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喜春
小兒媳婦進(jìn)門時,賢姨已經(jīng)五十多歲,家里除了信用社年復(fù)一年還不起的貸款,就是幾孔祖?zhèn)鞯母G洞,窯洞還在地窨院兒里,進(jìn)出不方便,下雨怕水淹,賢姨一輩子想上來,沒錢蓋房子。
那個年代,家家孩子多,日子窮,要是再有幾個男孩子,更難過,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娶媳婦更是難上加難。
賢姨四男三女,老大從山里找了個媳婦,瘦高弓背,臉和身體形似,地里的粗活還行,女人家的針線活,進(jìn)門后賢姨才開始教,心不靈手不巧,那活,總是下不得鄉(xiāng)。老二給人做了上門女婿,賢姨一輩子耿耿于懷,覺得對不起老二。老三當(dāng)過兵,媳婦看著還好,就是厲害麻糊,用母親的話說,攪家不賢。輪到小兒子,賢姨說,最后一事啦,俊俊又這么乖,掙扎一下,給俊俊說個好媳婦。
賢姨從集上扯了幾尺布,買了一包點心,又從瓦罐里摸出三十個雞蛋。天黑透時,聽著村巷里人聲歇了,她提著籃子出了地窨院兒,去村東頭的王媒婆家。不知誰家的狗“汪”地吠了一聲,她心里一驚,心竟撲通撲通地,像要跳出嗓子眼,她罵一句狗,瞎狗,又罵一句自己,沒出息,又不是偷人。
王媒婆見天往賢姨家跑。表哥見了幾個女子,女方都沒意見,但每每到賢姨家看完地方,回去就退了。表哥喪氣道,我再不去見面了,大不了打一輩子光棍兒。媒婆親昵地嗔怪道,這娃,說啥呢,不成的,是姻緣沒到。我娃長得秀秀氣氣,又這么乖,不怕沒人看上。
又一個集日,媒婆熱切地叫賢姨去上集,并一再交代,叫俊俊跟你一起去。然后壓低聲音,這個女子好,麻麻利利的,有人給介紹了幾個都不愿意,說她看不上人。
從集上回來,賢姨腳步生風(fēng),見到熟人,爽爽氣氣地招呼,你也上集啊。表哥依舊低著頭,偶爾抬頭瞟一眼人,笑得更靦腆。
女方要來看地方了,賢姨心里還是有點打鼓,話是那么說,咱這家,不是一般的寒磣。賢姨把飯場收拾得一塵沒有,端上來的菜盤子,有型有樣,盤子邊兒特地用白棉布捋過,幾個小餓狼一樣的孫子被她轟得遠(yuǎn)遠(yuǎn)的。
送女方出門時,賢姨依依地,欲止還說,咱家嘴多,底子又薄,不過干活時不怕沒人,俊俊是弟兄幾個里最乖的,比他幾個哥都勤快,又知道心疼人。
女子笑笑,窮不怕,只要人勤快、踏實,光景在人過。
表哥的確乖。話不多,但手腳麻利,頭不抬,但有眼色。有幾年,我家栽白菜,一個冬天都要到集市上去賣,三天一集,父親一個人忙不過來,賢姨就打發(fā)小表哥來幫忙。
閑時,表哥總低著頭,有人問話,他腦袋向右一偏,抬起半邊臉,但眼皮于抬頭的瞬間迅速下垂,俏薄的嘴唇快速開合,輕快利索地答完,腦袋便又低下去了,有時甚至只是略略抬下頭,羞怯地答一句,比姑娘家更有一低頭的溫柔。村里人常說的,羞臉子。
這樣乖的表哥卻犯事了。
那時,他都快結(jié)婚了。一天晚上,鄰村兩個伙計找到表哥,說借他摩托車用用,表哥猶豫道,這車結(jié)婚用呢。就一次,一點急事,都是伙計,幫個忙。晚上,三人騎車到幾十里外的村子馱回兩袋牛肉。第三天,警察就找上門來,原來那牛是偷來的。表哥雖不知情,但負(fù)有連帶責(zé)任,被帶走了。
名聲壞了,摩托車也賠了。一輩子人窮志不窮的賢姨躺在炕上,半個月沒出院門,怕人指指點點戳脊梁骨,更怕媒人夾著包袱上門,婚事就黃了。一家人斂聲屏氣,提心吊膽,等著表哥的判決結(jié)果,也等著女方的音信。
表哥判下來了,勞教半年。幾天后,媒人也來了,說,女方她媽要退婚,但人家女子死活不退,說愿意等咱娃,娘兒倆鬧活了幾天,拗不過她女子。
賢姨忽地坐起來,人家女子不嫌咱娃受法?
不嫌。還說,俊俊判幾年她等幾年。
半年后,表哥回來,倆人結(jié)婚。
結(jié)婚頭一年,表哥表嫂來我家拜年,我才見到傳說中的表嫂,個頭偏高,肩寬髖寬,嘴闊臉大,臉型偏長,手腳也大,說話時元氣充沛,音色響亮,一派事無不可對人言的磊落,舉手投足灑然利落,和表哥簡直就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說是來拜年,又是新婚,但她絲毫不見新婦的扭捏和生疏,也不像別人來拜年,就是端然坐著,嗑瓜子吃麻花等飯,她脫掉外衣,挽起袖子,熟門熟路幫母親理菜裝盤。
姨,沒外人,一樣的菜擺一碗就行了。
你是新親,盤子碗得像個樣。
咱自己人,不講究那么多,我不嫌。
賢姨仔細(xì),幾年都不添衣服,出門時,只把舊衣服洗得干干凈凈,但也總是舊的不能再舊。表嫂進(jìn)門沒兩年,賢姨再來我家,身上總穿著嶄新的右襟外罩,夏天淺藍(lán)色,冬天深藍(lán)色,里面的棉襖也是新里新面兒新棉花。她一層一層翻起衣襟給母親看,讓母親摸,在母親的贊嘆聲里,癟著缺了上門牙的嘴說,俊俊媳婦給做的,人家會裁縫,地里閑了抽空還給村里人做衣服。我說賬沒還完,我老了不講究,有衣服就行了??】∠眿D不行,說老了才叫你穿新的,說有賬不怕,只要人勤快,還著快。
賢姨和姨夫快七十了,再無力上地,幾個兒子商量著把他們的地分了,老人輪流管。在農(nóng)村,這是慣例,多數(shù)家庭沒有爭議沒有矛盾,緊慢有嫌隙,媳婦發(fā)發(fā)牢騷,兒子和和稀泥,老人忍忍委屈,也就過去了。
賢姨家鬧得大了,不得已叫來中間人,一是見證,二是調(diào)解。老大老二覺得,老人能干活的時候跟著老小,現(xiàn)在老了沒用了卻叫他們管,賬還要平攤,他們不同意。提出,要么不帶賬,要么多分地。
調(diào)解員問,俊俊,你有啥意見。表哥把低著的頭一扭,咋都行。
表嫂嗵地站起來,不行,這幾年老人給我們看娃沒錯,你們哪個娃不是老人看大的?老人跟著我們,吃穿用度,看病花錢都是我們掏,信用社賬也還得不少了,再說,這賬又不光是給我們過事欠下的,大家都有份兒。
老三脾氣急,俊俊都沒說的,你一個女人家摻和啥,你能,你能你把老人全管了。
俊俊不是沒意見,他是說不出來,他敬你們都是哥,你們卻欺負(fù)他老實,我要再不說話,便宜都叫你們占完啦。
有啥便宜可占,分那點地,夠啥,你要覺得是便宜,你把老人管了,地我們也不要了。
管就管,本來也不是我們鬧活要分地。
事情就這樣塵埃落定,雖然是氣頭上話,但誰也不好反悔。
母親說,這樣也好,跟了俊俊,你賢姨老了不受治。
確乎如此。賢姨在家里照看小孫子,做點力所能及的家務(wù),再有空,就去巷道諞諞閑話,曬曬太陽,凡事再不操心。表哥表嫂忙完地里活,遠(yuǎn)遠(yuǎn)近近到處打零工,表嫂會掙會花會料理,自然她當(dāng)家。每個月,她把家里的開支提前算好,留下多余的錢趕緊去還賬。過年時,別人花錢買衣服,她扯來布料,一家老小從頭到腳,從里到外,也是齊齊整整一身新。
靠打零工掙錢太慢,表嫂做起了收蘋果生意。要說這收蘋果,算得大生意,一般都是男人主事,女人最多領(lǐng)著雇來的人包包蘋果,裝裝箱子。女人主事,表嫂大概是獨一個,她出價總比別人高一分二分。但有一樣,她一再叮嚀鄉(xiāng)親,不要像以前那樣,袋子中間夾小的,咱是哪個等級就是哪個等級,一袋倒出來個個達(dá)標(biāo),咱保證質(zhì)量了,才敢要價錢。因為收的蘋果質(zhì)量有保證,客商來一年,下年還找她,一來二去,就成了固定點。
漸漸地,村里有了閑話,說表嫂一個女人,憑啥就能把客商籠絡(luò)住,說她給客商買煙,請客商吃飯……還有更難聽的話。表哥一個伙計甚至說到他當(dāng)面,俊俊,你眼里別光有錢,還要看好媳婦。表哥悶了悶,知道啦?;氐郊遥q猶豫豫地和表嫂商量,明年,咱不收蘋果了吧?太勞心,你看你白天黑了忙,吃飯不按點,吃不了幾口,人一來,筷子一撂,這頓飯就過去了。
表嫂看了表哥半天,你就一輩子住在地窨院兒里?停了半晌,她狠狠心,說,也行,你要是聽不了閑話,咱就不收蘋果啦,出去打工,但有一樣,娃得留他奶招呼,你想好。
表哥沉默不語,表嫂嘆一口氣,聲音軟下來,嘴長在別人身上,腦袋長在自己頭上,耳根子要是太軟,啥事都干不成。
沒幾年,賢姨就從住了一輩子的地窨院兒搬到了平地上。她舒眉展眼,滿是褶皺的臉笑成一朵菊花,這下眼寬了,出來進(jìn)去多方便。
表哥搬到新家第一年我們?nèi)ソo賢姨拜年,村巷里成排的院子像一個模子倒出來的,青磚瓷面,水泥房頂,闊大的門樓里,嵌一對大紅鐵門。到表哥門前,卻見外墻上刷了一大塊黑漆漆烏亮亮的黑板,黑板正中寫著四個稚拙的藝術(shù)字,喜迎新春,兩邊畫兩只大紅燈籠,燈籠和穗子斜斜地飛起來,似在風(fēng)中翩翩,黑板下方,一支沖天爆竹,煙花散漫,色彩繽紛,插圖空白處,用粉筆工整地寫著春節(jié)的習(xí)俗和來歷,迎出門來的表嫂驕傲地說,小女子愛寫愛畫,我就給她留了一塊黑板。
進(jìn)門,見賢姨一身嶄新,盤腿坐在熱炕上,表嫂把我們的讓到炕上,去和你賢姨諞閑篇,飯一會兒就好了。
表嫂表哥,兩個孩子,切菜的,燒火的,跑腿打雜的,一家人忙碌而不亂套,配合默契,乖順聽話,很快,一桌豐盛的飯菜就端了上來。兒子像表哥,有點靦腆,女兒像表嫂,開朗大方。
賢姨飯量好,牙也好,涼菜熱菜,硬的軟的,都能吃,她給我們看她滿嘴新牙。表嫂說,人老了吃飯不能搞,沒牙哪能行,年前我叫醫(yī)生給她安了兩排假牙。賢姨說,我說太貴了不安,她不行,又花了七八百。表嫂嗔怪道,我媽老是怕花錢,怕花錢,再貴能貴過錢?
人說年輕受貧不算貧,老來受貧貧死人。賢姨艱難困頓了一輩子,晚年卻落得舒心順?biāo)?,八十一歲那年,病了幾日,安然離世。
賢姨去世后,按禮節(jié),我們不再去表哥家拜年,也就基本斷了音信,前幾日,忽然聽說表嫂去世了,說是白天還在忙著收蘋果,夜里躺下,再沒醒來。
這年,表嫂虛歲五十。