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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老了(上)
—— 關(guān)于『五○ 』父母生存狀況的幾段口述

2018-11-13 10:43李燕燕
山西文學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維維阿姨母親

李燕燕

尋找父母的同齡人——從作者的講述開始

爸媽終于回來了,是2017年3月2日的夜里10點。

爸爸收起那把能好好遮蔽兩個大人一個小孩的黑傘。集聚太多的雨水順著傘尖不斷線地滴落。爸媽顯然在白天狠狠哭過,以至于周身都充滿著與這雨天契合的濕潤氣息。他們靠沙發(fā)邊坐下,垂著頭。

燕子,顧阿姨就那么一下子,跟著程叔叔去了,兩個人一前一后,三個月的時間,都才剛剛65歲。

與父母不同,我和這對夫婦交集不多,尤其是這些年。也正因如此,在改稿會、采訪等活動緊湊排列的那天,我沒有去參加顧阿姨的葬禮,只是一早開車把爸媽給送到了彭州,便匆匆離去。有個印象很深刻,媽媽帶著剛滿6歲的我到彭州城關(guān)的小學去報名,接待我的正是這個顧阿姨,她是媽媽在下鄉(xiāng)時認識的朋友,回城后到了這個小學工作,1978年恢復高考讀了大專,后來做到教務主任??上]幾天,我的戶口有驚無險地落到了成都市金牛區(qū),也就沒去這所小學念書。感著顧阿姨的恩,大節(jié)里隨父母回彭州走親戚常常去她家。爸媽說過,1985年我遇到了好人,先是并無一點親緣關(guān)系的顧阿姨主動牽線讓我讀彭州當?shù)刈詈玫男W,又是成都主城區(qū)的公安局長——一個戰(zhàn)爭年代過來的老革命,甚至連一只燙油鵝都不肯收下,就特事特辦解決了我的戶口問題。

燙油鵝,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彭州的特產(chǎn)美食,當然,現(xiàn)在早已被滿街的“九尺鵝腸火鍋”代替。

關(guān)于顧阿姨,我是知道的,她與丈夫程叔叔育有兩個兒子,遺憾的是,都有智力缺陷。老二尚存一點生活自理能力,老大則是川西壩子人嘴頭貨真價實的“瓜娃子”。大年初四的餐桌上,兩個二十出頭的兒子一左一右坐在顧阿姨的身邊,老大半癱著身子,把頭靠在母親右肩上,一側(cè)嘴角不斷線流出的涎水,打濕了母親那件藏青色的緞子棉襖——那棉襖是她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從成都春熙路中老年服裝專賣店花了200塊錢買的,當然,過季打五折。顧阿姨左手拿著一張手帕,不停地替兒子擦拭嘴角,右手給他夾菜,一塊排骨或幾片菜葉,柔聲囑咐他小心:骨頭是一定要吐的!坐在老二旁邊的程叔叔則一面忙著招呼對面的客人快趁熱吃,一面專注地挑著豆瓣魚塊里細如發(fā)絲的肌間刺,然后把小瓣小瓣的魚肉放進老二的碗里。我猶豫地拿起顧阿姨剛剛夾過來的一只鵝翅膀,看著對面母子倆的舉動,快速地啃了幾口便匆匆下桌了。閑來無事,在這不到80平米的房子里轉(zhuǎn)轉(zhuǎn),四處看來收拾得很整潔,靠南的小陽臺還有一盆假山石,種著虎耳草,養(yǎng)著幾尾紅彤彤的小金魚,我饒有興味地低頭欣賞。一會兒,老二捧著一床棉絮進屋了,看見我便咧著嘴跟我打招呼,不料想?yún)s被腳底下的小凳子給絆了一下,身子一歪,那床棉絮落在了地上。我正待上前幫忙,老二已經(jīng)把棉絮直接鋪在水泥地板上折疊起來,隨著老二有些僵硬的動作,微小的絮絲飄飛。顧阿姨端著飯碗站在房門口。兒子,能干。

那,顧阿姨和程叔叔都去了,他們的兩個兒子怎么辦?我問道。

大的送白水河山里的廟子,他們兩口子活著的時候捐足了香火的。小的還能做點事,就在小學里頭幫忙看看門,集資房的房產(chǎn)證你顧阿姨押給了學校。爸爸說。

要我講,這就是命不好。媽媽仰起頭來。

世界上不存在命。爸爸說。

媽,你別說了,我知道??粗赣H又有點要哭出來的樣子,我連忙制止了她的講述。我知道她想講什么,那段事兒我聽過很多遍。但上了花甲之年的人,真的不適宜在這樣春寒料峭的深夜重溫哀傷。

1981年,顧阿姨的老大出生在彭州人民醫(yī)院。一個小時后,護士把小嬰兒抱給母親看,這位晚婚晚育的母親在看到親骨肉的瞬間幾乎尖叫失聲,她看到,那張肉肉的嫩嫩的小臉上,有一道深深的溝壑,霸占著人中的位置,橫亙在鼻子和嘴唇之間。孩子是天生的兔唇,從醫(yī)學角度講,不算嚴重的那種,因為鼻腔與口腔并沒有直接貫通。醫(yī)生趕來,勸慰著一直慟哭的顧阿姨,沒事的,等孩子長到三歲就可以做手術(shù),效果很好??深櫚⒁滩荒芙邮茏约菏聭烟ド碌暮⒆佑腥绱巳毕荨?/p>

她當然無法接受。更不用說小縣城里,這樣的孩子稍大一點,會聽到多少關(guān)于“豁豁嘴”的戲謔。

我媽媽曾經(jīng)親眼見識,這是個多么倔強好強的女子。當年,他們初到偏僻鄉(xiāng)下,有一間緊挨墳地的草屋誰都不敢去住,包括同來的男孩子,于是遲遲不能安定下來。一旁的村民見狀,一邊譏諷著這些城里來的年輕人膽小,一邊放肆地講著鄉(xiāng)間流傳的鬼故事。擦黑時分,這些十五六歲的孩子們渾身簌簌發(fā)抖,那間草房更是成了鬼屋一般。我去??!少女顧阿姨站了出來,大家折騰了一天,都累了,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大伙兒都驚得連連吐舌頭。我不怕!有好事者接連幾天觀察,結(jié)果這個女孩子壓根沒有任何異樣,看不出失眠的黑眼圈,臉色好好。少女顧阿姨住在“鬧鬼”的小屋,干起活兒毫不含糊,不到1米6的個頭,硬要扛二三十斤糧食,一年下來掙的工分是一群人里最多的。

不行,必須盡快解決孩子身上的問題,不然,我受不了。產(chǎn)床上的顧阿姨向著醫(yī)生和家人一直重復著這幾句話。因為難受,顧阿姨甚至沒有產(chǎn)出一滴奶水。最終,程叔叔支持了妻子。老大三個月的時候,夫妻倆帶著他到成都市區(qū)的一所醫(yī)院做修補手術(shù)。出發(fā)那天早晨,顧阿姨看到窗臺上站著一只喜鵲——南方常見的那種小個兒的,就比麻雀大一點。本來以為從此一切好了,顧阿姨常常念叨。

在成都,因為麻醉失誤,手術(shù)過程中,孩子的腦部神經(jīng)受到重大傷害,本該活潑聰明的男孩永遠成為一個重度弱智、半身不遂的殘疾兒。家人沒有責怪顧阿姨的一意孤行,因為他們知道,她有多痛。老大出事后三天,顧阿姨腦后的一簇頭發(fā)便脫掉了,一輩子沒能再長出來,直到死,也在腦后盤著發(fā)。

兩年后,顧阿姨夫妻倆向組織申請生二胎。老二很快來到這個世上,是個健康漂亮的男孩子。

嗯,老二很機靈,個頭也大,希望到底是有的,顧阿姨跟媽媽說。是啊,咱們這些人活個啥,也就為了孩子嘛,媽媽回話。

那時,程叔叔的父母已經(jīng)過世,顧阿姨是家中老幺,父母年過七旬,已經(jīng)沒有精力幫著照看小孩。程叔叔與顧阿姨都在學校教書,也不能專門顧孩子。于是,兩人從每月不到三十塊錢的工資里,拿出將近一半的收入請了一個保姆。

那時的保姆主要有兩種來源,一種是主人家自己在鄉(xiāng)下的親戚,另一種是早先城里人沒有工作的家眷。就像我奶奶沒有單位,在我還沒出生前就一直給別人家?guī)Ш⒆?,以此補貼家用。顧阿姨家請的保姆是她同事兄弟的家屬,孩子大了出去工作,自己也做事掙點零錢。

那天,保姆忙著給六歲的老大喂飯,卻沒看見老二蹣跚地爬上窗臺,透過半扇打開的窗戶,好奇地往下看。等她察覺到異響時,窗臺上已不見老二的蹤跡。從三樓窗臺掉下的老二,被一樓的自行車棚彈了一下才落地,被及時送進醫(yī)院,保住了性命,卻因為腦挫傷而留下了后遺癥。

顧阿姨沒有去為難驚慌失措的保姆,把老二從醫(yī)院接回家,她就沒有再請過人。只是與學校協(xié)商,她從教書轉(zhuǎn)為行政,每天早上晚半個小時上班,下午早半個小時下班。多年以后,也正是這位沒有被過分追究的保姆,在小縣城里四處對人講:程家的老二,生下來就是腦筋不靈光,摔得算輕的,他家不過是為連生兩個傻子找借口。

65歲,生命的終點,顧阿姨與丈夫相互攙扶:要是生活還要給我們什么,我就收下它!

燕子啊,這就是我們這代人——看看我的同齡人,看看他們的責任和擔當,這一輩子,就沒有給別人、給國家去添更多的麻煩,爸爸感嘆道。夫妻倆退休工資加起來不到五千,老大評的重殘,每個月有80元錢補貼,老二一分錢補貼也沒有……如今去趟超市,輕輕松松地百來塊就沒了,80元能干啥呀?

爸媽在他們?nèi)ナ狼俺3?此麄?。那時程叔叔已經(jīng)患上了嚴重的糖尿病,舉動費力;顧阿姨兩只眼睛都有白內(nèi)障,還依然堅持洗衣做飯干各種活路,老二在一旁打著下手;老大一如既往像個一歲孩童。這個家很破舊,但依舊整潔溫馨。

客廳掛著一只大鐘,老式的鐘擺左右晃動,到了整點會響起布谷鳥的叫聲,時光立刻倒回老城關(guān)的羅家還在陳鹵大鍋邊懸掛售賣燙油鵝的年頭。哎喲,顧老師,不吉利呀,莫在客廳掛鐘,“鐘”等于“終”,來屋里買白粽的居士婆婆說。這位七十多歲的婆婆與白水河的寺廟住持熟識,是她最先發(fā)現(xiàn)老大有“佛緣”的。不存在,掛了那么多年了,顧阿姨摸索著從墻上扯下一方塑料口袋打包粽子。在那個年深日久開裂發(fā)黑的大木桌上,是一大盆剛剛煮好冒著熱氣的粽子。附近的人都知道,程老師顧老師屋頭的粽子好吃價廉衛(wèi)生,咸鴨蛋黃是自己腌壇子里泡出來的,肉是趕早到菜市場買的夾子肉。超市的肉他們不要,嫌凍的有味。

顧阿姨是突然倒下離世的,據(jù)說是腦溢血,前后只有幾分鐘,去世時兩個兒子都在身邊。和程叔叔一樣,離去的時候很安詳。因為他們生前已經(jīng)為孩子們安排好了一切,對這個世間,他們有許多遺憾卻沒有任何虧欠。

在這個深夜,我分明看到,隨著回憶,一種柔軟在父母的臉上蔓延開去。出生在“1950”年代的他們,二十多年前在國企改制的浪潮中離開自己的單位,如今雖有養(yǎng)老金保障,卻在當下懷著滿滿的失落。如果,這是一個在高速發(fā)展中不斷分化與撕裂的社會,那么他們正是被撕裂的一極——雖然不是這個社會最徹底的失敗者,但卻可能是這個社會最無望的失意者。正是這樣,他們已經(jīng)很難從面上呈現(xiàn)出這樣的柔軟了。就像此時的深夜,平常他們早已入睡——準確地說,只是形式上睡著,腦子卻在不停運轉(zhuǎn),被各種往事打攪著,失眠。如果家里的年輕人遲歸,鑰匙在鎖眼轉(zhuǎn)動的聲音驚到他們,必會引發(fā)一陣怨怒。而在這個晚上,他們這樣坐著,緬懷故人,絲毫沒有察覺自己竟然打破必須早睡的習慣。

這些年來,我的父母蜷縮著,小心翼翼保護他們的認知與幸福。我看見,發(fā)黃的黑白照片上,肩膀垂著麻花辮、體態(tài)豐腴的少女,穿著一身清爽的“的確良”,與漆著粗條紋的大客車緊靠著。我的母親回城后,在省長途汽車站工作了將近三十年?!皢挝弧保瑥哪贻p時母親就常常掛在口中的詞,帶著一種歸屬感。如今原先的單位早已不復存在,可逢年有“工會的人”來看望,她總會預先做好準備,桌上滿滿當當擺上各種糖果。父親則會常常追憶年輕時在廠里宣傳科那些激情燃燒的歲月。

殊不知,這樣的自我保護,卻令外殼越來越堅硬,且不容侵犯,倘你用手試著觸碰,便會生生吃疼。就像我認識的一位老作家,也是50年代初生人,當過工人后來從軍,一路走來坎坷委屈不少,皆與時代相關(guān),可他的作品頌盡“理想與道路”,難見抱怨。偶與他辯論,但見一臉堅定與激動,道理與事例齊飛,必要你服氣方休。不論他的作品本身,單單是這樣的執(zhí)著便令我敬服——一顆經(jīng)歷太多世事而站定信念的心??伤灿腥彳浀臅r候,6月份在江南我再次見到他,餐桌上低聲對他說,老師,今年我轉(zhuǎn)業(yè)了。知道,你跟我說過,老作家抬起臉,語氣像極父親。我吃了一驚,這才想起,春節(jié)時我給他發(fā)過一個問候短信,仿佛說過這件事。我忘了,他卻記得。

我的父母,以及他們的同齡人——“50后”,當今中國一個龐大的群體,大約有2億多人,絕大多數(shù)的“75后”和“80后”都是這個群體的孩子?!?0后”連同著他們的眾多兄弟姐妹,經(jīng)歷過饑餓、讀書停課、紅衛(wèi)兵、上山下鄉(xiāng)、招工回城、改革開放、獨生子女、國企改制……他們從青少年時期開始,一面別無選擇地投入時代變革,一面手持隱形盾牌時時抵御著命運從四面八方發(fā)出的挑戰(zhàn),以至于一些人的性格成分中有著諸多令人“詬病”之處——比如,“壞人老了”,社會熱點話題,可是,這些人年輕時真的是“壞人”嗎?“50后”為人父母、人到中年,因為遺憾太多,許多人又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不斷長大的兒女身上。那么,在他們老去、他們的兒女大多步入中年之時,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又是怎樣呢?

作為一個1979年出生的“70末”,我一直對“50后”父母們充滿好奇,想要去聽說,想要去感知。更何況,不同的生活背景,會賦予每個人不同的性格與命運。于是,在3月那個哀傷追憶的雨夜后,我決定去找尋。

好在,這個世界很小。我通過我的親緣關(guān)系,最終鎖定成都的一個家庭為“主標”,由這個家庭的社會關(guān)系延伸開去,幾番奔忙,走訪了7個“50”后父母及其子女——社會本由一個個家庭構(gòu)成,冷不丁陌生人之間也會發(fā)生某種聯(lián)系。由此形成的幾段口述實錄,未免片面也未必典型,卻愿為社會好好認識這個群體開啟一扇小窗。

為了還原真實,接下來,我所有記錄全部由受訪者的聲音、回憶、故事片段和實時情緒構(gòu)成。

漸行漸遠的父母——一個“80后”女兒的講述

我叫羅維,出生在1980年。唔,我的父母都是“50后”。

對了,你看過這本書嗎?赫赫有名的心理咨詢師武志紅寫的,暢銷書……喜歡共生,喜歡控制,說的就是我的“50后”父母。似乎,單位里90后的小家伙,他們那些打扮光鮮善于網(wǎng)購的父母,都盼著他們獨立,然后各回各家,各自過好各自的生活;我這里,父母怕你長大怕你獨立。實在不能共生不好控制,就換掉你,找個更小的替代品,比如,你的孩子……

五年前,我的孩子3歲。那時,一直幫忙帶孩子的阿姨突然辭工走了,丈夫從區(qū)里調(diào)到鄉(xiāng)鎮(zhèn)掛職鍛煉,我?guī)е咧邪?,生活瞬間便亂了節(jié)奏。遠在綿陽的父母主動過來幫忙。

尤其是父親,為即將到來的團聚迫不及待。人還沒到,三個厚重的郵政包裹就先一步來了,里面是他四季的被裝。

2004年,父母到成都看我。站在學校分的16平方米的單身教工宿舍,父親很是感傷:這房子這么小,我和你媽都沒法住。那天下午,他背著手佝僂身子在狹小的空間踱步,來來回回。但現(xiàn)在一切都不同了,我住在一套140多平方米的房子里。

很快,父母來了,幾乎搬來全部家當。父親不僅扛來他用了十年的電腦,甚至還帶來了路由器,嘿,你家的那些東西都不好使,還得我自己帶。

孩子上了幼兒園,只有晚餐在家里吃。母親安排孩子的晚餐是三天不重樣:一頓面條一頓抄手一頓米飯,天天輪換。父親則到外面搜羅回各種紙箱,依次拆卸鋪開,剪下一塊塊硬紙板,買回彩色蠟筆在上面寫數(shù)字、寫生字,教孩子數(shù)數(shù)認字。

我喜歡在星期天的早上睡懶覺。迷迷糊糊中,“貨幣大戰(zhàn)”那鏗鏘有力的演說伴隨激憤的配樂直透入耳。睜開眼,父親就站在不知何時已敞開的臥室門前,握著一只“小蜜蜂”(一種袖珍收音機)。

起床,快八點了,下去走兩圈!我跟你媽早晨五點半就起來,圍著湖快步走,空氣好得很,快點!快點!那一刻,感覺回到了上世紀80年代,參加成人自考的父親努力抓住每一分鐘的同時,把我的生活也分成了一小段一小段,每一段都由他嚴格控制。廠外的小河邊,父親坐在還沾著晨露的草地上大聲誦讀俄語,來不及梳理的短發(fā)倔強地翹著。童年的我規(guī)矩地站在一旁,拿一塊硬紙板死記硬背上面的宋詞“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節(jié),最難將息”,不時偷瞄河里舒服泡澡的水牛。

我按照我的衣著習慣在衣柜里放東西。父母到來后的一周,我想找我的碎花旗袍,打開柜子,卻赫然發(fā)現(xiàn)里面不知何時,竟然變成我不認識的樣子。因為所有的衣物,打破界限,疊得像豆腐干一樣方方正正,密密堆著,根本不知道要找的那件裙子藏在哪里。

怎么樣,整齊吧,看你屋里亂七八糟,還有一股味兒,我就受不了,母親微笑著。

工作以前,我所有的衣服都由母親買,父親的工資卡交給母親,她洗衣做飯包攬家中一切。這似乎也是大部分“50后”夫妻一輩子的生活狀態(tài)。

關(guān)于私房錢——隔壁的燉菜煳了,越來越難聞的焦味,也壓不下一對夫妻愈加激烈的爭吵,廠里發(fā)了季度獎,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么藏著掖著想干啥?沒有這回事,你可以到車間去問。去就去,你以為我不敢?!

我家不會吵,父親絕不藏一分私房錢。我的母親,理所當然是家里的“大母神”。哦,“大母神”,是心理學家對家庭里“女性主宰者”的稱呼。父親身上的零花錢永遠不會超過100塊,念大學時我的錢包里永遠保持150塊,過年得的壓歲錢也被母親收走。所以,在最美的少女時代,我不能挑揀自己穿什么,只能是母親買什么我穿什么。于是,22歲以前,我總是大紅大粉。感覺她們那代人特別喜歡喜慶的顏色。

表達自己的意見?找不到那件碎花旗袍,我肯定表達了自己的意見,而且委婉,畢竟分居兩地十幾年,親情也自然帶著生疏。我說,爸爸,我很累,帶的高中班壓力大,連周六都要補課,難得星期天休息一下,我說,媽媽,我的收拾自有我的規(guī)律,您最好不要再替我收拾東西。換來的是父親的嘆氣,母親的抱怨流淚。

替你干活當老媽子你還抱怨?你不怕鄰居聽見丟人嗎?母親憤怒地指著我。她覺得我申辯的聲音太大。我的父母,覺得我變了,不再聽話,不再那么可控??墒撬麄儧]有想過,我已經(jīng)人到中年,三十多歲,雖然感謝他們幫忙,但我也有屬于自己的生活。

磕磕碰碰,溝通無效。我小心翼翼,老去的父母與我一點點疏離,他們與我幼小的孩子緊緊黏在一起。甚至,母親嫌兒童房的床太小,把他們臥室的大床換成了高低床。父親睡在上鋪,母親帶著孩子睡在下鋪。當祖孫三人在客廳嬉戲,我從外面歸來,門一打開,歡樂的氣氛頓時消失,沉寂——仿佛一個外人突然出現(xiàn),打攪了他們。

父親有事,短暫離開又再次歸來,嫌動車貴、客車不方便,坐了一天只有兩班的過路綠皮慢車,當然如今沒有那種了。他費力地扛回一整包的舊書,幾乎全是我小時看過或他給我講過的,《伊索寓言》《格林童話》《科學家的故事》,書頁泛黃,有一股陳年氣味。后面的日子,就常??吹礁赣H翻開那些書,夾雜著自己大半輩子對世態(tài)人情的感悟,繪聲繪色地給孩子講著,母親立在一旁,端著孩子的小碗,里面盛的是切得小小的蘋果塊或者梨塊,笑意盈盈。他們,與孩子相處的每個細節(jié),我都似曾相識。

你看,這幅圖畫的居里夫人,你看看,她很樸素,沒戴耳環(huán),對呀,科學家都不講吃不講穿……

我也看過那幅居里夫人的插圖。我七歲,羨慕阿姨們耳朵上亮晃晃的銀耳環(huán),父親直接翻開《居里夫人傳》,指著居里夫人插畫說:“你看,她是大科學家,她戴耳環(huán)不?”

父親不抽煙、不打牌,逢年過節(jié)喝點酒。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社會上頗為流行交誼舞,尤其是大點的國企,里頭俱樂部一到晚上七點就樂聲陣陣、熱鬧非凡。母親在一個姐妹的游說下,也跟著去跳舞。說起來,廠里舞會結(jié)束得早,跳舞的也都是本廠職工和家屬,彼此很熟識。但兩次過后,父親就堅決不讓母親再去了。那種舞是壞人跳的,摟摟抱抱,像個啥?父親一本正經(jīng)。

父親到老依然是這樣的風格。

維維,你們兩口子給的1000塊錢生活費不夠啊,你看看,成都不比得老家,到處都是要花錢的,再說,你晚上也常常要回來吃飯,你家那個人雖說每周只回來一次,可回來就要改善伙食。餐桌上,母親突然說。

哦,那我每個月給您2000吧,我愣了一下,只是沒想到開銷這么大。

呵呵,1000元花個半月就沒影了??偛荒茏屛覀兝蟽煽谧约簤|著錢替你們帶孩子吧?莫非你也想啃老?老家隔壁的陳姐在重慶幫親戚看孩子,每個月4000塊沒商量。

可是唐唐是您的親外孫——這句話當時就在我口中打轉(zhuǎn),卻終究沒能說得出口。

就像武志紅那本書所描述的,那種親密共生的關(guān)系一經(jīng)打破,便嫌隙叢生,危機重重。很快,父親母親再次激動了,為了我沒經(jīng)他們許可,倒掉了三天前剩下的幾塊紅燒肉。

那幾塊肉全是肥的,你們的年紀真不適合吃那樣的肥肉。

適不適合不要你說!你是不知道,我們小的時候只有過年才能吃肉。

對呀,以前兩分錢一個的兔腦殼。要那兩分錢,都要好生求大人多少天,要做多少家務事的。你們是不懂惜福。

大家實在過不到一塊,我們老兩口可以拖起唐唐到外面租房子??!錢,我們自己掏!

來,你看看我父親發(fā)給我的這條鏈接,嗯,“人最大的教養(yǎng),是善待父母”,是呀,這就是一條在朋友圈賺流量的無效信息,父母一直把這類說教當成至理名言,常常轉(zhuǎn)發(fā)給我。這是父母坐在回綿陽的動車上給我發(fā)的。

對,他們已經(jīng)離開了。

最后的高潮,是幾天前的一場爭執(zhí)。晚上八點,在送走最后幾個補習的學生后,我搭乘空蕩蕩的公交車,忍著劇烈的腰疼回家。和之前許多次一樣,家里冷鍋冷灶漆黑一片,父母按照自己的生活規(guī)律,吃過晚飯出門帶孩子散步。不舒服的人格外脆弱,不知不覺,我竟靠在沙發(fā)上痛哭出聲,直到父母回來????有什么哭的?我們老兩口都往七十靠了,在這里幫你帶孩子又洗衣做飯的,你還有多大委屈?!

這是我想不到的,在離開父母十幾年后,一家子再次團聚,短短的三五年,本應最親密的人之間,竟然積攢了那么多的怨憤與誤會。我對我的“50后”父母很陌生,或者,在這分離的十幾年里,我們已經(jīng)毫無覺察地漸行漸遠?

我們沒想過依賴你,從你離開老家到成都工作,我們就知道,唯有依賴“社保局”才最靠譜!我倆的養(yǎng)老金加起來也快六千了,過得!父母說。婆婆(外婆)別生氣,媽媽是壞人,媽媽是壞人!孩子在一旁哭喊,用盡全力拽著我母親拖行李箱的手。

我的“50后”父母,要一個聽話共生的孩子;“80后”的我,有屬于自己的世界。

這一輩子,所有人都坐在一列終點叫做“死亡”的火車上,不同的站點,有人上有人下。圍坐在一起就是一家人。我們圍坐,除非到了站點,否則不會散場;車廂里,有空間有景致,圍坐的人也會起身四處走走看看,當然終歸他得回到這張桌子邊。所以,彼此不用以索相縛。

她是另一個家庭的女主人——羅維父親的講述

是維維讓你來找我的嗎?你來得巧,我剛從外面回來。每天下午,羅維的媽媽都去和她的姊妹伙打牌,我沒啥事,就喜歡到球場壩轉(zhuǎn)轉(zhuǎn)。我的老哥們兒都帶著孫子在那玩兒,那種天倫之樂真讓人羨慕。

我喜歡說話,喜歡聊天。

我們這代人,年輕時經(jīng)過太多波折,到老就盼著呀,一家子都在一起,團團圓圓,樂樂呵呵。

我母親死在1968年,那年我14歲。我是家里的老大,挨得最近的二弟才9歲,四個兄弟姐妹里就我最懂事,也最清楚那一年發(fā)生的事情。我外公是川北袍哥組織的小頭目,做了幾十年碼頭生意,娶了幾房卻沒有生養(yǎng)。母親是外公的養(yǎng)女,從一個養(yǎng)了“私娃子”的姑娘手頭抱走的,母親那時剛滿3歲。因為這樣的特殊身份,解放后歷次運動母親都會牽涉其中。那年,母親被煙廠揪出來做“靶子”,后來又成了市里的“典型”,父親當時在軸承廠算“老師傅”,年富力強出身好又有前途,堅決地與母親離婚,劃清了界限。

準確地說,母親是哭死的——你要和我劃清界限,為什么不早點劃清界限,為什么要娶我?為什么還死纏爛打地扭著我生了四個孩子?

后來,幾個弟妹,有的當知青,有的讀大學,還有的一直待業(yè)后來做個體戶。做生意的老幺現(xiàn)在算混得最好的,房子六七套;二弟也不錯,從正處的位置上退休,只是大家都不在一處。只有我,接了父親的班,16歲不到就在軸承廠工作。

我父親不壞,做事一板一眼,有著一種不甘人下的企圖心,一種在火熱年代里出身好的人特有的企圖心。因為母親的死,我對他很有看法?!拔疫@樣做,也是為了保護你們幾個小孩?!备赣H跟我辯解過,但我不理會他。一個男人這樣做,就是沒擔當。而他,也似乎懷著愧疚,主動和我保持距離,一直住在一棟70年代的公房里。我父親后面沒再娶,孤獨一人活到85歲。我見他最后一面是在侄女的婚宴上?;檠缃Y(jié)束,父親抖抖索索地從外套里摸出一只皺成一團的塑料袋,把桌上剩的七八個喜餅都撿進這個袋子里,甚至連著盤邊的餐巾紙一塊,他已經(jīng)有些不大清醒了。

父親佝僂著腰背,提著一大袋,弟妹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帶他去坐公交車。他的背影,在混合著霧霾而有些模糊的空氣中慢慢消失了。

父親屬于無疾而終。一個月后的下午,曬著太陽在躺椅上就去了,很安樂,或許天上的母親已經(jīng)原諒他了。這兩年,我時常夢見母親。有次,夢見她在舊屋的大圓桌上張羅著包抄手,我們幾個在她身邊玩耍,父親從外面興沖沖回來,捧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油紙包,展開,滿滿的噴香的鹵兔頭。

骨子里,我喜歡團聚,最難受別離。

從成都離開時,我發(fā)給羅維關(guān)于“孝順”的鏈接,那條鏈接真的講得太好了,我希望她能有所悟。豈料第二天,我收到她的微信:爸媽,你們就算是再喜歡一朵花,也不能把連著這朵花的葉子扯掉,這樣,花會枯萎的。

她還是不明白,小外孫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她自己也是我們夫妻倆精心栽培的一朵花,曾經(jīng)寄予無限希望。我們這對老人才是擔心被扯掉的綠葉。

我和維維媽戀愛談了六年。上世紀七十年代,城市里要求青年人兩個年齡加一塊滿五十歲才能結(jié)婚。我們二十五歲結(jié)婚,一年后有了維維。后來我們又差點有個男孩子。維維五歲的時候,維維媽不小心又懷上一個,中國人嘛,骨子里還是喜歡多子多福。我和維維媽是雙職工,廠里依據(jù)國家政策定的規(guī)矩是:偷生老二,等著開除,如果有正當理由拿到準生證,降一級工資。那時的人收入本來就少,拖老帶小,飯碗再有什么閃失,日子就過不下去了。最終,挨了三個月,我抖抖索索找到廠里的書記,壯著膽子講了這件事。什么,這還了得,老羅,你是要上天捅大窟窿了?一個搪瓷茶杯騰地撞到桌面,書記一臉又驚又怕的表情,哎喲,這一幕現(xiàn)在我都記得起來。書記立刻叫來計劃生育辦的人和車間主任,車輪戰(zhàn)就此展開。老羅,你曉不曉得,現(xiàn)在計劃生育怎么抓的?如果堅持要生二胎,不僅你們兩口子遭脫層皮,廠子也絕對要在市里掛上號,都完蛋!最終,我們還是選擇做掉這個孩子。做完,才看見是個男胎,維維媽哭了三天。是啊,差點,兒女雙全。

如今我常想,要是這個男孩真的生下來,我們老兩口的晚年不會如此孤單無奈,說不定可以替我們甚至替維維分擔更多。

維維是我們夫妻倆唯一的孩子,是我們跌跌撞撞一路摸索著養(yǎng)大的孩子。你看,我留了好多東西,這是育嬰雜志,1980年買的,好老的雜志喲!這本雜志教我們可以拿勺子刮蘋果刮蛋黃喂八個月大的寶寶……這是維維的小學課本,這是她的大隊長標志,這是她中學的獲獎證書,這是她大一參加新生軍訓的結(jié)業(yè)證…….

維維十歲,吃過晚飯跟著同學到廠子附近埋一只死貓,晚上快十點才回家,我們是提心吊膽找了幾大圈,維維媽氣得病了好幾天。維維念高中住校,她喜歡吃我們廠門口賣的什錦米線,我每周三下午五點拿保溫桶打包,然后騎著自行車送到學校。

就在維維念高二的時候,軸承廠效益不好,我和維維媽都在單位辦了內(nèi)退。上世紀90年代后期,私營企業(yè)大量崛起,商業(yè)策劃剛剛興起,我自學了營銷學加之文字功底不錯,就開始在外面打工。多掙了一份,大概將近一千塊。我很顧家,工資卡都交給維維媽,身上只留一點零花錢應應急。直到現(xiàn)在,我連如何在銀行取錢都不清楚。過于顧家也讓我失去了拼搏的勇氣。早先有過調(diào)入政府機關(guān)的機會,可是那邊暫時不能分房,調(diào)走的話廠里的宿舍會被收回,80年代沒有租房這一說,一家三口又該住在哪里?也有過投身商海的機會,二十出頭血氣方剛的幺弟賣出了他人生中的第一臺編織機,賺了五千塊錢——那個年頭,對月收入不到一百元的普通人來說,就是天文數(shù)字。走,大哥,跟我一塊干,不要一分錢本金,銷售員承諾先拿去賣,賣完再付款,肯定能賺!我不應聲,因為廠里有規(guī)定,不允許私自在外接活,發(fā)現(xiàn)一律開除。出生在60年代中期的幺弟沒有工作沒有妻小,想干就干,野慣了??晌也恍?,萬一被廠里開除,萬一生意虧了本,后果都是我們一家三口無法承受的。

牽絆太多,對,是牽絆太多,或者,可以認為是責任心太重。這是我們大多數(shù)“50后”的通病。

所以,我沒法接受維維在成都安家以后,與愛人搞AA制,建立一個共同賬戶,每筆花銷都要記賬。密密麻麻在一個小本子上,為了分清錢是誰出的。無法想象,這樣的夫妻,日子能過長久嗎?

我曾經(jīng)在維維剛工作時去過她的住處,那里實在太小,16平方米不到,一間屋子放一個大床一張桌子就占得滿滿當當,我很心酸。羅維來成都,還是我托二弟幫忙辦的,省城自然比地級市好,況且還是在重點中學教書。

不管在哪里,只要一家人在一起,那里就是家??墒?,在這些異地分離的親人團聚的路上,除了房子,還有好多阻礙。對于漸漸老去的我們,醫(yī)療保障是頭等大事。當年,我專門去有關(guān)部門咨詢了異地醫(yī)保。沒有開通,年輕的女工作人員頭也沒抬,回答得很干脆。今天當然很方便,可2003年,綿陽人在成都看病住院的報銷問題依然很繁復。

那就先解決一套大點的房子吧,至少,我和維維媽在成都有個落腳處,跟女兒在一起。2005年,我們拿出10萬積蓄給維維付房子首付,她沒心眼地把男朋友的名字加在房產(chǎn)證上。

沒關(guān)系,我年底就要和他結(jié)婚了,都是一家人,何況我跟他還要一起還房貸。維維大大方方地把加入外人名字的房產(chǎn)證給我們看,一臉幸福,硬逼得我們把想要提醒的話都咽到肚子里。

以后咱們的孩子就給別人當家了。維維婚禮結(jié)束后,她媽媽撿起掉落地上的捧花,嘆了一口氣。

說起來,幾年間真的事很多。那天下雨,天色灰暗,維維媽被推出手術(shù)室,還沒有清醒,臉色白得像霜。醫(yī)生剛從她身體里切除了一個約莫十三公分大的子宮肌瘤。雖然是良性腫瘤,可是實在太大,手術(shù)開始不久,一個護士便匆匆忙忙跑來,找家屬簽字,說病人術(shù)中出血1000毫升,急需輸血800毫升。我顫抖著簽完字,又迭聲問:人現(xiàn)在沒事兒吧?人還行吧?護士斜眼瞄了我一下,沒做聲,一溜兒就回了手術(shù)室。這種場景帶來的驚嚇至今難忘。一條飄蕩著消毒水氣味的長廊,一墻之隔,里面生死一線,外面煎熬守候。周遭的守候者,都三五成群,相互扶攜互相安慰,只有我,獨自一人,額角冒著冷汗,一側(cè)身體靠住墻,死命支撐著,不讓自己在眩暈中倒下去。

我在那條長廊上足足等了四個鐘頭,除了靠墻就是蹲著,捏個啃了幾口的面包,垂著腦袋,頭發(fā)蓬亂,熟人見到一定認不出來的。

四個鐘頭里,維維來了兩次電話,焦急地詢問著她媽媽的情況,語速很快,帶著哭腔。她和丈夫都在北京出差。在母親的“子宮肌瘤切除手術(shù)”和“國家級會議”之間,她選擇后者。

爸爸,別擔心,只是良性腫瘤,切了就好的,維維反復強調(diào)說。

或者,子宮肌瘤是小病,升職發(fā)展是大事?或者,父母與子女,親情之間本不對等?維維小時候只要一發(fā)燒,我跟她媽媽來不及跟單位請假就往回跑,被領(lǐng)導在大會小會上批評“無組織無紀律”。甚至一天夜里2點,抱著高燒40度的她,直接敲開廠醫(yī)院院長的家門,顧不得院長的愛人就是廠長。

或者,是時代變了?我要是敢像你們當年那樣隨便翹班,一定記成“教學事故”,三次以上就等著開除,事業(yè)單位也不好混,我們學校的老師可都簽著“合同”呢,三年一簽,各種綜合評定!維維說。

維維媽夜里九點才醒過來。她說不出話,就用眼神和手勢反復表示,非要我回去睡一覺。

“太嚇人了,大姐半夜被嗓子里的痰噎得喘不上氣,難受得直撲騰,我叫來醫(yī)生急救才緩過氣來?!痹缟显倩夭》?,臨床病人的家屬告訴我。又是一番驚嚇。之后,維維媽在醫(yī)院躺了一個星期,她的身邊只有我而已。

我們老了,女兒卻未必靠得住,她是另一個家庭的女主人,這是我在那一個多星期里,最大的感悟。

成都的人民公園,保路運動紀念碑后面一片林蔭里,父母們出面,當然,主要是“50后”父母,他們親自替兒女“相親”。據(jù)說,現(xiàn)在許多大城市都有這樣的“相親角”。寫著兒女工作單位、收入、車房、樣貌、身高、個性甚至既往情史等詳細資料的紙片,或擺放地上,或舉在胸前,或掛在低低的樹梢,吸引路過者駐足觀看。彼此家長覺得條件合適的,會靠在一起細聊。

父母看對眼有什么用,本人沒見面一切等于零,年輕的路人露出鄙夷的目光。

我看過這些資料,孩子們都挺優(yōu)秀,年紀一般在27歲以上,可能他們并沒有把婚姻之事太放心上。父母親自出面,一方面的確有“著急催婚”的嫌疑,另一方面,父母也有父母的私心:我們親自找到并認可的女婿兒媳,應該更利于成為自家人,然后重新融為一個大家庭,我們不會被排除在外,我們的孩子也不曾真正離開。一位替女兒找對象的大姐告訴過我這般私心。

——與孩子始終在一起,是我們50后的最大心愿。呵呵,好多人還不承認:看,我們單獨過有多瀟灑,我們組團出去旅游,省錢的話,可以報低價團,反正我們不會去買你推銷的任何東西;我們傍晚吃過簡單的晚飯,就到廣場、公園或者超市門口去跳壩壩舞;我們在清涼的天氣里可以露天打一下午的成都麻將,輸贏最多三十塊錢;我們還可以結(jié)伴去農(nóng)家樂,一天一百塊包圓兒……可就是這些特別瀟灑的人,總在夜里翻來覆去,閉上眼睛就回到過去:一套“悶罐房子”,除了廚房被一條長長的公用走廊隔開,其余三間加起來不到25平米的屋子一線連起來;飯桌上擺著紅燒排骨或者回鍋肉或者鹵肥腸,一個星期才吃得上一次,香得很;院子里開著紫茉莉——紫茉莉夏天開,花型活像一只只小喇叭,結(jié)的果子外頭有一層黑殼,摳開來,里頭滿滿的白色粉子,據(jù)說,可以做胭脂,孩子們最喜歡玩的……孩子,孩子依舊很小,五六歲大,坐上自己的膝頭,靠在自己的懷里,奶聲奶氣。

在成都的那些日子,已經(jīng)開始步入中年的女兒,與我們老兩口的隔閡越來越深,她打碎了原本一家三口最熟悉的每個生活細節(jié)。

我們與喜歡黏人的小外孫朝夕相處,仿佛時光倒流,童年的女兒又回來了。他用清澈發(fā)亮的眼睛看著我,聽我給他講故事,聽得津津有味。那些故事,像盛放它們的一疊疊簡裝本一樣,很舊了,卻依然美好。他大口地吃著維維媽煮的小抄手,嘴里發(fā)出嘖嘖的聲音:婆婆,真的好好吃!日益枯萎的父愛母愛再次煥發(fā)勃勃生機。有一種錯覺,我們才是一家三口?

或許,維維是傷心了??删S維不明白,我們年老時渴望身為父母應得的慰藉與陪伴,這就是世人所謂的孝道。

我的非親生母親——王萌萌的講述

每個人都有心事,就像羅維老師,就像我。

羅維老師喜歡在微信朋友圈里秀孩子,秀美食,秀旅行,好像很開心,但我不這么認為。我們高三畢業(yè)班聚餐,我看見羅老師手機上的全家福照片,就是那種屏保圖片,她母親抱著孩子坐在最前面,而羅老師卻站在并不顯眼的位置,笑得很不自然,一看就覺得哪里不對勁。我的直覺很準。

很多別人以為我不知道的事,我都知道,只是必須裝出不知道的樣子。

我一直是那種特別敏感的女孩子。

你聽過驢耳朵國王的故事嗎?從前,有一個國王,被神詛咒,長出了一對長長的驢耳朵,于是成天用頭巾捂著。一位裁縫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國王威脅他:如果說出去就要你的命。這個秘密,藏在裁縫的肚子里,一天天膨脹,脹得他寢食難安。一定要找個地方傾泄出來,不然我會憋死,可憐的裁縫自言自語。最后,他來到河灘上,挖了一個大坑,朝坑里大喊:國王長了驢耳朵!頓時,他渾身舒坦。不久之后,河灘上挖坑的地方,長出了一叢蘆葦,風一吹,就發(fā)出聲音:國王長了驢耳朵!

裝著不能說的心事,確實難受。

媽媽又發(fā)病了,抑郁癥,這次非常嚴重,三四天沒吃一點東西,窩在床上,一天哭到晚。導火線就是我大半個月前拿到的那張上海交通大學錄取通知書。

二十多天前,媽媽親自去學校取回那紙通知書,滿臉喜氣。開門進屋的瞬間,我聽見樓梯口有人問:萌萌讀哪里?媽媽的聲音高高飄起:上海交大,一本,國家重點!兩天后,媽媽在羊西線的一家高檔餐廳擺了幾桌請客,領(lǐng)著我在席間走動,或是坐在男女老少艷羨的目光中,將我?guī)啄陙淼膶W習經(jīng)歷娓娓道來。我媽媽這個年紀的人,最喜歡跟別人比較,比家庭,比房子,比旅游過的地方,比子女……嗯,比子女這點,媽媽拿得出手,我一直很爭氣。

裹在藥丸外面的糖衣總有舔完的時候。隨著我報到日期的臨近,媽媽一天天沮喪起來。擇菜的時候,她會自言自語:孩子,你到底要走了。餐桌上,零碎的菜葉掛在她的頭上也渾然不覺:上海很遠吧,你去了,媽媽就找不到你了。

媽媽怕我去了上?!瓦@么飛走了。這關(guān)系到一個秘密:我不是媽媽的親生女兒。

這屬于眾所周知,只需要向我隱瞞的秘密。

要好好孝順父母,他們年紀大了,帶你不容易。過年,家族的長輩發(fā)紅包給我,會標配這樣一句話,附帶上他們憐憫的眼神。

他們的本意是讓我知恩圖報。可是,那句“年紀大了”反復重提,卻讓我察覺了什么。我18歲,出生在1998年;媽媽66歲,出生在1950年。從年齡上就能判斷出,她生我的可能性不大吧?從我記事起,媽媽就是衰老的。我七八歲,她已經(jīng)滿頭白發(fā),狹長的眼睛被密密堆砌的褶子擠成了一條縫。成都的公交車,不到三分鐘便會播一次“尊老愛幼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白發(fā)蒼蒼的母親一手挽著書包一手牽著我,上了擁擠的公交車,立刻有人讓座,層疊的人群自發(fā)打開一條通道,我們母女倆側(cè)著身走過去,坐下。謝謝??!大姐,你這小孫女好乖,后排頭發(fā)花白的婆婆在夸。媽媽笑笑,沒有應聲。我衰老的媽媽與周遭同齡人年輕的媽媽一樣,愛自己的女兒,竭盡所能。

你媽特別不容易。

你爸媽對你真好,衣服盡是牌子貨,嘖嘖。

我媽說,王家姐姐不是親生的,是從垃圾堆里撿的。

萌萌跟老王夫婦還是有親緣關(guān)系的,她是老王弟弟超生的孩子,生下來一看,又是個女孩,覺得罰款不值當,就送給哥哥家了。

膝下無子老凄涼,有總比沒有強。

瘋子的兒子十幾歲就死了……小心被聽見,瘋子找你鬧!

從十一二歲開始,我隱秘地拼接著從小到大,旁人有意或無意透露給我,以及我偷聽到的各種信息,到了十六歲,已經(jīng)基本還原出“我是誰”。

媽媽過去生過一個兒子,十幾歲出意外死了。我猜,這個意外應該與媽媽有關(guān)。媽媽常常說起這個哥哥,她因為長期服藥而臃腫不堪,臉部皺紋深刻嘴角下垂得厲害。媽媽為哥哥的死內(nèi)疚,由此患上了難愈的抑郁癥。為了替母親療傷,我來到這個家庭。

我還知道,親戚們甚至準備了一套我發(fā)覺真相后的補救方案,那就是謊稱我是叔叔和叔母意外生育的女兒,因為逃避單位責罰送給母親的。這樣沾親帶故血濃于水,不會出現(xiàn)別的變故。知情的街坊鄰居也不敢直接捅破窟窿,因為他們見證過這個家庭曾經(jīng)的不幸,更親見過媽媽發(fā)病時駭人的癲狂。

這些年,我一直懷揣這個大家都不希望我知道的秘密,一直裝作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為其他,只是為了讓我的爸媽尤其是媽媽安心。事實上,從他們收養(yǎng)我的那一刻起,許多擔心就是多余的,因為人是有感情的。

我養(yǎng)的貓咪晃晃,不論到哪里去玩,夜里總會回來,因為它知道,屋檐下有溫暖的小窩。

爸爸在的時候,每天傍晚都要給我煮一小鍋甜湯,夏天是濃濃的綠豆南瓜湯,冬天是甜入心脾的紅棗銀耳湯。前年,爸爸去世了,只剩下開小超市的媽媽與我相依為命。

我,生而為人,需要知道“我是誰”“我從哪里來”,卻沒有對親生父母的任何向往,更沒有想過要去找他們團聚。我知道,十八年前他們就拋棄了我。

上海交大是我夢寐以求的大學,我用力考上,為的是報答與感恩,不想?yún)s勾起媽媽好幾年不曾發(fā)作的舊病。心病還需心藥醫(yī),我一定會找機會告訴她:雖然您不曾生過我,可您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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