無恐懼。那個昏暗的屋子我忘了,這一年,頭發(fā)長了,剪了,長了,剪了,定海橋的一切早就煙消云散了。我像一個全新的人,和他展開自然的對話。

小彭講,他和小花旦準備在上海開一家舞廳,位置就選在虹口或楊浦,再往里就租不起了。他說到時候開張了定要喊我來捧場。我推說不會跳舞,去了很尷尬,小彭說,怕啥子,叫巧叔教你噻。

小花旦說,什么話,華爾茲女王在此地,還輪得到我來教什么教。真小花旦聽了,直拿手帕捂著嘴笑。小彭也笑了。小彭笑起來,嘴角兩邊不斷暈開小括號形狀的褶皺,一對,兩對,三對,這讓我相信,他超過三十歲了。

于是真小花旦又帶著我跳了一輪,他的汗跡被風(fēng)干了,留下那張毫無瑕疵的荷葉面孔迎向我的眼睛,五官始終透露出無懈可擊的端莊神態(tài)。原來比起樂聲,我更容易從他翻動的睫毛中找到一種微弱的節(jié)奏,一步,兩步,三步,走。小花旦和小彭也跳了起來。比起我和華爾茲女王的笨拙,他們看起來老練而默契,似乎故意在我的四周游走,打轉(zhuǎn),帶著一種展示而非挑釁的得意。任何東西,風(fēng),日光,樹葉,都無法撥亂他們穩(wěn)固的發(fā)型和笑容。小花旦跳舞的時候,長久地持有一副標準到僵硬的笑容。這看上去很假,誰靈活的身體上會生出這樣一個半開半閉的固定表情呢。可是看久了,又會覺得他是真的在笑。也許整個舞池里,在人們標準的笑容背后,都有另一個真的嘴巴在開懷大笑。它們高興死了,笑得停不下來。而標準正是出于對大笑緣由的敬重。樂聲四溢,蓋過蟬鳴,蓋過四下其他角落的吵嚷。這個角落不說話,顯得單一而齊整?;鹈绺Z動,移步,轉(zhuǎn)身,晃頭,每個人搭著舞伴的腰肢和肩膀,安靜地離開了燥熱的地面,正在緩緩上升,上升。

我有點明白不做戲的好玩了。

我也有點明白,小花旦剛來上海時,那些叉腰的照片是誰拍的了。

13

后來幾年,上海的各個公園里,我再沒見過那樣一個安靜得只剩音樂在響動的角落。人們跳舞的時候,往往交混著談天,吵架,打電話,隨音樂大聲哼唱,像任何一個聚眾晨練或打牌的地方,唯恐不夠鬧猛。再后來,廣場舞席卷了所有可見的地盤。而人民公園的假山秘地,我再也沒有找到過。也許那個地方根本就不存在,也許它需要信使的引領(lǐng)。而我一旦離開了小花旦,就永遠無法獲得那條曲折的路線,進入其中。這件事的神秘,就像小花旦本人一樣,如果他不來找我,我就永遠找不到他。

那天傍晚別過,我又失去了小花旦的消息。給他發(fā)過幾次短消息,沒有回音,打電話也是。我去公園,怎么也找不到那個地方。天漸冷,他和夏天一起消失了。幾個月之后,我穿過黃興公園,在一個男女混雜的集會中望見一個眼熟的身影。我本記不住他,不過那塊在人群中竄動的紅頭巾,讓我立刻想起來了。

可是他并不記得我。他沒有蒙住眼睛,而是將之扎在頭上,氣質(zhì)大變,像一個唱山歌的人。當(dāng)我問起小花旦的消息時,他立刻彈出那雙大小不同的眼睛,像一頭被觸怒的野牛。

迭只宗桑,儂尋著伊,叫伊拿老子五千大洋還出來!

紅頭巾并不說小花旦去了哪,也不說人民公園的場子,只留下這大為光火的一句。我無法再問下去。也許當(dāng)他回憶起我是小花旦侄囡兒的那一瞬間,他就決定好要把怒氣撒我身上了。我甚至覺得,如果我看起來不那么窮酸干癟,他恨不得讓我代為把錢交出來。

他像是曉得自己因為紅頭巾而被認出來了一樣,奮力將紅頭巾解下來,塞進褲袋,自顧自跳舞去了,留我在他憤怒的殘云里。

吃了閉門羹,我腦海里那個跳舞的烈日少許黯淡下來。原來舞者的情誼,和小區(qū)里的人沒什么兩樣,一旦關(guān)乎錢,說斷就斷了。錢最傷感情,這個道理是小花旦教給我的。即便上了大學(xué),小花旦也不準我付吃面的錢。他講,細姑娘記牢,萬事覅講鈔票,鈔票一講出來,人就尷尬了。小花旦怎么會去做這種尷尬的事呢。然而,紅頭巾絕沒有說謊,這一點我敢肯定。那個冬天,小花旦唯一一次來學(xué)校找我,也是為了借錢。

那時我已搬到大二的宿舍,離原來的住處挺遠。而我正巧我騎車經(jīng)過老宿舍的時候,在大門口看到了小花旦。濕冷入骨的陰天,一個穿得如此單薄的人,太容易被注意了。宿舍換了一撥學(xué)生,也換了宿管阿姨,沒人為他開門。小花旦幾乎成了一根剝皮的白甘蔗,在外面蕩來蕩去,我遠遠地感受到了他的瑟瑟發(fā)抖。

他也看到我了。

細姑娘,長遠不見!搬家了啊!

我生氣地直接發(fā)問,跑到啥地方去了,消息也不回。

他并不講,只問我,一個月生活費有多少,這個月還用剩多少。這種單刀直入的聊天方式,在我和小花旦身上可能是頭一次出現(xiàn)——在老山羊所能開啟的無數(shù)種話頭里,錢是最少出現(xiàn)的一個。我立刻感到他的窘迫,于是我們向校園里最近的取款機走去。

我取出僅有的五百塊。太單薄了,五張紙的厚度,和一張紙有什么差別呢。小花旦的臉上寫著失望,手插在干癟的褲袋里不肯伸出來。我堅持讓他拿著。

五百塊省一點,也可以撐一段日腳噢,我講。那時我竟以為他和我一樣,這點錢只是用來吃飯和坐地鐵的。

小花旦收下了。他摸摸我的頭,細姑娘,樣子越來越好嘍,身邊飛來飛去的屎蒼蠅肯定交交關(guān)呀。找男朋友,眼烏珠要亮一點,曉得嗎。他冷得跺了跺腳,后半句話伴著嘴里的白氣一同呼出來,人大了,自家要當(dāng)心,老山羊幫不來你啦。

我想知道的事,他什么都不說,偏偏無關(guān)緊要地來了這樣一句,卻幾乎要逼出我的眼淚來了。我感到一種告別,老山羊?qū)π∩窖虻淖詈箨P(guān)照。他踩著兩只細長的高蹺往回走,我什么都沒問到。

我突然反應(yīng)過來,大喊,房子!七分之一的鈔票,要不要討回來!

小花旦甩了甩手,走遠了。就像上一個冬天,他甩手走出小區(qū)大門一樣,他走過了我宿舍區(qū)的保安亭。我懂他的意思,這種鈔票,不稀奇!似乎又回到從前那種輕蔑的語氣。

返回室內(nèi),我才看到一個多鐘頭前的彩信,舊宿舍樓的照片。也許太冷,小花旦拍得急了,半個手指印還留在左下角。在我經(jīng)過之前,小花旦站了多久呢,他有沒有企圖和新的阿姨攀談,有沒有去后面那塊剃過頭的草坪上看看,為什么不打電話呢,這些我猜不出,也不敢猜。人一旦進入室內(nèi),就無法體會外面的溫度了。我只是很后悔沒有追上去多問幾句,沒有帶他去食堂,坐下來好好說一說。我所后悔的事情太多了。大人們沒有把我當(dāng)大人看待的時候,我也忘了要主動去做一個大人。

后來人們開始用飛信,然后用微信,發(fā)照片不要錢了。拍一張,點一下,就送出去了。好幾次走在路上看到什么,我想送給小花旦,他的電話已經(jīng)成了空號。

14

小花旦剃的游泳頭,在我十九歲的時候離開了我。他的剃頭家生在我二十歲的時候,被六顆星當(dāng)作垃圾掩埋了。如果說前二十年,小花旦是一只同我形影不離的,持續(xù)發(fā)出叫聲和臭氣的老山羊,那么后來,老山羊所留給我的,只剩下一個漸趨想不起的身影,和某個微小的器官——他在我身上留了一只眼睛,帶我去看上海的另一個部分,電視新聞和海報里并不常有的部分。

沒課的時候,我養(yǎng)成了在外面亂走的習(xí)慣。每一條路的地名,讓人錯以為走在其中,是走在某種比例尺下的城市模型里,盡管明知它們之間并沒有直接的相干。嘉善路我去走過了,它比嘉善新得多,洋氣得多,體面或不體面的店鋪總是相互夾雜著出現(xiàn)。我拍給小花旦看,并沒得到回復(fù)。寧波路和無錫路,我也到過了,那里人多路小,鬧猛得很,若是雨天,地上的垃圾就像生了發(fā)亮的眼睛似的,牢牢跟著來去的腳底板走動。蘇州河南北兩岸的各個街道,我一一去過了,站在低處望高處,或是登上高樓看對面低矮的棚戶,竟是天差地別。再去些更遠方的馬路,或是與地名無關(guān)的馬路,走得越多,越發(fā)現(xiàn)很多地方是去一次少一次的。舊馬路上的建筑,就像它們各自的路名所代表的城市,正進行著新一輪景觀更替的建設(shè),矮房子下去,高樓起來,隔幾周去看,腳手架嚴密包裹著舊房,像白繃帶包裹著一個重度燒傷的病人,再隔幾個月,病人植了皮,變成面目全非的樣子了,也許能參加選美,躋身第一種上海的名錄。我開始跟上小花旦的腳步,快點跑,快點跑,為了看到更多即將消失的地方。

奇特的是,定海橋成了最讓我放心的一處。也許因為它的偏僻和干癟,還沒有人相中它的價值,給它改頭換面的機會,連舊主人也棄之而去了。只有魚貨市場和全國小吃仍持續(xù)涌進來,扎根,聚集,只有通往復(fù)興島的小路仍散發(fā)著廢工業(yè)的金屬氣息。新人們接管了漏風(fēng)漏雨的店面,維持著與這座城市不太相稱的物價水平。油鹽門市里,狗還是狗,小孩仍是小孩,一切來不及進化為城市的寶貝。我好幾次路過那棟高房子,大門緊閉,里面安靜極了,透不出任何聲與光。窗戶太高,我看不見,只聽人說拿來作倉庫用了。也許入了夜,對側(cè)的卷簾門一拉,送貨卡車就進來裝箱了。那是另一種不眠不休的燈火通明。這就對了,定海橋從不是一塵不變的,這里的人來來往往,只是不被留意罷了。幾年前蹦迪的年輕人,必定和小花旦一樣,繼續(xù)逗留在上海的某些角落。

嘉興路沒有拆,但也經(jīng)歷了修整。后來的嘉興路為人所知,多半是因為星夢劇院。每周固定幾天的夜晚,宅男洗過澡,帶著錢、歡脫的心和應(yīng)援棒從家里出來,在此地甩下兩個鐘頭的汗水和呼叫,又帶著濃重的體臭和不肯洗掉的手心滿意足地歸去。嘉興路成了少女的象征。地上的垃圾從空瓶硬紙變成了摳去照片的唱片殼子和海報。而那個碰頭的米店,后來拆掉了。牌子沒了,我和小花旦像兩個單線特務(wù)失去了聯(lián)絡(luò)地點,再見不到了。

和消失的舊馬路一樣,有些人若不常去看看,也快要見不到了。老王的身體越來越差,像上海的老房子,叫人一邊高興地看,一邊心酸地扳手指頭,不知還能來幾趟。我的火車票越攢越多,去昆明,去廣州,去??诘?,我都乘過了,第一站下來直奔家里,或者醫(yī)院。病房里的人一撥換一撥,小區(qū)里卻沒有太大的變化。它老了,新陳代謝慢下來,少量的人搬進去,少量的人老死去,余下的一切照舊蠕動著。

賴屁股也住成老面孔了。他退了休,在巧星美發(fā)屋的原地開了一爿雜貨店,這是堂而皇之地要和閔珠搶生意做。他地段好,進門頭一家,多少不缺客人,卻被一些古舊的居民罵得抬不起頭。他們講,人家閔珠一個寡婦帶了兒子,就靠一爿小店度日腳,這樣軋道搶生意,不作興噢。賴屁股卻說,這叫市場競爭,越競爭,生意越好,曉得嗎。他搬出一套一套的大道理,什么雙贏呀,客流量呀,要秀一秀從前在辦公室的厲害,可是小區(qū)里誰聽得進,大家只曉得,先來的總比后到的正義。

賴屁股在小區(qū)各處侃侃而談,他總是有分享不完的道理。唯獨那件事,人家戳他,他只能笑笑了事。時間無法改變這種無端的心慌,也許對賴屁股來說,鬼是沒有新舊之分的。每到清明、冬至和七月半的夜里,夫妻二人就亮起樓上所有房間的燈,裹著被子縮在樓下店里,天亮了再扛著被子回去。被鄰居笑慣了,賴屁股索性把這種季節(jié)性的避難叫做開賓館。他說,賓館里回來啦!老太婆,這趟旅游適意嗎!當(dāng)他拿自己開玩笑的時候,別人便不再去笑他了。然而大家知道,賴屁股害怕夜里,是永遠不可改變的了。

曾經(jīng)有好事者告訴賴屁股那只骨牌凳上的定理,嚇得他當(dāng)天就舉起來扔河里了。從此再沒有老人可以坐在樹下乘涼??扇藗冇终f,阮家阿婆在樹下坐久了,樹上的知了都聽她的,賴屁股便恨極了那棵樹。每次小區(qū)里有衛(wèi)生檢查,賴屁股就引人到家門口,以聲音太吵或遮擋太陽為由,要求工人把樹砍了??墒沁@棵實在樹太老了,老到進入了文物保護的范疇。人們打賭說,就算賴屁股死了,這棵樹也死不了。

時間就是這樣硬氣,無需阮家阿婆或環(huán)保部門的庇佑,這棵樹足以牢牢站在大門第一棟樓的左邊。哪一天它不見了,必定會有很多居民以為自己走錯了小區(qū),繞道重來。地標的消失是需要適應(yīng)的。我曾以為巧星美發(fā)屋也有這樣的本事,可是當(dāng)我看多了賴明生超市的招牌,我才意識到自己和小區(qū)里的人一樣,漸漸忘了那個白底紅字招牌下的面孔。一個小小的腦袋,油亮的頭發(fā),可是臉,我想不起。從小靈通換到諾基亞,再到智能手機,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沒有他的照片,一張也沒有。

最為接近的,只能是那些跟在他屁股后面拍的視角類似的上海。很久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小花旦從來不是亂拍,他的每張照片里,都有一個共同的主角。

15

再碰到小花旦的時候,我快要大學(xué)畢業(yè)了。那是在舟山路的一個舞廳里,確切地說,是集舞廳、卡拉OK和洗浴中心于一身的綜合服務(wù)場所。定海是舟山的一個區(qū),舟山路自然與定海路相隔不遠,小過道,舊店面,氣質(zhì)多有類似。當(dāng)我抬頭看到那個招牌少許褪色的天天見舞廳和它門口的藝術(shù)字海報,我確有那么一秒想過,如果小花旦和小彭開了店,會不會就是這樣的呢。然而我并非進去找人,只是走到半路尿急了,找個廁所解決一下。

如果說公園是城市的肺,那么廁所是馬路上一個微妙的器官。對某個地方的認識,無論如何不能漏掉對它的拜訪。這和與一個人交心必要同他吃酒是一個道理。例如經(jīng)過陸家嘴的寫字樓,靜安寺的商場,我會跑去上個廁所,豪華的,溫暖的,或看似豪華溫暖實則簡陋的。若是普通的馬路,就去網(wǎng)吧、酒店或行政部門找,實在沒有,只能去公共廁所了??纯蠢锩嬗袥]有值班的,收不收錢,賣不賣五毛錢一包的衛(wèi)生紙??晌以谥凵铰飞?,甚至連公廁都沒找到。依靠雜貨店老板娘的指點,才走到了天天見舞廳門口,據(jù)她說,這里有整條街上唯一的排泄口。

沒想到排泄口里人多得幾乎要倒灌出來。洗臉的,補妝的,穿衣服的,個個人高馬大,堵住狹小的通道。沒有燈,黑暗中亮著幾根煙芯,我悶頭往里擠,耳邊充斥著粗細不一的喉嚨,練唱,或是對著手機罵娘。在一路香粉味和屎尿味的混雜中,我蹲下,手抵著關(guān)不住的門,總算迎來了放松。

走出來看,柳暗花明,大廳里燈光閃爍,一副九十年代的舞美效果。臺上有人唱歌,臺下悠悠地跳。歌手一身暗紅拖地長裙,胸脯雪白,頭發(fā)盤起,仍是九十年代婚紗照風(fēng)格,唱的是《女人花》。她聲音低沉,和梅艷芳有七八分相似。

若是你/聞過了花香濃 /別問我/ 花兒是為誰紅……女人如花花似夢。

曲終,后排幾位白衣伴舞甩著水袖灑下塑料花瓣,落入前臺,觀眾起哄。燈光聚焦,歌手用溫柔而低沉的上海話講,噶冷的天,謝謝大家來捧場,接下來有請阿拉咪咪演唱,《愛你在心口難開》,大家白相來開心。我忽然感到耳熟,感到自己曾經(jīng)緊張地盯著鞋子發(fā)呆,而這個聲音叫我抬起頭來。我在人群中踮腳,抬頭,仔細望去,正是人民廣場的華爾茲女王。我忽然明白了剛才廁所里的身影為什么這么高大。

光線轉(zhuǎn)亮,伴奏響起,臺上華爾茲女王變成了穿露臍裝和皮短褲的咪咪,臺下的人也匆匆換過一撥舞伴。節(jié)奏加快,咪咪踩著粗高跟,唱起上海話味道的英文。

Oh Yeah Yeah……I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

舞池里黏膩的人們忽然像活蝦倒入了油鍋,伸手伸腳,紛紛彈動起來。場子沸了,噪聲四溢,我往外圍走去。只聽前面有人喊,快點呀!阿巧!上去了呀!才看到門口有個抽煙的人,他一回頭,脫下剛才的白衣,露出黑西裝,拼命往人群中擠,像一條洄游的魚。阿巧跳上臺,和咪咪對跳起來。底下一片呼聲。兩個人像兩塊同極的吸鐵石,靠近了,又彈開去,靠近了,又往后移。那身筆挺但布料劣質(zhì)的黑西裝配上白襪子,細長的四肢隨太空步晃動起來,有點MJ的意思。舞臺燈照下來,他滿臉堆笑,抖著肩膀,肩膀抖落下細密的光亮。

我擠到前排入口,等著一曲結(jié)束。燈光連續(xù)強閃,他下來了。

阿叔。我叫不出剃頭阿叔,我太久沒有找小花旦剃頭了。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許久才說,細姑娘,長遠不見嘞。這話我聽不清,周圍太吵了,可我看懂了他的口型,分明感到他稍顯激動的嘴角。很多人涌上來了,要簽名,要掛歷。阿巧被圍堵在臺邊,他忙起來了。

舞池里有人喊安可,華爾茲女王返場,唱了一首葉倩文的粵語歌,深情而懷舊。后面屏幕放著盜版的音樂錄影帶,池中仿佛長起了一片細軟的水草,隨著忽高忽低的聲音搖擺。我走出來,四面墻上貼著臺柱的新年海報,紅藝人咪咪,蕭人,華爾茲女王叫白玉蘭,還有一個阿巧。海報里的他梳大背頭,叉著腰,半身金色西裝馬甲,端正地笑,像酒店里的大堂經(jīng)理。他胖了,臉上肉多起來,我窺探到一絲衰老的痕跡,帶著一種接近阮家阿婆的神情,安靜,溫和,眼里飽含著要同你說話的意思?;仡^望去,阿巧仍在人群中,簽著自己的年歷紙,他本人比照片里更圓潤一些。

阿巧卸了妝,換好衣服,變回小花旦。羽絨服加窄腳褲,粗毛線圍巾,顯得愈發(fā)臃腫。再仔細看,他確實老了,膠布一樣細長的五官,走到邊緣就往下垂了。小花旦說實在對不住,叫我等這么久,要請我吃飯。這天風(fēng)不大,我們一路走到提籃橋。在一家他常去的店里,小花旦叫了一碗菌菇面,一碗大排面。我說,我也要吃肉。

他講,就是給你的呀,我吃素。

我嚇了一跳,你信佛了?

小花旦搖搖手,老來肉頭松了,再不減肥,緊身衣裳就穿不進去啦。

我說,相當(dāng)有職業(yè)精神嘛。

肯定的,我現(xiàn)在也算個明星了,多少要注意點。

我對著如此自律的小花旦竟說不出話來。

小花旦先問我,儂哪能,屋里廂哪能了。他的上海話很自然了。我說自己在找生活,還沒頭緒,又說了老王的情況,他沉默了。點了一支煙,回頭招呼,老板,再來一碟現(xiàn)切牛肉。

我說,你怎么破戒了。

給你的呀。跑來跑去交關(guān)辛苦,多補一點。

我有點要哭。盡管早就習(xí)慣了這種提著心兩頭跑的日子,可畢竟還沒有誰這樣說穿過。大排和牛肉,我飛快吃完了。小花旦只咬了幾口面,又點一支煙。我勸,少抽點。

我這種命,不搭界的,無牽無掛。倒是老王,伊等了享清福的,香煙覅碰。話說到此,他大概也發(fā)現(xiàn)自己說壞了,老王哪里還有時間呢。他沉默了,轉(zhuǎn)而問我,在哪個醫(yī)院。

我們加了微信。小花旦換了號碼和手機,殼子帶鉆,時髦得很。他的微信名叫巧巧美神仙,頭像是在臺上跳舞時一回頭的特寫,眼里有光。

我講,舞廳開來蠻好嘛,還做大唻,一條龍。你不睬我,我只當(dāng)你到啥地方討飯去了。

小花旦講,我哪開得起舞廳,打打工的呀。

我未料到。又問,小彭呢。

伊啊,伊前年子就回老家去,開剃頭店了。小花旦講,也好。大家儕出來打工,老家倒反缺人才了,這辰光回轉(zhuǎn)去開店,生意正好。

我竟接不上話。這些年借的錢,怎么借的,去了哪里,被他這么一講,我半句都不用問了。

小花旦像是看出了我的尷尬,又說,啊呀,我又不要緊的咯?,F(xiàn)在這爿店么,大家儕是來看我的呀,等于是我開的呀,呶,外國人特為跑過來同阿拉拍照片的,覅太出名氣噢。

小花旦打開手機相冊給我看。幾個白皮膚的客人同穿著粉色西裝的小花旦、一身白裙的白玉蘭站在一道,白玉蘭穿了高跟鞋,比外國人還要高,還要顯白,像一個走紅毯的電影明星。小花旦立在當(dāng)中,憑借一只雞冠頭勉強和周圍人站齊,保持著當(dāng)年舞池里的標準微笑。

我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餐桌前的小花旦,皺皮耷眼的,不像,不像。小花旦生氣了,大叫,赤逼,儂看電視里的明星,不化妝走出來,個個嚇死人噢!還是這個磨人心肝的高音喇叭,只是長久不磨,稍鈍了些。

我說,明星還可以講口頭語啊。

啥口頭語,這叫地方文化。阿拉要發(fā)揚光大,傳到外國去的,曉得嗎。于是又把手機相冊翻出來,一張一張細講,自己去過哪里哪里演出,受到誰人誰人的歡喜。

怎么不回去演。

這種小地方,只曉得吵相罵,有啥去頭。伊拉不懂,伊拉懂個卵。小花旦顯得忿忿,又說,細姑娘,儂也千萬覅回去,回去沒出山日腳,曉得嗎。

下趟再不回去了?

去做啥。不去。

我就沒由頭再講小區(qū)里的事給他聽了。

那天送我回學(xué)校的路上,小花旦像個導(dǎo)游似的,到處問我這個要不要吃,那個要不要買,我說又不是來旅游的,不要不要。他看上去有些急躁。要進站了,他忽然提起這個月演出費還沒到賬,只好先還我兩百塊錢。我才明白他的不安。

我說,誰人開了店,做了生意,叫誰來還呀。他搖頭,同小彭不聯(lián)系了。我又問,紅頭巾的還了嗎。他說錢攢不夠,沒面孔還。于是我們約定好,一筆一筆攢,按數(shù)目大小來還。我是最后一個。

小花旦很高興,他講,有道理,鈔票還清爽么,朋友就回轉(zhuǎn)來了,對嗎。他夸我腦筋靈光,像個大人了。

地鐵上,我給巧巧美神仙發(fā)了兩張拍他跳舞的圖。他回了我中老年專用的謝謝表情。我總算有小花旦的照片了,也能傳給他看了。只是這樣的照片,若是給別人看,小區(qū)里的人,六顆星,宿舍阿姨,他們還會認得出嗎。

我不知道。我倒是希望紅頭巾能忘了他,也忘了那令他大為光火的五千塊錢。

16

一個多禮拜之后,我去醫(yī)院,小花旦已經(jīng)在了。他正要收攏一張護工用來睡覺的折疊椅,預(yù)備給老王剃頭。術(shù)后的老王取掉一塊頭骨,腦袋再沒有平坦的路線了,推子走上去,就像割草機從平地忽然陷進了沼澤,每一步都是危險動作。剃頭的擔(dān)不起這個責(zé)任,老王的頭發(fā)也越蓄越長了??汕蛇@關(guān)頭小花旦來了。隔出幾年,他的手仍然這樣熟悉老客人的頭。小花旦的圍裙甩出去,一把兜住了老王極為瘦小的身體,手上的推子發(fā)出令人安心的平穩(wěn)的叫聲。我坐在旁邊,老王望著我,對小花旦講我的近況。我只對他講好消息,他能講給小花旦的也盡是好消息。小花旦連連點頭,結(jié)棍,結(jié)棍。這一切讓我感覺回到了那間小小的美發(fā)屋里,老阿姨的生意做完了,小花旦空下來,剃掉一大一小兩個游泳頭。

老王講,細姑娘又考頭一名啦!

小花旦就講,結(jié)棍,結(jié)棍,下趟要讀名牌大學(xué)啦!

我坐在旁邊,嘴里含著一粒阮家阿婆給的話梅糖。

只不過病房里的小花旦戴上了一副老花眼鏡,他要把脖子伸得遠遠的,才能看清楚在頭上移動的推子。那副橢圓的黑框眼鏡架在他橢圓的臉上,顯得臉更加長了,長到和他的眉眼,嘴角一樣,正在垂落下來。羽絨服,窄腳褲,一雙看不出真假的帶N的球鞋,這些都無法遮蓋,小花旦變成中老年的事實了。

老王很高興,許久沒有這樣適意地剃過一次頭了。小花旦說,焐心嗎,焐心再來刮只面孔。于是拿出小刀,端整好毛巾、面油和熱水來刮臉。老王的臉很瘦,兩頰深深凹陷,和少了骨頭的腦袋一樣,時常讓小刀刮在空氣里。老王憋足一口氣,鼓起臉,努力讓自己的皮碰到刀片,胡渣成屑,熱毛巾一敷,他快活地翻動著兩片渾濁的眼白,大喊,適意,適意!他放松下來,轉(zhuǎn)而問我,細姑娘,這腔小區(qū)里有啥事體呀,講給我和阿叔聽聽看。此前一個月,因為回不了家,老王拒絕收聽任何小區(qū)新聞。

我看了一眼小花旦,他并沒露出抵觸的神情。我就講,禁了煙火,賴屁股的炮仗生意做不下去了。春光關(guān)了店,天天在外面幫人家修凍住的水管。后面一幢有個老人,昨天——我沒說出來。

老王被賴屁股的慘狀逗笑了,小花旦卻說,迭個老賴啊,真是作孽,自從搬到姆媽房子里,一路觸霉頭沒停過。

老王講,管伊哪,要是剃頭店一路開下來,多少好呀。小花旦現(xiàn)在店開來啥地方?他似乎認定了,這些年小花旦手里的推子沒有閑過。

我啊,開來楊浦區(qū),儂下趟過來白相,到上海來剃頭。

小花旦說得自信極了。他曉得老王不會來了,這個謊話永遠不會被戳穿。他沒聽到,此后老王同這里的人反復(fù)提起,我有個朋友,手藝相當(dāng)不錯,剃頭店開到上海去啦。老山羊和小山羊都在上海,這是一樁令老王驕傲的事。

那天走的時候,我問小花旦,要不要回小區(qū)看一眼。

有啥看頭,還不是同老早一式一樣,沒勁道。

又補了一句,看到老賴幫我同伊講,心里覅嚇,姆媽不會做害人事體。

他先乘火車回去了。住在哪里,我沒問。

就這樣,在老王的最后一個冬天,我和小花旦又開始一道乘綠皮車來回了。他大概兩周來一次,下了車直奔醫(yī)院,給老王刮個臉,也漸漸在這一層做起了剃頭生意。輕松和氣,永遠都是那一身羽絨服,一包剃頭家生。這些東西,是他撒了謊以后特地重新收集來的。

小花旦一到,隔壁幾個病人就醒轉(zhuǎn)來了,他們頭發(fā)亂亂的,倚在門口等。小花旦在走道盡頭的半封閉陽臺上擺了攤,一個一個剃。此后幾趟,愈多人涌過來,連護工也排上隊了。他們有手有腳,卻難得出門。小花旦一進門就響起了高音喇叭,今朝剃頭不出鈔票了哦!各層便頂著雜亂的頭發(fā)出動了。

上海的剃頭師傅來嘞!大家奔走相告。

小花旦講,儂這幫人啊,有氣力的,自家先去汰個頭,沒氣力的,尋護工幫忙汰個頭,汰到精光滑溜再過來,阿拉清清爽爽剃,好嗎。

于是一只只耷毛老雞在走廊上排起長隊。小花旦挨個問,老底子是啥樣子呀,牢監(jiān)頭,三七分,還是藝術(shù)家腔調(diào)呀。前排圍攏聊天,后面就豎起耳朵聽,彼此間說的,莫不是當(dāng)年的形象,入院前的威風(fēng)。

這一層的人,住進來了,都是出不去的。腫瘤把大家綁架在這里。手,腳,頭腦,等到五臟六腑都被綁架了,就要叫一部特別的車來接出去了。輪替勤快,床位總是滿的。上周走了幾個,下周又有來補位的了,進來的無不是面色蠟黃,渾身精瘦。稍住上幾天,就能看清楚自己的將來了。而小花旦卻能為大家講出一個更遠的未來,這些年,他邊剃頭邊聊天的本事從沒生疏過。

他講,下趟出去了,阿拉到咖啡店里吃咖啡去,好伐。要頂苦的咖啡,放交交關(guān)白糖,吃回本來。

他講,等到出去了,鈔票千萬覅省,自家吃吃用用,留給后代做啥。兒子養(yǎng)孫子,孫子養(yǎng)兒子,啥辰光是個頭啊,對嗎。

他講,馬云弄的網(wǎng)購會嗎,學(xué)會了網(wǎng)購,覅講一輩子蹲醫(yī)院里廂,跑進山洞做人也好買衣裳,買小菜呀。

聽者認真點頭。

剃完頭,耳朵好的人,聽小花旦講上海是啥樣子,南京是啥樣子,廣州是啥樣子。記性好的人也回幾句,廣州我老早出差去過的,男人女人時髦來。小花旦講,香港衣裳么,肯定是時髦的。一群人就討論起距離此時的病房萬分遙遠的事情來。

眼睛好的人,等小花旦拿出手機,點相冊來看。明明是城市風(fēng)景,小花旦卻叫他們看出一驚一乍的哄笑來。評論的聲音忽有忽停,引得護工也圍過來了。

一陣沉默之后,有人大喊,??!這搭這搭!

緊接著又有高呼,噢喲,還是伊眼睛尖。

一陣沉默,有人大喊,尋著嘞!

又有高呼,啊呀,叫伊尋去啦。

一陣沉默,小花旦伸手一點,大家發(fā)出哎唷、哎唷的恍然。

我才明白,一群人瞇著眼睛在找什么,而小花旦從前在拍什么。

路邊雜貨店的冷飲柜上,茶室里面的立式空調(diào)上,擺在弄堂口的椅子背上,怎么也擦不掉印記的社區(qū)宣傳墻上,某戶人家的玻璃窗上,電線桿上,小汽車的雨刷底下,垃圾桶里,城市規(guī)劃館旁邊,每張照片里都有一個藍色的身影,他伸開雙手,保持紳士的笑容,一會大,一會小,忽隱忽現(xiàn),小花旦叫大家一道來尋。

世博會過去快十年了,海寶長到十歲,人們漸漸把他忘了,小花旦卻從沒有過。從繁鬧的市區(qū)到落魄的周邊,有些地方面目全非,有些還是老樣子。這個曾經(jīng)被高掛在大街小巷里的過氣的明星,如今隱藏在被人忽視的各個角落,而小花旦把他一一找出來了。他又帶著一群寸步難行的朋友,瞇起眼睛,在被人遺忘的醫(yī)院里,滿世界找著另一位被遺忘的知心老朋友。城市是萬分陌生的,大家努力搜索某個熟悉的身影。他們看到了海寶,發(fā)出驚喜的呼叫,海寶朝他們笑,他們也便笑了。

這是周末必玩的游戲。玩久了,小花旦成了病房里的熟面孔。人人都曉得,老王有個剃頭朋友,也時常托他從上海帶點東西來。香煙也好,糕餅也好,一切從外面進來的,都和小花旦一樣受到歡迎。隔壁病房有個安徽來的護工,年紀不大,他說自己曾在上海當(dāng)過護工。因為照顧一個老頭子,沒能及時安排子女見上最后一面,被投訴了,才輾轉(zhuǎn)調(diào)到此地。兩個人對上海都有些熟悉,便常常坐在一道說話,小花旦邀請他再回去。護工看了小花旦剃幾趟頭,說也想要試試看。于是小花旦教了幾次,又把東西放下,讓他有空自己練練。再來的時候,幾層樓的生意已都給這位護工做去了。

小花旦有點不開心,要把剃頭家生拿回來,沒想到那位護工抓起包裹就扔到地上,他喊給大家聽,不正經(jīng)的人的東西,白送我都不要。

護工剃頭的時候,把小花旦同他講過的事情都講出去了。他也在護工之間罵,他算什么剃頭店老板,娘娘腔,變態(tài)。護工們聽了,把控著各自手里的病患,漸漸沒有人去找他說話了。

小花旦坐在老王的床頭,我們?nèi)齻€聊聊天,講講廠里的事,我小時的事,不講小區(qū)。老王的身體越來越差了,講一會,嘴巴干了,就講不動了。他睡著了,我去辦公室找醫(yī)生,只留小花旦悄悄坐著,獨自翻看手機里的海寶。他還沒醒,小花旦就悄悄地回去了,留下一點舟山路買來的糕餅。

后來,小花旦再也沒來過。發(fā)微信也沒有回音。我特意去了一趟舟山路,很多人正要大包小包回家過年。天天見舞廳也關(guān)門了。沒說停業(yè),也沒說搬遷,只是不開了,一條龍服務(wù)落得不剩只毛片羽。我問雜貨店的老板娘,她說不清楚,語氣里卻透露出對這個地方的討厭。她講,伊拉這種生意么,老里八早好關(guān)門了!

冬天到春天的拐彎口,忽冷忽熱,頭發(fā)像草一樣飛長,人卻漸漸熬不住了。樓層里走了一個,兩個,又補進來一個,兩個,哪一間病房都沒有常勝將軍。黏稠的雨季過去了,天氣總算回暖,趨于穩(wěn)定,老王說,差不多了,我也要回去了。

17

在老王的靈堂里,我給小花旦發(fā)了一張照片,小區(qū)相鄰過來折紙元寶。這次小花旦回我了。一條語音,細姑娘,自家當(dāng)心點,老王來尋我白相了,儂放心。

這以后,小花旦常常給我發(fā)語音,一講就是好幾條六十秒的。有時他離話筒太近,錄下的全是粗重的喘息,有時又充滿四周的雜音。我隱約聽明白了他的一些事情。

他說他在廣州了。那里也有人民公園。廣州的人民公園不大,但他很喜歡。南方?jīng)]有冬天,三月份也可以穿短袖子到露天來跳舞,這好極了。因為短袖子買起來便宜,一件羽絨服的錢可以買很多短袖子,每天都換不一樣的行頭。

他說他經(jīng)常出國演出,南邊那幾個小地方,他都去過了,還發(fā)了照片給我。有一張穿著半透明的白細紗長衫,隱約露出兩只細腳桿,頭發(fā)留長一把扎,像個道士,臉稍微有些曬黑了,他和幾位臺柱站在一群矮小的客人旁邊,神氣極了。小花旦問我,我這件演出服,挺括嗎,漂亮嗎。他說南方人長得粗糙,過得也粗糙,他們選不來料作,而他作為絲廠里出來的人,眼光是很獨到的。后來這張照片就成了他的新頭像。

小花旦有了新的藝名,他不叫阿巧了,到了廣州,他叫上海寶貝。我知道,他是希望人家簡稱他為海寶。白玉蘭也改名了,因為南方的觀眾覺得他像王祖賢,干脆就叫做王祖賢,咪咪還是咪咪,也有人叫他夏威夷辣妹,他的褲子越來越短了。他們和東南亞人合照,顯然他們更美一些。照片總是帶來一種距離,隔著屏幕,我感受不到小花旦的衰老。白玉蘭更是不老神話。也許南方濕熱的空氣能叫人老得慢一點,看起來輕盈一些,就像很多年前,上海的人民公園里那個燥熱的下午,人們怎么穿紅花綠葉都不為過。

小花旦并不提上海的事,我問他,舟山路還來不來。他說,下輩子吧。

每次說完一堆話,末了他總會補一句,細姑娘,有空過來白相。阿叔帶儂白相。

我有些羞愧,老山羊的心這樣野,去了更遠的地方,小山羊卻還困在原地。那時我開始工作了,每天朝九晚九,擠地鐵,吃外賣,加班,昏睡整個周末。這樣也好,沒有時間去細嘗生活中沒有老王的味道了。然而我還是會在夜里夢到他,幾乎每一個夜里。老王下了夜班,跑進門喊,懶蟲,一只冰冷的手指伸到我被子里來。他在廚房里殺魚,洗魚泡泡。他在樓下曬太陽,腳邊躺著別人家的狗。我也常常夢回到小區(qū)里,我們在巧星美發(fā)屋等小花旦回來剃頭,鏡子里是兩個年輕的游泳頭。

在一個異常悶熱的雨夜里,我夢到自己坐在車上,一路經(jīng)過小區(qū),那是一種我從未體驗過的視角。每棟房子的窗戶都成了烏黑的方洞,每個門牌上都寫著××之墓,賴明生,沈春光,我看到了一排排熟悉的名字,河水倒流,知了叫得發(fā)瘋,我嚇醒了。小區(qū)死了嗎,小區(qū)里的人死了嗎,是哪個彌留之際的老人給我發(fā)射這樣的信號,我不知道。我想講給小花旦聽,不過他是不會感興趣的,在他心里,小區(qū)早就和阿婆一起埋進了她的墳?zāi)估铩?/p>

小花旦從不回去看,他只在夢里和阿婆碰面。如今我也變成這樣了。

阿婆會跟著你去南方嗎?我在微信里問他。

他回我,我吃飯,伊也吃飯,我在啥地方,伊就跟到啥地方呀。我忽然覺得阿婆就在小花旦的背上了。我問他,阿婆歡喜看你跳舞嗎。小花旦就不回我了。

畢業(yè)前搬家,我整理了所有的火車票,粉色的,藍色的,許多都褪了色。其中一張皺皮的,上面殘留著一點圓珠筆劃過的痕跡。三九皮炎平,一個箭頭。這像是一個魔法,我把這張紙藏起來,再找到它的時候,畫箭頭的人已經(jīng)在這趟列車的終點了。

下個假期是“五一”,我準備買一張火車票,上海南到廣州,從頭坐到尾。我上車之后,一定會很快聽到,親愛的旅客朋友們,嘉興到了,請在嘉興下車的旅客朋友們提前做好準備……而我和我的行李將安坐在原位不動,靜靜望著在這一站上下車的人們,企圖分辨出,哪些長久住在古舊的小區(qū)里,哪些將要走進小區(qū)里的廉租房。這一路上,我會吃好幾碗泡面,泡面會因為急剎車而濺到我的衣服上,頭發(fā)上。我會很多次地生發(fā)尿意,但我不會忍著,耐心地在廁所門口排隊,等那個不銹鋼的蹲坑,被細小的水流一趟一趟沖刷。我會反復(fù)聽到列車銷售員的高聲推銷,一包藍莓干果,日用品,或是列車模型。如果是吃的,我就買兩包,吃一包,留一包。如果是玩具,我就買一個,塞進包里。我還會拍很多照片,沿途的田野,房子,還有數(shù)不清的電線桿。盡管我知道,離開始發(fā)站后,就再難看到十年前那個藍色的過氣明星了。他正在人們所想不到的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里,笑著迎向每一個將會忽視他的路人。你若是正眼看了他,他就要哭了,太久沒人看過他了??晌乙欢ㄒx開,一定要坐到最后一站,帶著我生了一屁股的坐板瘡,油膩的頭發(fā),疲乏的眼睛,走出人滿為患的火車站,打個電話,給我的老山羊,我的上海寶貝。

我會跟他說,南方真熱,給我剃一個游泳頭吧。

注釋:

[1] 自家:自己。

[2] 鬧猛:熱鬧。

[3] 伊拉:他們。

[4] 吾:我(們)的。

[5] 生活:工作。

[6] 倷 :你。

[7] 撒泡絲:撒個尿。

[8] 焐心:窩心,滿意。

[9] 扒分:賺錢。

[10] 來塞:可以。

[11] 家生:工具。

[12] 慘古:可憐。

[13] 常朝:經(jīng)常。

[14] 戇蠹:笨蛋。

[15] 白相:玩。

[16] 跑 :走。

[17] 膩腥:臟。

[18] 結(jié)棍:厲害。

[19] 迭只宗桑:這個畜生。

[20] 交關(guān):很多。

[21] 噶:這么。

[22] 哪能:怎么樣。

[23] 出山:出息。

[24] 這腔:最近。

[25] 汰 :洗。

[26]老里八早:老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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