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 李燕蓉 龐余亮

葛水平：在《物書》中學(xué)習(xí)生活

活到現(xiàn)在，我們青春的臉孔換掉很多張，我們每天面對生活遭遇的驚恐、壓力和不知所措，還能像海德格爾一樣回到詩意的鄉(xiāng)下嗎？有些時候我周遭的人群中還真是找不到這樣一個自認(rèn)為活在詩意鄉(xiāng)下的人，也許，玄武算一個。我也不能夠肯定。我只是覺得很多時候很多男人很少有養(yǎng)花、養(yǎng)狗、養(yǎng)文、養(yǎng)人多頭并進(jìn)的精力和性情。

認(rèn)識玄武也算是有些年頭了。早些年他臉上掛著羞澀，說話時盡量使用翼城普通話，有的聽得懂，有的聽不懂，著一身野外作業(yè)的那種深黃色野戰(zhàn)服裝，不知道是不是一個牌子的服裝，或者就是雜牌子，貌似很酷，臉膛也黑，說話的聲調(diào)侉起來覺得他在繁復(fù)的生活中有可能是保持了一顆孤獨(dú)的心。

我似乎在某個年月日里還介紹過一個女人給他，那時他是單身，據(jù)說。他聽我說出那女人的名字，他就拒絕了我的好意。他蠻挑人的。就這么黑的膚色還挑人。真是有意思。

斷斷續(xù)續(xù)的見面，都是在酒桌上。酒喝多了他直著脖子唱民歌，就那么一首“早知道黃河要干了，認(rèn)他媽干妹妹做啥捏”，青筋暴在脖子處，蚯蚓一樣。喝酒，喘著粗氣唱歌，激動處脫上衣，他還很清醒地知道下面的褲子還是要挽緊一些。不過后來他就不穿那種深黃色野戰(zhàn)部隊(duì)服裝了，穿紅褲子。每次見就穿那條紅褲子，我一直以為就是一條，有一次他說是一次性買了幾條。人為悅己者容，常年出行穿一條紅褲子，由外在的審美判斷，玄武基本是“悅己”，沒有“者”。

我去過玄武的家，是一個傍晚時分，由朋友楊敏和吳炯夫婦領(lǐng)著去，在太原的東山上。院子里種了花，花開得燦爛，養(yǎng)了狗，那時他的兒子還小，入睡也早，知道是很搗蛋的一個人。那晚喝了很多酒，他的太太很素凈，也很友好地容許我們亂叫嚷，酒后捧了花離開時，他太太揮手笑得好看。離開后回憶，似乎那晚的玄武因?yàn)橐购芎?，他的臉上還有一些白凈暈影呈現(xiàn)。那晚見面后互加了微信，加了微信后，發(fā)現(xiàn)玄武的日子過瘋了。他的兒子長得和他基本是一個模子，舉手投足間，尤其是那雙眼睛，看人時有詭計(jì)在里面閃爍，覺得玄武抱著自己的從前在招搖。那也算是一種牛逼資本呢。

看到玄武換了一條叫“老虎”的狗，狗瞬間就長大了。那狗長出一副無所謂的神態(tài)，哈喇子流著，玄武的兒子騎在老虎身上，老虎的眼底溢出一層淡淡的水波，它一動不動垂著頭，注視著玄武的兒子“臭蛋”，它用鼻子發(fā)出一種類似疼愛的聲音，我看到玄武的“臭蛋”臉上盛開出了世界上最甜美的笑容。那一瞬間，我覺得玄武是個好父親，他教會了他的兒子在花叢中和禽獸生活的快樂。我們現(xiàn)在的孩子們多么缺少野性撒潑的童年。

有一天玄武遛狗叫狗遛了，雙膝蓋貼地磨出骨頭來，只幾天光景，旺盛的生命力很快就掩蓋了玄武的痛苦。我覺得生命就該這樣，疼痛比那些浮泛的所謂的幸福更有意味，比如：狗遛了人之后，人臉上的那種惶恐之色，我就想，黃豆粒大的汗珠子落下時一定帶著“丟死個人”的歡快曲調(diào)兒。

我和玄武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屬于是“酒肉朋友”，做朋友“酒肉”是必要條件，不然怎么會有“酒逢知己飲”的說法。酒場上裝斯文大多是無趣人，或者是“不大有趣”。種花多了，或者說是花開多了，玄武就用花泡酒，那酒好喝，帶色兒，有色的不一定都是金屬。花酒喝多了容易醉，玄武喝醉了走到我跟前拽著我的手扔到他的肩上，走一圈再走一圈，我那時一定是他的“老虎”，酒漫漶模糊了他，他大搖大擺走在喝酒人中間，我的兩條腿晃蕩著磕碰著什么，有人喊他停下來，那一瞬間，我馬上就有了“吃了槍子”的感覺。

玄武的心里藏著一個“浪”字。浪是精神的物事，走獸、飛禽，自由自在，又因此，玄武的“浪”藏在他的書本里的文字里。文字從石頭上向別的材料轉(zhuǎn)移，比如甲骨，比如青銅，比如紙和絹，一個有著明晰歷史記憶的族群便出現(xiàn)了。玄武的文字藏不住他的“浪”時，玄武也有自己的族群。他種花養(yǎng)狗養(yǎng)人養(yǎng)文字的“小眾”，他盡量讓自己的人生活得隆重有趣，盡量竭盡所能地忘記季節(jié)，盡量把說出來的話和沒有用語言表達(dá)出來的情意，全都囊括在他的族群中。

玄武的《物書》是一本書，是一本充滿了生活氣息的書，任何生活氣息都是深入實(shí)際生活中的結(jié)論，和某一篇文字帶來的愉快相比是一種自由自在的人生態(tài)度。比如說，托爾斯泰就認(rèn)為，縫皮鞋是件快樂的事，因?yàn)檫M(jìn)入了一針一線的真實(shí)生活中去了。玄武的《物書》是玄武的生活寫照，他在他的生活里學(xué)習(xí)生活，我們跟著他也是進(jìn)入了他的一朝一夕生活中去了。

玄武原本不叫玄武，叫溫學(xué)軍，散發(fā)著濃郁的軍民魚水情味道的一個名字，現(xiàn)在改了名字，改了名字后我怎么就覺得溫學(xué)軍更像一個名字呢！

李燕蓉：提刀夜行的男子——玄武印象記

玄武最近勤奮得要命，集子出了一本又一本，最近又出了《物書》；玄武家的花也勤奮得要命，一年四季開著，幾乎是在瘋長。他這個人以及他身邊的物總是被莫名的情緒籠罩著，時而癲狂時而落寞，他以及他的大狗還有花莫名其妙地完美融合為一體，像個提刀夜行的男子，隨時有可能發(fā)生任何的故事。

幾年前，剛有微信的時候，看了玄武寫的《溫小刀》，不記得是誰轉(zhuǎn)發(fā)的了，只記得一口氣看完心里說，這家伙寫得真不錯。如果說至今為止《溫小刀》仍是我覺得他寫動物寫得最好的一篇，估計(jì)會被玄武罵吧，好像我憑空就淹沒了他這些年所有的努力，其實(shí)，一個作品，或者說某類作品對于一個成熟的寫作者來說的確是只能偶遇無法刻意，遇見了，寫了，就那篇最好，并沒有所謂什么隨著時間的推移會寫出更好的這一說。當(dāng)然，玄武別的作品自有別的特色，但說到寫動物我似乎很少見如他一樣寫得這么好、這么動情的。有人說看一個人對動物的態(tài)度很能看出一個人善惡來，讀《溫小刀》當(dāng)日曾打電話給他，那時他正丟了狗，電話里像個女人般反復(fù)念叨：狗不會被殺吧，那么好的狗，也許被人帶走養(yǎng)了，那么好的狗……反反復(fù)復(fù)就這么幾句，整個人精神失常一般，這樣的情形后來我在老貓身上又見過一回，那種茫然的痛楚比哭泣更讓人揪心、看著也更難過。他沒有老貓幸運(yùn)，他的狗最終還是沒有回來，狗的一切成了未知；以為他從此不再養(yǎng)狗，但后來還是遇到了現(xiàn)在的老虎，他守著它度過了狗生命中幾乎過不去的坎兒，據(jù)說守了幾天幾夜，現(xiàn)在看到的叫老虎的狗，長得有小牛犢那么大，整日流著哈喇子，像所有大型犬一樣外表兇悍內(nèi)在卻又極其的懂事溫順，喂它火腿腸，它一點(diǎn)點(diǎn)從人的手里往出叼，生怕傷了人似的。都說養(yǎng)的寵物最終會和主人很像，不知玄武對此怎么想，寫到此，我想笑。

老貓?jiān)f，玄武就是小孩兒氣。大約是吧。有幾個朋友，據(jù)說常常還混在一起吃飯，其中一個人的微信，被玄武刪了又加，加了過幾天又刪，反反復(fù)復(fù)，問，為啥這樣啊，玄武說，不為啥，被刪的男人竟然也是無所謂的態(tài)度，一副已經(jīng)很習(xí)慣的樣子。這樣安靜詭異的場面里逗留著這樣的兩個男人，只要我偷窺心里足夠簡直能蜿蜒出一篇小說來。其實(shí)認(rèn)識玄武久了你會發(fā)現(xiàn)對于他的某些習(xí)性，作為朋友也只能習(xí)慣，譬如：他的反復(fù)無常，高興和暴怒都是一線之間，幾乎沒有什么過度，而且高興和暴怒的通常還都是別人的事，常常要?dú)獾侥樇t脖子粗，需要通過大拍桌子來泄恨。他容忍不了旁人不痛不癢的態(tài)度，因?yàn)樗囊磺粺嵫傁穸畮讱q的人一樣永遠(yuǎn)是一副隨時都要灑出去的樣子。且不論這血是否灑得出去，時勢造英雄也罷，一代名將萬骨枯也罷，灑出去的血換來的是什么這個從來都很難說。但他數(shù)十年如一日堅(jiān)持要灑出去的這個心勁兒，就讓人又想笑但更多的還是佩服，因?yàn)槲覀冊绫粫r間磨得沒有那個心勁兒了，不用人勸，常常是想想過往就已經(jīng)開始心灰意懶，很難像玄武，每天打了雞血似的，鉚著勁兒，種花種草、遛狗、帶孩兒、還不誤寫作，還和人掐架、斗嘴。因?yàn)樗木νⅲ渤３訔壢缥乙话阌行┢ｍ?、緩慢的人，就像這個印象記，他心里一定磨叨嫌我寫得久，其實(shí)寫開也就一天時間，但是，我需要有感覺啊、有心情啊，有狀態(tài)啊，這樣我才能寫啊，他看到此，一定嗤鼻而且一臉的不屑，我能想象得出。

有時，我不免會想，這個人的另一面是什么呢？因?yàn)榈彩侨?，只要不瘋不傻，都會本能地掩飾一些東西，即便孩童也會如此，掩飾如同人披在外面的一件衣服，有著或溫順、或激昂、或散漫、或犀利的花紋，質(zhì)地好的看起來高檔，一切顯得順理成章，質(zhì)地差的往往被人一眼看穿，關(guān)于質(zhì)地，需要的是環(huán)境、是修煉，還需要什么呢？需要你有一副還像樣的好身板。玄武掩飾起來的那一面是什么呢？狡黠？像老虎一樣在暗夜里露出一排牙齒突然笑一下？無論如何，有一天你真的看到一個男人晚上帶著如同猛獸般的一條狗，手里還拎著一樣?xùn)|西，相信我，那未必就是刀，或許只是路邊已經(jīng)壓扁凍硬的小獸尸體，他撿了只為埋在他家院子里，然后看著花兒開，他寫了篇文章說他想象那是獸的再生。

龐余亮：他的悲憫無處安放——讀《物書》有感

這個光頭的漢子，是我們中間醒得最早的人。因?yàn)樗募蛹{利犬老虎比他醒得早，比老虎醒得更早的人，是他的幾萬朵玫瑰和一個叫做臭蛋的王子。

他沐浴著滿天滿地的朝霞俯視那些猙獰或厭倦的睡眠，等待著我們醒來。

“你夢見豹子了嗎？”

這個問題，在這個時代，有人夢見了金錢，有人夢見了女人，有人夢見了蚯蚓、螞蟻，甚至夢見了那個不穿衣服的皇帝。

但他們誰也不會夢見豹子？

“在深夜閉上眼睛，你會看到一只豹子，看到它小巧堅(jiān)硬的頭，讓你的周身，籠罩在它清冷的目光之中?！痹凇稛o聲無息的豹》中，在《物書》中五次寫到有關(guān)豹的文字中，這個光頭的漢子在突圍，就像那頭突圍的豹子。

這豹子，有點(diǎn)類似卡夫卡的蟲子。但卡夫卡的蟲子是變形的夢幻，因?yàn)閴艋茫坏煤卣f那甲蟲是“一團(tuán)棕色的東西”。而目光如炬的玄武卻是看清了來路和去路。來路是他的“七十年代”，經(jīng)歷了黃金的“八十年代”，灰色的“九十年代”，曖昧的新世紀(jì)?！耙獙懴屡c自己有關(guān)的一切，我曾見證的一切”又是何其難，這個時代似乎不需要火焰，所以全是火焰無法完全燃燒產(chǎn)生的煙和霾。煙的迷茫，霾的抑郁，令這個光頭的漢子“卻無意中寫下這本似乎與自己、與時代無關(guān)的關(guān)于動物的書”。

真的與自己無關(guān)，也與時代無關(guān)嗎？

“我無意中打了個呵欠，一只豹立即朝我齜開了森然的嘴巴。我沒有看到嘴里有斷牙的痕跡。”

這是闖入都市的豹的宿命，“我”在打呵欠，而闖入我們中間的豹卻讀懂了我們的貪婪。但它張開的“森然的嘴巴”里，已沒有了能夠咬斷鋼筋欄桿的傳奇，連斷牙的痕跡都徹底失去了。

看得越清晰，越是要有承受力。烈火還在。

詩人玄武，他自稱他是那只兔子，“孤獨(dú)，俏然，緊張，竭力躲避著整個充滿敵意的世界”。但其胸膛里永有一團(tuán)熊熊烈火，那烈火可用烈酒澆灌，用鮮花下酒。但唯獨(dú)不接受庸常。《物書》中寫了60多種動物，每個動物都是我們的輪回。在這渾濁的人世，玄武的慧眼看到了人群中間，其實(shí)有許多披了人皮的獸。他們的忠誠，他們的無奈，他們的偽裝，他們的奔跑，他們的跌倒，他們的窘迫，以及他們太陽下和灰塵中的哀傷。

但詩人玄武用他有溫度的文字為這60多種動物種下了“有助于樹木傷口的愈合”的月亮。微綠色的月光下，人、獸、樹、花，把裂碎的，撕破的，重新完成了自己。從這個意義上說，悲憫的《物書》就是一只度眾物眾生的大船。

狗是《物書》的主角。可讀那只早夭的黃白相間的花斑色小獸，讀那只黃褐色土犬。可讀那只迷失在自己青春中的羅威納犬大頭。讀第二條羅威納犬玄六。讀童年的黃小明。讀大姑父與大花狗以及死在大姑父墳上的黑狗。讀姐姐與狗。讀介入表哥五旦生活的兇悍的黑背。亦可讀那經(jīng)典的《溫小刀》：“他嘴邊被淚打濕的一根獸須：白的顏色，在光中晶亮地溫潤地閃爍?！?/p>

玄武為什么如此執(zhí)著于養(yǎng)狗寫狗？因?yàn)楣罚谖覀?，具有神秘而深刻的愛，這愛，就是人間罕見的理解力。

“我寄身于無毛獸之間，

它們目光呆滯，

嗅覺遲鈍，厭棄骨頭，

欲望渙散而無節(jié)制，

不懂黑夜和明月?！?/p>

這是一只叫做老虎的加納利犬的心里話，被一個叫玄武的光頭讀了出來。他和老虎，是無話不說，赤裸相逞的兄弟。但人間不懂，他們依舊在沉睡。如龜，數(shù)千年緩慢地過去。他們依舊在沉睡。滿臉的猙獰、疲憊和認(rèn)命。而玄武身上的那豹皮：“但斑紋清晰，上面有細(xì)微的小洞，應(yīng)該是因硝制不好或存放不當(dāng)、被蟲蛀過的痕跡，還有不少褶皺。皮是整的，連嘴上的胡須還在。摸一摸，刺一般扎人?！?/p>

《物書》也是刺一般扎人！

可這個世界上的那些目光呆滯無毛獸只喜愛糖果，他們也不喜玫瑰的刺，更不喜歡醒來，醒在朝霞燃燒之前。能與這個漢子并行的，只有李白這個傲岸、事事不諧、笨手笨腳的大猴子了，這個漢子，也是“那個不肯犧牲和諂媚的猴子，好奇的猴子，傷感的猴子”。

寫完《物書》，他的悲憫依舊無處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