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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開去』也是走向厚重的一種方式

2018-11-13 10:43:08王占黑
山西文學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花旦空間

王占黑

1

長久以來,我是個不能一心二用的人,沒想到在生活和創(chuàng)作上,也是如此。

《小花旦的故事》從去年夏天開始動筆,中途經(jīng)歷了初為社會人的種種繁忙和焦慮,又經(jīng)歷了親人離去和自己的病痛,這讓我的思緒常常無法集中,時間也被碎片化了。寫作變得很難像從前在大學那樣全心和流暢,更無法擁有充足的自由來熬過漫長的阻塞。所以,這個被命名為“小花旦”的文檔,在我一貫干凈的電腦桌面上孤零零地懸掛著,起初像一個未完成的提示,后來漸漸成了尷尬的擺設(shè),甚至我自己都視而不見了,不知不覺就掛到了冬天。

說真的,我一度不好意思打開它了。

然而當我終于敢重拾,主動迎向那個停留在很久之前的阻塞,當我開始接受和適應走走停停的節(jié)奏時,我似乎感到了正面推進的力量。這個漫長的過程不斷打磨我的耐心,讓那個在昏暗的文本中緩緩摸索的自己越來越平滑,不至于戳傷另一個拉著繩索、要憋著一口氣走向終點的自己。兩個我之間的角力與合作,構(gòu)成了寫作中的停頓和恢復,框架的打破和再拼湊,情感的溢出、回收和旋繞。在這個反復蹉跎的實驗里,我把整塊整塊的時間拿出去,換回一小段一小段的文字,像在打磨一根形狀和用途不明的針。

于是它成了一個漫長的突破,也是驚喜。這種驚喜并非只在幾近停筆時才有,它常常跳脫出來,與迷惑、猶豫交織并行——比如文本在許多次的拐彎抹角中得到擴充,注入遙遠的映射,也在延長中加劇忍耐的苦痛。可回過頭看,會發(fā)現(xiàn)彎路不是彎路,而是撿寶石的好路。

再回頭,半年四萬字,小花旦成了我的第一個中篇。它的橫截面和縱深感遠超出我最初的度量。原來把社區(qū)經(jīng)驗和情感泛開去寫,投放到更大的時間和空間里去,不僅沒有稀釋,反而更加厚重,甚至能觸到更近內(nèi)核的東西。這是我沒料到的,又是我一直想要的,這很難得。

在小花旦之前,我已經(jīng)寫了二十多個關(guān)于城市舊空間的短篇,人的,動物的,小區(qū)里的,大街上的,但我仍然想寫,總覺得沒完,總覺得還有可探尋之處。我希望這個路徑像挖礦一樣,沿著歷史和地域兩條線擴大開去,并期盼這種努力能讓更多東西得到聯(lián)結(jié)和呼應。

冒著“重復”的危險寫下去,與其說我對這個作品傾注了多少精力,不如說是對我所熱衷書寫的空間傾注了多少感情?,F(xiàn)在看來,這種求索是值得的。小說中“我”和小花旦的牽扯,嘉興和上海的牽扯,扯出了人情,家庭,社區(qū),工廠,大小城市,也扯出了看似統(tǒng)一的群像中普通人的秘密。它所能牽扯出的東西,幾乎能構(gòu)成一個人的生活史,一類性別少數(shù)群體的生存狀況,和一些城市近十年的變化軌跡。

2

我曾聽過兩個故事,一個是綽號巴黎小姐的北京大爺,一個關(guān)于人民公園跳舞角,也見過不止一個被閑言圍繞的未婚老人。我一直在想,阿莫多瓦的故事放在當代中國到底是什么樣的。年輕人或許會因為奔走疾呼而受到關(guān)注,那么更老的人呢,從工廠里走出來的人呢?這些集體群像中的個體,帶著隱微的秘密和對秘密的遮掩,他們在說什么,做什么,其內(nèi)部又同大眾生活、同復雜的時代有什么樣的關(guān)系?我想他們一定存在,或許早已建造起如地下金礦般厚重的世界,只是很多人沒留意。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隨上海雙年展的“51人”活動去到虹口區(qū)某舞廳,上世紀風格的燈光照亮了爺叔們在舞池中晃動的身影,他們衰老的母親則在一旁靜坐,抽煙。臺上的人穿著隆重的禮服,反串身份,用假聲唱著優(yōu)美的歌。其中最紅的歌手開心地發(fā)放了印有他寫真的新年歷,盤發(fā)束腰,那種粗糙、怪異但鮮活自適的美,令我難忘。

阮巧星這個人物,身上就有這些人的影子。他從工廠走出來,年輕時接觸的是女性化的繅絲工種,下崗后在小區(qū)開剃頭店,與老阿姨周旋。他因不可言說的失敗而離婚,與母親相依為命,種種跡象都在暗示他的不同,但這又是不確定的——在大眾話語里,娘娘腔,同志,異裝,都會被粗暴地歸入“不像個男人”的符號里,吞噬身份的細分。而這種印記投落在他的綽號上,他卻不言語。小花旦最終被小區(qū)和親人遺棄,或說主動跳脫舊框架,以新的自我轉(zhuǎn)向都市游蕩,其變化不在于身份的轉(zhuǎn)換,而在空間的移動。

小花旦也說“口頭語”,也講江湖情義,但他與過去所寫的街道英雄最大的不同,是他的可移動性——他的生活被身份割裂出新舊兩個空間,卻能和上大學的“我”一樣在其中來去自如。他像一顆從舊工廠射出來的衛(wèi)星,在舊地界閃著扎眼的光,又在新地界閃著復古的光,他的生活路徑既有超出秩序,又有隨大流的部分。

此處所提的新與舊絕不是大小城市的簡單對比?!拔摇焙托』ǖ┑臓砍稄募闻d到上海,正好是對社區(qū)空間“泛開去”書寫的一種實踐。我把對城市景觀中落后但蓬勃的部分,從一個原有的固定空間內(nèi)拉出去,拉到小說中所說的“上海的另一部分”——“電視和海報上沒有的部分”里去,也是“我”和小花旦樂于觀看的部分,比如嘉興路,定海橋。

它們在風格上很不“上?!?,卻正是構(gòu)成上海的實體元素。而這種觀看又因時間的“泛開”而生出另一種變動的軌跡——城市風景在“我”和小花旦的十年交往中展現(xiàn)著消失和更替。海寶正是這樣一個鮮明的符號,它以當年的微笑姿態(tài)殘留在各條馬路的角落,“當下”淪為一種記憶。許多人把它忘了,只有同樣被人遺忘的小花旦還牢記著。他又提醒了另一些身處邊緣的人,頗有英雄相惜之感。

值得一提的是,這種軌跡適用于很多城市。幾十年發(fā)展下來,你四處可見將成未成的現(xiàn)代奇觀,也總能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生不滅的舊地盤。

關(guān)于結(jié)尾的重逢,有人說是一種溫情,我更愿說是一種信心。對時間沖刷后所剩有幾的信心,對自在生長的人與世界的信心。就像這個挖礦過程一樣,盡管身處黑暗,盡管手酸,腳軟,可只要還沒被掩埋、僵住,總覺得勁頭在高漲,就愈有向前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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